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啊,别让我发疯……

亚历山大·普希金(1)

 

夏园

夏园的小径,平淡、单调地通向这里那里;脸色阴沉的步兵偶尔急急忙忙地穿过这些空间,然后完全消失在无穷尽的空旷之中——五分钟到不了马尔索沃场地。

夏园变得阴郁了。

夏园里的雕塑像都钉上木板,被保护起来了;灰色的木板钉得有一具棺材那么长;棺材四周围尽是一条条小径;这些棺材里装着一尊尊轻巧的女神像和萨堤里(2),以防时间的牙齿在雨、雪、严寒中把它们咬碎,因为时间把一切都放在自己的钢牙上咬;钢牙同样也从容不迫地啃蚀着肉体,心灵,以至石块本身。

随着早已逝去的年代,这个公园荒废了,陈旧了,变小了;人造的石洞损坏了,喷泉不再喷水,夏园里的回廊塌了,游人已经绝迹;公园变小了,它留在一道围栏里了,留在海外头戴假发、身穿绿色束腰带长袍的游客到此赏玩的那道围栏里边了——他们都抽熏黑的烟斗。

彼得亲自培育这个公园,用自己的水壶浇灌稀有树木、含蜜的菊花、薄荷;沙皇从索利卡姆斯克订购来雪松,从坦泽订购来伏牛果树,从瑞士订购来苹果树;渐渐地建造了许多喷泉,它们喷出的水珠子,像一张轻盈的蜘蛛网,撒落在身穿红色无袖上衣、留着弯弯曲曲的卷发的显贵们和插着阿拉伯黑玫瑰、穿着套筒式连衣裙的太太们来回穿行的地面上;白发苍苍的勋章获得者,手握黑色镶金拐杖的多棱扶把,在这里伴着自己的夫人来到蓄水池旁边;一只海豹在被太阳晒得滚烫发绿的池水里伸出墨色漆黑的嘴巴;夫人惊讶地啊哟了一声,而白发苍苍的勋章获得者则滑稽地微笑着用自己的手杖指向那墨色漆黑的丑八怪。

那时候的夏园还要幽深些,占据着马尔索沃场地附近沙皇心爱的林荫地带,种着那种翠绿的小树和合叶草(显然,时间的无情牙齿啃蚀着公园),多孔石垒成的峻峭山洞上,竖着一个印度洋大贝壳砌成的玫瑰色喇叭口;一个女的摘下羽饰帽,贴在喇叭洞口往里瞧——里边发出乱七八糟的响声;这时,另一些人则在那个神秘的山洞口旁边慢慢喝着果汁消磨时光。

稍后一些时候,暮色中伸出手指的一尊雕塑附近传出笑声、悄悄的谈话声和叹息声,尊贵的宫廷女官们身上的大粒珍珠发出闪闪亮光。春天圣灵降临节的时候,常常是这样。暮色深沉了,甜蜜地沉睡的榆树丛中飞来管风琴剧烈的一响,使夜幕突然为之一震;那里发出的亮光忽然间扩大了——绿莹莹的,使人开心;在那边一片绿莹莹的火光中,浑身鲜红的侍从乐师举着角笛,周围回荡着节奏优美的音乐声,它随着微风徐徐传开,残忍地使深受伤害的心灵为之激动;你听见了吗——这些向上高高翘起的角笛的无精打采的哭泣?

那以前有过的一切,现在没有了;夏园的小径现在就这么忧郁地伸延着;彼得的小屋房顶上围着黑压压狂暴的人群;人群的喧哗和杂乱的噼啪声令人难以忍受;黑压压狂暴的人群,忽然像枯枝一样倒散了。

喷过香水、脸刮得光光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裹着件大衣正顺着一条小径走去,他的头埋在皮毛领子里,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有点古怪。今天他正打算埋头工作,却给他送来了一张便条——那不熟悉的笔迹约他在夏园相会。署名是“索”。这个神秘的“索”会是谁呢?噢,当然,这“索”——是索菲娅(大概是她换了一种笔迹)。洗了个淋浴、脸刮得光光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顺着一条小径走去。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副激动的模样,这些天里,他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一星期来,康德著作的注释页上已经很容易地落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心头产生一股没有体验过的感情在流动——过去他在自己身上曾感觉到过这种朦胧而甜蜜的流动。……不错,好像是静静的,远远的。但自从自己的行为在安琪儿·彼里身上激起莫名的颤抖以来,在他自己身上也出现莫名的颤抖:好像他从自己神秘的内在深处呼唤出无声地撞击的力量,就好像埃俄洛斯的口袋在他自己身上打开了,异邦激动的儿子们带着他乘坐一条呼啸着的长鞭穿过空气飞到一些古怪的国家。难道这种状况只意味着感情风暴的回复?也许——那是爱情?但是,他否定爱情。

他已经清醒过了,在小径上寻找那个身穿黑皮袄、戴着黑皮帽和暖手筒的熟悉的身形,但是连一个人——也没有。不远的一条长板凳那边躺着一个穿得臃肿难看的女人。那个穿得臃肿难看的女人忽然从长板凳上站立起来,原地跺了跺脚,就朝他走来。

“您……不认得我了?”

“啊,您好!”

“您好像还没有认出我?对,我是——索洛维约娃。”

“哪能呢,您是——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

“是啊,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在长板凳上坐一会儿……”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痛苦地和她并排坐下来,因为指定他约会的地点正是在这林荫道上。于是,瞧——这不幸的情况!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开始考虑,怎么把这个穿得臃肿难看的女人打发走;他东看看西望望,继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形,但还是不见那熟悉的身形。

他们脚下的干燥小径开始落满虫蛀过的黄褐色树叶,一道枯枝织成的暗洞洞的网不透光地伸展在那里,直到银灰色的天边;有时,这暗洞洞的网沙沙作响;有时,这暗洞洞的网开始摇摇晃晃。

“您收到我的便条了吗?”

“什么样的便条?”

“就是一张署名‘索’的便条。”

“怎么,这是您写给我的?”

“对,是的……”

“可是为什么来个‘索’?”

“怎么为什么?要知道,我姓——索洛维约娃……”

全都落空了,而他却,而他——却!莫名的颤抖好像一下子突然消失了。

“我能为您做什么?”

“我……我希望,我想,您是否收到一首署名炽热的灵魂的小诗?”

“不,没有收到。”

“怎么这样?难道警察暗中检查我的信?啊,真倒霉!没有这首诗,应当承认,要我向您说明这一切有多困难。我本想向您请教有关生活的意义……”

……

“对不起,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我没时间。”

“怎么这样?怎么这样?”

“再见!请您原谅——对这个谈话,我们可以定个更合适的时间。不对吗?”

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犹豫地拉拉他的皮毛大衣,他坚决地欠身起来;她也跟他站了起来;但他更坚决地向她伸出喷过香水的手指,圆咕噜的指甲头接触到了她红彤彤的手。在这一分钟里,她没有来得及想出办法来拖住他,他却已经非常烦恼地从她身边跑开了,傲慢而伤心地裹上衣襟,把脸埋进尼古拉式的皮毛大衣领子里。落叶从原地慢慢转动起来,在大衣下摆的下边卷成一个个黄兮兮枯干的圆圈;但圆圈缩小了,一个个旋转体更加不安静地在打转,金黄的叶子沙沙沙响着飞舞得更欢了;落叶旋转体急速地旋转着,时高时低地飞散开来,飘落到一旁,飘落在一旁后,不再转动;铲子形的红色树叶轻轻移动着,到达后就平平躺着了;那里枯枝织成的一道暗洞洞的网不透光地伸展在那里,直到银灰色的天边。他走过这道网;他走过这道网时,一群狂暴的乌鸦拍打着翅膀,在彼得的小屋房顶上盘旋;黑洞洞的网开始摇晃起来;传来怯生生忧郁的声音;接着,一切都汇合成一个声音——管风琴的声音。暮色深沉了,心灵又仿佛觉得现在并不存在,仿佛这深沉的暮色被那绿莹莹亮光的急流从那些树木中哆哆嗦嗦地映照着。而那边,在一片火光中,浑身绯红的仆从们又举着角笛正顺着微风有节奏地吹奏出阵阵管风琴声。

 

法尔努阿太太

安琪儿·彼里今天很晚了才想在枕头上睁开自己天真的小眼睛,可是一双小眼睛睁不开来;小脑袋明显地感到在隐约作痛;安琪儿·彼里仍迷迷糊糊躺了好久;发结下不断出现某种莫名的东西,某种不安和模糊的暗示。头一个思想,全是关于舞会的:要发生什么事儿!可当她试图发展这个思想时,她的小眼睛完全睁不开来了,又出现某种莫名的东西,某种不安和模糊的暗示。但从这种不明确性中,再次唯一的出现:蓬帕杜尔,蓬帕杜尔,蓬帕杜尔——可蓬帕杜尔是什么?但那个词儿使得她的心灵亮堂了:蓬帕杜尔夫人(3)式的服装——光辉闪烁的小花,瓦朗西安花边,银白的鞋子和绒球!这几天,她和自己的女裁缝就蓬帕杜尔夫人式的服装进行了长久的争论——法尔努阿太太对橙黄色丝绸花边还是怎么也不肯让步,说:“干吗要橙黄色丝绸花边?”可是怎么能没有橙黄色丝绸花边呢?按照法尔努阿太太的意见,在那种时候,橙黄色丝绸花边看上去应该是这样;而照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意见,橙黄色丝绸花边看上去完全不应该那样。开头,法尔努阿太太对她说:“我的口味,您的口味——啊,怎么能不照蓬帕杜尔夫人的风格呢!”但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不愿意让步,于是法尔努阿太太生气地建议她把料子拿回去。“您交给特里康唐(4),夫人,那里不会和您顶嘴……”可是交给特里康唐:——呸,呸,呸!橙黄色丝绸花边保留下来了,就同对蓬帕杜尔夫人风格其他的争议之处保留下来一样,例如手袖用轻巧的帽状物(5),但裙子不用,骨架怎么也不行。

就这么定了。

在深入考虑法尔努阿太太、蓬帕杜尔夫人及特里康唐的同时,安琪儿·彼里又感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是出了什么事儿,在那种情况下,法尔努阿太太和特里康唐都应当悄悄让位,退到一旁。但趁半睡半醒的机会,她有意不去捉住面对昨天发生的事件而悄悄让位、退到一旁的印象;她终于记起来了——总共才两个词儿:多米诺和信。她于是从床上跳了起来,无聊地懒洋洋地伸曲着胳膊;另外还有一个词儿,昨晚她是带着它进入梦乡的。

但另外的一个词儿,安琪儿·彼里没有记起来,这另一个词儿的声音该也是同样非常难听的:丈夫,军官,少尉。

对头两个词儿,安琪儿·彼里决定直到舞会前坚决不去想,而对第三个难听的词儿——不屑一顾。可正巧碰在这个难听的词儿上了,因为她刚从自己气闷的卧室出来一闪穿过客厅,并完全无辜地跃至丈夫的房间时,以为丈夫、军官、少尉利胡金和通常一样到单位主管军粮去了,可是——突然,使她大吃一惊,这个少尉的房间原来对她用钥匙锁着:少尉利胡金不顾任何习惯,不惜牺牲居室的舒适,不考虑常识和诚实的礼貌——就那样待在里边,闭门不出。

这时她只记得昨天不像样的情景,于是便噘着小嘴唇,啪的一下关上卧室的门(他拿钥匙锁上,她也拿钥匙锁上)。但拿钥匙锁上后,她看到一张打碎的小桌子。

“太太,您吩咐把咖啡送到房里吗?”

“不,不要……”

……

“老爷,您吩咐把咖啡给您送到房里吗?”

“不,不要……”

……

“老爷,咖啡凉了。”

沉默。

“太太,那边有人来了,太太!”

“是法尔努阿太太那里来的?”

“不,是洗衣铺的!”

沉默。

……

一个钟点有六十分钟;所有的一分钟则都由秒组成;一秒秒过去,组成分,分就沉重了;钟点则是慢慢拖着脚步走的。

沉默。

白天,皇后陛下的穿黄色护身服的骑兵奥马乌奥梅尔加乌男爵按过门铃送来一盒两磅的克拉夫特(6)巧克力。两磅一盒的巧克力收下了,但谢绝接待其人。

快到下午两点钟,国王陛下的穿蓝色护身服的骑兵阿温伯爵按过门铃送来一盒一磅的巴列(7)点心。一磅一盒的点心收下了,但谢绝接待其人。

还谢绝了一位头上戴着高高的皮帽子的御前骠骑兵,骠骑兵抖动着饰缨,拿着一束鲜柠檬色的多瓣菊花,他是在阿温之后四点多钟来的。

还有韦尔葛顿,是直接从马尔林斯基剧院的包厢赶来的。只有利潘琴科没有赶来:利潘琴科不在。

傍晚很迟了,快十一点时,法尔努阿太太的一位女佣终于端着一个很大的纸匣子出现了,她立刻就被接待了。但是在接待她时,过道里为此响起一阵嘿嘿嘿的嬉笑,卧室的门砰的一声,接着从那里好奇地伸出一个满脸泪痕的脑袋,传来一声愤怒、急促的吼叫:

“快端着。”

但就在这时,书房的门锁咔嚓一声,从书房里伸出一个头发乱蓬蓬的脑袋:张望了一眼就躲开了。这难道是少尉?

 

夜幕笼罩彼得堡

谁不记得那个难忘之夜前的傍晚?谁不记得那一天忧伤的消逝?

在涅瓦河上空,巨大而鲜红的太阳跑到了工厂烟囱的外边;彼得堡的建筑物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烟雾,它仿佛已经开始融化,转变为轻飘飘紫色水晶般的烟雾贴边;到处是窗玻璃反射出火焰般金黄的光芒;高高的尖顶发出一道道反光。所有通常沉重的物体——凹进去的和凸出来的——都消散成熊熊燃烧的烈火状态:竖着女像柱的门庭和砖砌阳台的飞檐,都是如此。

棕红色的宫殿像鲜血染过一般(8);这古老的宫殿还是拉斯特列里设计建造的;这古老的宫殿当年建成时是一片温柔淡蓝的墙壁,中间是许多洁白的圆柱,已故的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女皇曾常常打开小窗,从那里观赏涅瓦河的远处。在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国王时,这古老的宫殿改漆成了浅黄色;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国王时,宫殿又改漆了一次——从那时起,它便成了棕红色的了,日落时像血染的一般。

那个难忘的傍晚,一切都好像在熊熊燃烧,宫殿也在燃烧;而不进入燃烧的其他一切,则在慢慢地暗下来。那时一串串的线条和墙壁在慢慢地暗下来。那边,在所有的火舌四溅的大蜡烛正暗成淡紫色的天空中,在珠母般闪烁的云层中痛苦地燃成红色,那轻飘飘的火焰都燃成红色。

你会说,在那边的是昔日的反光。

一位个子不高、全身黑色的胖太太在桥边那个地方下了马车,在黄色楼房的窗下徘徊已经好久了;她的一只手奇怪地哆嗦着;哆嗦的手上的一只很小的非彼得堡式样的女用手提包也在轻轻哆嗦。胖太太已经上了年纪,而且好像得了气喘病,因此,她伸出胖胖的手指托着醒目地突出在衣领上边并挂着几根白头发的下巴。她面对黄色的房子站着,手指哆哆嗦嗦地想打开小手提包——小手提包不听使唤;终于,小手提包打开了,太太用同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急促动作取出一块花纹向四方散开的小手绢,转过身子对着涅瓦河哭了。这时,落日的余晖照亮了她的脸,她的嘴唇上方明显地露出一圈黑须毛;她把一只手放在石头上,用天真和完全茫然的目光望着烟雾蒙蒙、烟囱林立的远方和深深的河水。

太太终于激动地急忙走到黄色楼房的大门口,按了一下门铃。

门敞开了,一个上衣开口处带饰纽的小老头把自己的脑袋敞露到晚霞下,他眯起因为受不了涅瓦河那边的亮光的泪汪汪的眼睛。

“您有什么事?……”

上了年纪的太太激动了,她表现出的特点,不知是出于太激动了,还是因为精心掩饰的羞怯。

“德米特里奇?……您不认识我了?”

这时,仆人的秃脑袋颤抖起来了,向女用小手提包(太太的手上)俯下身去:

“您是我们的主母、夫人!……安娜·彼得罗夫娜!”

“是啊,瞧,谢苗内奇……”

“是什么风把您吹来的?打哪儿来?”

讨人喜欢的女低音再次显得非常激动,还稍带点精心掩饰的羞怯。

“从西班牙……我想看看,我不在时你们在这里怎么样?”

“我们的夫人,亲爱的……欢迎啊!……”

安娜·彼得罗夫娜登上阶梯,阶梯上还是铺着那块天鹅绒地毯;墙上还是那些武器组成的装饰图形在闪闪发亮。夫人警觉地观察着,当时这里挂着一顶立陶宛铜帽,那里——则是一把十字军东征时期完全生锈了的骑士剑,而现在仍在闪闪发亮:从这儿——一顶立陶宛铜帽;从那里——完全生锈了的剑上的十字形剑柄。

“可是,谁都不在家,少爷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都不在。”

圆柱形栏杆上依旧立着那根洁白的石膏托柱,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个尼俄柏,它和以前一样向上天举着一双石膏眼睛;这个以前再次涌现了出来(可是已经过去三年了,三年来经受了多少)。安娜·彼得罗夫娜回想起意大利情人的黑眼睛,再次在自己身上感到了那种精心掩饰的羞怯。

“是不是吩咐把巧克力、咖啡送来?不要点茶吗?”

安娜·彼得罗夫娜则挥了挥手,摆脱往事(这里一切如旧)。

“我不在的这几年,你们都怎么样?”

“啊——没有什么……不过冒昧地向您禀报,您不在——一点秩序都没……而其他的一切,完全没有影响,照旧……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老爷他——听说了吗?”

“听说了……”

“是——啊,总得勋章……沙皇的恩赐……都问他有何见教,因为老爷是个要人嘛!”

“老爷他——老了些?”

“要老爷去做官,一个重要的官——什么大臣,老爷全无所谓,瞧老爷这人……”

安娜·彼得罗夫娜突然觉得仆人用稍有点指责的目光看着她,但这只是她觉得而已,他不过是大厅的门打开时被涅瓦河那边难受的亮光照得蹙了一会儿眉头。

“那,柯连卡呢?”

“柯连卡——嗯,也就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我告诉您,他真聪明!功课好!要他做的,全做得好好的……简直成了个俊俏少年……”

“啊,您说什么?他从来就像父亲……”

她说着垂下头,用手指在小手提包里翻找着。

靠墙仍放着高脚椅;包着长毛绒的椅子间摆着白色冷漠的小桌子;严厉的丈夫好像冷冰冰的石膏像从所有的小桌子上用指责的目光看着她;连古老的浅绿色玻璃都怀着直率的敌意从墙上照亮着安娜·彼得罗夫娜,她和参政员曾经在那块玻璃下进行过一次坚决的谈话。可是瞧——平庸的风景画,富丽堂皇的水彩画,这些水彩画还是她做未婚妻的时候参政员送给她的:从那时已经过去三十年了。

安娜·彼得罗夫娜依旧只感到一种客厅里的彬彬有礼的接待,周围尽是油漆和打过蜡的亮光,胸部依旧感到被一种东西紧紧压着;旧的伤痛卡在了喉咙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也许会原谅她,但是她不——原谅他:在一幢漆得精光锃亮的房子里,无声无息地经历着一场生活的暴风雨,可这生活的暴风雨在这里是毁灭性的。

汹涌的阴暗思绪就这样把她驱赶到这含敌意的河岸上,她懒洋洋地向窗外侧过身子,看到:涅瓦河波浪上空飘荡而过的浅红色云彩;一堆堆的烟雾从飞驰而过的小汽轮烟囱口挣腾而出,船尾掀起的一层层宝石般发亮的水花,拍击着河岸;水花碰在石牛上又返了回来,和迎面过来的水花交织在一起,把宝石般发亮的自身冲击成一条蛇形的金银线。稍高处,轻盈飘荡的火焰冷却成云朵——灰烬放肆地飘扬开来:整个天际都撒满了灰烬;然后,一切都阴险地转变成一种轻飘飘的颜色;霎时间使人感到,仿佛那一串灰暗的线条、尖顶和带着稍稍离开点的暗黝黝的阴影的墙壁,仿佛这灰暗的一串是一条很薄很精巧的花边。

“您怎么,夫人,留在这里?”

