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比尔打开科克的房门,看见埃勒里·奎因先生站在那儿,感到困惑不解。后者一手拿着礼帽、一手拿着手杖,满脸友善的微笑。

“有事吗,先生?”赫比尔问道,他外表无动于衷,语气却略有几分悲伤。

“我是个粗人,”埃勒里愉快地说,同时用手杖的金属头抵住门槛,“是这样的,我昨晚是被驱逐走了;或者这样说才对,我被解禁了,赫比尔。没错,我是从被赶出去后就松绑自由了、昨天虽然被赶出去,但是今天我可以……”

赫比尔似乎很苦恼:“我很抱歉,先生,不过……”

“不过什么?”

“我很抱歉,先生,但是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那是同样老套的借口,”埃勒里看起来很悲伤,“赫比尔,赫比尔,‘煮沸,冒泡,辛苦又麻烦……’那些女巫歌都怎么唱的?不过这不是我的重点,我收回?”

“真的很抱歉,奎因先生。”

“一点儿用也没有,先生,”埃勒里低语道,轻轻地将赫比尔推到门后,“给你下的命令只是针对不速之客,我来这里是执行公务,你明白吧,所以你不能把我挡在外面。敬爱的赫比尔,人生以服务为目的,”在公寓内人厅的门口他突然停住了,“别告诉我,赫比尔,你说的是真的!”

——大厅里空无一人。

赫比尔眨眨眼:“你想找谁,奎因先生?”

“我不是特别要找什么人,赫比尔,谭波小姐就可以了。你知道,我无法想象我此刻和科克博士能有什么亲切的交谈,我很害怕一不小心又会被踢出去。谭波小姐,老先生,我相信她在吧?”

“我看看,先生,”赫比尔说,“您的外套和手杖,先生!”

“我说过,我是执行任务,”埃勒里慢慢地说,内心思索着,“那意味着你随身拿着你的外套,如果你是个一流侦探,还得拿着帽子。假使是马蒂斯,杰出的大画家马蒂斯……赫比尔,看在老天的份上先别管其他的事,去把谭波小姐找来吧!”

这个娇小的女人很快出现了,她的穿着清爽优雅。

“早安!奎因先生,为什么这么拘谨?我相信你没有带手铐来吧,把外套脱了,坐下来聊聊吧!”

他们匆匆地握握手,埃勒里坐下来,并没有把外套脱掉。

乔·谭波大气不喘地继续说:“容我致歉,奎因先生,昨晚实在是太糟糕了,科克博士——”

“科克博士是老人,”埃勒里苦笑说,“只有傻瓜才会生他的气。谭波小姐,请容我赞美你昨晚穿的礼服,那让我想起绣球花还是什么的,好像那是中国才有的。”

她笑了:“我想,你指的是莲花?谢谢你先生,这是我来到西方国家后所听过的最好的赞美,西方人对于夸赞女性实在没有多大的想象力。”

“这我就不清楚了,”埃勒里说,“无论如何,我是讨厌女人的男人。”他们相视而笑,之后他们都沉默下来,什么也听不见了,除了赫比尔大步走过的声音。

乔把她的小手交叠在膝上,直视着埃勒里说:“你现在在想什么,奎因先生?”

“中国。”

他回答得如此突然,她有点儿吃惊,她紧抿着嘴唇,向后一靠:“中国?奎因先生,为什么你聪明的脑子里想的会是中国?”

“因为它一直困扰着我,谭波小姐,严重地困扰我。我从没想到这个仅仅是五个字母组成的词会让我这样苦恼,我昨晚还做了关于它的噩梦。”

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继续看着他。之后她找到小桌上的一个雪茄烟盒,打开,拿出一支递给他。烟冉冉上升,他们两个人都没说话。

“所以,你昨晚睡不着?”她终于说话了,“很奇怪,奎因先生,我也无法入睡。我一闭上眼就看见那个可怜的人。他在黑暗中足足对我微笑了四个小时。”她微微颤抖,“喂,奎因先生?”

