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巫婆给我们作出预言我与她在杜塞尔多夫过夜

从旅店出来就是森林,道路穿行于森林深处,这林中路还相当长,让我们着实花去不少时间。天气凉爽,浓荫带来了阴凉,我与莱娜塔静悄悄地向前行,边走边聊,不觉疲倦。尽管我是行伍出身,常年过着军旅生活,但我对世俗的交际并不陌生。我曾有机会在意大利的许多城市中漫游,什么狂欢节的假面舞会呀,什么剧院的话剧、歌剧、舞剧呀,我都见识过的。后来,在新西班牙,我时常光临当地富豪阔佬人家在家中举行的各种晚会,笼罩着那种场合的完全不是未开化的国度的野蛮,就像许多人心中所设想的那样,恰恰相反,在那里你可看到穿戴讲究举止优雅的女士们演奏诗琴、齐特拉琴(1)、吹乐笛,与骑士们共舞,跳情人舞、乡村舞、摩尔式的以及其他最新潮的舞蹈。我竭力让莱娜塔看出,在我这粗犷的水兵衫之下隐藏着一个对文明教养并不陌生的人,而当我发现与我交谈的这位女子眼光敏锐、反应敏捷、智力过人、出语尖刻,并且拥有一般女性很少有的那么广博的知识之时,我立即被震惊了——不过,这是那种幸福的、让你感到快慰的惊讶,这惊讶促使我不由自主地进入那种被激活的状态,促使我心灵的全部机能都活跃起来,就像一个有经验的、但突然遭到一位劲敌那灵巧的一剑,因而浑身振奋的击剑运动员那样警醒起来。对于夜间的幻象,这时我们俩都只字不提,保持缄默。要是有谁看见我们俩这么快乐这么开心地闲聊着,那他尽可去设想,我这是在悠然平和地为一女士送行——为这一刚从隆重的骑士比武场上下来的女士送行呢。

对于我提出的我们应当去向何处这一问题,莱娜塔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去科隆,因为她在科隆有亲戚,她想在她的亲戚家滞留一些时日——我也挺高兴,因为这样一来我就不用改变既定的路线。我们这么奇特地相识并不能延续良久——这一思绪着实在我的心口狠狠地蜇了一下,让我感到心疼,但与此同时我又觉得,这又不完全是一件让我不愉快的事;我只是暗自盘算,如果我欲为昨夜所失去的机遇对自己作一回补偿,我就不应失去时间。于是,我就竭力赋予我们俩的交谈一种轻松感与自由自在的气氛,仿佛是意大利轻喜剧中的对白,我的这种努力受到了这位女旅伴那流露出几分垂青意味的微笑的鼓励——虽然她仍旧那么矜持,仍旧保持着身为高级生灵总会多多少少带有的被异化的品性——我时不时地壮着胆子去吻吻她的手,向她作出那些非常狡黠的暗示,对我的这些暗示,莱娜塔并没有拒斥,在我看来,她倒是以毫不掩饰的小赞许而一一接受了。

我建议绕过小城诺伊斯而上杜塞尔多夫过夜,在那儿可以找到一些好的旅馆,从那儿到科隆,有一条沿莱茵河而行的很方便的道路。对我的这一提议,莱娜塔以公主那样悠然自在的神情点头同意了。于是,我们就从那在森林中穿行的道路拐出来,走上一条大路,这条路上,行人很多,已经可以不时地遇上一些独身而行的旅行者,碰见一些由跟班押送的载重马车队。然而,在一望无边的田野里拐来拐去,在白昼太阳光的直接照射下一步一步地赶路,不论是骑在那原本并不适宜女士坐骑的马鞍上的莱娜塔,还是一直伴随在她身旁、为了赶上马的流星大步而总得急匆匆地行走的我,都深感困乏了。为了躲过那热气蒸人的炎热时分,我们不得不在一个有人烟的小村庄格耶尔特寻觅一个歇脚之地,那个小村庄就位于我们的路途之中。然而就在那个村庄,劫运对我们来了第二次伏击;也就在那儿,它已经狡猾地预谋着后来几天里的全部恐惧了。

那村庄上有两种景观立即使我们感到非同寻常:一是村中的所有设施都改建成适合于旅行者在此休息的样子;二是许多与我们往同一方向走的旅行者也都在这里停留下来。我们俩找到一个农家歇下来,在那儿用了早餐,这时我就向这家主妇打听何以出现以上景观,那农妇以自豪与夸耀的口气向我们解释说,她们这个村子上有一个巫婆,这巫婆在方圆几十里地都很有名气,她能用令人惊讶的技艺为人卜卦算命。根据那农妇的说法,不仅仅从附近的乡里每天都有好几十人前来占卜,而且从很远的村庄与城镇,甚至从帕德博恩与韦斯特法里也有很多人来到这里打听自己的命运,这就是由于格耶尔特的巫婆的名声四处远扬,在整个德国的土地上都传开了。

