夜色正浓,到处一片漆黑。各种荒诞的想法在脑海中翻腾着,但我还是坚决克制住了。我现在只想找到自行车,立刻回家。

来到大门口,小心翼翼地在门洞边徘徊,向暗处伸出双手,摸索我的搭档,摸索那令人欣慰的车把。可是,上下左右摸了一遍,什么也没找到,或者干脆摸到了粗糙的墙面。我忽然有种不祥之感,怀疑车是不是跑了。这下我心里急了,赶紧到处找,两只手搜遍了半圆形的门口。她不在。我沮丧地伫立了片刻,努力回忆冲出房子以后有没有给她松绑。失窃是难以想象的,因为就算有人大半夜路过这里,也不可能看清楚。就在这时,突然,又发生了一件让我惊讶的事。有样东西轻轻地滑入了我的右手。啊,原来是车把手——她的手,从黑暗中向我伸过来,如同寻求向导的孩子。我大吃一惊,却始终没弄清楚,到底是车把手滑入了我的手掌,还是我一边沉思,一边摸索,然后不借助任何外力找到了它。要是换作平常,我肯定会仔细琢磨这样的怪事,可现在,我绝不能胡思乱想。我伸手摸了摸车体的其他部位,发现她很别扭地抵着墙,松弛的拴绳从横档上耷拉下来。可我记得,她应该是拴在大门上的。

我的眼已经习惯了黑暗,现在,我能依稀看见马路,还有路边黑魆魆的沟渠。我把自行车推到路中间,横跨出一条腿,小心地上了车,然后轻轻往车座上一坐。而她似乎立即就向我送上了一丝慰藉,一点轻松、愉悦的感觉,在袖珍警局的兴奋与骚动之后。我再次感到身心是如此舒坦,心情也随之变得欢快。我知道,在到家以前,这世上再不会有一样东西能引诱我跳下车。我早已把那大宅远远抛在脑后。这时,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微风,不断轻推着我的后背,我就像插上了翅膀,在暗夜里飘浮起来。自行车在我胯下一丝不苟地运转着,每个部件都分毫不差,遇到路面不平,坐垫的弹簧还会体贴地帮我缓冲。我一直尽力不去想那四盎司的万有质,可是却无法抑制脑海中的种种妄想。它们像燕群般倾巢而出——饮食、发明、破坏、变化、改良、奖惩,甚至爱恋。我只知道,这些飘忽如缕的思绪,有些美妙,有些可怕,有些则让人愉快。但不管怎样,这些都是极为重要的想法。我脚踩着踏板,实在是快活,而她也温柔地迎合着我。

此刻,我右手边库拉汉的家,在静寂中只是沉默而黑暗的一团。它已被我甩到了身后。我激动地眯起眼,极力想穿透一切,直达两百码外我家的灰房子。而它也的确渐渐浮现于眼前,还在原来的老地方。在瞥见外墙的那一刻,我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差点欢呼起来。老实说,即便在库拉汉家门前,我还是不敢相信能回到我出生的这所房子。而此刻,我却已经来到它的门外,就要下车进屋。回首这几天的经历,那些磨难和奇遇,原来竟是如此恢宏壮烈。一想到这里,我心中便升起一股豪迈之情。我感到幸福而满足。

酒馆和房屋的正面完全沉浸在黑暗中。我轻快地把车推到门口,往门上一靠,然后绕到房子的一侧。我透过窗户,看见厨房里亮着灯。一想到就快和约翰·迪夫尼重逢,我心里一阵雀跃,于是便蹑步走上前去,朝屋里张望。

眼前的一切并无异样,可是,有件事却让我不寒而栗——我以为我早已永远摆脱了这恐惧。只见一个妇人站在桌边,茫然地拿着一件衣物,脸朝壁炉的方向。壁炉旁放着一盏灯,有个人坐在那里。妇人正滔滔不绝地跟那人说着话,虽然我站的地方根本看不见壁炉。她就是佩姬·米尔斯,那个迪夫尼曾经说过要娶的女人。她出现在我家厨房并不奇怪,倒是她的容貌让我大吃一惊。米尔斯似乎老了很多,身材发福,头发灰白,从侧面看像是有孕在身。她语速很快,感觉甚至含着怒意。可以肯定的是,她正在跟迪夫尼说话,而迪夫尼就坐在壁炉旁边,背对着她。这一幕看着有些诡异,可我并没有多想,而是绕过窗口,拔了门闩,赶忙打开门,站在门口往屋里探视。我一眼望去,只见壁炉旁边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从没见过的男孩,另一个便是我的老友约翰·迪夫尼。他背对我侧坐着,我一见他的模样,大惊失色。他变得很胖,一头棕发全掉了,头顶光秃秃的。原来那张紧绷的脸已经垮了,面颊变得肥厚而松弛。在炉火的映照下,他的眼角闪过一丝快活的神色;座椅旁的地板上放着一瓶打开的威士忌。他懒洋洋地转过身,半个身子已经站起来。突然,他大叫一声,叫声穿透我的耳膜,穿透整个屋子,直冲到九霄云外。他两眼发呆,直勾勾地看着我,松弛的脸颊顿时缩紧,皱成了一张软绵绵、白塌塌的肉皮。他像机器一样连磕了几次下巴,接着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脸朝下栽倒在地。然后,尖叫声逐渐变为痛苦的呻吟。

