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大脑是一种奇特的仪器,它和大海极为相似,有深沟有浅滩——有冰冷漆黑的深处,也有泛着阳光的水面。像海洋一样,有一波一波冲击岸边的浪潮,水面底下暗潮汹涌;水面上则是被微风吹起的波纹。还有像规律脉动般的潮汐,退潮时,所有的灵感都退得远远的;涨潮时,强烈的、不可抵挡的千思万绪都汹涌而来。

换一种暗喻来说:丹尼尔·韦伯斯特曾说过,大脑是一切事物伟大的杠杆。人类的思想是一个过程,正是因为思想过程,人类的目标会有不同的结果。但是杠杆引发行动,因此不可避免地引起反应;韦伯斯特更以间接的方法指出,整个过程是沉寂与活动的周期交替及选择。

然而,埃勒里·奎因先生经常让思绪在他的头脑内缓缓活动着。在他研究他思考的脉络之后,发现这已成定律,想找到解决问题的智慧火光,就不得不经历这趟黑暗之旅。这具古怪尸体疑案只是个例子而已。这几天他在脑海中不断与这一团迷雾搏斗,企图找出一点蛛丝马迹,但结果只是徒劳无功。但也就在一刹那,一道光狠狠刺进他那困惑的双眼。

他没有浪费时间和精力去感激“宇宙平衡论”的发现者威尔德。反应已经开始,光早已出现,但是一道被迷雾团团围住的光;这团迷雾必须被驱散,而驱散的方法只有一个:全神贯注。

因此,作为一个逻辑性很强的人,他集中起全部精神。

埃勒里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把自己包裹在他最喜欢的外套里:一件散发强烈尼古丁气味的外套,许多地方都有烧焦的小洞——显然是无数次烟灰烧烫留下来的痕迹。他躺在客厅的火炉前,将后颈靠近壁炉,双脚舒服地在壁炉前取暖,深邃明亮的双眼紧盯天花板,就在香烟将烧到他的手指的时候,他机械地把烟蒂扔进火焰中。这完全不是在故作潇洒,再说这里也没人在看他。警官正为另一个案子在总局伤脑筋;乔纳也在某家电影院的黑暗角落里,为那些罗圈腿的骑马英雄命运的起伏而痴狂,再者,埃勒里的心思根本不在自己身上。

真是件怪事!他偶尔把视线落在壁炉上交叉挂着的长剑——它们是他父亲已逝年月的纪念物——那是警官在海德堡求学的时期,一位德国友人送的礼物。当然,它们和手上这桩案子一点关系也没有,埃勒里还是很认真地研究了好久;在他那善于变形的眼里,这两把长剑变成那两支带有宽矛头的邪恶的非洲长矛的吓人的形状。

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后,他把身体蜷在椅子上,让自己完全进入冥想中。

下午4点,他叹着气从椅子上起来,把另一根烟蒂丢进火中,走到电话旁。

“爸爸?”听到奎因警官拿起电话,他嘀咕说,“我是埃勒里,我希望你能帮我个忙!”

“你在哪里?”警官厉声说。

“家里。我……”

“你在搞什么鬼?”

“思考,听着……”

“思考什么?我以为你已经在你脑子里把整个案子解决了。”警官声音听起来有几分不满。

“好了,好了,”埃勒里声音疲惫地说,“不要这样,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你真是个敏感的老傻瓜,我真的一直在工作,你那里有什么新鲜事吗?”

“一点都没有,你到底有什么事?我很忙,有个流浪汉在四十五街被枪杀,我正忙得不可开交。”

埃勒里望着火炉上方,说道:“你是否认识一些做戏剧道具的人,而且必须是可靠的、秘密工作而绝不会乱讲话的?”

“做戏剧道具的——天呀,你现在又想做什么?”

“为公正而做一个实验,呃,你到底认识不认识这样的人?”

“我想我可以找找看,”警官抱怨说,“什么鬼实验!四十九街上有一个约翰·罗森茨威格。多年前他曾经帮我做过一次,我想你可以信得过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想要一具人体模型。”

“一个什么?”

“一具人体模型,不是真人。”埃勒里笑着说,“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现在我是把你弄糊涂了,我会去找你的朋友罗森茨威格,请他做个体型、高矮都与被谋杀的死者一模一样的人体模型。”

“我现在认为你是个大混蛋!”警官说,“你确定真的是为了这件案了吗?你是不是为了哪一本令人难以置信、怪异疯狂的侦探小说做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埃尔,我没有时间和你瞎掺和。”

“不,不,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将会使案情明朗化,我是在为纽约市的司法的至高无上的地位铺奠基石。你能让他尽快帮我完成吗?”

“我想可以,就只要一个和死者体型、身高都一样的人体模型而已吗?”老绅士挖苦地说,“还要不要其他的东西?要不要一副假牙?或是来一个艺术造型的鼻子?”

“真的不用了。不过还有一件事,你应该有死者的体重吧?”

“当然有,就在普劳蒂医生的验尸报告里。”

“很好,我希望所有各部分的重量都必须要和死者一样,他的做工必须非常精细,他造出四肢、躯干和头颅都尽量与死者相同,尤其是头部,那是最重要的部分,你想他可以做得到吗?”