那农妇的这一席话可是产生了巨大的效果。对于莱娜塔,它犹如戏蛇者对蛇吹出的唿哨。莱娜塔出神地听完农妇的讲述,立时就忘掉我们俩一路上所说的全部笑话和全部设想,立即进入那空前激动的状态,一心只想马上就跑去找那巫婆去占卜。我一个劲儿地劝她先休息一会儿,那也是白费劲,她甚至都不愿结束我们每日中午总要用的早中餐(2),就催促我起身而不停地重复道:

“我们去吧,鲁卜列希特,现在就去,要不然等她疲乏了她就不会那么清楚地卜测未来了。”

人家把我们送到村子尽头的一个小屋子门前,整整一群人在这小屋门口等候着:有的站着,有的坐在那横放在地面的圆木上,这情形,就像圣诞之夜人们挤站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那样。这里的人可谓是三教九流都有,平日里他们是难得麇集在一起的:身着丝绸与天鹅绒的女人们,那是名门世家的太太们,她们是乘坐那车厢门窗严严实实封闭着的载重马车来到此地的;身着清一色的黑衣的,那是山民们;穿着绿色的、腰部束带的长衣的,那是一些猎人;戴着两旁上下弯曲的卷帽的,那是一些农民。在这里甚至可以见到乞丐、小偷以及各色各等的穷困潦倒之辈,在这里能听到前莱茵河地区各地的种种方言,能听到说荷兰语的,有时还能听到外国流浪汉的口音。这情形,颇像在一个小地方停留着一位有权势的公爵,于是在他的下榻处门口就集聚起熙熙攘攘的人群:随从、跟班的,一拨一拨的请愿者纷纷云集。

不得不排队等候,也不得不去听着那就在耳边环绕的交谈,这些交谈着实吸引了莱娜塔,但我却感到很腻烦。不过,在这里我平生头一回看到,世人的偏见犹如无边无际的大海,人们在面临着术师们的魔法力量时,面对着巫婆们的狡黠诡计时,心中滋生出那种恐惧,本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在这种恐惧中竟糅合进那么多幼稚的轻信与无根据的成见。人们在这里谈论着——并且仿佛这已是这种场合里天经地义之举——各种各样的占卜问卦,形形色色的凶兆吉头,奇形怪状的护身符、避邪物、手相、秘密招术、符咒用语。所有的人,不论是衣着华贵的太太们,还是没有斗篷的流浪汉,都以他们在这些招术上的知识而令我大开眼界,使我惊讶不已。我这个人,像每个人一样,在童年都曾有机会看到,女人们赶着母鸡绕着火盆兜圈子,为了是让这些鸡不从家里跑出去,或者,大清早在梳头时她们一有机会就要对留在镜子上的头发啐一口唾液,为的是避免自身沾上什么邪气,我还听说,把“sista,pista,rista,xista”这几个词连续重复十遍,试图以此治愈腰疾,而用“och,och”这样的叹息声,去防备臭虫的叮咬——可这儿在我眼前裂开的则是一道防洪堤坝,形形色色的迷信说法犹如滚滚而下的洪水,马上就要把我吞没。人们争先恐后地议论着,怎样用硫磺去抵御妖惑,又怎样用蛊术把少女给诱惑住——偷偷地塞给她一只癞蛤蟆,怎样用一些小包袱去把吃醋的丈夫的目光给吸引开,又怎样得到咒文,让葡萄的收成更多。人们抢着炫耀他们自己的见识:什么样的袜子可以在女人生孩子时助她一臂之力呀,什么材料造出的子弹可以百发百中呀……听着这些谈论,你就不得不去作这样的寻思:在日常生活中的每一步都有征兆在暗中等候着我们。

现在我还记得,当时那儿有一个没长胡子看上去挺虚弱的老头子,身着清一色的黑衣,好像是个医生,他喋喋不休地夸奖那屋里的巫婆,在夸奖中他还说了这样的一番话:

“你们总该相信我这个老头子吧!我难道不明白那些看相的、占卜的与巫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与这类人打交道也已经有五十多个年头啦,我可一直在寻觅那真人,那高手。我到过达尔马提亚(3),到过比它更远的地方,穿越大海去过菲茨(4),穆斯林人那儿。我试过各种形式的卜卦,用骨牌的、用蜡烛的、用纸牌的、用豆子的;也试过手相术、结晶相术、反射光相术与几何相术,我还试过量相术与关亡术,至于人家给我编制了多少种占星图——今天我已经记不得了!人家对我所说的一切都不过是一派胡言,那些预言中连十分之一也未曾兑现。可是,这屋里的老太婆识别人家的过去,就像一本刊印出来的书,而她对未来的预言,仿佛她每天都与主与上帝商定好了似的。她曾对我讲述了我的经历与遭遇中那些连我自己都已忘掉了的事情,而对于那些在未来等待着我的东西呢,她竟能直接用手指掐算。”