我被眼前这一幕吓坏了,站在门口脸色发白,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那男孩跳了出来,用力想把迪夫尼搀起来。佩姬·米尔斯惊叫一声,也冲了上去。两人把迪夫尼翻转身,让他仰面躺着。只见他的脸已经扭曲,露出惊恐、抗拒的表情。他把目光再次投向我,上下前后地打量我,然后又是一声刺耳的尖叫,口中直吐白沫。我走上前,想帮着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可是,他却发癫似的抽搐起来,哽咽地说了四个字,“走开,走开”,语调中充满了恐惧。我不禁止步,惊愕地看着他这副模样。这时,那妇人失魂似的推了推男孩,说:

“汤米,快去叫医生来!快,快!”

男孩咕哝了几句,夺门而出,看都不看我一眼。迪夫尼还躺在地上,两手捂着脸,时而呻吟,时而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那妇人跪在地上,使劲想把他的头抬起来,安慰安慰他。她哭了,边哭边嘀咕,说她早知会出事,因为迪夫尼怎么都不肯戒酒。我趋身向前,对她说:

“要我帮忙吗?”

可她全不理会,把我当成了空气。不过,我的话却对迪夫尼产生了奇怪的作用。他惨叫一声,随即又捂住嘴,于是叫声渐弱,变成了抽泣。他死命捂住脸,指甲都快掐到耳边松弛的白肉里。我心里越来越慌。这情景实在太诡异,简直触目惊心。我又向前走了一步。

“您要是不反对,”我大声对这个叫米尔斯的女人说,“我就把他扶起来,弄到床上去。他不要紧,只是酒喝多了。”

那妇人还是没睬我,而迪夫尼却被吓得全身抽搐,叫人实在不忍心看。他连滚带爬,动作十分怪异,最终在壁炉的另一端蜷缩成一团。威士忌洒了一地,酒瓶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他呻吟着,哀号着,让我不寒而栗。那妇人跪着跟在他身后,叫声凄楚;她尽力想说些话来安慰安慰他。迪夫尼躺在原地不住地抽泣,继而开始大哭,一边还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什么,就像疯子来到了鬼门关前。他说到了我。他让我走开。他说我不存在。他说我已经死了。他说,他在大宅地板下放的不是黑匣子,而是一颗地雷,一枚炸弹。我手一碰,就把它引爆了。他在我们分手的地方目睹了爆炸的瞬间。房子被炸得粉碎。我当场就死了。他大喊着,让我别靠近。我已经死了十六年了。

“他快不行了。”妇人嚷道。

我不知道是否被他的话惊到了,甚至不知道他的话是否可信。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轻飘飘的,仿佛它是纯白的。我在原地站了很久,一动不动,什么念头也没有。过了片刻,才发觉这房子很怪,同时,那倒在地上的两个人也开始变得有些恍惚。他们都在呻吟着,哀号着,恸哭着。

“他快不行了,他快不行了。”妇人又一次喊道。

门敞开着,一阵刺骨的寒风从身后涌入,把屋里的油灯吹得忽明忽灭。我心想该走了,于是便拖着僵硬的双腿出了门口,绕到房子的正面,去推自行车。可是,车居然不见了。我往外走,向左拐,又回到马路上。夜已经散去,天亮了,迎面吹来灼热而苦涩的风。天幕是青灰色的,缀满了不祥之兆。愤怒的乌云在西天堆积着,浑圆、饱胀,仿佛随时会呕吐秽物,会将这阴郁的世界淹没。我感到哀伤、空虚,脑中一片空白。路边的树木茂盛却矮小,无叶的枯枝在风中凄凉地摇曳着。近处的草丛长得十分粗野,还发出阵阵恶臭。水涝的沼地,有害的湿地,向左右不断延伸,一望无际,而那惨白的天色更是看着可怕。

就这样,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拖着麻木的身躯,在那惨淡、崎岖的路上走了一程又一程。我的心已经彻底空了,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来这世上做什么。我孑然一身,却又完全不在意。眼睛睁开,却什么都看不见,因为我脑中一片空白。

然后,刹那间,我重又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又开始留意周围的一切。路前方有个转弯,我刚转过去,一幕奇景便映入了眼帘。在离我约一百码的地方,矗立着一座十分怪异的房子。那房子就像路边广告牌上的一幅画,且画工极为粗糙,假得让人难以置信。它似乎没有宽度,也没有厚度,连三岁小孩都骗不了。但这还吓不到我,好歹我以前也见过路边的图画和招贴。真正让人惊讶的是,我居然一眼认定这就是我要找的那房子,而且知道里面肯定有人。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诡异、这么恐怖的东西。我疑惑地盯着看,总感觉它少了一个正常的维度,显得特别荒诞。这房子的外观最让我吃惊,我一见它,心里就发怵。