“根据我所听到的一切,”埃勒里慢吞吞地说,“我们回到原来的话题,中国是个很令人难过的落后国家。”

听到这句话她挺直身体并皱着眉头说:“好了,好了,奎因先生,我们别再愚蠢地兜圈子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埃勒里柔声说,“是我对知识的渴望,谭波小姐,在这方面,你显然是权威。告诉我一些关于中国的事吧。”

“中国现代化发展得很快,如果你是问这个。从清朝末年义和团事件到现在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就某一方面来看,现代化是出自经济上的需求。随着日本的入侵,这条路……”

“我指的不是这个,”埃勒里坐直身子,把雪茄烟熄掉,“我指的是‘倒置’[倒置(Backward):在英文中可解为落后,或前后颠倒皆可]字面上的意义。”

“哦,”她说,沉默很久后,她叹气道,“我想,我可能应该知道,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必然的。你的臆测很对,这里确实有些令人惊讶之处——或者我该称之为巧合?如果从中文倒置一词入手,其中我不怪你为什么这样拷问我,因为这个令人难以理解的倒置案子,实在太吸引你了。”

“聪明的女孩,”埃勒里低声说,“现在我们彼此更了解了。你知道,谭波小姐,我不知道我该从哪儿入手。这些废话也许意味着其实没有一件事是讲得通的,再说一遍……”他耸耸肩,“有关社会、宗教、经济等风俗习惯都纯属观点问题,从西方的观点来看,中国人做的一切都和我们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也许确实是如此,相对于西方人,他们就成了‘倒置’,是这样吗?”

“我想是的!”

“举个例子,虽然对东方的知识我只略知一二,听说在某些地方的中国人——令人好奇的风俗——他们遇见朋友不是和对方握手,是自己和自己握手[指中国人见面时作揖行礼],是真的吗?”

“没错,这是古老的风俗,而且比我们的更合理。因为,你知道,其根源是你和自己握手是谨慎地避免可能连累朋友受苦。”

“为什么?”埃勒里露齿而笑,“是否可以说明白一点儿?”

“这样,你就很难把疾病传染给朋友。”

“噢。”

“这倒不是说古代的中国人对细菌有任何了解,只是观察……”她叹气,顿了一下,又叹气说,“看这里,奎因先生,这些事都很有趣,我也不反对你多增加这方面的知识。但是这么苦苦去探寻虚幻的倒置的意义,不是很傻吗?真的,不是吗?”

“你知道,”埃勒里抱怨道,“我看出一点——女人真的很奇怪,眼前就有一个独到的例证!似乎昨天你还和我认真地大谈倒置的意义,今天你就称这件事太傻,真搞不懂!”

“也许,”她小心地说,“是我改变了看法。”

“也许,”埃勒里说,“不是吧!算了,我们似乎走进死胡同里了。谭波小姐,别介意我的愚蠢!再多告诉我一点,告诉我你知道的所有事情;所有你认为有帮助的,不管是中国人的习俗或制度,任何可以解释‘倒置’的意义的事,或者是和我们这里正好相反的习俗或制度。”

她凝视他好一会儿,像是有问题要问他,却又改变主意。她闭了闭眼把一根烟放进唇边用极柔的声音低语说:“真是不知从何说起,他们和我们在很多方面都不同,奎因先生。譬如说常常在盖茅屋时,你会发现中国的农民——特别是南方——会先把屋顶放在架子上,然后往下盖,和你们——我们往上盖的方法不同。”

“请继续。”

“我想,你也曾经听过,中国的人们不生病时,他们一直付钱给他们的医生。当他们生病时,他们就不再付钱了。”

“真是聪明的办法,”埃勒里慢慢地说,“没错,我听说过,还有呢?”

“当他们想要凉快些,他们就喝热的饮料。”

“太奇妙了!我开始对你的中国人越来越有兴趣了,我懂了,他们提高身体内部的温度来提高承受体外温度的能力。继续,你讲得很精彩。”

“你在和我捣蛋!”她突然说。然后她耸耸肩,继续说,“请原谅。当然,你听过中国人到别人家做客,席间可以尽可能大声地吃东西及肆意打饱隔以表示他们对饭菜的满意?”

“这我明白,是对主人的款待表示感谢。”

“的确,还有……让我想想,”她的一根手指放在她美丽的下唇上,沉思着,“对了,一个中国人会用热毛巾来使自己冷却——你看,和喝热饮是相同的道理——一条湿餐巾可以把汗擦干。天知道那里有多热!”

“可以想象!”

“他们走路是靠左侧,不是靠右——但是那不仅只是东方,很多欧洲国家也是如此。还有,他们的前门通常以一堵矮墙作为篱笆,防止邪灵。因为他们认为邪灵只能直线移动,所以,在前门,他们沿着墙设计了蜿蜒的小径,这样可以有效地把恶魔隔阻在外。”

“多天真啊!”