“我?……住在旅馆里。”

……

在这一片渐渐消融的灰暗之中,忽然忧郁地出现许多惊讶地注视着的小点:小火光,小火花;小火光、小火花渐渐变得猛烈起来,然后从黑暗中撒出棕红色的斑点,这时一道瀑布从上直泻而下——蓝色的、暗红色的、黑色的。

夜幕笼罩了彼得堡。

 

她们的鞋子在来回打转

铃声响了。

一些穿着浅蓝色、白色、粉红色连衣裙的银光闪闪像天使的女人,从接待室步入大厅;她们的眼睛、扇子、绸缎,使得周围充满紫罗兰的、草铃兰的、百合花的和晚香玉的美好气味;她们稍稍扑了点香粉的洁白如大理石的可爱肩膀,一两个小时后将燃起红晕并为汗珠所覆盖;而现在,在跳舞之前,这些脸蛋、肩膀和裸露纤细的双手,看上去比平常还要苍白和瘦弱;当这些天使般的女人组成沙沙响的和五彩缤纷的一圈圈薄纱时,她们通过瞳孔像星火般显露出美妙之处的端庄持重,就更突出了;她们把扇子合上又打开,产生出丝丝轻风;她们的鞋子在来回打转。

铃声响了。

一些胸部结实的天才,身穿绷得紧紧的燕尾服、制服和骠骑兵披肩——一些哲学家、骠骑兵、中学生以及如此这般的人物——留小胡子的和不留小胡子的,没有胡子的——所有的人,都精神饱满地从接待室步入大厅,给周围带来某种可靠的欢乐和庄重。他们径直进入眼睛闪闪发亮的圈子,小姐们觉得他们个个都温柔。你听啊——那边、这里——绒毛般轻巧的扇子已经开始在拍打一位留小胡子的天才的胸部了,它恰似蝴蝶的翅膀信任地落在那肩膀上,那位胸部结实的骠骑兵便谨慎地开始同小姐互相打起轻浮的暗号来,就如同我们低头面对偶尔停到我们手指头上轻盈的螟蛾一样小心谨慎。一个稍稍泛起点红晕的侧面像,如此鲜明地突出在犹如一轮少见的初升旭日的骠骑兵服装金光灿灿的背景上;不要命地旋转的华尔兹舞曲,很快把无辜的天使稍稍泛起红晕的侧面像变成了炽烈燃烧的恶魔的侧面像。

楚卡托夫家举办的,老实说,不是舞会——充其量不过是一次成年人也愿意参加的儿童晚会罢了;不错,传说有些化装戴假面具的人将去参加;他们将参加,应该说,使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感到吃惊。不管怎么说,圣诞节还没有到,但看来这是可悲的丈夫的传统,为了跳舞和让孩子们笑,他决心不管所有的老皇历。在这以前,人们管她的留两把银色络腮胡子的可爱丈夫叫柯科(9)。在这个喜欢跳舞的家里,他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言而喻是一家之长及一个十八岁和一个十五岁的两个长得不错的姑娘的父亲。

这两位浅色头发的可爱女性,穿着薄纱连衣裙和白色的鞋子。从十点开始,她们就对父亲,对女管家,对女仆,甚至……对到家里来做客的尊敬的长得像乳齿象一样魁伟的地方自治局活动家(柯科的亲戚)挥动羽毛扇子了。期待已久的铃声终于响了,照得通亮的大厅的门敞开了;紧绷着燕尾服、使人想起黑高脚鸟的弹钢琴者搓着双手,差点儿没有碰倒正走过的侍者(开舞会时请到精光锃亮的屋里来的);侍者的手上叮当响起来,一块硬纸板在抖动,硬纸板上放满各种奏科季里昂舞曲时做游戏用的叮当响的小玩物(10):小勋章,小佩带和小铃铛。谦恭的弹钢琴者摊开乐谱,打开并放好琴盖,小心地吹干净键盘上的尘埃,并毫无目的地用自己的双脚踩在踏板上,那模样使人想起蒸汽火车司机火车出发前试试检验蒸汽锅炉。相信机器完好无损后,谦恭的弹钢琴者便撩起燕尾服的后襟,在一条矮凳上坐下来,身子往前倾,把手指放在键盘上,瞬息的沉静之后,一声雷鸣般的和弦震动了四墙:就像下令出发远征的一声鼓号响了。

在这些兴高采烈的人中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楚卡托夫得意扬扬,不断捋着自己的络腮胡子,秃顶闪闪发亮,下巴修得平平整整,他灵活地转来转去,从这一堆人跑到那一堆人,向一位穿浅蓝色服装的少年开没有恶意的玩笑,用两个手指去捅一个肩膀宽厚和留小胡子的人,凑到一个体面点的人耳根说:“怎么,让大家高兴高兴,有人告诉我,好像我一辈子是在跳舞中度过的;可这无害的爱好使我在当年没有犯青年人常犯的过失:酒啦,女人啦,纸牌啦。”在这些兴高采烈的人中间,地方自治局活动家也得意扬扬,他似乎觉得无聊,老是咬自己的大胡子,笨拙地跺着脚,独自一个人无事可干,便在一对一对的人当间穿来穿去,时不时地踩着太太们拖到地面的长后襟,后来便进自己的房里去了。

 

舞跳完了

同通常一样,今天前来的客人们常常穿过大厅——他们宽容地退居到大厅墙边;大胆的扇子碰到他们的胸脯,带管状玻璃珠饰物的裙子抽打着他们,一对对飞转的人儿产生的热风吹拂着他们的脸颊;但他们,不出声地退到一边。

一位满脸是高低不平麻子的胖男人先穿过这大厅,他的常礼服翻领不像样地翘了出来,因此他那可观的大肚皮被常礼服紧紧绷着:此人教会出身,是位自由派保守报纸的编辑(11)。在会客室里,他把嘴贴到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的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上,她四十五岁,是一位脸色浮肿、紧身胸衣上边露出个双层下巴的太太。从大厅穿过两个可以通行的房间,远远可以看到他正站在会客室里。那边远远地,枝形电灯架上的一个天蓝色的球在燃烧,保守报纸的编辑正用自己象腿般的双脚重顿顿地站在天蓝色颤抖的亮光那边,透过团团升腾的烟雾,模糊可见。

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刚给他提出一个天真的问题,发胖的编辑便把这个问题发挥成意义重大的问题:

“别这么说——别——嗯!要知道,他们这么想是因为他们全都是白痴。我可以确切地证明这一点。”

“可是,我丈夫柯科……”

“这全是犹太和共济会的骗局,夫人:组织,集中……”

“他们当中还是有些上流社会的很可爱的人,而且——是我们这个阶层的人。”女主人羞怯地说。

“是啊,可我们的社会不知道谋反的力量何在。”

“那么依您看呢?”

“谋反的力量——在查尔斯顿(12)……”

“为什么在查尔斯顿?”

“因为整个谋反的头目居住在那里。”

“这个头目是谁啊?”

“未经教会承认的教皇……”编辑扯开嗓子叫嚷道。

“这怎么讲,所谓——未经教会承认的教皇?”

“是啊,您大概什么也不读。”

“啊,这一切多有意思——您讲,请讲。”

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大声地啊呀着,同时请麻子编辑在靠背椅上坐下来;他边坐边说:

“是啊,是啊,先生们!”

从会客室的远处,隔两个可以通行的房间,他们可以看见颤抖的亮光怎么从大厅照进打开着的门里边。响起一阵雷鸣般震耳欲聋的声音。

“散开!……”

“鞠躬!……”

“散开(13)……”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楚卡托夫跳了一辈子舞;现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自己的这一辈子都跳完了;轻松地、无害又不下流地跳完了;心灵不曾蒙受丝毫污点,他的心灵纯洁而无害,就像这太阳般发亮的秃顶和这个彩云般亮晶晶露出在络腮胡子外的刮得光光的下巴。

对他来说,全都成功了。

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的时候就开始跳舞了,跳得比大家都好;接着,作为一个有经验的跳舞者,他经常被请到人们家里去;中学临毕业时,朋友们尽情地跳;法律系毕业时,大批的朋友中自然就有了一批有地位的保护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楚卡托夫在任公职时也拼命跳舞。当时,他因为跳舞挥霍了家业;挥霍了家业后,他轻率天真地拼命参加舞会;从舞会上,轻而易举地为自己找到了一位生活的旅伴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纯属偶然,这位旅伴原来有一份丰厚的陪嫁;从那个时候起,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就在自己家里跳舞了;在跳舞中有了孩子;后来,孩子从小受跳舞的教育——在跳舞中,这一切都很轻松,不动脑筋,开开心心。

现在,他把自己给跳完了。

 

舞会

在跳欢快的华尔兹舞时,会客室是什么?它——不过是舞厅的附属品和妈妈们的躲避处。但狡猾的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利用丈夫的好心肠(他没有一个敌人)及自己丰厚的陪嫁,还利用他们家对所有人都非常随便——显然不包括跳舞——借此使它成了约会的中心地点。利用这一切,狡猾的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让丈夫去指挥跳舞后,自己则产生了指挥各种最不同人物约会的愿望。在这里约会的有:地方自治局活动家与官场活动家,政论家与机构主管,蛊惑者与反犹太分子,甚至连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也常常在这个家里用早点。

当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双人舞跳出一轮轮令人叫绝的花样时,在对不管谁都殷勤周到的会客室里则不止一次地使不止一种局面复杂化又得到缓和、融解。

人们在这里边跳舞,但是按照各自的方式进行。

和通常一样,今天前来的客人们常常穿过大厅,第二位穿过的是个模样真背时的男人:一张甜丝丝的、懒散得可怕的脸,常礼服在汗毛丛生的背部鼓出一道道皱褶,两个后襟间不雅观地露出一条简单的扣带。他是位统计学教授,下巴上挂着一撮黄兮兮的胡子,一绺久不梳理的头发像一块毛毡落在肩膀上,他那仿佛要从嘴上脱落的嘴唇,像鲜血一样吓人。

问题在于随着事态的发展,同事中已出现两派人物的某种接近,即所谓主张不过激的组织至少是颇讲人道的改革的人和具有真正爱国心的人——一种非根本的,而是有条件的,一时间为所有爆发的群众集会的滚滚洪流而形成的接近。所谓的温和,至少是颇讲人道的改革的拥护者们,对这种可怕的滚滚洪流感到震惊,突然开始惊恐地挤到了现存秩序的拥护者一边,可是还没有迈出欢迎后者的一步;一位自由派教授为了共同的利益头一个迈过了所谓对自己性命交关的门槛。不要忘了,整个社会都尊敬他,最新的一封抗议信,毕竟还是他签的名;在最近的一次宴会上,他还一个劲儿为迎接春天干杯。

但走进照得白天般通明的大厅里,教授感觉到不知如何是好了,颤抖的闪闪亮光显然使得他头昏眼花。鲜血般吓人的嘴唇从嘴巴上向外翻着,他以最美好的姿态观赏着欢乐的大厅,开始犹犹豫豫地跺起脚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折叠好后未摊开的擦鼻小手绢,以便抹去室外落在小胡子上的湿乎乎的东西,并向两对跳卡德里尔舞的人中突然停下来的一对眯了眯眼睛。

瞧他已经穿过会客室,走进枝形吊灯蓝色颤抖的亮光照耀之中。

编辑的声音使他在门槛上停下步来:

“您知道日俄战争与用蒙古人侵略、谋反来威胁我们的犹太人之间的联系吗,夫人?犹太人的狂妄行为和中国的太极拳表演(14)之间有着最密切的和明显的联系。”

“明白了,现在明白了!”

这是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的感叹。但是教授惊恐地停顿下来,因为他不管怎么是个完全彻底的自由派和所谓颇讲人道的改革的拥护者。他头一次到这个家来,在这里等待着见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但是,他显然不在,只有一个保守派报纸的编辑在,就是那个编辑,他为了显得自己讲人道,刚讲了一大堆最不体面的丑闻统计材料收集者二十五年的光辉活动。于是,教授忽然打起响鼻来,开始生气地瞟着编辑,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地呼哧呼哧吹着胡子,用鲜红的嘴唇舔去胡子上留着的细水珠。

可女主人的双层下巴原先对着教授,然后——转过来对着保守派报纸的编辑,并用单目眼镜指指二人,她给他们互相作了介绍,为此两人开头都有点慌张,接着他们都向对方伸出自己冷冰冰的手指:胖乎乎汗涔涔的——伸进胖乎乎干燥的,自由派讲人道的——伸进完全不讲人道的。

教授更加不好意思起来,他弯下身子,让人摸不着头脑地打着响鼻,在靠背椅上坐下时卡了一下,于是显出不安的样子。编辑先生则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继续同女主人进行被打断的谈话。本来,阿勃列乌霍夫可以帮个忙,可……阿勃列乌霍夫不在。

说俏皮话的场面,刚在抗议信上签了名及在宴会上为迎接春天的到来干杯,难道要求教授的就是这些?

而胖子继续在说:

“您明白犹太人和共济会的这种活动吗,夫人?”

“明白了,现在明白了!”

哼哼哈哈应付着和舔着嘴唇的教授受不住了,他转身向女主人提出:

“夫人,请允许我说句微不足道的话——科学的话:这里通报的情况具有完全确切的来源。”

但胖子突然打断了他。

而那边——却,而那边——却……

那边,弹钢琴者忽然用一只手优雅地向低音键盘上情绪激昂地一击,中断了自己的舞曲;另一只手则一晃眼实实在在地一下翻过乐谱,接着便富有表现力地伸开举在键盘和乐谱之间空中的那只手的指头,向主人期待地转过自己的身子,并露出洁白得耀眼的牙齿。

这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楚卡托夫迎着弹钢琴者的手势,出人意料地从剧烈抖动的络腮胡子间露出刮得光光的下巴,并用刮得光光的下巴给弹钢琴的人做了个表示赞同和鼓励的表示;然后,他像触到空隙似的前倾着脑袋,用手指捋着花白络腮胡子的末梢,赶忙跑到镶木地板上两个照亮着的圆圈面前。一位天使般模样的人径自跑在他后边,使自己的围巾像日光反射器似的拖在空中。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楚卡托夫一想到跳舞便欢欣鼓舞,闪电般的跑到弹钢琴者跟前,对整个大厅像狮子似的吼道:

“四——人——舞,大家请!”(15)

一个天使般模样的人径自跑在他后边。

这时候,走廊里出现几位机灵地来回奔跑的仆人。为了点什么事,把一些小桌子、小凳子和椅子从一个地方搬出来,然后又重新搬了进去;餐厅里送进用一个瓷盘装的高高一堆新鲜三明治。接着,响起一阵叮当的餐叉声。送来了一摞易碎的小碟子。

人们一对接一对地拥进照得通亮的走廊里。于是,到处出现俏皮话和讥笑的哈哈声,椅子在一片喧哗声中开始挪动起来。

走廊上,吸烟间里,一片烟雾腾腾,会客室里也是烟雾腾腾。在这里,有位可爱的见习军官从手指上摘下手套,并把一只手伸进口袋里,用一只发黑的手套擦净自己的面孔;两位拥抱在一起的姑娘,在互相通报某种很宝贵的也许是刚刚发生的秘密,黑发的同金发的说话,金发的却哼了一声并咬起自己柔软的小手绢来。

站在走廊上,还可以看到挤满客人的餐厅那边,那里端来了夹肉面包、装满水果的高脚盘,还有一瓶瓶酒和一瓶瓶刺鼻的酸饮料。

在照得不能再亮的大厅里,现在只剩下一个合上了乐谱的弹钢琴者,他仔细地擦了擦自己发热的手指,用一块柔软的抹布小心地抹着钢琴的键盘,并把乐谱理好。仆人们在这位谦恭的弹钢琴者还在场时便把大厅所有的通风窗都打开了,他迟疑地走过漆得锃亮的走廊,那模样使人想起一只黑色的长颈鸟。他也很高兴想喝一杯茶、吃一份三明治。

在通往会客室的门上,半暗不明中冒出一位四十五岁、塌下巴的胖太太,高高鼓起的胸脯裹着紧身胸衣,正用单目镜在观看。

跟在她后面蹦进大厅的,是一个发胖的男人,他满脸难看的高低不平的麻子,挺着个可观的大肚皮,上面紧紧绷着件起皱褶的常礼服。

那儿远点的一个地方,至今如坐针毡般不安地待着的统计学教授也懒洋洋地在走动;他这时意外地碰上了正孤零零一人待在前厅觉得没趣的地方自治局活动家,突然认出是那位活动家后,便和蔼地微微笑了笑,甚至还慌乱得像抓住得救的最后希望似的用两个手指抓住自己常礼服上的一个纽扣;他现在正在说:

“据统计材料……一个正常的荷兰人的盐的年消费……”

接着又说:

“一个正常的西班牙人的盐的年消费……”

“据统计材料……”

 

好像有人在哭泣

等着假面具。可是,戴假面具的总也没有来。大概,这只是一种传闻。但人们毕竟等着假面具。

门铃叮当响了:声音显得胆怯,好像是有个不曾被邀请的人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后,请求让他从弥漫着潮湿的毒雾和泥泞的马路上进屋里来;然而没有答复他。于是,门铃叮叮当当响得更厉害了。

好像有人在哭泣。

这时候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上气不接下气地从两个可通行的房间里跑过来,发现刚才还熙熙攘攘的大厅竟亮堂堂的空无一人。那边,在前厅的入口处,她试探地敲了敲门,门上带金刚石的多棱手把轻轻转动起来了。当门与墙之间留出足够的空当时,空当中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直套到鼻子的黑色假面具,那眼部的开口处放射出两道炯炯发亮的小火光。

十岁的女孩子这时发现墙和门当间有个假面具,眼部开口处两道不善的小火光正对着自己;整个假面具都伸进来了,上面轻轻缠着呈花边形的黑胡子;胡子下边,在门旁沙沙响着慢慢显露出的一身锦缎。于是十岁的女孩子开始对准那眼睛惊恐地举起自己的小棍子,然后她高兴地笑了,拍着手嚷嚷起来:“瞧,假面具来了,来了!”并急忙向穿廊式房间的深处跑去,跑到那个弥漫着青灰色烟雾的地方,脸色阴郁的教授像一头象似的正站在那里。

一个浑身血一样鲜红的多米诺的人拖着自己的锦缎斗篷,一步步顺着打过蜡的镶木地板走来;斗篷在一块块镶木板上泛起鲜红的涟漪般轻软飘忽的反光;它像一堆不稳定的血从一小块镶木板淌到另一小块镶木板,把大厅染成一片通红。一些沉重的腿脚迎面过来了,一双双大皮鞋从远处对着多米诺式斗篷嘎吱嘎吱响起来。

结结实实站在大厅里的自治局活动家,这时变得不知所措了,他一只手抓着自己的一撮胡子。当时那孤独的多米诺式斗篷好像默默地在恳求别把他从这幢房子里撵回到彼得堡的泥泞中去,恳求别把他从这幢房子撵回到浓密的毒雾中去。自治局的活动家显然是想开个玩笑,因为他在咯咯地响,可是当他试图把自己的玩笑用语言表达出来时,这玩笑变成了乱七八糟很不连贯的东西:

“嗯……是的——是的……”

那多米诺以整个直挺挺的、恳求着的身子迎面朝他走来,迎面朝他伸出一只红色的沙沙作响的胳膊,并从自己耷拉在拱起的肩膀上的脑袋上稍稍盘旋着升起一条透明的花边。

“请告诉我,您——假面具?”