我继续往前走,但脚步已经放慢。等我走到跟前,发现那房子好像变了样。刚开始,这一看就不像普通的房子。可这会儿,它的轮廓却模糊了起来,就像水纹底下见到的东西。然后,它又开始变清晰。我发现,它开始有了厚度,门脸后面多出来几个小间。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从所谓侧面走近的时候,似乎同时看到了这座“建筑”的正面和背面。因为看不到侧面,我想这房子肯定是三角形的,而我正好就对着三角形的顶点。可是,当距离它只有十五码的时候,我又看到一扇小窗似乎正对着我。由此可见,这房子还是有一定厚度的。再往前走,眼看就要步入房子投下的阴影。我又惊讶又焦急,不觉口干舌燥,还有些胆怯。可走近一看,发现它似乎很普通,只是颜色刷白,而且静止不动。这画面很震撼,让人毛骨悚然,仿佛整个早晨、整个世界只是为了衬托它的气势和地位,除此以外再没其他目的。而这样,我也就能用简单的知觉找到它,假装能理解它。再看那门楣,上面挂着一块盾徽,证明这里的确是警局。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警局。

我突然停下不走了,因为远处马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沉重的脚步声,就紧跟在我身后。我没有转过头去,而是站在离警局十五码的地方,一动不动,等待那匆忙的脚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沉重。那人最终赶上了我。原来是约翰·迪夫尼。两人谁都没看对方一眼,也都没开口说一句话。我和他齐步走,一同踏入了警局。眼前站着个身材魁梧的警察,背对着我们。他的背部看着挺奇怪。这是间整洁的值班室,墙刷得很白,那警察就站在小柜台的后面。他张着嘴,正对着墙上的镜子。

“又是这牙。”只听他随口嘟哝了一句,“差不多什么病都跟牙有关。”

他转过脸来,把我们吓了一跳。这脸真肥啊,红通通的,特别宽,就那么整个安在脖子上,笨重得像个面口袋。脸的下半部覆盖着一大片蓬乱的红胡子。胡子从皮肤里硬顶上来,很像是什么怪物的触角。两颊胖乎乎的,泛着红晕,而眼睛却几乎看不见,因为上面被浓密的眉毛遮住了,下面皮肤的褶子又实在太厚。他费劲地走到柜台前,我和迪夫尼则乖乖地从门口凑上去,然后大家彼此对视了一眼。

“是自行车的问题吗?”他问。

 

注释

[1]出自《裘力斯·凯撒》第5幕第1场,朱生豪译。——标*者为译注,全书同。

[2]查尔斯·斯图尔特·巴涅尔(Charles Stewart Parnell,1846—1891),爱尔兰民族运动领袖,主张摆脱英国统治,实行完全自治。

[3]泪之谷(vale of tears),基督教用语,喻指苦难的人世。

[4]科尔雷恩(Coleraine),北爱尔兰城市。

[5]《金色时光》第2编第261页。

[6]《乡村图鉴》第1034页。

[7]关于“人居”,法国资深评论家勒富尼耶(在《德塞尔比:西方之谜》中)提出过一种有趣的理论。他认为,在写作《乡村图鉴》的过程中,德塞尔比一度因遭遇瓶颈而停笔。与此同时,他开始沉迷于一种叫作“涂鸦”的灵修活动,因而将书稿搁置在了一边。后来重拾书稿时,他发现书中出现了大量图表。他认为,这就是自己心目中酝酿已久的一种建筑模型,于是立即撰写了详细的说明文字。对此,勒富尼耶曾严厉指出,“除此以外,你便无法解释如此拙劣的失误”。

[8]德塞尔比暗示(《加西亚回忆录》第12页),行星运转并非夜的成因;相反,它是由某些火山活动产生的“黑气”集聚而成。他是否从别处听到这个说法不得而知;而且,他也并未就此展开论述。此外,还可参阅《乡村图鉴》第79页和第945页。勒富尼耶的评论(见《人耶?神耶?》)很有意思,他说:“很难说德塞尔比和世界大战的爆发有多大关系,但毫无疑问,他那些怪论——尤其是认为夜不是自然现象,而是贪婪、可悲的大工业导致的大气污染——肯定对大众的思想造成了极坏的影响。”[译者按:引句原文为法语。]

[9]《金色时光》第6编第156页。

[10]《加西亚回忆录》第27页。

[11]关于名字,德塞尔比(《金色时光》第93页及以下诸页)有个有趣的理论。他认为,在远古时期,最初的名字都是与人或物外表相关的粗略拟声。因此,粗糙、严酷的意义多由刺耳的喉音表示,反之亦然。他曾将该理论发挥至幻想的层次,拟定详尽的元音、辅音表,试图将它与人种、肤色、性格对应起来,以期最终仅从一个人名字的字母组成(考虑到语言差异的存在,名字已事先“合理化”),就能鉴定他的生理“群组”。据他分析,某些“群组”容易招致其他“群组”的“反感”。关于该理论,最负面的评论正是来自德塞尔比的亲侄。不知是出于无知,还是对人文研究的蔑视,他在朴次茅斯一家宾馆的配餐室里,无端攻击了一名与他毫不相关的瑞典用人,致使德塞尔比不得不赔付五六百英镑,才躲过一场并不光彩的官司。