“可能吧,在重量方面,我想他会得到普劳蒂医生的帮助。”

“记得告诉他,那个人形必须是能活动的。”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它是硬邦邦的一整块,无论他是利用什么材质做成模型——铁也好,铝也好——这具人形不能从头到脚的是一整块。你要请他分解各部位的重量,像脚、腿、躯干、手臂、头等等。这样,这具模型各部分就会和死者一模一样,爸爸!”

“我想他可以用线索之类的东西,把它们串连起来,”警官喃喃说道,“让它的肢体可以活动。还有别的事吗?”

埃勒里咬着下唇:“有,让模型穿上死者的衣服,就有好戏可瞧了。”

“反穿吗?”

“天啊,正是这样!这具模型就会和真的尸体完全一样。”

“喂,”警官说,“不要告诉我你是要搞一个像是死人复活的老掉牙把戏,企图攻破嫌犯心理防线的这种笑话,岂有此理!那简直是……”

“别说了,”埃勒里悲伤地说,“那太不上道了,你竟然如此低估我的智慧?当然不是搞那种把戏。亲爱的爸爸,这是个科学的实验,根本不是耍把戏。所谓有好戏看只是我的形容罢了!懂吗?”

“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不过我想到的就是那么回事,你要把这东西送到哪儿?”

“把它送回家来,我还要加加工,有些地方要再弄一弄。”

老奎因叹气道:“好吧,好吧,有时候我觉得你脑袋里的那些想法,还真是只有你自己明白是什么。”他苦笑着,挂上电话。

埃勒里微微一笑,伸了个懒腰,打哈欠,踱回卧室,散了架似地瘫在床上,不到一分钟就睡着了。

维利警佐把模型送到时,已经是晚上9点30分了。

“哇!”埃勒里叫道,接过一个笨重的长型木箱的一端,“天呀!还真不轻,这里面是什么,墓碑吗?”

“警官说,差不多就和尸体一样重,奎因先生!”警佐说,“好了,小子!”他向帮他把箱子搬上楼的警察点了点头,警察向他行礼后先离开了,“来吧,把它抬出来吧。”

他们在乔纳敬畏的目光下开始工作了。它像是埃及的木乃伊,用咖啡色的纸包裹着,埃勒里一边打开纸一边惊讶地赞赏着。人形的一双手臂从包装纸里滑落出来,之后弯曲的身体的其他部位依次滑落在客厅的地毯上,与死者十分相像。

“感谢主啊,就是……他!”

一张脸孔向他们微笑着,那正是矮胖男人的那张松软微笑的面孔。

“太了不起了!”警佐看着模型,非常惊讶地说,“这个叫罗森茨威格的家伙真是行家,凭着几张照片,就可以用他的画笔和颜料,做出一流的作品,你看看它的头发!”

“我正看呢,”埃勒里看得入迷,他喃喃地说。这就如维利瞥佐说的,真是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粉红色头上长着灰色的头发,看起来栩栩如生,就连被火钳击伤的痕迹和呈放射状凝固的血迹,也都做得令人赞叹。

“你们看,”乔纳伸长脖子,低声说,“他把它的裤子穿反了,还有外套和其他的东西都是反的……”

“还真像那么回事,”埃勒里深深地吸了口气,“亲爱的罗森茨威格,我要向你致敬。不管这个天才是谁,毫无疑问的我都欠他一个人情,这完全是我要的模型,好吧!动手把它给弄出来吧!”

“会吓他们一跳吗?”维利大声说,他弯腰拽了拽模型的肩膀。

“不,不,维利,没有比这更拙劣的事了。把它拖到靠近卧室的椅子上,对,就是这样……好,警佐。”他站起来,脸上微微发红,凝视着警佐严峻的眼睛。

警佐搔搔脸颊,一脸狐疑:“你要我做某件事,”他责备地说,“可这件事你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完全正确。”

“甚至也不告诉警官,我敢断定。”

“噢!”埃勒里愉悦地说,“为什么不给他个惊喜呢?他的生活太乏味,维利!”他抓住他的手臂,要开始引领他入这场好戏。乔纳因被冷落而有点儿伤心,悄悄地走回厨房,但他无法不把耳朵竖起,隔墙倾听。不过,除了巨人警官的至少一次大声赞叹之外,他只听见埃勒里喃喃的耳语声。这个警官看起来有点儿傻。乔纳听见前门砰地打开,然后埃勒里走回来,面带笑容,摩拳擦掌。

“乔纳!”——在他叫乔纳之前,乔纳已经走到他身边——“你能帮我做点事吗?亲爱的见克街分队队长,”埃勒里看着模型微笑的面孔说,“如何?年轻人,现在你已经被任命为特别实验的首席助理。就只有我们,不能有第三双眼睛和耳朵。”他严厉的眼神盯着乔纳,“你是否愿像罗马绅士那样起誓,今天晚上的事,从今而后,只是你我之间的秘密,是血写的?你是否愿在胸前划十字起誓,若有违背者,将不得好死?”