沉默。

“嗯……是的——是的……”

可假面具在恳求;假面具的整个伸出的身子——在空当间,在油漆泛起的亮光处,在一堆自己的反光上奔跑而过;独自孤零零地在大厅里来回转。

“这真是开玩笑……”

假面具又向前飞跑起来,红色的反光也跟着向前滑。

现在,自治局的活动家气喘吁吁,开始退却了。

突然间,他挥了挥手;然后他转过身子;天知道为什么,他开始急忙——回到自己出来的那个地方去,那里有天蓝色的电灯光照着,天蓝色的电灯光下,烟雾腾腾中模模糊糊露出统计学教授正拱起常礼服站着;但他差点儿被一串跑过来的小姐撞倒——她们的带子在飘扬,科季里昂舞曲下做游戏用的叮当响的小玩意儿在空中飞舞,唰唰唰响着形成一个个特别的形象。

这叽叽喳喳的一串跑过来观赏那无意中闯入的假面具;然而,这叽叽喳喳的一串在门边上停了下来,它的欢乐的喧哗突然变成了低沉的呼吸声;这低沉的呼吸声终于停止了;一片沉重的寂静。有位勇敢的见习军官忽然在一位小姐背后朗诵起来:

您是谁,您是谁,严峻的客人,

命运交关的多米诺?

你们看——它把自己

裹在鲜红的斗篷里。

而多米诺则踩着打过蜡的地板,在亮光下,踩在自己的反光泛起的涟漪上可怜巴巴地跑到一边,从通风小窗进来的阵阵寒风刮得鲜艳的锦缎斗篷呼啦啦响。可怜的多米诺:它仿佛是人赃俱在被抓获了,它继续一个劲儿向前倾斜着;伸长的身影;它向前伸出一只沙沙响的鲜红的胳膊,就像在默默地恳求大家别把它从这幢房子撵回到彼得堡的泥泞中去,恳求别把它从这幢房子撵回到潮湿的毒雾里去。

见习军官也停下来了。

“你倒说说,多米诺,在彼得堡大街上奔跑的不就是你吗?”

“先生们,你们没有读今天的《彼得堡记事》?”

“有什么消息?”

“又是红色的多米诺……”

“先生们,这是愚蠢。”

孤独的多米诺继续保持沉默。

前面一位低着脑袋的小姐,就是严厉地眯起眼睛瞧着不速之客的那位,突然——富有表情地悄悄对女友说了点什么。

“愚蠢……”

“不,不,有点不舒服……”

“可爱的多米诺大概一句话也没有说,可又是多米诺……”

“对,我们同它没有什么可干的……”

“可又是多米诺!”

孤独的多米诺继续保持沉默。

“你想要茶和三明治吗?”

“不想要这个吗?”

见习军官这么嚷嚷着,举手经过小姐们花花绿绿的头顶把一堆碎纸屑沙沙沙地撒在多米诺上。空中顿时架起一条拱形的纸屑带;而当它的一端咝咝沙沙落在假面具上时,那拱形的纸带松开着疏软下来,飘落在地板上。多米诺丝毫没有察觉这滑稽的玩笑,只伸出双手,恳求别把它从这幢房子撵回到彼得堡的马路上,恳求别把它从这幢房子撵回到浓密的毒雾中去。

“先生们,我们到这儿来……”

接着,一串小姐便跑过去了。

只有那个站得离多米诺最近的小姐迟疑了一会儿;她用怜悯的目光打量着多米诺;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毕——竟……这……这有点儿不对。”

 

干瘦的人影

这,当然是他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今天是来说——说什么呢?

他把自己给忘了:忘了自己的思想,还忘了期望——他自己命中注定扮演的角色的期望——一个高雅、冷静的人不见了;留下一种赤裸裸的热情,而热情变成了毒药。一种热情的毒药进入他的大脑,它像炽烈的云彩从眼睛里无形地溢出来,像黏乎乎的血一样鲜红的锦缎把他缠起来:仿佛他现在对一切都是一副由灼烧着身体的烈火组成的焦黑的面孔,这副焦黑的面孔又变成了黑色的假面具,而灼烧着身体的烈火——则变成了红色的锦缎。他现在真的成了小丑,一个非常难看的红色的小丑(当时她是亲口这么叫他的)。这个小丑现在背信弃义,并尖锐地诅咒真理,对自己或对她——报复?到底是爱,是恨?

所有最近这些日子,仿佛他都在摆弄她,从黄色房子的窗户伸出冷冰冰的双手,往花岗岩往涅瓦河的雾霭伸出冷冰冰的双手。他爱她的同时,想抓住由此产生的想象中的形象,他想窒息飘拂在某处的身影,对她进行报复。正因为这样,这些日子来一双冰冷的手总在从一个空间伸到一个空间;正因为这样,所有这些日子来一些非凡的使命、放肆的诅咒和难以克制的激情总在从空间往她耳朵里叨叨;正因为这样,她耳朵里老是有一种莫名的呼哨声在鸣响,而绯红的树叶把她驱赶到窸窸窣窣的悄声细语堆里。

正因为这样,他这时来到这幢房子里,但是不忠实的女人,她不在,于是他在一个角落里陷入沉思。就像在烟雾中,他看到了尊敬的自治局活动家;仿佛在远处的一个地方,通过曲镜看到一串欢笑着的小姐人影像一堆不稳定的斑点,从他面前飘拂而过;而当蛇形彩纸条上的问题远远余音从这些曲镜及其绿莹莹冰凉的表面降落到他身上时,他好像做梦似的大吃一惊。面前出现了一个通向明朗世界出路的不真实的映像,他为此感到奇怪;但同时,当他像面对摇摇晃晃在梦中来回移动的映像似的看着一切的时候,这些映像本身显然把他看成是那个世界来的人,于是,他就像那个世界来的人,把她们全都驱散了。

远远的余音又传到他身边,于是他慢慢转过身来,一个干瘦的人影,没有头发,没有胡子,没有眉毛,暗淡不明地——在那边的一个地方,在那边的一个地方——很快穿过大厅。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费劲地仔细研究了闯入大厅的人影的情况,由于从假面具的开口处看东西吃力,他的眼睛有一种刺痛感(再说,他是个近视眼),只看出两只绿莹莹耳朵的轮廓——在那边的一个地方,在那边的一个地方。那一切之中有某种熟悉的、活生生的亲近的东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于是忘了一切,一阵风似的奔向那人影,以便到跟前看个明白。但那人影向后一仰,甚至好像捂住心脏跑开了;他这时正望着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大为吃惊:在他紧跟前的是一张亲人的脸;他觉得那是一堆把面颊、前额、下巴和身子全侵蚀坏了的皱纹;远远看去,会把它看成是一张冷酷的人的脸,首先是一张年轻的而不是年老的冷酷的人的脸;而到近处,这原来是一个消瘦无力的老头子,长着明显的连鬓短胡子。一句话: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自己鼻子尖底下看到的是父亲。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依次数着一排排圆圈,怀着难以掩饰的恐惧,睁大眼睛注视着出乎意料地迎他奔来的锦缎多米诺。这双蓝色的眼睛里,闪现出某种类似猜谜的神情,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到一阵难受的颤抖,从假面具里窥视那些淡漠的目光毕竟是难受、可耻的。通常面对这种目光时他会带着莫名的害臊垂下自己的双眼,现在看到通过这些目光表现出来的惊恐及某种消瘦无力的苍老,毕竟是难受的,而那种一晃而过的猜谜似的神情,同时也得出了谜底: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想是被认出来了。其实不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只以为那是某个好开玩笑的人不知分寸,用自己鲜艳的斗篷的象征性颜色在恐吓他这个宫廷显贵。

他还是动手按自己的脉搏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近来不只一次发现参政员手指头悄悄进行的这个动作(参政员的心脏,看样子,是劳累了)。现在他又看到了这个动作,产生了某种类似怜悯的感觉;便不由自主地向父亲沙沙响地伸出鲜红的双手;他仿佛在恳求父亲在心脏病发作喘不过气时不要离开他,他仿佛在恳求父亲原谅他过去的一切罪过。但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继续用自己颤抖的手指按着脉搏,并带着正发作的心脏病逃跑——在那边的一个地方,在那边的一个地方……

突然,铃声响了。满屋子都是假面具;一队带风帽的黑色女用斗篷鱼贯而入;带风帽的黑色女用斗篷很快绕着红色的伙伴围成一圈,在红色伙伴的周围跳起舞蹈来;它们的锦缎下摆一开一合地飘扬;风帽的顶端飞起来又极其可笑地落下来;每一位的胸部都是两根交叉的骨头顶着一个头颅;一个个头颅也按拍子有节奏地蹦跳着。

红色的多米诺为了躲避,撒腿就逃,黑压压的一群带风帽的女用斗篷,哈哈笑着在后边追赶;他们就这样奔跑着经过宽敞的走廊,进入餐厅,所有围桌子坐着的人都敲起碟子,对他们表示欢迎。

“带风帽的女用斗篷,假面具,小丑。”

一群群珠母般粉红色的和天芥菜似的小姐从座位上跳起来,骠骑兵们、法学家们和大学生们从座位上跳起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楚卡托夫从座位上跳起身来,举着一杯莱茵葡萄酒,为欢迎这奇特的一伙人,雷鸣般吼叫起赞美歌来。

这时有人说话了:

“先生们,这太过……”

但人们把他带到外边跳舞去了。

在跳舞大厅里,弹钢琴的人拱起背脊,他那蓬松地掠在前额上的鸡冠似的头发又对着来回奔跑并流淌出华彩经过句音响的手指抖动起来;童高音像入了迷似的使劲响起来,男低音也慢慢出动了。

一个穿紫罗兰色裙子的天使模样的人,带着天真的微笑看了看一位身披黑色带风帽斗篷的人——后者正以特别下流的动作撩起自己的锦缎,不知怎么忽然把头下垂到风帽的开口底下(假面具在盯着她的脸);而她则用自己的一只手抓住一条腿(天蓝色的)飞向空中、另一条腿(红色的)弯曲着支在地板上的那位小丑的条纹衫背上凸起的部位;但她不害怕,撩起自己裙子的下摆,并从那里伸出一只穿银白色鞋子的脚。

就跳起来了——一、二、三……

打扮成西班牙女子、修士和魔鬼的人,也跟着他们跳起来了;布片串缀成的杂色彩衫、骠骑兵披肩、扇子、袒露的背部、轻飘飘的银色围巾;摇晃在最高处的,是一棵瘦高的棕榈树。

只是那边,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孤零零一个人因心脏病发作靠在窗台上两块拉下的浅绿色窗帘之间喘着气,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病到什么程度。

 

蓬帕杜尔

安琪儿·彼里站在一面稍稍向外倾斜的椭圆形镜子跟前,所有的东西都进入那里边了,那里——底下成了暗洞洞的天花板、墙壁和地面;她自己也进入那里边绿莹莹暗洞洞的深处;而那边,那边——这会儿在一大堆放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和又薄又细的泡沫状花边中,显露出一个头发蓬松翘起和面颊有颗雀斑的美女:蓬帕杜尔夫人!

卷成一绺绺并刚刚用带子系好的头发已经斑白如雪,抓着粉扑儿的纤细手指正发愣地停在粉扑盒上边;束得紧紧的淡蓝色腰部稍稍有点儿弯向手拿黑色假面具的左侧;从带小孔的硬腰带上方,一起一伏地鼓出两个鲜珍珠般灰暗的乳房,而两只沙沙响的丝绸小袖口则是两道微波荡漾般稍稍有点儿皱起的瓦朗西安式花边;领口四周围,领口以下部分,到处,到处——荡漾着这种花边;百褶裙的腰部以下部分,一道道皱褶如同随着微风的吹拂,令人陶醉地轻轻摇晃着,使带小锯齿形银白色小草图案的花边发出闪闪亮光;再下边,是同样颜色的鞋子;每只鞋上都有一颗银光闪烁的绒球。但怪事儿,这一身打扮使得她突然显老并变得难看了;原来的樱唇小嘴不雅观地翘着两片绯红而过于肥厚的嘴唇,破坏了可爱的脸蛋;而当斜过眼来观看时,原来的蓬帕杜尔夫人转瞬间变得有点儿像妖婆。在这一瞬间里,她把一封信藏在了腰部的开口处。

在同一瞬间,玛弗鲁什卡拿着一根浅色木头做的金手把小棍跑进房里,小棍上飘着几条彩带,但当蓬帕杜尔夫人伸手去接棍子时,发现她手里有一张丈夫的便条,上面写着:“晚上您要是出去,那就再也别回我家来。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

那张便条当然是给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而不是给蓬帕杜尔夫人的,于是,蓬帕杜尔夫人便对便条轻蔑地微微一笑。她凝神看着镜子——看着绿莹莹暗洞洞的深处:那边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正荡漾起涟漪。突然间,仿佛有一张蜡一样的脸从那绿莹莹暗洞洞的深处伸出在鲜红色灯罩下的暗红色亮光中,她于是转过身来。

她的丈夫,一个军官,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的肩膀后边。但她又一次轻蔑地哈哈大笑起来,稍稍撩起自己带小锯齿形花边的百褶裙,故意过分谦恭地面对着他向后一跳;一股轻风把她从他身边带走了,她的石榴裙像一口钟在迷人的轻风中沙沙响着,摇晃着;而当她到达门口时,她向他转过脸来,并带着狡黠的微笑,用一只手上晃动着的丝绸假面具指了指军官的长鼻子;紧接着,门外响起一阵哈哈大笑和天真的叹息:

“玛弗鲁什卡,皮袄!”

这时,格戈里斯基大人兵团的少尉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已十分平静,脸色白得像个死人,讥讽地微笑着,连蹦带跳跑到精制的假面具后边,然后马刺咔嚓一声,手拿皮袄毕恭毕敬地站着,然后更毕恭毕敬地把皮袄披到她肩上,打开房门,亲热地伸出一只手向她指向那里——指向黑黝黝的昏暗处;而当她面对如此顺从的奴仆仰起面孔沙沙沙地走过昏暗处时,顺从的奴仆又是马刺咔嚓一声,向她深深低下脑袋——一鞠躬。黑黝黝的昏暗朝她涌来——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她沙沙作响的轮廓;那边的楼梯台阶上有什么东西沙沙响了好久。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这时,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用同样过分激烈的动作开始到处走了一遍,并把各处的电灯关了。

 

性命交关的事儿

弹钢琴者优雅地在低音上猛烈一击中断了自己的舞曲,用另一只手一个地道的动作翻过乐谱;但这一刹那,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楚卡托夫出人意料地从蓬松的络腮胡子间露出刮得光光的下巴,前倾着脑袋快步来到一对对的人前边镶木地板的亮光处,迅速搂过一位无关紧要的人:

“四——步——舞,请!……”(16)

“跟我跳。”有个叫做什么蓬帕杜尔的夫人来到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跟前,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没有认出蓬帕杜尔夫人,不大愿意地向她伸过一只手。蓬帕杜尔夫人略带讪笑地望着自己的红色舞伴,用特别生硬的动作把假面具往上一翘,并朝前伸出一只手来随便放在多米诺的一只手上;蓬帕杜尔夫人的另一只戴明矾鞣革手套和拿着打开的扇子往自己身上扇的手,则从弥漫的淡蓝色烟雾中撩起裙子的下摆,裙子下摆下轻轻的唰的一声伸出一只银光闪烁的鞋。

来啊,来啊。

一——二——三——腿脚在撩起的腰部以下活动着:

“你认出我了?”

“没有。”

“你到底在寻找谁?”

一——二——三——又弯一次,又伸出一只鞋。

“我有一封给你的信。”

在头一对——多米诺和侯爵夫人——后边,一些用布片串缀成的彩衫、西班牙女子、珠母般苍白的小姐、法学家、骠骑兵和无关紧要的人、穿薄纱的人动起来了;扇子,袒露的肩膀,闪烁着银光的背部和围巾。

红色多米诺的一只手忽然挽住一个浅蓝色纤腰,而另一只抓住一只手,那只手中有一封信;在同一瞬间,所有一对对的深绿的、黑的和呢绒的手,和骠骑兵的红色的手,挽着所有天芥菜色的、珍珠般浅灰色的和沙沙沙起舞的女性的纤腰,以便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随着华尔兹舞曲打转。

白头发的主人钻到大家面前,向一对儿嚷道:

“原地停下。”(17)

一个无用的少年跟在他后边跑着。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从心脏病发作中恢复过来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了看穿廊式房间的深处;他躲在暗洞洞的窗帘下,站在那儿没有被任何人发觉;他从窗帘下出来时,尽量想使自己作为一个国家的人在会客室里出现不至于让人看上去觉得行为古怪。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向大家都隐瞒了自己心脏病发作这件事,如果让在场的人意识到今天的发作是因为在他面前出现了红色的多米诺,那就会更加不愉快:红色当然是毁灭俄罗斯的混乱的标志。但是,他不愿意承认多米诺要恐吓他的荒唐愿望具有一定的政治意味。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又是个为害怕感到可耻的人。

发病有所缓解后,他把目光投向大厅。他在那里看到的一切,那刺眼的花花绿绿,使他吃惊;那里闪闪发亮的形象,具有某种令他个人惊讶的讨厌意味:他看到了长着两个鹰头的丑八怪(18);那边有个地方,那边有个地方——有个佩带一把亮晶晶的剑的干瘦的骑士身影很快穿过大厅,模样像某种光亮的现象;他模糊不清、暗淡地奔跑着,没有头发,没有胡子,两只绿莹莹耳朵的轮廓及挂在胸部的亮晶晶耀眼的勋章显得很突出;而在假面具和带风帽的女用斗篷中间出来一个独角的东西扑向骑士,它用自己的独角打掉了骑士身上的光亮现象(19);什么东西从远处叮当一声,一道类似月光的东西落到地板上。奇怪,这情景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识中唤起某种他经历过的早已忘却的事件,他感觉到是脊柱;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立刻想到,他的背部溃烂(20)了。他厌恶地从花花绿绿的大厅回转身;他到会客室里去了。

他一到这里,大家都从座位上欠身站起来,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亲热地上来对他表示欢迎,从座位上欠起身来的统计学教授无精打采地说:

“我曾有机会见过您,见到您是十分荣幸的,我正好有事要请教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

对此,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吻过女主人的手,冷冷地回答:

“要知道,我只在机关里接待来访。”

他的这一回答,断然拒绝了一个自由派政党拥护政府的可能性。局面变得不愉快了,教授只好尊严地离开了这幢闪光的房子,以便今后无所顾忌地在所有的抗议书上签名,以便今后在所有的自由派宴会上举杯赞同。

准备离开时,他走到编辑正与之练习口才的女主人跟前。

“您以为,俄罗斯的毁灭是因为我们期望社会平等。好像不是这样吧?人家就是要引导我去为魔鬼作牺牲。”

“什么意思?”女主人感到吃惊。

“很简单嘛,您感到吃惊是因为您从未看过有关这个问题的文章……”

“对不起,对不起!”教授又插嘴说,“您是靠塔克西尔(21)的胡诌……”

“塔克西尔?”女主人打断他,忽然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记事本,开始记起来:

“您是说塔克西尔?……”

“正准备引导我们去为魔鬼作牺牲,因为最高级的犹太和共济会鼓吹明确的盲目崇拜,帕拉斯主义(22)……这种盲目崇拜……”

“帕拉斯主义?”女主人打断他问,又往小本子上记了点什么。

“帕——拉……怎么,怎么?”