[12]斯卡拉歌剧院(La Scala),位于意大利米兰,1778年建成,系世界上最著名 的歌剧院之一。

[13]《冰凉的小手》(“Che Gelida Manina”),普契尼歌剧《波西米亚人》中的一段名曲。

[14]恩里科·卡鲁索(Enrico Caruso,1873—1921),意大利著名男高音歌唱家。

[15]马林加(Mullingar),爱尔兰中部城市。

[16]第822页。

[17]同样的胶片在《金色时光》(第155页)中也有提及。德塞尔比发现,这些胶片“重复性过高”,“冗长而乏味”。很显然,他耐心检视过每张胶片,但因当时尚未掌握电影播放的原理,故而产生了误解。

[18]巴斯(Bath),英国西南部小城。下文中的福克斯通(Folkestone)是英国东南部港市。

[19]参阅哈奇乔《德塞尔比的生平与时代》。

[20]巴西特:《世界之光:德塞尔比回忆录》。

[21]代尔夫特精陶(delph),产自荷兰观光城市代尔夫特(Delft)。

[22]哈奇乔曾说(但未经巴西特的证实),在撰写《乡村图鉴》的整整十年里,德塞尔比始终对镜子十分痴迷,并且频繁地使用镜子。他一度声称,自己有两只左手,生活在一个由木框任意划定的世界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不赞同对任何事物直接进行观察。他(甚至)用自制的线圈将一面小镜子永久固定在眼球前方的某个角度。在发明这套奇妙的装置以后,他曾仰头、背身接待过访客,据说甚至在闹市长时间倒行。哈奇乔声称,他的说法可由厚约300页的《图鉴》原稿予以证实,因为这份原稿就是倒着写的,“而这也要求我们必须将镜像原理进一步推广至印刷领域”(《德塞尔比的生平与时代》第221页)。目前,该原稿尚未寻获。

[23]绍斯波特(Southport),英格兰西北部城市,与爱尔兰隔海相望。

[24]隐修士彼得(Peter the Hermit,1050—1115),法国神甫,鼓吹圣战,系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重要人物。

[25]吉格舞(jig),一种活泼欢快的乡村舞蹈,流行于爱尔兰与苏格兰。

[26]在欧美,亨利·S.霍尔(Henry S.Hall)和塞缪尔·R.奈特(Samuel R.Knight)编撰的数学课本系经典教材。

[27]“Le suprème charme qu’on trouve à lire une page de de Selby est qu’elle vous conduit inexorablement a l’heureuse certitude que des sots vous n’êtes pas le plus grand.”[译者按:此乃引句的法语原文。]

[28]见《世界之光》。

[29]此书坊间现已罕见,系藏家追逐的珍本。迪加尔班捷个性刻薄,常大肆宣扬,说首家刊印《图鉴》的出版人(沃特金斯)在完成任务的当天即遭雷击身亡。有趣的是,一向可靠的哈奇乔竟然也暗示,《图鉴》是彻头彻尾的伪作,全系他人“捉刀代写”。结果,此言既出,舆论哗然,激烈程度甚至不亚于当年的培根-莎士比亚之辨。哈奇乔抛出了很多新鲜却不甚可信的证据,譬如他说德塞尔比并非该书的作者,却收获了高额的版税,“其行径正与大师之德操相吻合”。然而,严肃的学生并不接受这一说法。

[30]迪加尔班捷曾以一贯嘲讽的口吻质问,为什么胆囊炎——这种常把德塞尔比身体弄垮的疾病——会从“非必要”的名单上删除。

[31]可能是论证中存在的唯一缺点。

[32]参阅哈奇乔著《“德塞尔比水箱”日志》。书中附有详细的运算数据,并以图表清楚标明了每日的变化。

[33] 我偶然瞥见警察的记录本,现将一周的相关数据公布如下。鉴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所列读数均为虚拟:

[34]蒂纳赫利(Tinahely)、席雷拉(Shillelagh),村庄名,位于爱尔兰东部的威克洛郡。

[35]对于德塞尔比有关夜与睡眠的研究结论,所有评论家都持很大的保留意见,甚至包括向来轻信的克劳斯(参见《德塞尔比传》)。其实,这并不奇怪,因为德塞尔比认为:(1)黑暗不过是“黑气”的凝聚物,也就是说,一方面,火山喷发污染了大气,虽然这些喷发极其微小,裸眼看不到;另一方面,某些“可悲的”工业活动使用煤焦油副产品与植物染料,同样污染了大气。(2)睡眠不过是连续的晕厥状态,而这种晕厥又是(1)引起的半窒息造成的。对此,哈奇乔马上很轻率地提出了他的“伪造说”。他指出,《金色时光》所谓第三“编”的第一部分中出现了某些异常的句法结构。然而,《图鉴入门》中同样有很夸张的言论,但他却并未表示质疑。在《图鉴》里,德塞尔比痛批“晚六点以后各处蔓延的肮脏状况”,并称死亡只是“一生遭遇的痉挛与昏厥对心脏造成压迫,致使其最终崩溃”的现象。巴西特(见《世界之光》)费了很多功夫,最终确定了这些段落的写作时间。他还说,德塞尔比常年饱受胆囊炎之苦,早已丧失了斗志,至少在这些段落写成以前是这样。巴西特在书中详列了所有日期,并援引当时的报纸以资佐证,说是有一不具名的“长者”当街发病,后被搀扶进入多家私人住宅。这些资料当然是不该轻视的。如果您想获得更全面的讯息,也可参阅亨德森的《哈奇乔与巴西特》。另外,克劳斯虽然一向草率,很多观点不足为信,但在这问题上倒也值得一读。(《德塞尔比传》,第17—37页)如同德塞尔比提出的许多概念,他的推理过程一样难以捉摸,其结论一样难以反驳。就以“火山喷发”为例,方便起见,我们可以把它和某些物质(比如镭)的微观活动相比较。“火山喷发”通常发生在“夜晚”,却由“白昼”的烟雾和工业燃烧物刺激产生,并在某些可勉强称之为“暗处”的地方得到强化。名称的确是个头疼的问题。“暗处”之所以暗,只因黑暗在此“滋生”;“夜晚”之所以昏暗,只因“白昼”在火山灰的刺激下不断恶化。德塞尔比并不解释为什么“暗处”(比如地窖)是暗的,也不说明黑暗充斥所有这些地方(即该理论成立之前提),必须具备哪些大气、物理和矿物质的条件。借用巴西特的一句俏皮话来说,德塞尔比只“递给你一根稻草”:他声称“黑气”有很强的可燃性,只要用火苗轻轻一燎,甚至在真空隔绝的光电作用下,都能瞬间点燃一大片。“此举似乎意在保护其理论免受攻击,”巴西特说,“因为只要一划火柴,他的说法就会不攻自破。另外,这也有可能被当作他思维混乱的最后证明。”德塞尔比总想用实验证明他的观点,但目前并未发现任何权威的实验记录。这就是问题所在。的确,克劳斯用四十页的篇幅记录了某些实验的细节(如下),主要是如何将密闭卧室里大量“夜”装瓶的过程,而这些卧室正是锤击巨响的发生地。他解释说,“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实验过程中主要使用黑玻璃瓶。此外,据说半透明的瓷罐也“有一定效果”。用巴西特一板一眼的话来说,“此类信息对严肃的德塞尔比研究恐难有何助益”。我们对克劳斯及其生平所知未详。目前,仅在老旧的《德塞尔比研究书目》中发现一条简介,说他出生于汉堡近郊的阿伦斯堡镇,父亲在北德各地都有果酱生意,而他年轻时就在其父手下工作。据传,当年《泰晤士报》揭露德塞尔比书信的真相后,哈奇乔随即在希普港的一家旅馆被捕,从此克劳斯也彻底销声匿迹。《泰晤士报》毫不留情地在文章中数次提及克劳斯在汉堡策划的“无耻”阴谋,并强烈暗示他系同谋。如果您还记得这一连串事件都发生在六月,也就是《乡村图鉴》开始两周一次的连载的时候,那么这整件事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而后来哈奇乔被宣判无罪,只会让人对克劳斯更加怀疑。然而,近年来的研究还是未能揭露克劳斯的真实身份及其最终的命运。巴西特在遗作《回想录》中倒是做过有趣的猜测。他认为克劳斯根本就不存在,这完全是迪加尔班捷恶意捏造的人名,目的就是要“造谣诽谤”。然而,《德塞尔比传》的措辞非常温和,似乎并不会让人产生类似的猜疑。至于迪加尔班捷,也许是要假装分不清英语和法语,所以一直把“black air”(黑气)写成“black hair”(黑发)。此外,他还取笑满头黑发的天上圣母,说她每晚临睡前都会披头散发,将整个世界吞没。对待这个问题,要说最聪明的很可能得数勒克莱克,一位不知名的瑞士作家。“此事已超出评论家的专业范围;”他说,“如果说不出什么有用或有益的话,那他就应该保持缄默。”

[36]石(stone),英制重量单位,相当于14磅。

[37]沃尔特·雷利(Walter Raleigh,1552—1618),英国著名诗人、政治家、航海家。

[38]乔治·斯蒂芬森(George Stephenson,1781—1848),英国发明家,蒸汽机车的发明者。

[39]弗罗林(forin),旧时的英国银币,价值约等于2先令或1/10英镑。

[40]勒克莱克曾(在其湮没无闻的作品《延展与分析》里)指出,在德塞尔比的逻辑论证中,振动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而且其实验多半都极为嘈杂。但不巧的是,他所有的锤击几乎都是闭门完成的,所以至今尚未有评论家敢于猜测锤击的物体究竟是什么,目的为何。据说,即便在制作著名的水箱的过程中——这很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精致也最脆弱的手制器具,德塞尔比竟然砸坏了三把大的碎煤锤。此外,他还因损坏地搁栅和天花板等恶劣行径,遭到房东(臭名昭著的波特)的起诉。由此可见,德塞尔比是十分重视“锤击工作”的(《金色时光》第5编第48—49页)。在《图鉴入门》一书中,他非常隐晦地记录了其对锤击本质的探讨,并大胆将振动产生的巨响归因于“气球”的爆裂。很显然,他想象空气是由无数微小的气球构成的,但这一观点后来并未得到科学研究的证实。在探讨夜与黑暗本质的专论中,他也提到过所谓的“空气皮肤”(亦称“气球”或“气囊”)。其结论是:“锤击绝非我们看到的表象。”这一看法,虽然未必遭到公开的反驳,但似乎也是毫无必要的,同时也不会对人有任何启发。哈奇乔曾表示,巨大的锤击声也许正是德塞尔比采用的一种手段,其目的是要掩盖实验过程中产生的其他声响,从而隐瞒实验的实际状况。巴西特附和了这一看法,但保留了两点不同的意见。