我一边听着这个孱弱却绕舌的老头子的夸夸其谈,一边寻思,如果连我这个人他们也用长命百岁之类的胡言来加以欺骗的话,我大概会不再相信占卜算命这玩艺儿的;我还想,如果你这个人的半截身子都已入土了,还值得去对未来加以窥探吗?不过,我也不想对任何人发表什么反对的意见,因而,当莱娜塔依旧不改她那高傲的神态,而详细打听诸如符箓之类的辟邪物,打听那让情人坠入爱河的迷魂汤之时,我就驯服地排着队等候着让我们进屋子的机会。

终于,那个火红色头发的小伙子——人们称他是巫婆的儿子——走出门来向我们挥挥手,他先从我们手中收取早已议定的酬金:每一位18块克里泽(5),然后放我们进门。

屋子里面弥漫着一种半明半暗的氛围,因为所有的窗子全罩上了紫红色的窗帘,浓烈而苦涩的干草药的气味径直扑面而来,令人窒息。虽然户外很热,但这一家的屋内却生着火盆。借助于火盆的光,我看出:地板上有只猫——这是所有的魔法操作中受宠爱的动物;天花板下悬挂着一个笼子,那里面好像装着一只白乌鸦。那巫师本人则是一个老太婆,脸上爬满了皱纹,她坐在一张靠后墙的桌子后面。这老太婆身着一件款式特别的罩衫,通常女巫师都穿这样的罩衫,这罩衫上印有十字架与小鬼犄角的图案,而她的头上则戴着一面红色的头巾,那头巾上面则压着珠子与宝石串成的项圈。巫婆面前,摆着几个带盖的小桶,小桶里装的是水;摆着一包一包的草药,那草药还带着根儿;还摆着其他的一些玩艺儿——这巫婆她本人一边嘟哝着什么,一边迅捷地摆弄着放在她面前的这一切东西。

这老太婆先是抬起她那已然凹陷下去但依旧深邃的眼睛,看了我们俩一眼,然后,她含糊不清但却颇有礼貌地问道:

“你们,这一对美人,来到奶奶我这儿是要寻觅什么呢?这儿可没有暖融融的床笫,而只有赤条条的木板,不过,这没关系,没关系的,忍耐一下吧,一切都是有其自己的时辰的。曾有过草莓盛开的时节,也将有苹果飘香的季节。我的小宝贝们,看来你们来这是要占个卦?

我不无失望地听完了这几句愚蠢的俏皮话,甚至原先残存的那点好奇心这时也离我而去,可是莱娜塔却从一开始就以那种我难以明白的信赖,倾听着这老巫婆的胡言乱语。那老太婆呢,一面一个劲儿地低声嘟哝着,犹如一个醉鬼自言自语,一面用双手在自己的周围摸了一阵。她摸出了一只鸡蛋,她打出蛋清并将它放入水中,那水立即开始变浑。这巫婆一边看着在水中愈来愈延展开来的如白云一样的图案,一边开始对我们的命运作出预言,而我只觉得,她的那些话纯系蹩脚的诓骗。

“我这就告诉你们吧,我的孩子们,这就是你们要走的路程,不过并不很远,你们要去哪儿,尽管就向那儿奔吧,到了那儿你们就可如愿以偿。有一个严厉的人将要恐吓你们而把你们俩分开,但你们俩是捆在一条腰带上的,分不开的。会给你们,会给你们安排那暖融融的床笫的,我的美人儿!”

老太婆又从卜象上解读出什么来,然后挥挥手把我们俩召过去,说道:

“走过来,可爱的小鸟儿,我给你们一种很有妙用的草药:这种草药每年只开一次花儿,绝对的只开一次,就开在伊凡诺夫节(6)前夕。”

我们压根儿未料及她有什么恶意,就走近这女巫师身边。可是,突然间,在她那爬满皱纹的脸上,嘴巴歪斜起来,眼睛瞪得圆鼓鼓的,就像狗鱼一样,发出乌黑乌黑的亮光,犹如两块煤球。只见她立刻把身子向前方倾斜过来,用她那仿佛是铁钩一般的又尖又硬的手指,一下子紧紧抓住我的上衣。只听见这时她的口中已不再嘟哝,而是像蛇一样,发出咝咝的声响:

“小花花公子,你身上这是什么,是什么呢?就在你的上衣上,也在你的外套上,我的美人儿?这血,它是从哪儿来的呀?这么多的血,它打哪儿来?整个上衣全是血,整个外套也全是血。血,还在流,血腥味现在还有!”