“很合逻辑,”她反驳道,“我看,一谈到东方,你就显出很糟糕的西方领主心态,这是白种人的负担……”

埃勒里的脸一红:“说得很对,还有别的吗?”

她皱着眉:“还有数以千计的事……女人穿裤子,男人穿像裙子一样的长袍,中国学生在教室大声朗读……”

“疯啦,为什么?”

她露齿而笑:“这样老师才能确定他们真的在读书。还有,一个中国人一生下来就算一岁了。因为他们认为从受孕那一刻生命便成形了,也因为这样,无论一个中国人生在一年中的什么时候,他们只在新年才庆祝自己的生日。”

“老天,这样不是简单多了,不是吗?”

“才不容易,”她笑着说,“因为中国的日子的变动是很大的,并非完全不变的,因此它的计算基础是隔几年会出现一次十三个月。所以我的朋友一年还两次债,一次在第五个月份,另一次在新年,这样还债是舒服多了。他们只要在时间快到时躲起来就行了。可怜的债主就得大白天在大街上提着灯笼去讨债。”

埃勒里很惊讶:“为什么要点着灯笼?”

“因为事实上已经过了新年,但是债主拿着灯笼表示新年那天还没过,还是晚上,还可以讨债。这主意如何?”

“高,”埃勒里轻声笑着说,“我看我已经彻底改变自己了。像这样的主意,可以被拿到西方世界来用以获利。中国的剧场呢?有没有和倒置有关的?”

“不尽然。当然,他们没有舞台的小道具,奎因先生——就是像伊丽莎白时代的那种。他们的音乐大同小异,都是小调,所有的中国人都用假音唱歌。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就替自己挑好棺材和寿衣。他们理发和刮胡子不是在店里,而是在街上。最了不起的复仇方法是到你的仇人的家门口自杀……”

她猛地住口,闭紧双唇,并且用她那犀利的目光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低头看自己的手。

“真的?”埃勒里斯文地说,“那真是太有趣了,谭波小姐,你真好,还记得这个,我可以请问在这样复仇的仪式中是否有特殊的内涵?”

她低声地说:“这等于是向全世界揭露了这个秘密——你的仇家是有罪的,而让他也永远带着这个公开的耻辱。”

“但是你自己——死了?”

“但是你死了,是的。”

“很特别的哲学,”埃勒里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这实际上是非常值得研究的,很像日本的武士道精神。”

“但是,这和这件事没有关系——和这个凶手,奎因先生。”她喘不过气来地说。

“哦?我没说有关系,当然没有,”埃勒里拿下夹鼻眼镜,开始用手帕擦他的镜片。“那中国橙呢?谭波小姐?”

“什么?”

“中国橙,你知道的——橘子,有没有什么和倒置相关之处?”

“倒置?……那不是真正的橘子,奎因先生,在中国橘子比这里的橘子大,和我们的橘子很不同,比这里的好吃。”她轻叹了口气,“老天!你没有吃过一个真正的橘子,又大又甜又多汁……”她突然唱出一个字,吓得埃勒里的眼镜差点掉了。

“那是什么?”他机警地问。

她用鼻音唱着回答。听起来真的很像“橘——”之类的:“那是橘子的一种方言,每个地区有不同的名字,每个名字则是根据你在中国的哪个区域而定,这种甜橙,现在……”

但是埃勒里根本没在听,他拿着他的镜片对着墙透过光看看擦拭干净了没:“告诉我,”他突如其来地说,“你昨天到唐纳德·科克的办公室去有什么事吗,谭波小姐?”

有一阵子,她没有答复,然后她再度交叉她的双手,淡淡地笑道:“你的话题跳跃幅度太大,奎因先生。没什么要紧事,我向你保证。我是个很冲动的人,想到什么做什么,我昨天换好晚宴服之后,突然想去看看——去找科克先生。”

“做什么?”

“没什么,谈一个中国艺术家而己。”

“中国艺术家!”埃勒里跳起来,“中国艺术家,什么中国艺术家?”

“奎因先生,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抓住她小小的肩头,急切地问,“什么中国艺术家,谭波小姐?”

她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杨,”她小声地说,“我的一个朋友,他现在就读于哥伦比亚大学,就和城里其他的中国人一样,是广东一个富有进口商之子。他有极高的水彩画天赋,我们一直在找人为我的书做封面——就是科克先生打算出版的那本——我刚好想到杨,所以……”

“好,好,”埃勒里说,“我懂了,那现在这位杨先生在哪儿,谭波小姐?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他在太平洋上。”

“哦?”