[41]德塞尔比手稿的问题曾引发不小的风波。读者往下看,就会发现这真是世间不可多得的遗稿。所谓的“抄本”(巴西特在其巨作《德塞尔比著作纲要》中率先使用了该词),其实是约两千张手稿的合辑,所有文字一律写在大页纸上,字迹紧密,正反面抄写。该手稿的显著特点是,通篇无一字能够辨认。各路评家试图解读其中较易辨认的若干段落,结果,在文义理解上意见完全一致,但对文中的废话却有大相径庭的阐释。比如有一段,巴西特认为“对老年问题有很深入的探讨”,而亨德森(巴西特传记的作者)则说“对某农庄的羊羔分娩手术有不错的描述”。必须承认,其实,这样的分歧对两位作家的声誉并无益处。另一方面,哈奇乔再次提出了他的“伪造说”。他认为只要是聪明人,就不该被“如此拙劣的骗术”迷惑。这一表态很可能更多凸显了他的精明眼光,而非学术的敏锐。后来,巴西特要求他证实其妄断时,哈奇乔偶然提到,说“抄本”中有十一页都标有“88”的字样。于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发生了。听到消息以后,巴西特显然很吃惊,但经独立查证,他发现“抄本”中根本不存在标有该数字的书页。而双方在此后的交战中,更是揭露了一项令人震惊的事实:两位评论家均声称个人藏有此书的“海内孤本”。然而,就在这场争议尚未澄清之际,德国汉堡又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北德意志出版社出版了一部“抄本”的详注本。作者克劳斯,身份不明,自称其注本依据的是正版“抄本”,并对原文进行了全面解码与直译。假如克劳斯所言不虚,那么,这自诩的“抄本”也只是一部有关爱情、人生、数学等话题的格言集,思想浅陋、文字粗劣、语法颠倒,远不如德塞尔比的渊博与蕴藉。巴西特与众多评论家则认为,这本怪书不过是迪加尔班捷的病态发泄,所以都假装闻所未闻。但是,据说早在该书出版前数月,巴西特就已通过非正规渠道弄到了样本。只有哈奇乔没有忽视这部作品。他在报上撰文,笑说克劳斯的“过失”是因为外国人不谙英文,混淆了“code”(密)和“codex”(抄),并声称将要发表专文,印成“小册子”,来驳斥这个德国人的著作,揭穿所有类似的“谬论与骗局”。然而,小册子并未出现。一般认为,这是因为克劳斯在汉堡耍的阴谋;再则,他在欧陆电报网的讲习会上花费了太多时间。总之,可怜的哈奇乔再次遭到逮捕,罪名是盗窃出版社的办公设备。该案的审判曾一度宣告暂停,后来又因若干不具名的外国证人未能出庭而撤销。不过,尽管这项耸动的指控显然毫无根据,但哈奇乔还是未能获得官方的任何赔偿。必须承认,“抄本”目前的定位很难让人满意,而且再多的时间和研究也不可能让真相大白。因为首先没人能辨认这些文字;其次,现在至少有四种同样无用的文本都自称是唯一的原稿。这里再说一件趣事。事情源于勒克莱克的一次无心之过。在巴西特权威版“著作纲要”出版前数月,他已听闻“抄本”的存在,于是便假装读过原稿,并在《苏黎世日报》撰文,对该书大加评论。其评语多空泛之词,譬如“观点深刻”“举证新颖而可信”“见解独到”,不一而足。但事后,他却对这篇文章大肆批判,并私信哈奇乔,请求对方佐证此系他人伪作。哈奇乔的回信现已佚失,但据推测,他因为不想再度涉嫌“抄本”风波,所以婉拒了勒克莱克的请求。在这里也许不必提及迪加尔班捷对该问题的贡献。实际上,他在《未来报》著文,得意地宣称已经破解“抄本”之谜。他认为,这是一本涵盖淫秽密语、艳遇传奇和性幻想的大全,“内容低俗不堪,为正人君子所不齿”。

[42]此处应是指“抄本”。

[43]很显然,作者并未说明究竟何为“滥用”。但值得注意的是,德塞尔比曾花费数月时间,试图找到一种理想的方法来“稀释”水。他有意让水发挥新的功用,但发现水“太强劲”,需要先进行稀释。巴西特猜测,“德塞尔比水箱”正是为此目的而发明的,虽然他并未解释如何启用这一精密仪器。然而,也正因为这件神秘装置承担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任务(例如克劳斯那荒诞的“香肠论”),所以我们更不能轻信巴西特的猜测,尽管他在学界地位崇高。

[44]德塞尔比经历过多次小型诉讼。这些诉讼几乎都表明,在被迫与凡夫接触时,圣人会遭受怎样的羞辱。在一次浪费用水案的庭审中,法官竟然愚蠢地质问被告,“如果洗澡用水如此铺张”,为什么不使用可计量的工业用水。也正是在这一逼问下,德塞尔比反驳道,“很难想象,天堂也要受市政供水系统的限制,人生的幸福居然要用荷兰奴工制造的水表来度量”。后来,这段反驳还一度传为脍炙人口的佳话。那次庭审后,德塞尔比被迫接受了一次体检。现在回想起来,幸亏安排了这次正大光明的体检,才让医学界不至于颜面扫地。至于审判结果,当然是德塞尔比被绝对无条件释放。