“帕拉斯主义。”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女管家关切的叹息,这时她用盘子托着一只多棱长颈玻璃瓶,里面盛满清凉的果汁,将它放在会客室和大厅之间的一个房里。站在会客室里,可以看到一会儿这位一会儿那位浑身亮光的姑娘一次一次又一次地从响彻四墙的有节奏的音响系统中,穿过华尔兹舞步摇摇晃晃的薄纱花边涟漪,满脸通红,光滑的背上挂着两条金黄的辫子,挣脱了出来——挣脱了出来,边笑边跑地来到隔壁房里。她们穿着白色缎子鞋,踩着高跟,匆匆忙忙从长颈玻璃瓶里倒出有点酸味的深红色液体——冰凉的浓果汁,并贪馋地大口喝起来。

于是,女主人心不在焉地撇下话伴。

“请您告诉……”

她把小巧精致的单目眼镜放到眼睛处,看到一位身穿沙沙响的丝绸紧腰礼服的法学家从舞厅跑到正在隔壁屋里非常激动地喝着果汁的姑娘跟前,用卷舌音操着不自然的法语大声说着话,开玩笑地从姑娘手里夺过深红色的果汁杯,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地将杯中冰凉的液体一饮而尽。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打断编辑非常愤怒的谈话,沙沙响地站立起来,跑到半暗不明的房里口气严厉地说: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跳舞去,跳舞去。”

这时,幸福的一对儿便回到了灯光通明的大厅里:法学家伸出一只雪一样洁白的手套搂住姑娘黄蜂般纤细的腰部;姑娘——仰身倒在这一只雪一样洁白的手套上;双双突然令人陶醉地飞奔起来,令人陶醉地摇摆起来,快速倒换着双脚,分开扬起的连衣裙、披肩和扇子在他们周围组成星光闪烁的图形;最后,他们本身也变得像浅蓝色的水珠了。那边,弹钢琴者十分巧妙地拱起背脊温柔地向在键盘上飞跑的手指弯着身子,以便从那儿流淌出有点刺耳的三声部高音:他们一重高过一重;弹钢琴的人便懒洋洋地仰起身子,弄得板凳吱吱响,手指融合到浑厚的男低音里去了……

……

“塔克西尔把纯粹的无稽之谈扯到共济会员身上,”这是教授刻薄讥讽的嗓音。“遗憾的是,许多人相信那种无稽之谈,可是塔克西尔后来断然拒绝了这种无稽之谈,他公开承认,他给教皇的轰动一时的声明——只不过是对梵蒂冈的黑暗和凶恶意志的嘲笑。而为此,塔克西尔受到了教皇通谕的诅咒……”

这时进来一位新的——忙忙碌碌、沉默寡言的先生,鼻子两边留着大胡子——他忽然赞同地点点头,摩擦着手指对参政员微笑起来,他面带一副来意不明的温和表情,把参政员领到一个角落里:

“您知道……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局总管提出……这怎么说呢……向您提出一个微妙的问题。”

接下来便难以弄清了,只听到先生对着苍白的耳朵以含意不明的温和表情说了些什么,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则以某种委屈的惊恐的神情侧过身子面对着他。

“直截了当说……是我儿子?”

“正是,正是,这真是个微妙的问题。”

“我儿子有交往,同……”

接下来什么也弄不清了,只听到:

“小事儿……”

“是纯粹的小事……”

“可惜,真的,这个不合适的玩笑具有如此不合适的性质,以至新闻界……”

“您知道,应当承认,我们给彼得堡警察局下了命令,要跟踪您儿子……”

“显然,这对他只有好处……”

又一阵悄悄话。参政员问道:

“您说,多米诺……”

“对——正是他。”

忙忙碌碌的先生这样说着,同时指着隔壁的房间,在那边的一个地方——那边的一个地方,匆忙的多米诺正好一阵风似的穿过去,把自己的锦缎斗篷拖到漆得锃亮的地板上。

 

丑闻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把信转交了后,悄悄从自己的舞伴那儿溜走,无力地在一条软凳子上坐下来,她的手和脚都不听使唤了。

她干了什么事情?

她看到红色的多米诺怎么从舞厅出来,经过她身边跑到一间空着的小屋角落里;接着,红色的多米诺在那里悄悄撕开信封,一张纸条在耀眼而沙沙响的手上窸窸窣窣作响。红色的多米诺竭力想更好地看清楚纸条上细小工整的字迹,不由得把假面具推到前额;这么一来,黑花边似的胡子像两条松软的皱褶挂在了多米诺的苍白面庞的两边,恰似黑色丝绸帽的两个帽耳;那张蜡一样冰冷的脸噘着嘴唇,伸出在哆哆嗦嗦的两翼中间;一只手在颤抖,一张小纸条在手指上颤抖;额上冒出冷汗。

红色的多米诺这会儿没有去注意正从一个角落里凝视着他的蓬帕杜尔夫人,他这时一心埋头在看信;他开始慌乱起来,锦缎长斗篷的下摆散开了,露出自己通常穿的服装——暗绿的常礼服;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取出金丝边夹鼻眼镜,把它架在两只眼睛当间的鼻梁上方,脸面紧紧凑到纸条上。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全身往后仰着,他的目光恐惧地盯在她身上,但他没有瞧见她。他的嘴唇不停地在启动,该是在说些完全不可思议的东西。于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已经想从角落里朝他扑过去,因为她再也无法忍受那双睁得大大的盯着她的眼睛了。这时,有人走进屋里,红色的多米诺便慌里慌张把纸条藏到缩在皱缝里的颤抖的手指里,可是,他忘了把假面具拉下来。红色的多米诺就这么站着,额上挂着假面具,半张着嘴巴和一双对一切视而不见的眼睛。

一位姑娘更起劲地跳完一轮华尔兹舞跑到这里来,想凉快凉快;她和不知为什么孤零零一个人在门口打瞌睡的地方自治局活动家轻轻绊了一脚,停在窗间镜前摆弄头发上已经宽松的小带子,并把一只脚搁到椅子上,把洁白的绸面鞋子系好;她同自己的女友,一位和她一样的姑娘在那边一个角落里悄声进行着可疑的谈话,同时听着各种声音,听着不规则的沙沙声、会客室里嘶哑的吆喝声和欢笑声、指挥者的叫嚷声,听着勉强能听到的骑士们的马刺的叮当声。

她突然发现了没有戴好假面具的多米诺,见到后,便嚷嚷起来:

“瞧您是谁?您好,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您好,谁会认得出是您呢?”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看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怎样地对姑娘痛苦地淡淡一笑,随即便有点古怪地使劲挣脱开,跑进舞厅里去了。

跳舞的人们分两排站立在那里,他们浸没在翩翩飘拂的令人眩目的粉红珠母色的、棕褐色的、天芥菜色的、淡蓝色的和白色的柔软天鹅绒和锦缎中。在锦缎上,在天鹅绒上,飘落着头巾、披肩、带面纱的帽子、扇子和管状玻璃串,肩膀上飘落着一层紧绷绷的花边,稍一活动,那里便是一片鱼鳞般闪闪发亮的背脊。现在,到处可见红兮兮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摇晃着扇子的手指、在白色天鹅绒般袒露的摇摇晃晃的胸部和背部上显得粗大的斑点,以及一跳一跳移动着的发结下露出的变得通红的脸蛋。

跳舞的人们分两排站立在那里,他们浸没在一片飘忽的黑色、绿色和鲜红色的骠骑兵中,他们的下巴被两边的金丝领子托着,按在裹着军大衣的胸脯、肩膀、西装背心的雪一样洁白、一压便咕咕响的开口上,按在燕尾服的两个乌鸦翅膀似的闪闪发出的黑色亮光上。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哆嗦着双脚,一阵风似的从假面具和骑兵们身边飞跑而过,把鲜红的锦缎斗篷拖在锃亮的镶木地板上,给镶木地板投下一道自己飞奔发红的涟漪状反光;那发红的涟漪,犹如一道时隐时现的红色闪电,划破那荒诞滑稽的奔跑者面前的镶木地板。

狂奔着的红色多米诺把假面具推到前额上,露出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真面目,引发了一桩真正的丑闻。欢乐的一对儿拔腿逃开;一位小姐歇斯底里发作;另有两人突然摘下假面具,露出大为吃惊的脸;而御前骠骑兵什波雷舍夫在认出奔跑的阿勃列乌霍夫后,便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看在上帝的分上,您说说您这是怎么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则像一头受伤害的野兽,遗憾地咬咬牙,脸色像发了疯似的努力想哈哈大笑,可又没有笑出来。他挣脱出袖子,消失在门外了。

跳舞大厅里出现一片难以描述的惊慌失措,小姐们,舞伴们,都忙于互相表达自己的印象;大家都惴惴不安起来,刚才神秘地奔过去的假面具,使所有这些蓝色的骑士、小丑、西班牙女子,都失去了自己原来能引起的好奇心。从跑到什波雷舍夫跟前的一个双头兽假面具下,发出一个不安而熟悉的声音:

“看在上帝的分上,您倒说说,这都意味着什么?”

御前骠骑兵听出这是韦尔葛顿的声音。

跳舞大厅里的这种惊慌失措无意中经过两个可通行的房间传到了会客室里,那里,那里——枝形电灯架上燃烧着一颗淡蓝色的球,透过团团青灰色的烟雾,模模糊糊可以看见来访的客人神情有点沉重地站在不停地颤抖着的淡蓝色亮光中,这些来访者都担心地看着那里——舞厅。参政员干瘦的身影突出在整个这些人当中,一张苍白得像吸墨器的脸,紧闭着嘴唇,两缕连鬓短胡子和两只绿莹莹的耳朵的轮廓——就像有家街头小杂志封面上描绘的他。

一种对参政员的儿子这种古怪、很古怪、非常古怪的行为的猜想、不安和传闻引起的坏影响,在跳舞大厅里传播着:那边在说,这一行为,首先是由于某桩悲惨事件;其次,更多的传闻则认为,神秘地造访楚卡托夫家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是引起新闻界轰动的红色的多米诺;有人还对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作出解释,有人说,在这件事情上,参政员什么也不知道。从跳舞大厅的远处,有人点头打招呼让各位都到会客室里去,参政员现在正好在那里,从那里团团青灰色的烟雾中不很清晰地露出他的一张干瘦的脸。

 

可是,如果?

我们刚才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一个人留在舞会上了,现在,我们再回到她身上。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站在大厅里。

在她眼前头一次出现她的可怕的报复:一个揉皱的信封现在传到了他的手里。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才稍稍有点儿明白自己干了什么,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不明白她昨天在揉皱的信封里所读到的内容。而现在,那张可怕纸条的内容,清清楚楚呈现在她面前。一封给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信,请他把一个好像放在他桌子上的有计时装置的什么表掷出去;据暗示,只建议他把表掷向参政员(大家都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叫参政员)。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站在一群懒洋洋地稍稍弯曲着淡蓝色腰身的假面具中间,想象着那一切都意味着什么。那当然是谁的一个凶恶和下流的玩笑,但她是那么希望用这个玩笑恐吓他,因为他是个……下流的胆小鬼。可是,如果……如果信里说的是真的呢?可是,如果……如果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自己的桌子上真的放着内容这么可怕的东西呢?这类事不是时有所闻吗?现在,人家会把他抓起来吗?……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站在一群戴假面具的淡蓝色腰身中间,揪着自己因为扑了粉而变成银白色的和蓬松着的头发。

然后,她在假面具中间不安地忙碌起来,后来,她身上的瓦朗西安式花边颤抖起来了;而用硬腰带系着的百褶裙,则像是令人陶醉地吹拂着的和风似的飘起带子,带小锯齿形银色小草图案的花边闪闪发亮。许多嗓子不停地、不变地、无聊地融合成一种窃窃私语,像是个不祥的纺锤在令人厌烦地埋怨、唠叨。一些眉毛白了的贵妇人,丝绸裙子沙沙作响准备离开如此欢乐的舞会;这一位伸长脖子把自己的女儿、一个田园农妇从忸怩作态的人群中叫出来;那一位不安地把精致细巧的单目眼镜放到自己的眼睛处。大家都感觉到一种出了丑闻的惶恐气氛。弹钢琴者停止了用音响使空气爆炸的动作,他支起一只胳膊,靠在钢琴盖上,等待着跳舞的邀请,但是,没有人邀请。

士官生们、中学生们、法学家们——大家都钻到忸怩作态的人潮里,钻进去后就不见了,再也见不到他们;到处只听到——责怪声,沙沙声,悄悄说话声。

“不,您见到了,见到了吗?您理解?”

“您别说了,这——可怕……”

“我一直说,我一直说,我亲爱的(23),他养了个坏蛋。丽莎阿姨(24)也说了,米米说了,尼古拉(25)说了。”

“可怜的安娜·彼得罗夫娜,我理解她!……”

“对,我也理解,我们大家都理解。”

“瞧,那是他,瞧,那是他……”

“他长着两只可怕的耳朵……”

“人家要让他当大臣……”

“他会把国家毁了的……”

“应当告诉他……”

“你们看啊,家蝠正瞧着我们呢,他好像感到我们在说……可楚卡托夫一家却在献媚讨好——叫人看着都觉得害臊……”

“他们不敢对他说,为什么我们要走……据说楚卡托夫太太是教士家庭出身。”

一群激动的眉毛白了的贵妇人中的一个古代蛇妖,忽然吹了一声口哨:

“你们瞧瞧!走了,不是显贵——是只小鸡。”

……

可是,如果……如果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真的在桌子里保存着一枚炸弹呢?要知道,这事儿会发现的;要知道,他会碰着桌子(他——心不在焉)。晚上,他可能会坐在这张桌子上打开书本学习。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清楚地想象到俯在书桌上面(桌子里——一枚炸弹)的阿勃列乌霍夫青筋鼓出的硬邦邦的前额。炸弹——这是一种圆轱辘的玩意儿,不能碰。于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打了个寒战。霎时间,她清楚地想象出双手摸着茶杯托盘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桌子上——唱机的一根红管正把热烈的意大利咏叹调送到他耳朵里。唉,干吗他们要争吵?荒唐的转交信件、多米诺及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什么……

一个发胖的男人(格林纳达的西班牙人)缠上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她躲到一边,胖男人(格林纳达的西班牙人)也到一边,有一会儿人群把他挤得紧贴着她身子,她感到他的手在她裙子上沙沙响。

“您不是小姐,您是——一个心肝宝贝。”

“利潘琴科!”说着,她用扇子拍打了他一下。

“利潘琴科!您给我解释……”

但是,利潘琴科打断了她:

“您更清楚,夫人,别装天真了。”

贴近她裙子的利潘琴科一个劲儿挤着她,她手脚慌乱起来,设法想摆脱他,但人群挤得他们更紧了。他在干什么,这个利潘琴科?噢,对了,他是个很不体面的人。

“利潘琴科,这样不行。”

他却声音浑厚地笑起来:

“我可是看到您在那儿怎么转交……”

“别提这件事。”

他却声音浑厚地笑起来:

“好,好!而现在,在这个美好的夜晚,我们一块儿……”

“利潘琴科!您——不要脸……”

她从利潘琴科那儿挣脱了出来。

格林纳达的西班牙人拍打着响板表演某种热烈的西班牙舞步,从背后追赶她。

可是,如果——这封信不是个玩笑……可是,如果……如果他注定要失败。不,不,不!世界上没有这样可怕的事情,而且没有这样的禽兽,谁会迫使儿子丧失理智对父亲下手。那一定是同伴们的玩笑。真傻——看来,她害怕的只不过是朋友间的一个玩笑。可是他——却,可是他——却——对朋友们的玩笑,也害怕了。对,他不过是个——胆小鬼:在那儿(冬宫运河边上那儿)一听到警察的哨子声,他也是从她身边逃跑的。她认为运河边上可不是某个什么单调乏味的地方,听到警察的哨子声可以从那儿逃跑……

他的表现不像盖尔曼:一滑,跌倒了,丝绸大衣下露出裤子的套带。而现在,他没有对革命者朋友的幼稚玩笑嘲笑一番,他也没有从转交信件的人身上认出是她:手拿着假面具,面对着一帮跳舞的可笑骑士和太太,穿过大厅跑了。不,让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教训教训这个无赖和胆小鬼!让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向这个胆小鬼提出决斗……

少尉!……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从昨天晚上起,利胡金少尉表现得最不体面:吹着小胡子,捏紧自己的拳头,胆敢穿一条衬裤闯进她的卧室里来要求解释,然后,又竟敢在她隔墙的房里大步来回走到清晨。

她模模糊糊地记起昨晚疯狂的叫喊、充血的眼睛及打在桌子上的拳头: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会不会是疯了?她觉得他早已经变得很可疑:所有这三个月的沉默是可疑的,总忙着去执勤是可疑的。啊,她——孤独,可怜,可现在,她需要他的坚强支持;她希望自己的丈夫利胡金少尉能像对一个小孩子似的拥抱她,双手抱着她走……

代替这一切的,是格林纳达的西班牙人又跑到她跟前,并对着她耳朵叨叨:

“嗯,嗯,嗯?您不走?……”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这时候在哪儿,为什么他不在她身边;她似乎有点害怕像过去那样回莫依卡街的小居所去,疯狂暴怒的丈夫正像一头巢穴中的野兽似的在那里躺着。

于是,她跺了一下高跟鞋:

“我得让他瞧瞧!”

又跺了一下高跟鞋:

“瞧我教训他!”

于是,格林纳达的西班牙人便不好意思地离开她跑走了。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回想起谢尔盖·谢尔盖依奇递给她斗篷、指着门口时的一副面孔,打了个寒战。在那儿,他站在她的肩膀后边时是什么样子!当时她是怎么轻蔑地冷冷一笑,稍稍提起自己带小锯齿形花边的百褶裙,平静地做了个请安礼后离开他退着出来的(为什么转交信时她没有给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做请安礼——当时她正合适做个请安礼)!到了门口后,她又是怎么说的,她是怎么脸带狡黠的微笑指着军官的长鼻子的!可是瞧,她害怕回家去。

她于是伤心地跺了一下高跟鞋。

“我得让他瞧瞧!”

又跺了一下高跟鞋:

“瞧我教训他!”

回家去还是觉得可怕。

留在这里,她觉得——更加可怕,大家几乎都离开这儿走了:年轻人和假面具离开走了;好心肠的主人带着沮丧、不知所措的神色一会儿到这位,一会儿到另一位客人跟前说说笑笑;最后,他孤零零地环视了一下变得空荡荡的大厅,孤零零地环视那群小丑和滑稽可笑的人,坦率地用目光示意不要再继续在灯光通明的房间里欢笑娱乐了。

但是,那些挤成花花绿绿一堆的小丑们,表现极不体面。他们当中走出两个不要脸的家伙,边跳边唱起来:

走了阿勃列乌霍夫……

以及冯·苏里齐,

大街、港口、马路上

不祥的传闻四起!……

充满背叛的你啊,

赞美参政员的功绩……

但是没有非常的规矩,

没有法律!