“当我去找唐纳德——就是科克先生,他不在。我回到我的房间,打电话到学校去,”她叹了口气说,“但是他们告诉我,他一个半星期前突然决定回中国——我想是他父亲去世了,这当然是让他回家的无言的命令。你知道中国人非常尊敬他们的父亲,所以我猜可怜的杨现在正在公海上。”

埃勒里的脸色一沉:“噢!”他低声地说,“那这方面又不可能有什么线索了,虽然……”当他又开始说话时,脸上带着微笑,“顺便问一下你,我昨天好像听说你父亲在美国外交部门工作?”

“以前是,”她平静地说,“他去年去世了。”

“啊!真抱歉。我想,你是在西式的家庭长大的吧?”

“不完全是,父亲因为工作的缘故,仍然维持西方的习惯,但是我有一个中国保姆,所以我完全是在一个中国的环境中长大的。我的母亲在我还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的父亲又很忙……”她站起身来,她很娇小,但给人留下的印象却很高大,“就这些了,奎因先生?”

埃勒里拿起他的帽子:“你真的帮了很多忙,谭波小姐,我真的万分感激你所做的这一切,我知道了……”

“只因为我被卷入这个事件里,”她柔声说,“而且,谁能把倒置这件事解释得比我更清楚?”

“噢!我不是这个意思。”

“因为我成长在一个……以西方的观点来看……颠倒是那里的规矩,对吗,奎因先生?”

埃勒里的脸红了:“谭波小姐,一个人在着手调查一些事时,往往身不由己。”

“我想你也了解,哪些是无稽之谈?”

“我担心,”埃勒里惋惜地说,“我想你会不喜欢我今天的所作所为,就像不喜欢你自己昨天的表现一样,谭波小姐。”

“好一个聪明的女人!”一个突兀无礼的声音突然插入,他们二人迅速转过头去,看见菲里克斯·伯尔尼正站在门厅的拱门边冷酷地打量他们。唐纳德·科克就站在他旁边。

唐纳德看起来就像穿着昨晚那套衣服入睡的。还是同样那套斜纹呢布套装,不过弄得更皱了。他头发垂落眼前,眼眶发红,而且他实在需要好好地刮刮胡子。伯尔尼瘦削的身躯完美无缺,不过他的头的姿势看起来微微有点不稳。

“哈啰,”埃勒里说,一边举起手杖,“我正要离开。”

“你好像习以为常。”伯尔尼不友善地笑话,他用冷酷的眼神瞪着埃勒里。

埃勒里正要回敬一句,不过一看到唐纳德·科克的眼神,他忍住了。

“你可不可以闭嘴,菲里克斯。”唐纳德声音嘶哑地说,并且立刻迎上前,“很高兴看到你,奎因,让我能有机会为我父亲昨晚的无礼道歉。”

“没什么,”埃勒里平静地说,“别再提这事,我知道是我咎由自取。”

“自食其果!”伯尔尼慢条斯理地说,“这无论如何是你的写照,奎因先生,”他不慌不忙地转向乔·谭波,“我来这里,谭波小姐,是想和你讨论一下你新书的书名,唐纳德似乎有一些令人生厌的想法,执意要用一些像《远房表兄》、《半个兄弟》、《好祖父》之类的,我……”

“我现在,”谭波小姐不甘示弱地说,“觉得你很卑鄙,伯尔尼先生。”

伯尔尼的脸变成猪肝色:“听着,你——”

“你很清楚,这不是科克先生的主意,当然,这也更不可能是我的想法。从我和你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你一直表现得很粗鲁又惹人厌,伯尔尼先生,如果你不能成为一位理智绅士的话,我将拒绝和你讨论我的书的一切事宜。”

“你,”科克叫道,他怒视着他的合伙人,“我不懂你到底是怎么搞的,菲里克斯!”

“我他妈的很粗鲁!”伯尔尼粗声粗气地说。

“你知道,东方出版社没必要——”谭波小姐继续不紧不慢地说,“一定得出版我的书,我随时可以撕了我的合约,这样你满意了吗,伯尔尼先生?”

这个男人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胸口起伏,但在其瞪圆的眼睛中有股不共戴天的仇恨。而当他开始回答,声音像冻结的糖浆:“我要说的是……假如唐纳德选择出版这种乳臭未干或模仿那些伟大的作品的半吊子烂文章,我也无话可说。那以后东方出版社就会很接近——”他停下来,然后开始大声地咆哮说,“我已经读过你伟大的著作,谭波小姐,显然是牺牲了很多睡眠时间,不过,我还是认为它是臭大粪!”