在说出这一席话之际,老太婆那鹰钩鼻子的两孔明显地张开,一个劲儿地吸吮着我们身上的气味,她的整个身子呢,却像筛子一样,前仰后合地晃悠起来,不知道她这动作是由于高兴还是出于恐惧。反正,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蜇,被她这一番乱语胡言弄得很不自在,而莱娜塔则是那样惶恐,顿时在我身旁摇晃起来,眼看着她马上就要踉跄而跌倒在地。于是,我猛地一使劲,从那猢狲坚固的铁爪钳夹中挣脱出来,一回身把桌子推了个底朝天,只见玻璃被击碎,水流出来了,这时我一只手拽住莱娜塔,一只手举着长剑,大吼一声:

“妖婆,滚开!要不我就把你这该受诅咒的身体剖开,就像剖鱼一样!

可那老太婆仍处于发狂发癫的状态,依旧一个劲儿地拽住我们,号叫着:“血!血!”

冲着这喧哗,巫婆的儿子立即闯进屋里,朝我们直奔过来,他先是挥起拳头猛击其母的腿部,将她打倒在地,然后放开嗓门,对我们破口大骂,其用语不堪入耳。我当时就觉得,这类场面对他来说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他分明清楚在这种情形下该如何周旋。我只顾赶紧把莱娜塔拖到户外。可是,一出门我们便置身于人群的包围之中,那包围圈越来越厚实起来——只见那些人像豌豆一样,从四面八方滚涌过来,麇集在眼前,他们忙不迭地盘问着,发生了什么事儿——我们呢,使出全身气力强行突围,匆匆奔向存放着我们行李的那户农家。

我毫不迟疑地吩咐立即套马,继续赶路。但是,莱娜塔的愉快神情与健谈好乐的性情整个儿荡然不见了,仿佛有什么人挥起镰刀把她身上那股开朗劲儿给切割了,她是一句话也不想说,几乎连眼皮也不曾抬起。当我扶她上马坐进马鞍时,她的身体歪斜着,脑袋耷拉着,简直像一根被折断的麦秸儿,缰绳也从她的手中滑落下来。这时的莱娜塔,其举止其行动,应当说,足以使人想起伟大的阿尔贝特那奇妙的机器人(7)。我们就是这样忧郁地走出格耶尔特,走上那通往莱茵河的大路上。

为了使莱娜塔不再相信巫婆的占卜问卦,当时,在路上我就曾试图向她揭示所发生的那一切的真相,描述其荒唐与可笑之处,而开始回忆起我以前所听说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讲述那些预言是怎样未曾兑现,或者,事实上出现的竟是那些与预言者所说的相反的结局:譬如,有一个算命先生曾对詹加列阿佐·维斯康蒂大公(8)预言,说大公不久就要暴卒,而他本人则会长命百岁,可这算命先生很快就被大公处死了;又有一个人遇到自称是有先见之明的术士,那术士对此公说他将葬身于一匹白马蹄子之下,此公听后就躲避任何马,甚至对枣红马、花斑马、乌龙马也避之不及,可是此公后来并非死于马蹄之下,有一回在街上,一个小酒馆的招牌倒在他头上,把他给砸死了,只是那招牌上画着一匹白马;又有一个小伙子,被一茨冈女子指定了他死亡的准确时日,连钟点都预报出来了,于是,那小伙子在自己死期降临之前就一意纵饮作乐,故意把自己所拥有的那笔很丰厚的家产全都挥霍殆尽,及至彻底破产,但这时他的死神并未如期降临。看出自己上当了,那小伙子就举剑自刎而了结了一生——诸如此类的故事,我讲了不少,在严寒的冬天里那漫长的夜晚,山民们围坐在火炉周围时就是以这类故事而聊以自慰的。

可是,莱娜塔毫无表情,看不出来她理解我所说的故事,或者,哪怕是在听我说也好啊,于是到后来我也不能不沉默下来了,这样,后来的一段路程,我们就是在完全的缄默状态中走完的。莱娜塔坐在马鞍里,整个人处于死沉沉的沮丧之中,我贴着马鞍而行,时不时地仔细凝视一下她的表情,后来,我的目光终于习惯于她的这些表情,这时,我端详着这张脸,犹如一个行家在察看那些大理石塑像。这时我就观察到,莱娜塔的鼻孔太细小了,而自下巴至耳朵之间的双颊不知怎么斜向地延伸过去,况且两只耳朵(在它们上面穿着闪闪发光的金耳坠)本身安放得就不太正确,其方位太高,造物主当初对这双眼睛的轮廓也切得不太直,眼上的眉毛也长得过分的长,总之,她这张脸上的一切安置得不太对位。从脸部形态看上去,我宁愿把莱娜塔看成一位意大利女子,可她说的是我们的德语,而且说得那么地道,口音上还带着迈森地区方言(9)的全部特征。在拥有上述特点的同时,在莱娜塔身上还有着某种特别的美,某种克列奥帕特罗娃那样迷人的魅力。因而,早在我还并不完全了解她的那一天,仅仅去一睹她的芳容对我来说就几乎是一大快乐,而现如今,一回想她时,我甚至都不能想象出还有一个让我觉得更美丽更中意的女性的面容。