他是一条爱国的狗——

佩戴着优秀的标记;

但是那恐怖的行为,

眼下正把一切了结。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楚卡托夫顿时感到,这恶毒的打油诗如何毁了他欢乐之家的体面。尼古拉·楚卡托夫立刻满脸通红,以最友好的目光瞥了一眼放肆的小丑,便转身离大门走了。

 

白色的多米诺

到该走的时候了。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分头走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孤零零一个人在变得空荡荡的大厅里徘徊,只有那位格林纳达的西班牙人打着响板,陪伴着她起伏的心潮。在穿廊式房间那边,她无意中发现有个孤零零穿白色的多米诺斗篷的人,白色的多米诺仿佛是一下子出现的,而且——瞧啊:

有个忧伤而瘦长的人,她好像已经见到过许多次,以前、还是不久前和今天都见到过——一个忧伤而瘦长的人,全身裹在白色丝绸里,在变得空荡荡的大厅里正向她走来。他的一双明亮的眼睛正通过假面具的开口处瞧着她,她仿佛觉得,他的前额,他的瘦骨嶙峋的手指,发出一道浓密的亮光……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信任地呼唤着可爱的身披多米诺斗篷的人: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哎,谢尔盖·谢尔盖依奇!……”

对,毫无疑问,这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昨天吵架后,他后悔了,他是为她来的——带她走。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又呼唤了忧伤而瘦长的——可爱的身披多米诺的人一次:

“这该是您吧?……这——是您?”

但是,忧伤而瘦长的人慢慢摇摇头,把一个手指头放到嘴边,要她别出声。

她信任地向白色的多米诺伸出一只手。那丝绸多么亮晶晶,多么凉丝丝!她的一只淡蓝色的胳膊沙沙响着接触到了这只白色的手臂并无力地放在它上面(穿多米诺斗篷的人的手原来像块木头)。霎时间,一个光芒四射的假面具下垂到她的脑袋上,白色花边下露出一把像熟透的麦穗编成的大胡子(26)。

她从来没有见过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这么光彩照人,于是,她低声嘟哝说:

“您原谅我了?”

假面具答复她的,是一声叹息。

“现在我们和好吧?”

但是,忧伤而瘦长的人慢慢摇摇头。

“您为什么不说话?”

但忧伤而瘦长的人又慢慢把自己的一个手指头放到嘴边上。

“这……是您,谢尔盖·谢尔盖依奇?”

但是,忧伤而瘦长的人慢慢摇摇头。

他们已经到了前厅,一种无法表达的东西把他们围了起来,这里弥漫着一种无法表达的气氛。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摘下黑色的假面具,把脸埋进柔软的皮毛里,但那个忧伤而瘦长的人穿上大衣后,没有把自己的假面具摘下来。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惊讶地看着忧伤而瘦长的人,她惊讶的是他们没有把军官上衣递给他;他穿上的不是军官装,而是一件破大衣,从里边古怪地捅出一双拉长的令她想起线条的手。当着对这情景感到奇怪的仆人的面,她向他扑了过去。一种无法表达的东西把他们围了起来,这里弥漫着一种无法表达的气氛。

从傍晚开始,转为污浊的雨雪天气;入夜以来,污浊的雨雪落到地面上,地面上一片雾蒙蒙;这时候,所有的一切落到地面上便变成昏沉沉黑黝黝的;穿过昏沉沉黑黝黝的一片,可怕地透出红兮兮斑点似的路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看到大门口的女像柱弯弯曲曲竖在暗红色的路灯光下,悬在那儿;相邻的一幢带半圆形窗户和可爱的木雕像的小房子,正通过那斑点露出自己的一小角。无名旅伴的瘦长身形,高高站立在她面前。她恳求地悄声对他说:

“我想雇辆马车。”

留浅色大胡子、暗红色皮帽拉到假面具上的无名旅伴的瘦长身形,向雾空中招了招手:

“马车!”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这时全明白了:忧伤的身形有一副极好的和亲切的嗓子——一副她听到过许多许多次的嗓子,不久前和今天都听到过:对,今天在梦中。可是她忘了,就像她完全忘了上个夜晚的梦。

他有一副极好的和亲切的嗓子,但是——毫无疑问,那不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而她原来希望,而她原来想这个(她希望)极好的和亲切的、但是陌生的人是她丈夫。丈夫没有来,没有把她从地狱里带出去。把她带出地狱的是个陌生人。

这会是谁呢?

无名的身形不止一次提高嗓子,嗓子更加有力、有力、有力起来,仿佛在假面具下有个无限巨大的人在变得更加有力起来。沉默一个劲儿冲向嗓子;另一家门外的一只狗在吠叫。有一条马路通向那里。

“好了,您究竟是什么人?”

“你们大家抛弃我,我为你们大家在奔走。你们抛弃我,然后又呼唤我……”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顿时明白过来,是什么人在她面前。眼泪堵塞了她的喉咙,她想倒在这双细长的脚下,用自己的双手抱住无名者的两个消瘦的膝盖,但就在这时,一辆轻便马车平淡地咕噜噜大声响着过来了,路灯的亮光下出现了背有点驼和睡眼蒙眬的万卡。奇妙的身形帮助她上了马车,但当她从马车里恳求地向他伸出自己颤抖的双手时,那身形慢慢摇摇头,要她别出声。

然而轻便马车已经起动了,要是停下来,啊,要是回过头——回到瞬息之前面前还站着个忧伤而瘦长的身形的亮光处该多好,可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因为从那儿照到石板地面上的,充其量只是路灯的一只发出黄兮兮光芒的眼睛。

 

把原来的事儿给忘了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把原来的事儿给忘了。她的前景浸没在黑黝黝的夜色中。一种无法挽救的东西慢慢爬过来,那无法挽救的东西控制了她,都浸没到那里边去了:房子、住所和丈夫。她不知道租来的马车要把她带往何处。在灰暗的夜色中,不久前一件小小的往事掉落在她背后了,那就是:化装舞会,小丑,而且甚至(你们倒想想!)——甚至包括那个忧伤而瘦长的身形。她不知道租来的马车要把她带往何处。

继不久前一件小小的往事后,整个今天一天都掉落了:和丈夫的争吵,以及和法尔努阿太太为特里康唐发生的争吵。她在寻找意识的支撑点时稍稍前进了一点儿,刚想唤起昨天的印象——连昨天的印象也像花岗岩大道的一小段似的掉落了,轰隆一声便掉落在某个完全昏暗的底部。什么地方响起把石块打碎的一击。

这个不幸的夏天的爱情,在她眼前闪现了一下——连不幸的夏天的爱情,也同所有的事情一样从记忆中掉落了。又是一下把石块击碎似的响声。一闪之后,春天她和尼古拉(27)·阿勃列乌霍夫的谈话便掉落了;一闪之后,婚后的岁月、婚礼便掉落了;一个空洞挖好了,它一块又一块地吞着咽着。把石块击碎似的金属声在轰鸣。整个生活一闪而过,整个生活掉落了,就像从来没有过她的生活,连她自己都好像是——诞生为生命的灵魂。有个空洞直接从她背后开始,延续了好几个世纪,而在几个世纪里只听到一击又一击;她的生活的碎片一块块掉落下来,飞降到一个底部。就好比一尊金属马碰得石块叮当响,在她背后踩着已经掉落的东西;就好比一个金属骑士(28)从她背后碰得石块叮当响地追逐她。

当她转过身来时,她想象中的情景是:一个宏伟的骑士的轮廓……在那里——马的两个鼻孔像两根通红的柱子飘飘悠悠地钻入雾中。

那是她遇上了戴铜冠的死神。

这时,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清醒过来了:是一个在雾中手拿火炬的通信兵赶上轻便马车,又飞跑过去了。他笨重的铜盔唰地亮了一下,而跟在他后边的,是一支消防队发出轰隆隆的响声,飘飘悠悠在雾中飞跑。

“那边怎么,冒火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问马车夫。

“对,好像是着火了,人家说——岛屿在燃烧……”

这是马车夫从雾中向她禀报的。轻便马车在莫依卡街她家的大门口停住了。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全都回想起来了,全都平淡乏味得可怕地浮现在她眼前,仿佛没有过这个地狱、这些蹦蹦跳跳的假面具和铜骑士,她现在觉得那些假面具都是无名的好开玩笑的人,大概是也到他们家做过客的朋友;而那个忧伤而瘦长的身形——显然是同志中的一个什么人(得谢谢他,帮助我雇到了马车)。不过现在,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伤心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她怎么会弄错,把朋友和丈夫搞混呢?而且怎么会自己凑到他耳根悄悄承认在那里犯下的一个完全是胡扯的过错?要知道,这个不相识的朋友(感谢他送到马车的地方)现在会把纯粹的无稽之谈讲给大家听,好像她怕丈夫。然后,谣言会传遍全城……啊,这个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现在您得为我所受的不必要的耻辱付出代价了!

她愤愤地踢了大门一脚,大门愤愤地在她向前低着的脑袋前边砰的一声响。黑暗浸没了她,她顿时感到浑身都有一种无法表达的东西(死后的最初一刻,大概就是这样);但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丝毫不曾想到死,相反——她想到的,全是很普通的事儿。她想到自己怎么马上吩咐玛弗鲁什卡给她放上水壶;趁水壶还没有烧开,她将不停地叨叨,数落丈夫(要知道,她能嘴巴不停地连续数落丈夫四个多小时);而当玛弗鲁什卡把水壶端来时,她将同丈夫和好。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现在按了按铃。响亮的铃声弄得满屋子都知道是她回来了。这时,她会听到玛弗鲁什卡在靠近过道处的匆忙脚步声。没有听到匆忙的脚步声。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生气了,再按了一次铃。

玛弗鲁什卡大概在睡觉,只要她一出门,这个傻瓜就倒在床上……但她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也是好样的。他当然会焦急得不止一小时两小时地等着她;而且当然,他分明听到了铃声;而且当然,他知道女仆睡着了。可是——一动不动!啊!倒是说说!在生气!

哼,不跟他和好,没有茶给他喝,他这是活该!……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动手按门铃,门铃丁零零响了——一声接着一声……没有人,没有任何动静!她把小脑袋紧紧贴到门缝上;当她把小脑袋紧紧贴到门缝上时,门缝里边距她耳朵一俄寸的地方有清晰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呼哧声和划火柴的声音。主耶稣基督啊,会是谁在那儿呼哧呢?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于是直起小脑袋,惊讶地从门边后退一步。

玛弗鲁什卡?不,不是玛弗鲁什卡……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对,是他。为什么他沉默,不开门,把头抵到门缝上并断断续续地喘着气?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有了某种不妙的预感,便使劲拍打挡在门上的毡帘。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有了某种不妙的预感,大叫一声:

“您开门哪!”

可是,门里边还是继续站着,沉默着,还是这么惊慌,这么可怕地断断续续呼哧着。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啊,够了!……”

沉默。

“这是——您吗?您在那里怎么了?”

笃——笃——笃——从门边后退了几步。

“这是怎么了?上帝啊!我害怕,我害怕……开开门,亲爱的!”

什么东西在门里大声号叫了一下,便拔腿往屋里跑去,开头在那里折腾了一番,然后在挪动椅子。她觉得灯好像在会客室里叮当响了一会儿;远处一个什么地方传来桌子移动的很响的声音。一切顿时又平静了。

然后可怕的轰隆一声,就像天花板坍塌和水泥块就要从上面掉下来似的,而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在这轰隆一声中感到惊讶的只有一点:从上面有个地方声音低沉地掉下了一个沉重的人体。

 

恐慌

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极不喜欢出门,丝毫不会令人觉得新鲜,对他来说,任何一次出门都经过慎重考虑,而所去的地方却是机关或去向大臣报告。司法部的主管人有一次就是这么开玩笑地说他的。

坦率地讲,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极不喜欢面对面的直接谈话,用电话进行谈话消除了这种不便。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桌子上有通至所有机构的电话线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很高兴听到电话铃响。

只有一次,一个爱开玩笑的人从一个什么机关打电话向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提出问题时猛一巴掌扪住电话筒,给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留下像他挨了一巴掌似的印象。

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来,任何用言语交换意见都没有像线条一样明确、直接的目的。他把其他的一切都看成是喝茶和吸烟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任何一种卷烟都坚持叫做烟头;他还认为,俄罗斯人——全是些没有用的喝茶、酗酒和消费尼古丁的人(他不止一次提出要对含尼古丁的产品加税)。按照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见,一个快四十五岁的俄国人就显出不雅观的肚子和红鼻子,原因便在这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所有的红色都会变得像头公牛似的冲过去(顺带地冲向红鼻子)。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本人有一个死一般灰色的小鼻子和细小的腰身——您会说像一个十六岁姑娘的腰身——并引以为豪。

不过对客人的来访,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还是独特机灵地对自己作出解释:贵族家庭的定期聚会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个在一起喝茶和吸烟头的地方,只要来客不打算借机在无所事事的机构里谋个职位及为此在造访的家里巴结人家,只要来客不打算借机把儿子安排到该机构里来,或想让这位儿子和该机构官员的女儿结婚,而这样一个无所事事的机构是有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顽强地和这个机构进行了顽强的斗争。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到楚卡托夫家去的唯一目的是给这个机构以打击。那机构和一个无疑是温和的、并非反对制度而是因为想对制度稍稍加以改变而应加以警惕的党派开始调起情来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蔑视妥协,蔑视那个党派的代表人物,主要的是蔑视那个机构。他要让那个机构的代表和那个党派的代表看看,在刚刚受命担任崇高职位的他,最近将对那个机构采取些什么样的行动。

这就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满地认为自己必须待在楚卡托夫家的原因,直觉的最不愉快的客体就在鼻尖底下:跳着舞的腿脚一曲一伸的抖动抽搐和小丑们服装的血一样鲜红的皱褶的讨厌的沙沙声。过去他也曾看见过这些红色的破布:对,在喀山教堂前面的广场上;在那里,这些红色的破布被称做旗帜。

这些红色的破布现在出现在一个普通的舞会上,并有那个机构的头头在场,他觉得是不合适的,不相称的,甚至是一种可耻的玩笑;而跳着舞的腿脚一曲一伸地抖动抽搐,导致他头脑中产生出一项可悲的(却是不可避免的)措施,以制止危害国家的罪恶。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友好地斜过眼睛瞟了瞟殷勤的主人,他的表情变得令人很不愉快。

对他来说,红色小丑的舞蹈变成了另一种血淋淋的舞蹈,这种舞蹈其实和所有的舞蹈一样,先是在马路上流行;这种舞蹈和所有的舞蹈一样,后来在不无名气的绞架下继续进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心想:只要在这里一旦许可这种表面上无害的舞蹈,这种舞蹈当然会在马路上继续;而舞蹈的收场,当然——也将发生在那边,那边。

其实,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本人年轻时也跳舞:波利卡马祖卡舞——大概,也可能是兰谢舞。

有一个情况加重了这位官居要津的人的忧伤心情:一个什么荒诞的多米诺使他极不愉快,引起他心绞痛的严重发作(那是心绞痛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表示怀疑,而且奇怪——凡是承担把一个机构这样如此有力的机器轮子哪怕稍稍转动起来的人,都绝对清楚地知道什么是心绞痛)。就这样,一个荒诞的多米诺,胡闹的小丑,当他在大厅里出现时以最厚颜无耻的方式同他碰在了一起;在他步入大厅时,荒诞的多米诺(胡闹的小丑)做着鬼脸跑到他跟前。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尽量仔细地设法回忆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鬼脸,却回忆不起来。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怀着坦诚的苦闷,强忍着厌恶,像一根木头一样笔直地坐着,手握着小瓷杯上极为精致的扶把;他那小腿肚干瘪的双腿垂直地支在花花绿绿的布哈拉地毯上,大腿部分和小腿部分在膝盖骨的地方拐了个弯,形成九十度直角;他的伸出握住瓷器小茶杯的消瘦的双手,则同胸脯保持垂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一个官居一品(29)的人,在地毯上显示的模样像个埃及人——不顾解剖学的一切规则,他生硬,颧骨凸出,肩膀宽大(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身上其实没有什么肌肉: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由骨骼、筋腱和血管组成)。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个埃及人,正是带着这种已经成为自己的习惯似的生硬态度,向出现在这个舞会上的统计学教授——一个新建党派、一个温和地背叛国家但毕竟是背叛国家的党派的领袖讲述了一整套最英明的禁令;还以同样已经成为自己的习惯的生硬口气,向那位自由派教士出身的一家保守派报纸的编辑不容反驳地讲述了一整套最英明的建议。

对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个官居一品的人来说,同两者都无事可做,那两人都是所谓大腹便便(由于在饮茶方面不克制)的人;顺便说一句,两人都是红鼻子(由于无止境地消耗酒精饮料)。其中一个还是宗教家庭出身,而对于宗教家庭出身的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有一种可以理解的及从他祖先继承下来的癖性:厌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因为公务需要与乡村的和城市的宗教家庭的牧师及他们的儿子和孙子们谈话时,总是那么明显地感到对方脚上发出的臭味;要知道,乡村牧师、城市牧师……就连宗教家庭的牧师及他们的儿子和孙子们身上,总是那么明显地露出因为不常洗而发黑的脖子和发黄的指甲。

突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两件分别属于宗教家庭出身的人的和温和的叛国犯的又宽又短的常礼服之间忙碌起来,仿佛他的嗅觉闻到了那么明显地从脚上发出的臭味。但是,这位有名望的男子汉的这种激动不是因为嗅觉中枢受到刺激;这种激动是因为敏感的耳膜的突然振动:这时弹钢琴的人再次把手指落到钢琴上,而所有相应旋律的所有流动通过和声的不协调,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听觉器官接受起来都像至少有十个指甲在玻璃上刻划时发出的那种毫无意义的吱吱声。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转过身子,便在——那边,那边,他看见一双属于一伙国家罪犯的难看的腿脚的一曲一伸地抖动抽搐,对不起——是一伙正在跳舞的青年。这种魔鬼的舞蹈中,使他的注意力感到吃惊的,仍是那件在舞蹈中飘展自己血淋淋锦缎的多米诺斗篷。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尽量仔细地设法回忆,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姿势。却回忆不起来。

而当美滋滋的和外表令人讨厌的先生恭恭敬敬飞奔到跟前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异常地活跃起来,一只手在空间画了个表示欢迎的三角形。

问题在于讨厌的、大家蔑视的先生是个所谓不可缺少的人物:不言而喻嘛,一个过渡时期的人物。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他的存在原则上是谴责的,在法制范围内,这种人的存在当然是令人失望的,不过……您有什么办法?需要,方便,而且……不管怎么,这种人既然——存在,就只得与他和好。如果注意到他困难的处境,令人讨厌的先生身上有一点是好的,就是他知道自己的价值,却一点也不狂妄自大,不像这个教授那样爱喧哗说空话,不像这位编辑极不体面地用拳头敲桌子。美滋滋的先生就这样在一个机构供职,却默默地为各个不同的机构效力。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由得重视起先生来,因为他并不力图与官员或社会上一般人处于平等的地位,一句话,令人讨厌的先生是个坦率的奴仆。这有什么?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奴仆很讲文明礼貌是出名的,因为在阿勃列乌霍夫家干活的仆人,还没有一个提出什么抱怨的。

这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特别客气地同这个人扎扎实实地交谈起来。

他从这次交谈中得出的印象,像轰雷般地使他大吃一惊,因为血一样鲜红的、令人讨厌的多米诺,那个他刚刚在考虑的招人取笑的对象,照坐在身边的这位先生说,原来是……不,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这时的脸色,就像他正在看人家切割柠檬及那把切割刀被柠檬汁酸化一样)——不,不,多米诺原来是他的亲生儿子!……