[45]哈奇乔(在其大作《德塞尔比辩证法概论》中)把这座房子形容为“世界上水管最密集的建筑”。甚至在在客厅都装了十多个农家场院用的大水龙头,部分带有锌制水槽,部分(安装在天花板或壁炉旁改装的瓦斯支架上)朝向不受任何防护的地板。即使在楼道里,也能看到一根三英寸长的总管被钉在扶梯上,每隔一英尺就装有一个水龙头。而在楼梯下面,在每一个可能想到的藏身之处,则精心布置了大小不一的水箱和储罐。而且,就连瓦斯管道也和这套储水系统相连接,以便随时提供所需的照明。在该问题上,迪加尔班捷则发表了一些颇为粗俗的质疑性言论。

[46]19世纪末,爱尔兰曾多次掀起要求地方自治(Home Rule)的风潮,并先后获得了两项自治法案的通过。

[47]弗马纳(Fermanagh),北爱尔兰西部的一个郡。

[48]引自英国诗人、历史学家托马斯·麦考莱(Thomas Macaulay,1800—1859)的诗《贺雷修斯》(Horatius)。

[49]基拉尼湖(Lakes of Killarney),位于爱尔兰西南部,由三个相连的湖泊组成。

[50]法国保守派评论家勒富尼耶(在《德塞尔比:人耶?神耶?》一书中)曾详论过德塞尔比性格中非科学的方面。他发现,在这位声誉卓著的物理学家、弹道学家、哲学家、心理学家身上,存在着几种与其身份极不协调的弱点和缺陷。关于睡眠,德塞尔比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睡眠更像一连串的“晕厥”和心力衰竭。但尽管如此,他本人却很习惯在公共场所打瞌睡,并因此招致学界同仁的耻笑。他曾在闹市走路时睡着,在进餐时睡着,有时(至少有一次)还在公厕睡着。(关于公厕事件,迪加尔班捷写过一篇序文,后增补到其编撰的伪科学性质的庭审记录“修订本”中。在该文中,他以极其嚣张的措辞恶毒攻击了德塞尔比的人格。)必须承认,有些毫无预警的“瞌睡事件”恰好就发生在学者的聚会上。比如有人请他对某个深奥的问题发表看法,而他竟然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不过,饶是如此——对不住啦,迪加尔班捷先生——我们并不能据此推断,这些事件是“计算精准”的刻意安排。德塞尔比的另一个缺点是不辨男女。记得当年有人把施纳佩尔女伯爵(她的《无处不在的信仰》至今仍有读者)介绍给他,而他竟然用“那个男人”“儒雅的老绅士”“老滑头”等称呼来恭维对方。好吧,也许是德塞尔比眼力不行,此番因女伯爵的年龄、成就和着装风格而引发的失误尚可原谅。但是,他公开管年轻的女售货员、女服务员叫“男孩”,那恐怕真就说不过去了。他几次提到神秘的家人,也是把母亲称作“好绅士”(《世界之光》第307页)、“伟丈夫”(同上,第308页)、“堂堂男子汉”(克劳斯《书信集》第xvii页)。迪加尔班捷更是(在其大作《当代史》中)抓住这点大做文章,其行为不但逾越了科学评论的严格界限,而且突破了人类的一切道德底线。在对待可疑或下流事件上,他很会钻法国法律的漏洞。他写过一本小册子,表面假装在探讨个人的性癖好,但其实是为了点名批评德塞尔比,说他是人面兽心的怪物。亨德森和几位哈奇乔-巴西特派的知名学者都认为,这份文件的出现差不多就是哈奇乔突然转往德国的原因。现在一般都认为,哈奇乔确信“迪加尔班捷”仅仅是影子般的克劳斯别有用心的化名。但我们别忘了,巴西特正好持相反观点,他认为克劳斯应该是迪加尔班捷的化名,这个丧心病狂的法国人想借此在德国散布谣言。但实际上,从二者的评论文章来看,这两种推论都缺乏直接证据,因为迪加尔班捷始终充满恶意,极尽诽谤,而克劳斯虽然在学术上存在瑕疵,但对德塞尔比的态度却谈不上恶劣。而哈奇乔在写给朋友哈罗德·巴奇的告别信(据说是绝笔)中,似乎也注意到了这种差别。他说,他相信克劳斯靠不温不火地反驳迪加尔班捷的肆意谩骂,赚了很大一笔钱。应该说,这一暗示是带有主观色彩的,因为正像他所指出的,就在署名迪加尔班捷的一本讨伐文集出版以后,克劳斯的精美著作(内含价值不菲的整页插图)竟然马上也面市了。于是,我们就不难得出结论:这两本书如果不是出自一人之手,也至少有过合作。当然,更重要的是,两者之间的这种抗衡对德塞尔比来说终究是不利的。所以说,最要感谢的还是哈奇乔。是他的毅然离开“彻底阻止了事态的恶化,因为这已经突破了人性的底线”。临别之际,巴西特让人带了张字条给在码头的哈奇乔,一方面祝愿他前途顺利,但同时遗憾地说他上错了船,意思是说,他本不该出走汉堡,而应投奔巴黎。