经过一站一站艰难的旅程,在横渡莱茵河之后,我们终于抵达杜塞尔多夫,贝尔格(10)的首府。这座城市,由于治理它的大公的关怀,近些年来发展迅速,现今它已经可以跻身德国最美丽的城市的行列里。在城里,我找到一家立有“狮穴”招牌的高档饭店,由于我的慷慨,我得到了这家饭店里两个最高级的房间,因为我想让莱娜塔既拥有一个与她的奢华相称的环境,又拥有旅途中可以得到的一切方便设施。然而,我觉得,莱娜塔并未注意到我的这些操心,反倒可以让人去寻思,在这些经打磨而抛光的家具之中,在这些由瓷砖砌成的壁炉与镜子之中,她并不曾感觉到一份特别的享受,一种与那寒酸的乡村旅店里简陋的、粗糙的板凳椅子迥然有别的享受。

小酒吧的老板把我们当成阔佬,邀请我们上他的桌上,或者,按照法兰西人的说法,上公桌上用午餐,这老板一边殷勤地款待我们,一边夸奖他那正品的巴哈拉赫(11)牌莱茵葡萄酒。可是,莱娜塔这时却很是心不在焉,她身子坐在我们的餐桌上,思绪飞入遥远的时空,她几乎没吃什么菜,也不在意我们的交谈,尽管我们作出了各种努力,想焕发她身上活生生的人的生命气息。我讲述着新大陆的奇观妙闻,那都是我当年有机会亲眼所见的。介绍玛雅人的宫殿里那种奇特的楼梯,那宫殿里陈设出巨型的、雕刻出来的假面具;介绍那庞大无比的仙人掌,它们的茎杆粗壮如柱,足以让骑士躺在它上面休息;介绍那些危险的狩猎——以灰熊与斑虎即豹为目标的狩猎;也介绍自己的一些历险与奇遇。在作这样的介绍或讲述时,自然没忘了用当代作家的评点,或古代诗人的名句来装饰我的言语。那酒吧老板与其妻子听我神侃直听得入神,只管张着嘴听,可是莱娜塔却突然作出乖张的举动——就在我一句话刚说出一半之时,她陡然从桌旁起身而说道:

“难道你自己也不觉得无聊,一个劲儿地胡侃这些琐屑小事,鲁卜列希特!再见了。”

也没再多说一个词儿,她就站起身,走出了房间,此举引起当时在场的所有人的极大震惊。那时,我的脑海中不可能涌现出为她这严词厉语与乖张举动而生气的念头,我着实被吓得诚惶诚恐,只是担心她会因此而生出完全抛弃我的念头。因此,我也那样陡然从桌旁跳起,急匆匆地对尚在席间端坐的那两位说了几个道歉的词儿,就赶紧追随她而去。

一到自己的房间里,莱娜塔就默默地坐到那位于墙角的椅子上,一动也不动,一言也不发,我呢,已经不敢开口说话了,怯生生地走近她身旁,径直坐在地板上。我们俩就这样在这没有他人的房间里静坐着,也并没有开始交谈的打算,此时此刻这里要是有个旁观者,想必,他定会觉得,呈现在他眼前的乃是一件不能动作的艺术品,是很在行的手从漆过的木料雕刻出来的一件作品。透过我们左侧的那两扇打开的大窗户,可以看见坐落在杜塞尔多夫蜿蜒曲折的街道上的那些屋子房顶的瓦片,可以看到在居民屋顶之上庄严地耸立着的圣拉姆贝尔特教堂。傍晚时分的紫色的暮霭,就在这些三角形与正方形的建筑物上面弥散着,使它们原本清晰的轮廓模糊起来,把它们融合成一种没有形体的庞然大物。那紫色的暮霭并不消停,又流溢到房间里来,变成那黑色的一大幅幕布而把我们俩给裹挟起来。然而,在这黑暗中,只见莱娜塔耳朵上所戴的那半圆形的耳坠更明亮地熠熠发光,她那双细嫩白晳的小手的轮廓凸现得更为分明。我现在还记得,我那时只是默默无语地端详着她,仿佛怎么也说不出来一句话,我们俩就那样在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的状态中端坐良久,直到周围的一切也按照夜生活的规则自发地寂静下来。