他的儿子果真是他亲生的吗?他的亲生儿子,知道吗,可能不过是安娜·彼得罗夫娜的儿子,因为血管里可能是母亲的血统偶尔占了所谓的优势,而在母亲的血液里——在安娜·彼得罗夫娜的血液里——根据最精密的材料证明,原来是……教士的血统(这些证明材料是夫人出走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搞来的)!显然,是教士的血统使纯洁的阿勃列乌霍夫家族变坏了,赐给有名望的丈夫一个简直是可恶的儿子。只有可恶的儿子——一个真正的杂种——会干出这类的勾当来(从吉尔吉斯阿勃-拉依亲王迁居俄罗斯以来,从安娜·伊万诺夫娜时期以来,阿勃列乌霍夫家族里——没有出过任何类似的事情)。

最使参政员感到吃惊的情况是,可恶的、在那里一蹦一跳的多米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据先生报告,过去也不光彩,犹太人报纸描写过这些不光彩的习气。这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真是觉得太遗憾了,这些日子他没有抽出时间浏览“每日记事”,在一个无比重要的岗位上,他只阅读出于温和派国家罪犯手笔的社论(那些非温和派国家罪犯写的社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是不看的)。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改变了身体的姿势,他急忙站立起来,想跑到隔壁一间屋里去寻找多米诺,可从那儿的一间房里,一个身穿常礼服、脸刮得光光的中学生很快很快地向他跑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心不在焉地差点儿伸出手去,凑到紧跟前仔细一看,脸刮得光光的中学生原来是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自己,因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起跑时,匆忙中搞错了房间里的位置,差一点撞在镜子上。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改变了身体的位置,转过身背对着镜子。这时——在那边,那边——在客厅和大厅之间的一个房间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又看到了那个下流的多米诺(杂种)正埋头在读一张(大概也是下流的)纸条(大概,是色情内容)。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没有足够的勇气当场把儿子抓住。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止一次地变换被叫作躯体的由筋条、皮肤、骨骼组成的总体的姿势,显出自己像个矮小的埃及人。他过分神经质地擦着自己的双手,多次走到玩纸牌的桌子边上,突然发现对待各种很不相同的对象的异常的彬彬有礼和异常的好奇:在统计学教授那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顺便获悉普罗舍戈尔省乌赫托姆乡坑洼的情况;在普罗舍戈尔省地方自治局活动家那里,他了解到纽芬兰岛胡椒消费的情况。统计学教授为有名望的男子汉的关心所感动,虽不熟悉普罗舍戈尔省坑洼问题的情况,却答应给官居一品的人寄一份有关全球地理特点的详细指南。不了解胡椒问题的地方自治局活动家则假惺惺地指出,好像纽芬兰岛人对胡椒的需求量巨大,凡立宪国家往往都是如此。

一些不好意思出口的悄悄话、窃窃私语和强装的微笑,很快传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耳朵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明显地注意到,跳着舞的腿脚的一曲一伸的抖动抽搐突然停止了——他的不安的心神平静了一会儿。可后来,他的脑袋又清晰得可怕地活动起来,所有这不安地过去的几个小时的命运交关的预感,得到了证实:他的儿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一个最可怕的坏蛋,因为只有最可怕的坏蛋才会有如此令人厌恶的表现——一连几天穿着红色的多米诺式斗篷,一连几天戴着个假面具,一连几天使犹太人的报界掀起风波。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绝对清楚地意识到,只要在大厅那边,那些——军官、小姐、带着教育机构应届毕业生的太太们在跳舞,他的儿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会继续跳下去,直到……但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还是无法把自己的思想理得很清楚,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究竟要胡闹到什么程度,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毕竟是他的儿子,而不是随便这么——安娜·彼得罗夫娜和一个男性通奸后私生的,或许,鬼知道——在什么地方通的奸。可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两只耳朵,却和阿勃列乌霍夫家族所有的人一样——不可思议的大,而且还翘着。

关于耳朵的这种想法使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愤怒稍稍平息了一点,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推迟了把儿子从家里赶出去的打算,不去追究使儿子穿上多米诺式斗篷的原因的最微妙的后果。但不管怎么,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现在失去了职位,他应当拒绝那个职位;不洗清因为儿子的行为(不管怎么,毕竟是——阿勃列乌霍夫的儿子)给家庭的名誉蒙受的污点,他不能接受那个职位。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带着这种悲凉的想法歪着嘴巴(仿佛他正在吮吸淡黄色的柠檬),伸出指头握过大家的手,便在主人的陪同下迅速跑步走出客厅。当他疾步经过大厅,以极其可怕的心情环顾沿墙四周,发现照得通亮的大厅过分宽敞时,他清楚地看到:眉毛白了的贵妇人们正聚在一起,恶毒地悄声叨叨着。

传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耳朵里的,只有一个词儿:

“一只雏鸡。”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厌恶砍去头、拔光毛以后在商店出售的雏鸡。

不管怎么,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急忙跑步经过大厅,要知道,十分天真的他不知道絮絮叨叨的大厅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不久前身穿红色的多米诺式斗篷在这里跳舞的人究竟是谁,对他们来说或许是个谜:人们还真的一点儿也没有告诉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即他的儿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一刻钟以前已经不体面地穿过现在他本人正如此急忙穿过的大厅走了。

 

一封信

被一封信吓坏了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参政员之前一刻钟刚从跳着欢乐的卡德里尔古典交际舞的人们身边跑过去。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房子里跑出来的。在楚卡托夫家的大门口,他十分沮丧地清醒过来了;他在那里,在一片昏暗的沉寂中,在一片昏暗的泥泞中继续站着,机械地数着有多少辆马车停在那里,机械地看着一个忧伤、瘦长的维持秩序的人的动作——那是警察分局长。

忧伤而瘦长的人突然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鼻子边上走过去。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忽然觉得被蓝色的目光刺了一下。对身披外套的大学生十分恼火的警察分局长抖了抖浅亚麻色的大胡子,瞟了一眼,就过去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也从站着的地方,在一片昏暗的沉寂中,在一片昏暗的泥泞中,很自然地移动起来,透过昏暗的沉寂和泥泞死死瞅着路灯的暗红色斑点,大门口路灯尖端上方的女像柱透过漫雾从上倒映在斑点里,通过斑点使相邻房子的一角突了出来。那是一幢黑色的平房,带有半圆形的窗户和小木雕像。

但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刚一移动,便冷冷地发现自己的一双脚完全不管用了:只是两个软软的部分糊里糊涂地踩在水洼子上吧唧吧唧响。他尽量想使这两个部分发挥作用,那软软的部分不听他使唤;表面上它们有着一双脚的完整外形,但他没有脚的感觉(没有了脚)。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无意中上了黑色平房的小台阶,裹好外套,就这样坐一会儿。

以他的处境,这是自然的(他的整个行动都是完全自然的);他同样自然地敞开外套,露出自己多米诺的红色斑点;同样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揉皱的信封,一次又一次地阅读纸上的内容,努力从中寻找一点这会是一个普通的玩笑或一次嘲弄的痕迹。但不管是普通的玩笑或嘲弄的痕迹,他都没有能找到……

“记得您夏天的提议,同志,我们急于通知您,现在轮到您了。这就委托您付诸实施对……”接下去,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没法再读了,因为那上面写着父亲的名字——再往下:“您所需要的材料是一枚定时炸弹,已装在一个小包裹里及时转交。赶快动手,因为时间不等人,望全部行动在最近几天内完成……”接下来——是口号,那口号和笔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都同样熟悉。写这封信的人——无名氏:他不止一次地收到过这位无名氏的便条。

没有任何可怀疑的东西。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耷拉着双手,拖着两条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下嘴唇同上嘴唇分裂开并挂了下来。

从有位太太把一个揉皱的信封交给他的那个性命交关的时刻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力图抓住一些普通的、偶然的和完全不相干的无聊思想。恰似一群受枪声惊吓的狂暴的乌鸦飞离多枝桠的树木后便开始盘旋——这里那里,这里那里地到处乱飞,直到新的一声枪响。一些无聊的思想,就这样在他的脑袋里盘旋,例如:摆在他书架上的书籍的数量,原来他喜欢的某个女人走出房门献媚地稍稍提起裙子时露出的衬裙皱边的花纹(对,这个女人——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却不知怎么没有记起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直努力不去想,努力不去理解——想啊,去理解——难道是理解这个;这个——来了,在挤压,在吼叫;如果去想——你简直等于跳进冰窟……这里有什么好想的?这里没有什么好想的……因为这个……这个……好啊,怎么这个?……

不,这里谁也无力去想。

读完纸条后最初的一分钟,他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可怜地哞哞叫着,叫得这么可怜,就像一头温驯的犍牛在屠刀下的哞哞声。在最初的一分钟里,他用目光在寻找父亲。他发现父亲普普通通就这样,就这样:显得矮小、苍老——像只拔光毛的雏鸡。他因为害怕而感到窒息,他心里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可怜地哞哞叫着:这么温驯和可怜。

他于是拔腿跑起来。

而现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直努力想抓住表面:瞧——大门口的女像柱;没有什么,女像柱……可是——不,不!女像柱不是这样的——他从来没有见过类似这样的玩意儿:悬挂在熊熊烈火上头。而瞧——一幢小房子,没有什么——黑色的平房。

不,不,不!

小房子不是平白无故的,就像一切都不是平白无故的一样,那里边的一切都失去控制了;他自己对自己失去了控制;他不知从哪儿(不知是从哪儿),从一个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张望着!

还有这一双脚——一双没有什么特别的脚……不,不!不是一双脚——是两个完全柔软的不熟悉的部分在这里无聊地拖拉着。

但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想抓住一些不相干的思想和琐碎事儿的企图,一下子被推翻了,他刚刚在里边狂妄胡闹的高大房子的大门响亮地敞开了,一批接一批的人从里边出来;一辆辆轿式马车在那边漫雾中活动起来了,两边路灯的亮光活动起来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吃力地离开黑色平房的小台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拐弯走进一条空荡荡的僻静小胡同里。

和所有僻静的小胡同一样,这也是一条空荡荡的小胡同,就像那边上方的空间;人的心灵也是这么空荡荡的。一时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试图去想那些先验的东西,去想这个短暂世界的事件丝毫不能否定其中心的不朽,去想甚至连进行思考的大脑也不过是思维的现象,去想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既然在这个世界上活动,他——就不是他;他——是一个暂时的外壳,他的真正的精神——观察者,同样能发光给他照亮他的道路,甚至给他照亮他带着这个的道路,甚至照亮……这个……四周围都是这个,像一道道竖起的栅栏。他发现门下有一条空隙和一个水洼子。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光照亮。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识徒劳地竭力想发光照亮,可它不发光照亮,原来可怕的黑暗依然那么可怕。他惊恐地环视四周围,可怜巴巴地爬到一个斑点似的路灯光处,人行道上的积水在斑点下面淙淙流着,斑点上淌过一小块橘子皮。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又读起纸条来。一堆思想像一群受暴风雨惊吓的狂暴小鸟,从意识的中心飞开去,但是连意识中心也不存在:那里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孔,不知所措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那里站着,就像站在一口漆黑的小井边上。在什么地方及什么时候,他曾经也是这样站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竭力去回想,可是回想不起来。于是他又一次拿起小纸条来读,一堆思想像一群小鸟迅速掉进那个空荡荡的洞孔里,现在,一些破碎的思想在那里蠕动。

“记得您夏天的提议”,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反复读着,尽量想挑剔出一点什么来。但是挑剔不出什么来。

“记得您夏天的提议……”确实是提议过的,可是把它忘了——有一天他好像记起来过,可后来出了刚刚过去的那些事件,出现了多米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惊讶地回顾了一下不久前的往事,发现那简直没有意思,那时有位小脸蛋的好看的太太,不过,没有什么——是一位太太,一位太太和一位太太!……

一堆思想再次从意识的中心飞散开来,但没有意识的中心;眼前是门下的一条空隙,而心灵里——是一个空荡荡的洞孔,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空荡荡的洞孔上面思考起来。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他曾经也是这样站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竭力去回想——是的,回想起来了:他曾经也是这样站在涅瓦河岸的穿堂风中,弯着身子趴在桥栏杆上,张望着被病菌污染的河水(要知道,一切都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可怕的提议,多米诺以及瞧这……)。瞧,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站着,身子弯得那么低,继续在读那张内容可怕的纸条(所有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儿,而且有过好多次)。

“我们急于通知您,现在轮到您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读着。他转过身子,因为背后传来脚步声;有个不安静的影子通过僻静小胡同的穿堂风模糊不清地闪现出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看到自己的肩膀后边:一个脑袋,一根拐杖,一件大衣,一脸短短的胡子和一个鼻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迎上前去,警觉地细看这个路人,他看到一个脑袋、一根拐杖、一件大衣、一脸短短的胡子和一个鼻子,那一切满不在乎地过去了(只听到脚步声和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向那一切转过身去,瞧着自己后边脏兮兮的漫雾,瞧着那一切急速前去的方向:一个脑袋,一根拐杖和一双耳朵。他令人非常讨厌地张大着嘴巴,弯着身子继续站了好久(那一切——什么时候见过),那模样之可笑,至少像一个披着尼古拉式外套的缺胳膊的人,而且外套的两个下摆又古怪地随风飘扬着……像他那样的近视眼,不管怎么仔细看,除了一圈栏杆的轮廓,还能看清点什么呢?

于是,他又回过头来读信。

“您所需要的材料是一枚定时炸弹,已装在一个小包裹里及时转交……”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这个句子挑剔起来:不,没有转交,不,没有转交!挑剔过后,他感觉到有了点类似希望的名堂,这一切——是一个玩笑……炸弹?……他没有炸弹?!……对,对——没有!!

……

装在一个小包裹里?

……

这时候,全都想起来了:谈话,小包裹,可疑的来访者,九月的一天,以及其他的一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清清楚楚地回想起来了,他是怎么拿到一个小包裹的,他又怎么把它塞到桌子里(那时小包裹是湿的)。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才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全部可怕。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一种无法表达的恐惧头一次控制了他:他感到心里像针扎似的疼痛,门口的空隙的边缘在他眼前旋转起来;刚才在他周围的黑暗,一拥而上抱住了他。他的“我”原来只不过是一个黑暗的贮藏室,如果它不是被放在绝对黑暗中的一个狭小的贮藏器内的话;而且在这里,在心脏的部位,突然冒出小火星……小火星立刻变成一个鲜红的球体;球体——扩大开来,扩大开来,扩大开来;结果,球体崩裂了,全都崩裂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清醒过来了,不安静的影子第二次出现在附近:一个脑袋,一根拐杖和一双耳朵;那是一个鼻子旁边长满短胡子的令人讨厌的先生(请原谅,他好像刚见过这位先生——他好像在舞会上见过先生,这位先生好像在客厅那边时站在那个擦着双手的老年人面前)。鼻子旁边长满短胡子的令人讨厌的先生在一道旧栅栏前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解手;可是在旧栅栏前站下后,他把脸转向阿勃列乌霍夫,响亮地呷了一下嘴唇,并稍稍冷冷地一笑:

“从舞会来,对吗?”

“对,从舞会……”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被弄得措手不及,不过这又有什么:参加舞会并不等于犯罪。

“我就知道……”

“原来是这样?您怎么会知道?”

“您的外套下面露着,怎么说好呢,喏——多米诺的一角。”

“哦,是的,多米诺……”

“昨天它也露着……”

“就是说,怎么昨天?”

“在冬宫运河边……”

“先生,您记错了……”

“啊,得了吧,您就是穿多米诺式斗篷的人。”

“穿什么的人?”

“对——就是那个……”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再说贸贸然跟一个对您来说陌生的人攀谈至少是件怪事……”

“完全不是陌生人,您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而且您还是——报纸上说的那个穿红色的多米诺式斗篷的人……”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脸色变得比麻布还要苍白:

“您听着,”他向美滋滋的先生伸过一只手,“您听着……”

但是,先生没有就此罢手:

“我还认得您爸爸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我有幸刚刚和他谈过话。”

“哦,请相信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到不安起来,“那全是些卑鄙下流的传闻……”

先生解手完了,慢慢从栅栏边走出来,系好大衣扣子,随便地把自己的一只手往口袋里一伸,并有所暗示地使了个眼色:

“您上哪儿?”

“去瓦西列夫斯基岛。”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随口说道。

“我也去瓦西列夫斯基岛,瞧——我们是同路人。”

“就是说,我得去——滨河街……”

……

“看样子,您不知道自己该上哪儿,”令人讨厌的先生冷冷一笑,“根据这种情况——我们上餐馆。”

一条又一条偏僻的小胡同;一条条偏僻的小胡同通向马路。马路上跑过黑黝黝不安静的影子模样的通常的居民。

 

同路人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穿着灰大衣,戴着黑色的高筒大礼帽,一张脸庞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发绿的灰麂皮;他有点慌张地跑向开着的院门口,突然发觉已处身在潮气弥漫、又湿又滑的门廊上,便疾步走下院门口的台阶。

有谁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听到这大声的叫唤,棕红的昏暗处露出一辆轿式马车的轮廓,慢慢驶进路灯的光圈下,突出着车上的纹章:一头伸出角去顶住骑士的独角兽。潮湿的雾霭中显露出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的埃及人的身形,他弯起一条腿,刚准备登上踏脚板,跳上马车并乘着马车往那潮湿中疾驰而去时,后边的大门敞开了。刚才把真实而令人痛心的实情当面告诉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那位讨厌的先生,出现在马路上,他往前低着脑袋,胆怯地朝左边走来。

这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收回弯举着的腿,把手套举到高筒大礼帽的边沿上,对不知所措的马车夫干巴巴地命令道:回家去,不用马车了。然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做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他一生的历史中已经有十五年没有见过这举动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自己也困惑地眨巴着眼睛,并把一只手放在胸口,好像是为了减轻气喘,同时跑步向那个悄悄在雾中溜走的先生追上去。请注意一个实质性的事实:有名望的男子汉的下肢极为细弱消瘦。诸位如果注意到这个实质性的事实,那就当然会明白,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开始跑步去追赶时还挥舞着一只手,借以助力。

我提到不久前去世的官居一品的人的行为的这个珍贵特点,只为引起有关他未来传记资料的诸多搜集者们注意;不久前,报上好像已经刊载过他的传记。

看到了吧,是这样的。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做了两件违反自己刻板的生活准则的最不可思议的事:第一,不要马车效劳(考虑到他的空间病,这可以称是一次真正的功勋);第二,在最直接的而不是间接的意义上,漆黑的夜间他在空寂无人的马路上奔跑。而当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的高筒大礼帽被风吹下,当他四肢落地趴在水洼子里找回高筒大礼帽时,他对着一个不知要跑到哪里去的背脊用颤抖的声音叫喊起来:

“嗯嗯……您等等!……”

但是,背脊没有理他(其实,那不是背脊——是在背脊上边的两只奔跑的耳朵)。

“您停下啊……巴维尔·巴甫洛维奇!……”

一闪一闪的背脊在那里停下来了,它扭过头来认出是参政员后,便跑过来(不是背脊跑过来,而是背脊的拥有者——满脸短胡子的先生)。满脸短胡子的先生发现参政员四肢落地趴在水洼子里,大为惊讶,动手把漂着的高筒大礼帽从水洼子里捞出来。

“最尊贵的阁下!……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您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好,您拿着(令人讨厌的先生说着,同时先把一顶很高的高筒大礼帽用自己肥大的袖子擦干净,再把它递给有名望的男子汉)。

“最尊贵的阁下,您的马车呢?……”

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高筒大礼帽戴上,打断对方的话头。

“夜间的空气对我有好处……”

两个人朝一边走去。走的时候,先生竭力要和参政员保持一致的步调,这真是太难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脚步小得只有用显微镜才能看清楚)。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向同路人抬起双眼,眨巴了一下眼睛后——怀着明显的仓皇失措的神情说:

“我……你——您知道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这次又说错了人称。

“什么——啊?”先生随即警觉起来。

“我,您知道吗……想有个您的确切地址,巴维尔·巴甫洛维奇……”

“我叫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同路人不好意思地纠正说。

“雅可夫列维奇,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您知道吗,我对人名的记性不好……”

“没有关系——的,您哪至于呢,没有关系的。”

令人讨厌的先生狡黠地想到:他这是为了儿子……他想知道……可又不好意思打听……

“啊,这么说,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您把地址给我。”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解开大衣,取出自己犀牛皮封面的小笔记本。两人到了路灯底下。

“我的地址,”先生忽然显得忙乎起来,“是不断变换的,比较多的时间,我住在瓦西列夫斯基岛。对了,就是十八条十七号门。是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家。我向他租了两个房间,用的名义是地段文书沃隆科夫。”

“这样——嗯,这样——嗯,这样——嗯,我近日内上您家去……”

“就是说,我姓沃隆科夫,可为什么我的真姓是莫尔科温呢?”