乔纳在胸前划十字发下重誓。

“就这样。现在,首先,”埃勒里吮着大拇指说,“嗯!对了,乔纳去把储藏室那块小垫子拿出来!”

“垫子?”乔纳瞪大双眼,“是,长官。”他快步离开,不一会儿就把埃勒里要的那块小垫子带回来。

“然后,”埃勒里望着壁炉上的墙面说,“A字梯!”

乔纳把A字梯搬来,埃勒里以教士举行神圣仪式般的庄严隆重,他蹬上梯子,把挂在墙上的满布灰尘的两把长剑从墙上的架子取下来。他把长剑放在垫子旁,暗笑着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我们来执行最后的任务。”

“任……”

“任务是:穿上你使者的长袍,欧助理。”

乔纳皱了会儿眉,然后笑了并走了出去:“去哪儿?”

“到圣尼古拉街那家五金商店——非常大的大百货商店。”

“是,长官!”

埃勒里给了他一张纸币:“欧助理!各种各样的绳和双股绳都买一些回来。”

“是!”

“还有,”埃勒里皱着眉头说,“还要些细软的金属丝——长一点的,在我们在探求事实真相的实验不能漏掉任何可能性,为了祭坛那只盛放着真理的圣杯,懂吗?”

乔纳起身就走。

“等等,小鬼!你最好再买一把新的扫帚。”

“为什么?”

“难道你希望听到我说,这把扫帚是买来打扫房子用的吗?我的朋友,满足于你所听到的吧。”

乔纳固执地摇头:“可是,我们已经有一把新扫帚了。”

“我们还需要一把,乔纳,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原来那把扫帚在储藏室里。”

“太好了,如果长剑不行的话,那些扫帚应该会派得上用场,所以,你快滚吧,小鬼,科学的实验正期待你的肌肉力量呢!”

乔纳撇了撇嘴很快地走出公寓大门,埃勒里伸展四肢,舒适地坐了一下来。

乔纳忽然又探进头来:“在我回来之前,你不会做任何事吧,你会吗?埃尔先生!”他不安地问。

“我亲爱的乔纳!”埃勒里用谴责的声调说。乔纳立刻一溜烟地跑了,埃勒里往后一靠,闭上眼睛,忍不住笑出声来。

11点5分,奎因警官脚步沉重、疲倦地回到家。一进门就发现埃勒里和乔纳正在兴奋地讨论什么事,但他们的讨论在他进门的时候就立刻停住了。人体模型已被放回它的“棺材”里,“棺材”在房间正中央。整捆花花绿绿的麻绳、垫子和扫帚都消失了,就连那两把长剑也被放回壁炉上方——它平常挂的地方。

“喂,你们叽叽喳喳地说什么啊?”老人低吼了一声,顺手把帽子和外套随便一扔,他走到壁炉旁烤他的双手。

“我们发现一个……”乔纳兴奋地说,但埃勒里马上用手捂住他的嘴。

“你在做什么,欧助理?”他厉声说,“你忘了你发的誓吗?爸爸,我要向你报告——我们要向你报告——成功了!完全地、彻底地成功了。”

“是吗?”警官冷冷地说,“看来,你并不十分兴奋。”

“我累坏了!”

“对不起。”片刻沉默之后,乔纳察觉到这是家庭内部的麻烦。溜回自己的房间,“我诚心诚意地道歉。”

“听到这话我很高兴。”老奎因坐下呻吟着说。他瞥了瞥放在屋子中间的那只形状似棺材的木箱,“依我看,你的这个道具还不错嘛!”

“噢,对,谢天谢地!”又是一阵沉默。埃勒里看来有点沮丧,他走到壁炉前,非常紧张地抚摸着放在壁炉上的铁烛台,“那个四十五街流浪汉的案子破了吗。”

“子弹打进那个女人的肚子,”警官说,“还好!我们抓住了枪击她的家伙,一个叫迪佩·迈克盖尔的吸毒者。整个案子就了结了。”

又是一阵沉默。

“你为什么不问我?”埃勒里终于哀怨地说,“任何成功都是属于我们奎因父子的。”

“谢谢你提到我,”老警官吸了吸鼻烟,慢慢地说,“什么时候你觉得用不着保密时,不用问你也会说。”

“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你知道。”埃勒里腼腆地说。

“恭喜!”

“我已经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所有的事,除了死者的名字,不过那不重要。但谁杀了他,为什么杀他,怎么杀的——特别重要的是怎么杀的——我都想明白了。”

老警官一言不发,他把两只手放在脑袋后面,凝视壁炉里的火光闪烁。

埃勒里突然笑了,他抓起一把椅子拉到壁炉前坐了下来,伸手用力地拍了拍父亲的膝盖:“好了,好了,老狮子,”他笑着说,“别再装样了。我知道你在演戏。我打算现在要告诉你……还是你不愿意现在……”

“随便你!”警官赌气说。

埃勒里双手抱膝,坐下来,开始叙述这一切。

他说了约一个小时,奎因警官一动也不动地直视着火焰跳动,他鸟一样的脸越来越凝重,眉头也越皱越紧。然后,他突然露出笑容大声喊道:“好吧,我就坏人做到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