我让自己的意志作出这样一种努力,仿佛我怎么也得去做出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抑或,去完成一个危险至极的行动,过后,我终于把目光从莱娜塔身上断然移开,吐出几个很简单的词语,那词语组合起来大概类似这样的一些句子:

“很可能,您累了,高贵的女士,您想休息一会儿:那我现在就走……”

我的嗓音,在许久的沉默之后所发出的声音,使我自己也觉得很不自然,很不得体,但声音毕竟打破了我们陷身其中的那个魔圈。莱娜塔从容地向我转过她那张宁静的脸,然后,她那两片合在一起的嘴唇终于分离开来,她吐出为数不多的几个词语,那些词几乎没有什么声响——那置身于魔法奇迹的影响之下的死人,要说出他自己的回答时,才会这样说话的:

“不,鲁卜列希特,你不应当走开,我不能一人留下:我害怕。”

接着,是好几分钟的沉默。过后,莱娜塔重又开口,仿佛她的思绪是在缓慢地滚动。她添补了一大段话语:

“可她说了,要我们去要去的地方,因为那儿等待着我们的是如愿以偿。这就意味着,我们在科隆会遇到亨利希。我早先就知道有这事的,那老太婆不过是将我的思想给识读出来而已。”

这时在我身上,仿佛灰烬底下冒出一个火星儿,突然迸发出一种勇气与胆量,我反驳道:

“您的亨利希伯爵何必要去科隆,如果他的领地在多瑙河畔?”

可是,莱娜塔并未察觉出我的这一发问中所隐含的毒刺,她捕捉到的仅仅是我的表述中的一个称谓,且狂热地抓住这个称谓不放。

她向我反问起来:

“‘我的’亨利希伯爵?什么叫‘我的’?难道我的一切同时不也就是你的,鲁卜列希特?难道在我们俩之间,还存在着那种将我的存在与你的存在分离开来的鸿沟与界线?难道说我们俩——不就是那‘整一’,我所心疼的不也正扎穿你的心?”

我被这样的一番话语给震懵了,犹如脑袋挨了一警棍,尽管那时我的整个身心已经被莱娜塔的妖媚所惑,但是,像她所说的这样彼此亲情融合到如此地步,我还是连想也未曾敢想的。我给震懵了,我一时甚至都找不到什么话儿来反驳她,她呢,这时却把她那张苍白的脸向我的胸口斜垂过来,把她那双轻柔的手放到我的肩上,悄声细语地询问我:

“难道你不爱他,鲁卜列希特?难道可以不爱上他吗?要知道,他乃是——天使,要知道,他乃是——唯一的!”

我又一次不能找到什么话儿去回答她,可是,莱娜塔就在这一刹那突然跪倒在地,并且还拖拽着我的身体,要我与她一并跪下。然后,她把脸抬起,转向那打开着的窗户,仰视着天空,谛视着星星,开始用温柔的、低声的、但却清晰的嗓音念叨起启应祷文,同时执着地要求我回应她的每一句祈呈,犹如教堂里的合唱。

莱娜塔说:

“让我再次看见他的眼睛,那蓝色的,犹如天空一样碧蓝的眼睛,那双眼睛上的睫毛犹如针一样尖锐!”

我得去重复:

“请让看见!”

莱娜塔说:

“让我听见他的声音,那温柔的,犹如水下宫殿里那座小钟那样温柔的声音!”

我得去重复:

“请让听见!”

莱娜塔说:

“让我去亲吻他那洁白的手,那手犹如高山积雪那样洁白,让我去亲吻他那轮廓并不鲜明的嘴唇,那嘴唇仿佛是透明的头纱底下的红宝石!”

我得去重复:

“请让亲吻!”

莱娜塔说:

“让我将自己的裸胸紧紧地偎依到他的胸口,以便去感觉一下他的心脏怎样突然屏息,尔后又搏动起来,脉动得飞快,飞快,飞快!”

我得去重复:

“请让紧紧地偎依!”

莱娜塔一个劲儿地使自己的启应祷文花样翻新,孜孜不倦地变更着祈呈,用一些独出心裁的比喻让人瞠目,犹如那歌手大赛中的一个工匠诗人(12)。我身上不曾有与她那些所生成的妖惑相抗衡的法力,我只是顺从地咿呀学语似地嘟哝出一些回应的词语,犹如鹦鹉学舌那样,但这些词语却犹如一根根尖刺,深深地刺痛了我的自尊、自豪与自傲。

而过后,莱娜塔却转过身来,偎依到我胸口,她凝视着我的眼睛,询问起我来,旨在用自己的发问去折磨她自己:

“鲁卜列希特,现在你说说,他可是比所有的人都要漂亮?他可是——天使?我能再次见到他的,是吗?我将与他温存、给他亲热,是吗?他也同样,也给我同样的回报,是吗?哪怕只是一回?哪怕仅仅一次?”