“就是啊……”

“这是因为,您知道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为什么,是因为我住在那里所持的护照是假的。”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脸上流露出厌恶的表情(要知道,他是根本否定这类人的存在的)。

“而我真的住所在涅瓦……”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心想:“有什么办法,这类人的存在,在过渡时期及严格的法制范围内——是一种可悲的必然,但毕竟是——必然的。”

“我啊,最尊贵的阁下,正像您见到的,眼下一直在进行侦查:现在——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

“对,您是正确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马上表示同意。

“正在策划一起危及国家的犯罪活动……当心点儿,这里——小水坑……这起犯罪活动……”

“是——这样……”

“我们很快会侦破……瞧,干燥的地方,请把手给我。”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穿过一个大广场,面对这个大广场,他心头又升起一阵害怕,于是他身不由己地紧靠住先生。

“是——这样,是——这样,很好——嘛……”

在那个巨大的空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竭力显得胆大,可还是不断哆嗦;莫尔科温先生的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接触到他,他抓住他的一只手,扶着他走过一个水洼子旁边;他便随着那只手走着,走着,走着;空间在迎面飞奔。阿波罗·何波罗诺维奇一直沮丧地耷拉着脑袋:关于威胁俄罗斯命运的思想顿时超过了他个人的一切害怕——为儿子害怕及害怕穿过这么大的广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尊敬地瞥了一眼这个现存制度的勇敢保卫者,莫尔科温先生还是把他带到了人行道上。

“有人在策划一起恐怖主义行动?”

“正是的——嗯……”

“而它的牺牲品呢?……”

“该有一位高级的大官倒下……”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感到背脊上直发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近日收到过一封恐吓信,信里他被告知在他出任重要职务时有人将向他投掷炸弹。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蔑视一切暗中投放的信;这封信,他也撕了;职务则接受了。

“请您原谅,如果这不是秘密,现在他们瞄准的是谁?”

这时出现某种真正古怪的情况:周围所有的一切仿佛忽然变矮了,很明显地变得潮湿了,也比原来更亲近了;莫尔科温先生仿佛也变矮了,比原来更亲近了——仿佛成了很久前就熟悉的老相识。当他向参政员的脑袋弯过身子低声说话时,嘴唇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怎么瞄准谁?瞄准您呀,最尊贵的阁下,是您!”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发现:那——是大门处的女像柱;不错,女像柱。可是——不,不!不是这样的像柱——他一辈子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东西——悬挂在雾中。那是——房子的一个侧面;一个不错的侧面,侧面就是侧面——石头砌成的。可是——不,不,侧面并非无缘无故,同一切并非无缘无故一样,那上面的一切都移动了位置,裂开倒塌了;他自己裂开倒塌了,现在正毫无意义地在黑暗的半夜里嘟哝着:

“怎么会这样?……不,等一等,等一等……”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怎么也无法现实地设想,这只绷着手套、曾经抓住别人大衣纽扣的手,这双脚及这个疲劳的、已经非常疲劳(相信我)的心脏,受那边一枚炸弹内瓦斯膨胀的作用,转眼之间突然会变成……变成……

“就是说,怎么这样?”

“是啊,怎么这样,可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切都很简单……”

这事显得那么简单,以至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没法相信,他开头好像激昂地吹了吹自己灰白的连鬓短胡子(还有连鬓短胡子!),噘着嘴唇(到那时,嘴唇就没有了),然后还沉下脸,把自己的脑袋垂得低低的,无思无虑地张望着自己脚下人行道上淙淙流淌的脏水。四周围的一切都变成湿淋淋的斑点在淙淙流淌,沙沙沙响着,低声絮叨着,那是秋天老太婆的唠叨。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站在路灯下,轻轻摇晃着自己灰烬般颜色的脸庞,惊讶地睁着眼睛,翻着白眼,转动着眼珠(一辆轻便轿式马车格隆隆响着过去,听起来仿佛是某种可怕的、沉重的声音在那里隆隆地鸣响:就像金属把一个生命击成碎片)。

莫尔科温对自己面前这个年老的仿佛像掉在污物中的身形,甚至感到很可怜。他补充说:

“您啊,最尊贵的阁下,不要害怕,因为已经采取了最严密的措施,我们也不允许这件事发生。无论今天或明天,都不会有直接的危险……一个礼拜后,您也就完全清楚了……稍等一下……”

看着苍白的路灯光照亮下可怜地哆嗦着的一张死尸般的脸上的斑点,莫尔科温不由得想:“他变得多么苍老了,简直成了一副骨头架子……”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明显地有点呼哧着向先生转过自己不留胡子的脸,忽然哀伤地微微一笑,由此在他的眼睛下边出现了两个肿得大大的下眼泡。

但是过了一分钟,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完全恢复过来了,年轻了些,变白了。他有力地拉了拉莫尔科温的一只手,笔挺得像一根棍子,走进秋天脏兮兮的空气里,那模样使人想起拉美西斯二世法老(30)的干尸侧影。

夜黑下来了,成了蓝色和紫色的了,转而变成一片发红的点点闪烁的路灯光,恰似一片散落的点点星火。门下的空隙、墙壁、围栏、院子和大门口,都显得高起来,从它们里边还发出各种各样的叨叨和各种各样的叹息;僻静的小胡同里飞奔而出的穿堂风的不和谐的叹息,在那里,同屋外、墙外、围栏和门下空隙外边的和谐的叹息混合在一起。而那边的什么地方,在屋外、墙外、围栏外和门下空隙外流水匆匆流动的淙淙声,都仿佛是匆匆流动的叨叨声:所有的叨叨都变成了叹息,而所有的叹息又开始在那边叨叨。

呜!就在那潮得湿透、夜色变蓝变紫、鲜红的路灯光变得病态地点点闪烁的时候,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是怎么从这个蓝紫色的路灯光圈下跑出来又跑进另一个紫红色的光圈下的啊!

 

一个发疯的人

当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正处于那个性命交关的节骨眼上,我们把他撇下了,当时他苍白得像死了一样,完全平平静静,紧闭着的嘴上挂着带讽刺意味的微笑,急忙跑到过道的房间(简单点说,也就是跑到过道里)去找不听话的妻子,然后马刺唰的一声,便手拿皮袄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前。而当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沙沙响着挑衅地紧挨发怒的少尉鼻子尖走过时,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依然以那种过分敏捷的动作开始到处来回走起来,并把所有的电灯关了。

他为什么要用这种古怪的举动来显示自己不平常的精神状态呢?其实,这整个可恶的事件与那些燃烧发亮的灯光之间能有什么联系?这里边很少联系,也没有多大意思,就同穿墨绿色制服、动作过分敏捷的少尉那棱角分明、瘦长而忧伤的身影和变得年轻的仿佛是用芬芳的柏树木头雕刻而成的人的激昂的亚麻色头部很少联系,没有多大意思一样。一点联系也没有。请看这些——镜子:在有亮光时,它们照出一个脸色突然变得年轻的棱角分明而瘦长的人。这个脸色突然变得年轻的棱角分明——瘦长的映像一边向镜子紧跟前跑去,同时抱住自己清秀的脖子——啊呀,啊呀,啊呀!在亮光和手的动作之间,不存在任何联系。

“唰——唰——唰——”履声响了,与此同时,动作过分敏捷的棱角分明而瘦长的人淹没在黑暗中。这也许是利胡金少尉?

不,请想想他所处的那种可怕的情况:镜子照出了他凶神恶煞般的模样,这是因为那个穿多米诺式斗篷的人给他诚实的家庭带来的侮辱,遵照一个军官的誓言,现在他必须不能让妻子踏进自己家的门槛。不,请想想处于他那种可怕的情况:这毕竟是利胡金少尉——他本人。

“唰——唰——唰——”履声已在隔壁房间里响了。随即又在另一间屋里响了。这响声还引起了玛弗鲁什卡的不安,而当她从厨房里跑到房间里来时,她马上被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她于是大声嚷嚷起来:

“这是怎么了?”

但黑暗中传出一声稍有点生气的干咳:

“出去……”

“这真是咋的了,老爷……”

有人在角落里用愤愤的命令口气低声说:

“出去……”

“怎么行,老爷,得给太太收拾……”

“出去,滚出去。”

……

“再说,您自己知道,床还没有铺好……”

……

“滚,滚,滚!……”

……

她刚从房间里出来回到厨房,老爷也跟着进了厨房:

“走,离开这个家……”

“那叫我怎么办,老爷……”

“走,快走……”

“可是,我上哪儿去?”

“自己知道该上哪儿,别再踏进……”

“老爷!……”

“明天以前别再踏进这个家的门槛……”

“可是老爷!!……”

“滚,滚,滚……”

他把皮袄扔给她,还把她推出了门。玛弗鲁什卡哭了,她吓得不知所措。看样子,老爷他——不对头了,她该去找看院子的人,报告警察局,而她却犯傻——到女友家去了。

哎呀,玛弗鲁什卡……

……

一个普通的、完全正常的人的命运,是多么可怕:他的生活决定于容易理解的词汇、行为清清楚楚的日常生活;那些行为把他带到无边无际的远方,就像一艘小船——装备有完全能表达清楚的语言、举动;如果小船偶然触到日常生活的无法弄清的暗礁,就会破裂,朴实忠厚的航行者立刻就会溺入水里……上帝啊,碰到一小点儿日常生活的撞击,普通的人们就会失去理智。不,疯子不会看到那么多损害大脑的危险,他们的大脑大概是由最轻的无形物质组成的。一个朴实忠厚的人的大脑完全无法接受这些大脑所能接受的一切,朴实忠厚的大脑只好破裂;于是,它——破裂了。

从昨天傍晚开始,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感到自己脑袋里的大脑疼得很厉害,就像他起跑时前额撞在了墙上;而当他面对着墙站着时,他发现那墙——不是墙,仿佛它是可以穿行的,而那边,在墙外,有一种他所看不到的亮光及某种荒谬的法则,就像住所墙外的那种亮光和马车的活动……这时,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沉重地含糊其辞地嘟哝着,并摇了摇头,同时感到大脑正在进行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最紧张的工作。反光在墙上爬来爬去活动,这大概是有艘小汽艇顺着莫依卡河驶过,在河面上泛起一道道亮晶晶的水花。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一次又一次地哼哼哈哈嘟哝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摇摇头,如同一切都给搅乱了一样,他的思想彻底给搅乱了。他从分析自己不忠的妻子的行为开始自己的思考,却以发现自己是个毫无用处的废物结束。也许,对他一个人来说,坚硬的平面是无法穿过的,而房间的镜子映像乃是真正的房间,而在这些真正的房间里,住着一个外来军官家庭。应当把镜子盖起来,不好意思用好奇的目光追踪已婚的军官及其年轻妻子的行动。那上面可以遇见各种各样的废物,而在照出的这个废物身上,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捕捉到了自己,他还发现自己脱离了实质性的、完全实质性的思想,在干蠢事(还好,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把电灯关了,不然的话,那些镜子会可怕地吸引他,而他现在需要更加强意志,以便在自己身上找到某种思维的进程)。

这就是为什么妻子走了后,利胡金少尉开始到处来回转,并把所有的电灯都关了。

现在他怎么办:从昨天傍晚开始,它——开始了,悄悄地爬进来,发出嘶嘶嘶的声音。它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它开始了?除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化了装这一事实,这里绝对找不出什么茬。少尉的脑袋是一个普通人的脑袋,这个脑袋已经拒绝在这个微妙的问题上效力,而血液已经涌上脑袋,现在要有块湿毛巾捂在额头上就好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于是给自己的额头上放了一块湿毛巾,放上后又扯掉了。不管怎么,是出了点什么事儿;而且不管怎么,他利胡金给卷进去了;卷进去以后,他便同那事儿拴在了一起。这就是——它:那样敲着,那样打击着,那样揪着太阳穴上的血管。

他一个朴实忠厚的人撞在了墙上,但那里,镜子深处,他却无法进去,他充其量只能在妻子面前大声说出自己一个军官的诚实的话,宣称没有他相伴,妻子竟自去参加舞会,他就不许妻子自由地迈进家门。

怎么办?怎么办?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不安起来,于是又划了一根火柴,暗红色的烛光一闪一闪在跳动;暗红色的烛光照出一张发了疯的脸;这时,他惶恐地凑到手表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走后已经过去了两小时;两小时,也就是一百二十分钟;计算完已经过去多少分钟,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开始计算起多少秒来:

“六千零二十秒?六乘以十二……只有一秒钟理智……”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抱住自己的脑袋:

“一秒钟理智,理智——是的,理智撞在镜子上了……应当把镜子搬出去!十二,一秒钟理智——对,一小块玻璃片……不,是经历过的一秒钟……”

思想给搅乱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在一片墨漆黑中走来走去:笃——笃——笃——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脚步声。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继续进行着计算:

“六乘以十二——一秒钟理智——一六——得六,加以——一,抽象的一——不是一小块玻璃片。对,还有两个零,结果是——七千二百秒钟。”

对最复杂的大脑的工作取得成功后,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不合时宜地有点儿沾沾自喜起来。突然,他想起来了,他的脸阴沉下来了:

“她出去后,已经过了七千二百秒钟,二十万秒——不,全完了!”

七千秒钟过去后的第二百零一秒,该是他履行自己作为一个军官的誓言的开始。七千二百秒,他过得像七千年,从创世纪至今过去的时间,要知道,也多不了多少。于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觉得,自己自创世纪以来一直带着剧烈的头痛症被囚禁在这个黑暗天地里:遭受自发的思想和不顾个人痛苦的大脑剖析的囚禁。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于是在角落里发热昏似的忙碌起来;平静了一会儿,开始做祷告;从木桶里慌慌忙忙找出一根绳子(像一条蛇),把它解开后做成一个圈套,一个拉不紧的死圈套。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绝望后,跑到自己的书房里,他后面拖着一截绳子。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在干什么?坚持自己作为一个军官说过的话?不,哪能呢——不。他不知为什么从肥皂盒里拿出一块肥皂,蹲下来,在放在地板上的洗澡盆边给绳子抹上肥皂。给绳子抹满肥皂后,他采取的整个行动就简直有点儿不寻常了,可以说,他这一辈子都从来没有做出过如此独特的玩意儿。

诸位自己想想吧!

不知为什么他爬到了桌子上(他事先把桌布从桌子上扯掉了);又把一条维也纳小凳从地面搬到桌上;费劲地踩到小凳上后,小心翼翼地拿下灯;留神地把灯放在自己脚边上;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把抹满肥皂后滑溜溜的绳子牢牢固定在原来挂灯的钩子上;给自己画过十字,愣了一会儿;用自己的双手把绳套举到自己的头顶上,形成一个像蛇一样缠起来的模样。

但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突然出现一个精彩的思想:还是应该把自己多毛的脖子刮干净;对,此外还有,应当计算出六十分之一秒的数目和立方,对,六十这个数和——七千二百乘两次。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带着这种精彩的思想迈步走进书房,凭着未燃尽的一点蜡烛头亮光,他刮起自己多毛的脖子来(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皮肤太细嫩了,而在刮脖子时,这细嫩的皮肤上长满了疖子)。刮完下巴和脖子,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突然用刮刀勾住一根短胡须,应当全刮掉,因为——不然怎么?不然他们在那边打开门走进来,就会看见他留着一根胡须,而且……是这副样子。不,在彻底刮干净前,怎么也不能开始那么做。

于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把自己刮得干干净净,彻底刮干净的他,看上去成了个十足的白痴。

好,现在没有什么可以拖延的了,已经全部结束——他的脸上刮得完全干干净净。但正在这时候,过道里的铃响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懊丧地扔下沾满肥皂的刮刀,所有的手指头上都是短须毛,遗憾地看了一眼手表(过了多少个小时?)——怎么办,怎么办呢?有一会儿,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想推迟自己那么干,他不知道会遇到措手不及的情况;不能丧失时间,第二次响起的铃声提醒了他;他于是跳上桌子,把绳子从挂钩上解下来;可是绳子在沾满肥皂的手指上打滑,不听使唤;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以最快速的方式爬下桌子,并悄悄来到过道里;当他悄悄来到过道里时,他注意到,房间里那蓝黑色的、一直像墨水似的浸没着他的黑暗已经开始消散;墨水般的黑暗慢慢开始变淡,成了一片灰蒙蒙的昏暗;在变得灰蒙蒙的昏暗中露出一件件物体:放在桌子上的小凳子,倒着的灯,而在所有这一切的上方——一个湿淋淋的绞索。

在过道里,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把脑袋贴到门上,他愣住了;但该是不安在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身上出现那样的一种忘性,以至着手干无论什么事都成了难以想象。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可是完全没有发觉,他是怎么使劲地用鼻子发出喘息;而当他听到门外边妻子的不安呼叫时,他竟惊恐地拼命大声叫喊起来;大声叫喊完了,他发现一切都无济于事,便跑去将自己独特的思想付诸实施;很快跳上桌子,伸长刚刮得干干净净的脖子;接着便快速把绳子拉到刚刮得干干净净的长满疖子的脖子上,不知为什么事先把两个手指伸进脖子和绳子中间。

在这之后,他不知为什么叫喊道:

“说到做到!”

用一只脚蹬了一下桌子,桌腿因为有小铜环,滑离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这声音连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都听见了——在门外边)。

 

接下来呢?