而哈奇乔的朋友哈罗德·巴奇则给我们留下了一段有趣的记录,介绍了他和哈奇乔在船舱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况。“他看着挺紧张,心里很乱,一直在窄小的舱室里来回踱步,像只囚鸟,最多每隔五分钟就要看一看表。跟我说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不知所云。他的脸瘦得都凹下去了,不见一丝血色,就两只眼睛还挺有神,贼亮贼亮的。一身老式着装,全起皱了,衣服上全是灰尘,一看就知道连穿了几星期,没脱下来过。他最近倒是也刮胡子、洗澡,但明显都是敷衍了事。我还记得,当时望着密闭的舷窗,心情有多么复杂。可话又说回来了,邋遢的外表照样无损于他高贵的品格,无损于他超拔的境界。他毫无私心,一心只想把手中的任务顺利完成,不管困难有多大。而这种精神也都写在了他的脸上。我们来回聊了些轻松的数学话题(可惜没能上升到辩证法的层次),然后便再也无话可谈。我们都听见最后一班接驳车(两节车厢)快到了,分别的时刻就在眼前。我搜肠刮肚,想找些无意义的话来缓和下气氛,这时,就见他转过身来,深情地把手搭在我肩上,激动地按了一按。然后,他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对我说:‘想必你也知道,这一去便是永别。要消灭那些在国外肆虐的恶魔,自己就不能置身事外。灾难终究要来,此刻它就装在这行李箱里。如果我的死能让这世界变得干净一点,能为我敬爱的人略尽绵薄之力,那我会感到很欣慰。我希望在我遭遇对手以后,我们俩都能销声匿迹。我指望你能保管好我的文稿、书籍和仪器,给后世留下些东西。’我听完这番话,暖暖地握住了他的手,支支吾吾地答应了。很快,我又跌跌撞撞回到了码头上,眼里饱含着深情。打从那天晚上起,我就一直觉得记忆里有些神圣而宝贵的东西。狭小船舱里那孤单的身影,决心凭借一人之力,几乎手无寸铁,也要和远方汉堡城里那恶魔决一死战。我会永远铭记这一刻,用一生来珍藏。”巴奇说哈奇乔“几乎手无寸铁”,这恐怕更多是出于个人感情,而有违历史的真实。实际上,很可能从没有谁像哈奇乔一样,携带如此强大的军械私人出行;陈列馆不算,从没见谁有过如此多样而厉害的武器。此外,除了爆炸化学品、炸弹散件、手榴弹和地雷,他还带了四把军用左轮手枪、两把打鸟的步枪、一副钓鱼用的撑地架(!)、一把小型机关枪、若干块小烙铁、一件既像手枪又像猎枪的怪武器(显然是请工匠定制的,可发射大颗弹丸)。很显然,不论在哪里围堵到克劳斯,他都希望将“灾难”尽量扩大。读者若想全面了解这位勇士将要遭遇的厄运,就必须查阅史书的记载。老一辈读者应该还记得,当年报上曾大肆报道过哈奇乔因为假冒自己而被捕的新闻,这可是件轰动一时的大事。据说,有个叫奥拉夫(或奥拉夫松)的人指控他身份造假,说他以一位世界知名文学“学者”的名义骗取信贷。当时社会上盛传,除了克劳斯和迪加尔班捷,再没有谁会设计如此歹毒的阴谋。(值得注意的是,在回应勒克莱克的猜测时,迪加尔班捷极力表示完全不知道哈奇乔在欧陆的行踪,但同时又很奇怪地说,其实哈奇乔在国内“也同样乔装过”多年,一直在欺骗社会大众,直到因为“一次荒唐的出国冒险”,才开始受到人们的质疑。这番话显然是在暗示,哈奇乔根本就不是哈奇乔:他要么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要么就是个骗子,四十年来,以其文章与言行成功骗过了每个人。不过,这猜测毕竟太离奇,追究下去恐怕并不会有何结果。)哈奇乔被捕入狱的真相公布后,至今还没有人提出过任何质疑。实际上,目前这些所谓的真相并未得到证实,而很多更是与妄想无异。总括起来,主要有五种说法:(1)他改信了犹太教,并成为该教派的拉比;(2)他从事轻度犯罪与贩毒活动,在监狱里待了很长时间;(3)他涉嫌利用德塞尔比在国际金融活动中牟取私利,即臭名昭著的“慕尼黑信函”事件;(4)他精神崩溃,已经潜逃回国;(5)他留在了汉堡这座海港大都会,在鱼龙混杂的港区为某妓院老板做密探或代理。关于此人一生的传奇,最权威的当然还是亨德森的专著。不过,以下作品同样值得参考:巴西特《回想录》,第7章;H.巴奇《远航的游子:回忆哈奇乔》;勒克莱克《文集》,第3卷第118—287页;皮奇克罗夫特《书斋随想》;戈达德《名都大邑》之“汉堡”一章。

[51]威廉·萨洛扬(William Saroyan,1908—1981),美国作家,代表作《我叫阿拉木》《人间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