她转身背对他,走到窗边。埃勒里静静地站在一旁观看。

科克的双拳握起又伸开,他朝伯尔尼靠近一步,对他说:“你最好离开这儿,菲里克斯,你喝醉了,我们待会儿到办公室再解决。”

伯尔尼舔舔他的双唇。

埃勒里说:“稍等一下,先生们,在好戏上演之前,我有话要说,伯尔尼,你昨晚为什么迟到?”

这个出版商的眼光并没有离开他的合伙人。

“我在问你,伯尔尼。”埃勒里说,“为什么你昨晚迟到。”

这个男人黑发的头颅慢慢转过来,茫然地瞪着埃勒里,无礼地说:“滚!”

就在此时,在窗边的乔·谭波因愤慨而全身颤抖;唐纳德无力地握起拳头;伯尔尼和埃勒里彼此打量……

突然一个沙哑的老迈的嚎叫声音从公寓某处传来:“救命!我被抢了,救命!”

埃勒里很快地冲过餐厅,经过目瞪口呆的赫比尔,穿过两间卧室,到达科克博士的书房,乔和唐纳德尾随而至。伯尔尼则不见了。

科克博士在他乱糟糟的书房中央跳上跳下,一只手扶在轮椅靠背使自己不致跌倒,另一只手抓紧他毛刺刺的白发。他大喊大叫:“你,你,奎因,我被抢了。”

“抢了什么?”埃勒里喘着气说,他很快地扫视一圈。

“爸爸!”唐纳德叫道,冲到老先生身旁,“坐下吧,你自己小心啊。到底怎么了?被偷了什么?谁抢了你?”

“我的书!”这个七旬老人脸色发青,大吼道。“我的书!噢,如果让我抓到这个偷东西的王八蛋……”他突然平静下来,在转椅上嘟嚷着。

狄弗西小姐脸色惨白地从走廊溜进来,她看起来惊慌失措,迅速地瞥了她的主人一眼,立刻飞奔到他身边。但是他用力把她推开,以至于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滚开,你这个扫把星!”他尖叫,“我对你厌烦透了,你还有你那什么保健运动,什么该死的安吉尼医师。他妈的所有医生和护士都该死。好了,奎因,别尽站在那里像个呆子似的,把那个偷书的无赖给我找出来。”

“我不是呆子!”埃勒里尴尬地笑了笑,“我在等你平静下来,好找一点线索,我亲爱的博士。如果你能先息怒,也许我们可以从你那里听到一些合理的说明。我相信此时你有一些书不见了,你怎么知道它们是被偷了呢?”

“大侦探,”老先生嗤鼻地说,“白痴!你没看到那个书架吗?”他弯曲的食指指向一大排书架,上面有一大半都是空的。

“噢!那个我已经注意到了,而且也早知道,那是放置你那些珍贵书籍的地方,但是我想你已经恢复了理智,博士,回答我的问题。”

“我怎么知道它们被偷了?”科克博士呻吟道,像条大蟒一样左右摇晃他的头,“噢,老天怎么派了这么一个白痴来,它们都不见了,不是吗?”

“不见了并不代表它们一定就是被偷,博士。你何时发现它们不见了,你最后看见它们是什么时候?”

“一小时以前,我吃完早餐之后。然后我回卧室去更衣,还有这个——这个女埃斯库拉庇皮乌斯[埃斯库拉庇皮乌斯:罗马神中的医神],”他白了狄弗西小姐一眼,她正脸色苍白地靠在最远的一道墙上。“把我又推又拉的胡搞了一通——刚刚我回到这儿来,它们就不见了。”

“回来之前你在哪里,狄弗西小姐?”埃勒里厉声问。

护士带着哭腔说:“他——他把我赶出来,先生,我就到办公室去——我的意思是,我去找别人谈点私事。”

“我知道了,博士,你在隔壁换衣服时,有没有听到这个房间有什么声音?”

“听到?听到什么?没有,什么也没有!”

“他有点轻微的重听!”唐纳德·科克低声说,“而且他对这个毛病很敏感!”

“停止说这种令人讨厌的悄悄话,唐纳德!怎么样,奎因?”

埃勒里耸耸肩:“抱歉我没有千里眼。科克博士,被拿走的是些什么书?”

“我的《旧约全书首五卷评注》。”

“你的什么?”