转瞬间——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的两条腿在黑暗中抖动起来,这时他清楚地看到路灯落在炉子通风口上的反光,他清楚地听到大门口的敲击声和叫骂声。有什么东西有力地把两个手指压到他的下巴处,这样他就再也无法挣脱出来了;接着,他似乎觉得自己喘不上气;只听得头顶上噼啦一声(大概是脑袋里的血管破裂了),突然掉下一块泥灰;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便咕咚一声(简直是致命的)掉下来。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在那种情况下被狠狠一撞,立刻从死亡中活了过来;他当即发现自己恢复了知觉;一恢复知觉就清楚了,原来不是活过来,而是落在了一个平面物体上:他坐在自己家的地板上。同时他感到脊椎骨疼痛,还无意中发现原先穿过绳套,而现在夹在绳子和脖子中间的两个手指。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开始去扯脖子上的绳子,套圈终于松开了。

这时他明白了,自己差点儿吊死:没有来得及吊死——差一点点。于是轻松地喘了口气。

墨水般的黑暗突然变淡了,成了一片灰蒙蒙的昏暗:灰蒙蒙的——开始时;而然后——变成淡淡的灰色。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十分清楚地发现自己怎么无思无虑地坐在四堵墙的包围之中,这些墙上的日本风景画也明显地变成了灰色,不知不觉地与夜间的周围融为一体。夜间清晰地落满路灯的暗红色花边图形的天花板,开始失去了那些花边图形;路灯的花边图形早就消失了,已经为暗淡的、惊讶地注视着灰兮兮清晨的斑点所代替。

不过,我们还是回头来看不幸的少尉。

应该为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辩解几句:谢尔盖·谢尔盖依奇那声轻松的喘气是无意中的,就像任性的溺水者当他们面临被淹到绿莹莹冰冷的深处时的那种下意识动作。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大家请不要笑!)是完全认真地要同这个世界一了百了的,而且要不是天花板已经腐烂(在这一点上,你们应该怪房子的建造者),他的这种愿望毫无疑问也就实现了。可见那声轻松的喘气同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个性不相干,而是出于他那个动物本能的肉体的和无个性的外壳。不管怎么说,这个外壳蹲在地板上并留神倾听着一切(无数的沙沙声),谢尔盖·谢尔盖依奇那出自外壳深处的精神还是表现出了最充分的沉着镇静。

瞬息间,全部思想都涌现到眼前;瞬息间,他的意识发觉摆在眼前的是一种进退两难的处境:现在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左轮手枪藏在一个地方,找起来费时间……刮脸刀?用刮脸刀——啊唷唷唷!于是,他身上的一切都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来,刚经过那玩意儿,现在用刮脸刀……不,最自然的莫过于伸直了躺在这里的地板上,以后的一切任凭命运安排。可是在这种自然的情况下,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她无疑听到了响声)如果还没有跑去,一定会马上跑去找看院子的人;给警察局打电话;聚集起一帮人;在她的坚持下,会把大门砸开,这样,他们会突然闯到这里来。而且,一闯进来,他们就会发现他利胡金少尉反常地把脸刮得个精光(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不怀疑自己刮光胡子后看上去一定成了这么个白痴),脖子上挂着根绳子蹲在泥灰堆里。

不,不,不!少尉永远不会到那一步:军装的荣誉,对他来说比对妻子发过的誓言重要。只剩下一个办法:顾不得羞耻把门打开,尽快与妻子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和好,并对这乱糟糟的情况和泥灰作出好像是这么回事的解释。

他赶忙把绳子塞到长沙发底下,并以最可耻的样子跑到大门处,这时门外听不到有任何动向。

他同样下意识地呼哧呼哧喘息着打开过道门,犹豫不决地站在门槛上;极度的羞耻揪着他的心(没有来得及上吊!);内心的暴风雨平静下来了;仿佛他从挂钩上一掉下来,自己身上刚刚沸腾的一切也就中断了:对妻子的愤怒中断了,因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像话的行为而激发的愤怒也中断了。不是吗,现在他自己干出了无可比拟的不像话的勾当:想上吊自杀——结果却让挂钩使他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

瞬息间——

没有人跑进房里来,不过那边有人站着(他看见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终于飞快地跑进来了;飞快地跑进来了,并抽抽泣泣大哭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片漆黑?”

而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则不好意思地犹豫着。

“为什么刚才这里吵吵闹闹的,一片乱糟糟?”

在黑暗中,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伸出自己冰冷的手指,不好意思地握到她的手。

“为什么您的手上全是肥皂?……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亲爱的,这是什么意思?”

“您知道吗,索妞什卡……”

但她打断了他:

“为什么这么呼哧呼哧的?”

“您知道吗,索妞什卡……我……在打开的通风小窗口站了一会儿(是不小心,当然)……这下子,就这么呼哧呼哧……不过,问题不在这里……”

他中断了话头。

“不,不要,不要,”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几乎嚷嚷起来,他拉开妻子的手,准备去把电灯打开,“不是往这里,不是现在——到这个房间里来。”

接着,他使劲把她拖到自己的书房里。

在书房里,各种东西已经清晰可见,一时间,仿佛那由桌子、墙壁及几乎平躺着的影子和杂乱的刮脸用具的线条组成的灰蒙蒙的一串——只不过是一条悬在空中的花边图案,一个蜘蛛网。透过这个最细最薄的蜘蛛网,可以看到窗外黎明时怯生生的温柔的天空。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脸显得模糊不清,当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凑到这张脸的紧跟前时,她终于发现自己面前……不,这——真难以描述,她发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张完全发青的无名的白痴的脸,这张脸正抱歉地露出在外边。

“您干了什么?您把胡子全刮光了?您真的简直是一个傻瓜!……”

“您知道吗,索妞什卡,”他凑到她耳边呼哧呼哧惊恐地低声说,“这里有一个情况……”

但她不听丈夫说,怀着下意识的不安心情跑去查看所有的房间。跟在她后面从书房里出来的,是一阵眼泪汪汪和出声地抽泣着的叫喊:

“你会发现我们家一片乱糟糟的……”

“你知道吗,我的朋友,我在修天花板……”

“那边天花板吱吱响……”

“应当……”

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全然不听,她面对掉在地毯上的一大堆碎泥灰惊恐地站在那儿,泥灰中间露出一个掉在地板上的黑黝黝的挂钩,被猛烈地推到一边的桌子上倒着一把椅子,不久前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还躺在上面阅读昂里·贝尚松的软沙发床上——软沙发床上翘着一个套圈。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浑身哆嗦起来,她愣住了,弯下腰去。

窗外那边忽然冒出轻飘飘的火焰,一切都突然被照得亮堂堂的,玫瑰色波浪般的云彩像一张碎珠母织成的网飘进火焰里,网的破口处这时正露出稀薄的浅蓝色。一切都染成了这种浅蓝色,一切都充满羞怯的颤抖,一切都充满惊恐的疑问:“不然怎么?还能怎么?难道我——没有发亮?”那边,在窗户上,在尖顶上,颤抖越来越频繁了;那边,在高高的尖顶上,高高地闪烁着红宝石般的亮光。突然,一阵很轻微的声音从她心头通过:初升的太阳把一道浅玫瑰色的浅色地毯般的光芒从窗户斜着照进来,落在灰蒙蒙的套圈上时,对她来说,一切也就明如白昼了。她心里充满突如其来的颤抖和惊恐的疑问:“不然怎么?还能怎么?为什么我忘了?”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立刻弯下身去,把一只手伸到绳子上,绳子上飘拂着最柔和的玫瑰色花边。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吻了吻绳子,并轻声哭了。一个遥远的和重新返回的童年的形象(一个没有完全忘却的形象——她在什么地方见到了他:不久前,今天,在什么地方来着?)。这个形象在她头上升腾起来,升腾起来,已经出现在她背后。可是当她往背后转过身子时,她看清楚了:背后站着她的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瘦高个子,忧伤,脸刮得光光的——正向她投过浅蓝色的温顺的目光:

“原谅我,索妞什卡!”

不知为什么她拜倒在他脚下,抱住他的双脚哭道:

“可怜的,可怜的,我亲爱的!……”

他们俩互相悄悄说了些什么,上帝知道。这就留在他们俩之间了;看得到的是,在朝霞的照映下,他的一只干燥的手举到了她头上:

“上帝会宽恕的……上帝会宽恕的……”

一个脸刮得光光的脑袋如此幸福地在哈哈大笑:当天空中欢腾地冒出这么轻飘飘的火焰的时候,谁会不笑呢?

朵朵红瑰色的云彩顺着莫依卡河上空飘过去:这是一艘驶过的小汽轮的烟囱放出的云朵。船尾闪泛起一道绿莹莹的浪花,浪花拍击着河岸,退回时呈现一片琥珀色,在这里,在那里——迸发出——金黄的星火,在这里,在那里——迸发出——钻石般的光泽。从岸边退回的浪花与迎它而来的后浪相撞在一起,两条浪花因此开始一弯一扭像一条条蛇似的向四周围扩展开来。有只小船开进一弯一扭的水域里,所有的蛇随即被切割成宝石色的弧线,所有这些弧线又立即搅在一起,成了一堆银丝,它们牵引着在水面上漂游摇晃的星星。但是,水浪一会儿就平静下来了,河水变得平坦舒展了,上面所有的星星也就消失了。现在,石砌的两道堤岸间流淌着的又是绿莹莹、亮晶晶的水平面。古怪地矗立在一侧岸上的白柱子绿色建筑物,作为文艺复兴的一处生动体现,像一件升向天空的墨绿色雕塑品。

 

居民

一条条僻静的小胡同、胡同、普通的马路、大街,远远地伸展着通向那里,通到这里;黑暗中,一会儿露出房子高层上方用笨重的砖块砌成的一个侧面,一会儿露出大门口的一堵墙,那里上方站着两个双手举着石砌阳台凸出部分的石雕埃及人。绕过房子的高层上方,绕过房子砖块砌成的一个侧面,绕着所有极其笨重的庞大建筑——从黑暗到黑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克服所有的困难,在雾蒙蒙的彼得堡走呀,走呀,走呀——他面前终于露出一道灰兮兮开始有点霉烂的板墙。

这时有个地方的一道小门从侧面迅速打开了,并继续开着,从里边冒出白茫茫的水蒸气,传出骂人的话、巴拉莱依卡琴的可怜的叮当声和歌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由得留神听那歌声,同时环视着毫无生气的门下空隙、随风叮咚响的路灯和厕所。

那歌声唱道:

我们的精神在飞翔,父亲,

要飞到天空,飞向你。

我们衷心感激你,

还为了食品。

歌声这么唱着。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怀疑居民身上有某种在马车的玻璃门外传播的卑鄙的东西(要知道,按照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计算,从最近一道门到马车门口相距好几十亿俄里)。接着,所有的空间都挪动了位置:居民的生活突然通过门下的空隙、墙壁把他圈了起来,而居民本身则在他面前成了歌声。

歌声在唱道:

我们的精神在飞翔,父亲,

要飞到天空,飞向你。

我们衷心感激你,

还为了食品。

瞧居民什么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感觉到居民有意思,甚至有一刹那间,他想去敲头一道门,以便找到居民;这时,他回想起居民正打算用可耻的死亡惩罚他:高筒大礼帽歪到了一边,两个疲惫不堪的肩膀松弛地耷拉在胸部上边。

对,对,对,他们把他炸成几部分,不是把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而是把另一个人,他最好的、命运只赐给他一次的朋友(31)。霎时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回想起那两撇灰白小胡子,他们俩一起躬身在帝国地图上时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的绿莹莹的深度,而他们充满青春热情的老年人所涌起的幻想(这恰恰就在出事的前一天)……但他们甚至炸死了这个最好的朋友,首要人物中的头一位(32)……据说,这只需要一秒钟,然后——就像什么也没有过……这是什么?任何从事国务活动的人都是英雄,可是——啊呵呵——啊呵呵……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戴好了高筒大礼帽,挺直了肩膀,穿过乱糟糟的小场院,走进发生腐烂的居民的生活中,走进这些由墙垣、门下空隙、沾满污垢和已经松塌的可怜巴巴的栏板组成的网络之中,一句话,走进一个完全破落、腐烂、空荡荡的和像公共厕所的地方。这时,他仿佛觉得,连这堵麻木的墙及这道完全腐烂的栏板都在仇恨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凭经验知道,他们充满仇恨(白天黑夜他都生活在他们仇恨的漫雾中)。他们是些什么人?微不足道的一小撮,和所有人一样极其令人厌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大脑的游戏,在他眼前竖起一道道迷雾;但是,所有的迷雾都炸裂了,特大的一张俄罗斯地图在他面前变得如此窄小。难道这是仇敌,仇敌——是居住在这些空间里的种族的庞大总和:上亿人。不,还要多……

“从芬兰湾冰冷的峭壁到炽热的科尔希达……”(33)

怎么?他们都仇恨他?……不,俄罗斯已经被洗涮得破破烂烂。而对他……他们打算对他……他们打算……不,啊呵呵呵——啊呵呵呵……无聊的大脑游戏。还是引用普希金好:

到时候了,我的朋友,到时候了!……内心要求平静。

日子一天天飞驰而过。每天都带走

生命的一小部分。而我们俩一起

在安排生活。可是那边:一晃眼——我们都将死去……(34)

他和谁,两人一起安排生活?和儿子?儿子——是个最可怕的坏蛋。和居民?居民正打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回忆起来了,到时候他可以和安娜·彼得罗夫娜一起安排度过自己的生活,在结束国务公职之后,到芬兰的别墅里去住,可是,瞧这,安娜·彼得罗夫娜走了——是——啊,走了!……

“她走了,知道吗,毫无办法……”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清楚,他连一个生活的旅伴也没有(在这瞬间之前,他不知怎么没有闲工夫去想这事),而死在岗位上毕竟将是他这一辈子生活的骄傲。他变得有点儿孩子气和哀伤起来,而且很平静——这样平静,这样舒服点。忽然只听得水洼子的淙淙流水声,恰似某种祈求——一个劲儿地祈求:祈求那没有但是本可能有的东西。

整个一夜令人压抑的深灰色昏暗,开始渐渐地消散了;深灰色的昏暗慢慢消散了,变成灰蒙蒙的昏暗;灰蒙蒙的——开始的时候,然后——变成了淡淡的灰色;而夜间被路灯照亮的房子墙壁,开始懒洋洋地同逝去的夜色融为一体了。于是觉得那刚才还发出红褐色亮光的棕红色路灯,仿佛忽然开始燃烧完了:它们渐渐地消失了。墙上熊熊燃烧的明灯不见了。路灯终于成了一个个暗淡的小点,它们惊奇地张望着灰蒙蒙的漫雾,顿时间使人觉得,仿佛那一串线条、尖顶、墙壁及其平躺着的阴影和无数的窗口——不是一大堆石块,而是悬挂在半空中的带精工图案的花边,通过这些图案羞答答地露出黎明的天空。

一位衣着寒酸的少年快步朝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迎面奔来,这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女,裹着块小头巾。她的后边,在黎明的朦胧中跟着一个男人的身影:一顶圆顶礼帽,一根手杖,一件大衣,两只耳朵,一嘴小胡子和一个鼻子。那身影显然是向少女提出最无耻的要求,缠上她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自己看成了骑士,他出乎自己意料地摘下高筒大礼帽:

“仁慈的女士,斗胆建议允许我送您回家,这么晚了,您这个性别的年轻人在街上不无危险。”

衣着寒酸的少女看得十分清楚,那边有个黑黝黝的影子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稍稍提了提高筒大礼帽,一个剃得光光的僵死的脑袋从领口伸出了一会儿又缩了回去。

他们俩一声不响,默默地走着,一切都好像比应该有的距离近得多:潮湿又陈旧,经历了好多年头;所有这一切,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以前也远远见过。但是现在——瞧它们,唾手可及:门下的空隙、小屋、墙壁及这位害怕地紧紧扶着他的一只胳膊的少女,对她来说,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并不是个坏蛋,也不是参政员,就这么一个——无名的、善良的老人。

他们走到一幢门歪着、门下空隙发霉的绿色小屋旁边;在台阶前,参政员提了提高筒大礼帽,告别了少女;而当啪的一声门随即关上时,老人的嘴歪得这么可怜;他在一片空旷中咀嚼起毫无生气的嘴唇来;这时,远处的一个地方传来一阵弓弦似的声音。那是彼得堡公鸡的啼鸣,预报不知将发生什么事及要唤醒不知什么人。

空中从侧面的一个地方冒出轻飘飘的火焰,突然一下子全部亮堂了,玫瑰色的翩翩云波像一张碎珠母织成的网飘进火焰里;那张网的破口处,现在正飘拂着一些浅蓝色的碎布。一条接一条鱼贯而过的马路和墙壁,变得清晰起来了;从侧面露出一些笨重的建筑物——有凸出来的,有凹进去的;大门口,女像柱和砖砌阳台的飞檐显露出来了;而在窗户上,尖顶上,看得出颤抖越来越急速了;从窗户上,从尖顶上,则开始闪烁出红宝石的亮光。

轻飘飘的花边转变成了清晨的彼得堡:彼得堡轻易而奇妙地一下子变得花花绿绿,那边矗立着五层的沙土色楼房;那边是蓝褐色的,而那边——灰色的;一座宫殿被朝霞照映得火一样绯红。

第四章结束

 

(1)题词是亚·普希金抒情诗《上帝啊,别让我发疯》(1833)的头一行。——原注

(2)萨堤里是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羊的森林诸神之一,耽于酒色。

(3)德·蓬帕杜尔侯爵夫人(1721—1764),时装倡导者,法国路德维克十五国王影响最大的情妇。——原注

(4)原文为法文,当时涅瓦大街的一家妇女时装店。

(5)原文为法文。

(6)当时位于意大利街105号的克拉夫特巧克力厂。——原注

(7)当时位于涅瓦大街54号楼的巴列糖果点心店。——原注

(8)指1750至1761年在彼得堡建成的冬宫,最初呈蓝白色,19世纪改漆成深咖啡色,1927年恢复蓝白色。——原注

(9)额头上梳一种高高的老式发型的男人。

(10)这种舞会游戏,每人按照抽到的签去寻找收藏起来的东西或猜测某事,未能找到或未猜中者应交出一件东西,然后由一蒙住眼睛的人给东西的主人出题,如令他讲笑话、唱歌等。

(11)影射阿·苏沃林(1834—1912),他是个政论作者、文学家、出版人。出身于教会阶层。1875年前的政论活动带有民主倾向的自由派性质,1876年成为反动报纸《新时代》的出版人。——原注

(12)查尔斯顿是美国北部弗吉尼亚州的一个小城,当时那里有一个影响较大的共济会分会。在一些反共济会的著作中称该分会头目为“未经教会承认的教皇”。——原注

(13)这里的“散开”、“鞠躬”、“散开”,原文均为法语音译。

(14)指1898—1901年间中国义和团起义。——原注

(15)原文为法语音译。

(16)原文为法语音译。

(17)原文为法语。

(18)影射俄罗斯帝国的国徽,上面为一只双头鹰。

(19)影射主人公的家族徽记(一头用角去顶撞骑士的独角兽)及主人公的“梦游”(第三章《参政员的第二空间》一节,小说以此表示梦境和现实间界限的消失)。

(20)“背部溃烂”,原文为拉丁文。

(21)莱奥·塔克西尔,原名加布里尔·安图安·巴热斯(1854—1907),法国政论家,曾发表许多既反对正统教会也反对共济会观点的著作。

(22)帕拉斯是希腊神话中专司智慧和战争的女神,据介绍,塔克西尔在《十九世纪的魔鬼》一书中给帕拉斯主义下的定义为“最高的共济会和(……)纯粹的魔鬼崇拜”。——原注

(23)“我亲爱的”,原文为法语。

(24)“丽莎阿姨”,原文为法语。

(25)“尼古拉”,原文为法语。

(26)“忧伤而瘦长”、“穿白色多米诺斗篷”的形象是耶稣基督的象征,它同小说里“穿红色多米诺式斗篷”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及象征彼得一世的“铜骑士”相对立。

(27)原文为法文。

(28)对普希金长诗《铜骑士》的联想。

(29)此处不确切。据原来的介绍,参政员阿勃列列乌霍夫该是二等文官。

(30)拉美西斯二世(前1317—前1251)是古代埃及第十九王朝法老,1911年3月别雷到埃及旅游时曾参观过保存在当地博物馆里的这位法老的木乃伊。——原注

(31)指1904年7月16日被社会革命党人所杀的俄国内务部大臣和宪兵头目普列维。——原注

(32)可能指1904年2月4日因炸弹爆炸而死的莫斯科总督谢尔盖大公。——原注

(33)普希金《致俄罗斯的诽谤者》(1831)一诗中的诗句。——原注

(34)普希金《到时候了,我的朋友……》(1834)一诗的头一节,引文与原作略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