我在绝望中回答她,说:

“他是一个天使。你会见到他的。你将与他温存给他亲热。”

这时,昨天夜晚我们所见的那轮月亮已升上天空,这月儿把一束光柱投射到莱娜塔身上,在这月亮的清辉的照耀下,笼罩着我们房间的黑暗便浮动起来。这浅蓝色的月光,当即在我的脑海中复活了对昨夜的记忆,复活了我对莱娜塔这女子的一切所知,也复活了先前我对自己许下的一切诺言。犹如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的队列,迈着整齐匀称井然有序的步伐而接受检阅,这样一些思绪一个接一个地在我的脑海中穿行:“要是这女子再一次对你进行一番嘲弄,那可怎么办?昨日,她已经以展现魔鬼诡计的方式对人作了一番嘲弄,今天,她可以为了同样的目标而变成一个忧伤过度的疯女。再过几天呢,当你依然是一个傻瓜时,她将与他人一道儿去开你的玩笑,将与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纵情淘气任性撒娇,就像今天清晨那样子。”

这些思绪一个接一个地袭上心头,使我一下子仿佛成了一个醉鬼,我出其不意地抓住莱娜塔的肩膀,微笑着对她说道:

“美丽的女士,你委身于忧愁这么良久,是不是为时已够,我们是否应当重返到阳光灿烂之中,去把那开朗快乐的时光消磨而享受?”

莱娜塔神色惊恐地从我身旁退开,可是我却受到这样一个念头鼓舞:不这样的话,我可能让人觉得是一个很可笑的人——于是我一把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垂下头去,打定主意要吻她一次。

莱娜塔却从我的手臂中挣脱了出去,她的动作很有力量也很机灵,像森林中的一头野猫,接着就冲着我嚷道:

“鲁卜列希特,你体内已经钻进了恶魔!”

我却回答她说:

“我体内没有任何恶魔,不过,你想戏弄我那可是枉费心机,因为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大老粗!”

我再一次把她拥入怀中,于是我们俩开始了一场搏斗,其情景不堪入目。搏斗中,我是那样使劲拧伤了她的手指,以致于她的手指发出了“咯吱”、“咯吱”脆折的声响;她呢,则毫不留情地对我进行捶、打、揪、抓、扣掐。有一瞬间,我把她按倒在地,不过在那一刹那,对于身下的这女子我心中并未体验到什么其他冲动,除了仇恨。可她在这关头却突然用牙齿狠狠地咬破我的手,像一只动作敏捷的蝎子从我的身下滑溜出去。过后,她感觉出我比她强壮,她就把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严严实实地闭合起来,脑袋垂到膝盖上。这时,只见她脸上又泪如泉涌,犹如昨夜那样。她端坐在地板上——因为此时我已深感窘迫而把她放开了——莱娜塔在绝望中号啕起来,哭得那么悲伤,她的头发纷纷披散到她的脸上,她的肩膀很可怜地颤抖着。

在这一瞬间,有一个形象在我的记忆中油然浮现:这就是佛罗伦萨大画家桑德罗·费利佩皮的那幅画(13),那是我当年在罗马,在一个达官贵人家里偶然看到的一幅画。这幅油画上描绘的是:一堵石墙,是用很普通的但紧密地粘砌在一起的大石块垒成的石墙;穹窿形的入口处被大铁门严严实实地封住;就在入口处的正前方,在凸出的台阶上,坐着一个被遗弃的女人,她的头低垂着,直垂落到手臂上,整个人儿陷入难以慰藉的悲伤之中;看不见她的脸庞,只见那乌亮亮的秀发披散开来,也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零乱地抛散着一堆衣服,而四周再也没有什么人。

这幅油画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我不清楚,究竟是由于大画家以那高超技艺,很成功地在这幅画中传达出那特别深切的情感,还是因为我观看这幅画的那天我自己正承受莫大悲哀,——但我每每一回想起这个作品,就没有一次能保持平静,我的心儿没有一回不疼得直发揪,那种苦情痛楚没有一回不直涌到我的喉头。故而,当我看到莱娜塔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中,以这样的姿势坐着——也是这样的耷拉着脑袋之后就号啕起来并且也是这么悲伤,悲伤得难以慰藉——这两具形象,一是活生生地展现在我面前的女子,一是大画家创作出来的女子,在我的心目中一个套一个地叠印起来,融合成一体,如今已不可分割地活在我的心中。那时,一旦我设想出莱娜塔再度沦落为一个孤零零、被遗弃的,端坐在那铁面无情紧紧锁闭的大门前的女子,在我的心田里立时就喷涌出一股永不枯竭的怜悯之情,于是,我便再次跪到地下,小心翼翼地把莱娜塔的手从她的脸上挪开,气喘吁吁地但仍然庄重地对她说道:

“高尚的女士,请你原谅我。的确,我的身心刚才被恶魔占据了,它使我的感觉错乱了,我以我的灵魂之得救而对您发誓,这类事再也不会重演的!请您再次接纳我吧,把我视为自己的一个忠诚的、听话的仆人,或者,就把我当作比自己年长的但殷勤的兄弟。”

莱娜塔抬起头,瞥了我一眼,她那神态就在这一会儿有不少起伏,起初就像那在狩猎场上一只已身中毒箭尔后被猎人放生而重归自由天地的小野兽;过后,则犹如一个充满信赖一片天真的稚童;然后,她用她的手掌温存地蒙住我的脸,这样地回答我:

“鲁卜列希特,亲爱的鲁卜列希特!你不应当生我的气,不应当要求我提供我不能给予的东西。我已把一切都交给我那天堂里的朋友,而对于尘世间的人们我已一无所有,再也没有亲吻,再也没有激情似火的话语。我——已是一只空荡荡的竹篮,他人从这只竹篮里摘取了全部花朵与果实,但即便这是只空竹篮,你也得提拿着它,因为命运把我们俩连接在一起,我们俩的手足之情,早已载入那无所不知的圣者之书。”

我再次对她发誓,声言再也不违反她的禁令而对她进行什么侵犯。这时,莱娜塔的脸上立即洋溢着快乐而变得开朗明亮,这快乐,这开朗,已是对我自觉自愿的弃权之举所给予的足够的奖赏。发誓完毕,我便站起身来。这时,我说,我现在就告辞,我想离开,到我们所定的那另一房间里去,好让莱娜塔一人能够自由自在地休息一会儿。可是,她留住了我,说道:

“鲁卜列希特,没有你我会害怕的:它们会再度向我发起进攻而折磨我一整夜。你应当留下来与我在一起。”

这莱娜塔面无羞色,就像孩子们那样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羞之处,就那么迅速地脱掉了裙子,扔开了鞋子,几乎一丝不挂,躺到床上,钻入那蓝色的鸭绒被褥里,同时召唤我到她身边,我当时真不知道,该怎样拒绝她。于是,我们俩再一次在同一条被褥里度过了我们相识后的第二夜,虽说是同床共枕,但我们彼此却相距甚远,仿佛不知怎么有一些长方形的铁条儿把我们俩隔离开来。当世人皆知的那种骚动战胜了我身上的意志时,我就忘掉了自己的誓言而再次强求她的温存,这个关头,莱娜塔就用那充满忧伤,失落了激情的话语来安慰我,平息我的骚动。那时,从她口中吐出的话语是那样冰冷无情,弄得我身上的热血一下子凝滞不动了,立时沉入那种意志失落的疲软状态,就在这种状态中,我脸朝下跌落到床上,犹如一具死尸。

 

(1)齐特拉琴:古希腊的一种弦乐器。

(2)早中餐:在十六世纪的德国,富裕人有时一日有四餐。这颇似中国南方乡村农忙季节晌午时分的“打尖”。

(3)达尔马提亚:南斯拉夫地名。

(4)菲茨:无从查考,疑为菲斯,摩洛哥地名。

(5)克里泽:旧德国辅币,先为银质而后为铜质,相当于1/60盾,流通至十九世纪。

(6)伊凡诺夫节:古代俄罗斯多神教的农业节日,即夏至。又名圣约翰节。

(7)伟大的阿尔贝特那奇妙的机器人:据说伟大的阿尔贝特用三十年的时间反复试验,用多种金属材料制造出令人惊讶的机器,这种机器能维妙维肖地模拟活人的各种动作和姿态。这个机器人后来被阿贝尔特的一个学生打碎了,那人怀疑机器中有魔鬼。

(8)詹加列阿佐·维斯康蒂(1347—1402):米兰大公。

(9)迈森地区方言:曾被视为最纯粹的德语方言之一。

(10)贝尔格:在历史上曾是一个独立的大公国,后来成为普鲁士前莱茵省的一部分。杜塞尔多夫自1511年起成为贝尔格大公国的首府。

(11)巴哈拉赫:莱茵河畔的一座城市,因盛产葡萄酒而闻名。

(12)工匠诗人:中世纪德国城市音乐协会会员,主要由行会手工艺匠人组成。

(13)这里指的是名画家波提切利的名作《被遗弃的女人》,此名画存于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