“无知的人,”老先生吼道,“希伯来文书,笨蛋,是希伯来文的书,我生命最后这五年都花在研究这部希伯来文的理论……”

“希伯来文书,”埃勒里缓慢地说,“你的意思是,它们是用希伯来文写的?”

“当然,当然是。”

“没有别的吗?”

“没有了,感谢老天,他们没拿走我的中文手稿资料,这些野蛮人,否则,将是我无可弥补的损失……”

“呱,”埃勒里说,“中文手稿?差点忘了你是精通表意文字的语言学家。我现在想起来了,对,对,你在语言学上的声名如雷贯耳。博士,那些……全部不见了吗?”埃勒里走到书架前,往下看,但他的眼睛并没有看空着的几层书架,而是闪着淡淡的光四处游移。

“我不懂为什么有人要偷这些书?”唐纳德轻轻地摇摇头说,“老天,真是祸不单行,究竟是什么人干的,奎因?”

埃勒里慢慢地转过身来:“我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老朋友。博士,你这些书是不是都很有价值?”

“呸!它们只对学者来说有价值。”

“很有趣……你看,科克,关于这些希伯来文的书,有一点很不寻常。”

科克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兴趣,乔·谭波静静地盯着埃勒里的唇——以平静还带有某种能控制的担心,好像她害怕他说出的话。

“不寻常?”科克很困惑地说。

“的确,因为希伯来文是一种很特殊的语言,不管在书写和印刷上,它都是倒着写的。”

“倒着写?”狄弗西小姐喘着气说,“噢!先生,那是——”

“是倒着写下来的,”埃勒里说,“也是倒着读,倒着印的。与所有拉丁语言相比,它的一切都是倒着的,对吗,博士?”

“当然,绝对正确的。”老先生吼道,“为什么你一直围绕着它与拉丁语不同的话题?为什么<巴斯汉七道救令>这名字会这么让你吃惊?”

“因为,”埃勒里很抱歉似地道,“那件把什么都倒置的案子。”

“噢!上苍保佑卑微的学者,”科克博士呻吟道,“到底是哪个混蛋搞的,我要找回我的书,去你的什么颠三倒四,”他顿住,干巴巴的双眼射出一丝火光,“听着,你是否指控我是那个不合逻辑的杀人凶犯?”

“我没有指控任何人,”埃勒里说,“但是你不能否认这在整个情况下确实十分古怪。”

“戴上你的帽子,”科克博士喊道,“去把我的书找回来!”

埃勒里叹了口气,并且牢牢抓住他的手杖说:“我很抱歉,博士,但是此刻,我还没办法找回你的书,你最好打电话给我的父亲——奎因警官——在警察总局,并且告诉他目前所发生的事……谭波小姐?”

她吃了一惊:“是的,奎因先生?”

“请原谅,我们出去一会儿。”

当奎因拉着这位娇小的女士到走廊上,并且紧紧地关上身后那道门时,所有的人都很惊讶。

“为什么你以前没提过莲花?”

“提过什么,奎因先生?”

“我刚刚自己想起来,为什么你没提起,在整个中国的范围中——最明显的倒置例子中文?”

“语言?噢,”她淡淡一笑,“你真是个多疑的人,奎因先生。我只是没想到。你的意思当然没错,和希伯来文一样,中文可能是这世界上唯一反过来印的文字,它的写法也是从上往下写,和一般横式书写不同。这又怎么了?”

“没事——只是想弄清楚,”埃勒里低声地说,“因为你忘了提。”

她跺跺脚:“噢!你也和其他人一样糟糕,这里的空气中有什么让人变笨的东西吗?除了唐纳德·科克以外,好像每个人都有点儿轻微的精神错乱,甚至他也——假设我不提,你也没法说它究竟有什么意思。你注意到小偷没偷科克博士的中文书籍。”

“那,”埃勒里皱着肩说,“的确令我很困扰,为什么,一不小心就忽略了重要的意义,也许我是在小题大做。无论如何,这些事需要想清楚……中国、中国、中国!我开始希望我是陈查理[陈查理:美国作家厄尔·华格斯笔下的华裔侦探,故事曾多次被拍成电影],可以弄清楚这个东方民族神秘的面纱,现在我已经完全被搞糊涂了。想不出一点头绪,一点办法也没有,这真是一世界上最神秘的凶案了。”

“我希望,”谭波小姐双目低垂地说,“我能帮上你的忙,我一定个力以赴!”

“噢!”埃勒里说,“谢谢你,谭波小姐,”他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握,“事情可能总是这么糟,可能就是这样。天知道,也许明天就能证明倒转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