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冷,天晴,大海碧波粼粼。我手捧新年礼物,又高兴起来。

我朝村里走去。弥撒大概已经结束,我边走边莫名其妙地忖度:新年伊始,我第一个碰到的会是什么人呢?是吉?还是凶?我心里揣摩,会不会是个两只胳膊抱住新年玩具的小孩,或者是个身穿绣花宽袖白衬衣的矍铄老人,他因勇敢地完成了人间的职责而感到满足和自豪。我越往前,离村子越近,越是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惶惑不安。

蓦地,我双膝瘫软。身着红装、头戴黑巾、身材苗条修长、迈着匀称步子的寡妇,出现在往村子去的路边的橄榄树下。

她那起伏波动的步态酷似腕纹雌虎。我仿佛闻到空中散发着一股强烈的麝香味。我能逃脱吗?我心想,这头野兽发起性子来是无情的,对她唯一可能取得的胜利就是逃走。可怎么逃法呢?

她慢慢接近,我觉得砾石被踩得嘎吱作响,恍如一支大军走过。她看见我,晃了晃脑袋,黑巾滑落下来,露出乌黑油亮的头发。她向我投来忧郁的目光,接着嫣然一笑。她的眼睛有一种野性的柔媚。她急忙重整头巾,仿佛因暴露了女性最深沉的秘密——她的头发而感到羞涩。

我想说话,祝她新年好,但喉咙发紧,就像那天坑道坍陷、生命危险的时候一样。她园子围墙的芦苇秆摇晃,冬天的太阳照在金黄色的柠檬、深绿叶的柑橘树上。整个园子像天堂般光辉灿烂。

寡妇停下脚步,伸手猛地推开大门,这时我正从她面前走过,她转过身来,瞟了我一眼,并耸动眉梢。

她让门敞开,自己扭着腰消失在柑橘树后面。

跨过门槛,闩上大门,跟上她,搂她腰,不用说话就把她拉上大床,这才叫男子汉的作为!我祖父就这么干,我希望我孙子也这么干。而我,我呆在那里不动,衡量、考虑……

“下一辈子,”我苦笑着小声说,“下一辈子,我将在行动上有所改进!”

我进入树木繁密的峡谷,觉得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上,仿佛犯了一桩不可饶恕的大罪。我走来走去,天气寒冷,我身上发抖。寡妇的婀娜腰肢、笑意、眼睛、胸脯,我都无法从思想中驱散,它们连续不断反复出现,我感到窒息。

树木还没有长出成熟的绿叶,但骨朵已充满液汁,含苞待放或正在绽开。人们感觉到嫩叶、花朵和未来的果实都蕴藏在一个个蓓蕾中,它们潜伏下来,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冲向光明。在隆冬季节,在干硬的树皮底下,伟大的春天奇迹日日夜夜都在为自己的出现默默地做准备。

我蓦地发出一声欢愉的惊叫,在我前面避风的低凹地上,一棵巴旦杏树居然在隆冬开花,为众树开路,预告春天的来临。我感到如释重负,深吸了一口飘来的有点辛辣的气味。

我离开了大路,蹲在开花的枝丫下休憩。我在那儿待了很长时间,什么都不想,没有任何牵挂,感到十分幸福。我坐在天堂的一棵树下,身在永恒之中。

突然一个粗野的声音把我抛回到地上来。

“老板,你在窟窿里干什么?我找你好半天了。现在快晌午了,我们走吧!”

“去哪儿?”

“去哪儿,你还要问?上乳猪大娘家去呗,还用说,你不饿吗?乳猪出炉了,真香啊!老伙计……简直要流口水了,走吧!”

我站起来,摸了摸诞生开花奇迹的巴旦杏树的坚硬树干。左巴走在前面,步履轻捷、精神抖擞、食欲旺盛。男人的基本需要—— 吃、喝、女人、跳舞—— 对他那如饥似渴的强壮身体来说,还一直是无法休止和迫切的。

他手里拿着一件东西,外面用粉红纸包装,细金绳捆扎。

“新年礼物?”我笑着问。

左巴笑起来,同时又试图掩盖他的激动情感。

“嗨,哄哄她高兴,怪可怜的!”他头都没回说道,“这会使她回想起当年的风光……我们说过了,女人嘛,容易伤感。”

“是一张相片吗?”

“你就会看见……别着急。这是我自己做的。我们快走吧。”

中午的太阳把身上骨头晒得暖和舒服,大海也晒着取暖,悠然自得。远处,一个荒凉的小岛薄雾环绕,好像伸出海面在漂浮。

快到村子了,左巴走到我旁边低声说:“老板,你知道吗?那女人上教堂去了。我站在前边,唱经班旁边。突然间,幅幅圣像都亮起来了。基督、圣母、十二门徒,全都闪闪发光……这是怎么回事儿?我边说边在胸前画十字。是太阳?我转过身去,原来是那位寡妇。”

“左巴,你还有完没完,扯够了!”我说着就加快了脚步。

但左巴跟了上来:“老板,我仔细看了,她脸上有颗美人痣。这可够叫人着迷的!这又是个奥妙,女人脸上的美人痣。”

他瞪大眼睛,做出惊愕的神情。

“你看见了吗?光滑的皮肤上突然出现一个黑点。这就够迷人的了。老板,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你的书本里是怎么说的?”

“见鬼去,我的书!”

左巴笑起来:“对了,你开始明白了。”

我们迈着快步从咖啡馆门前走过,没有停下来。

我们的霍顿斯太太用烤炉烤了一头乳猪,站在门前等我们。她的脖颈上还是扎着那条鹅黄色丝带,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香粉,唇上涂了玫红色口红,样子怪吓人的。一见到我们,她喜形于色,全身肌肉活动起来,两只小眼睛故作挑逗的神情,直盯着左巴唇上两边翘起的胡髭。

临街的大门一关上,左巴就搂住了她的腰。

“新年好!我的布布利娜,”他对她说,“瞧我给你带什么来啦?”然后他亲她那肥胖而起皱的颈背。

老歌女被胳肢得发痒,但没有晕头转向,她眼睛盯着新年礼物,伸手拿过,解开金色细绳,瞧了瞧里边,发出了一声惊叫。

我欠身去看是什么:左巴这个调皮鬼在一块大纸板上涂了四种颜色——金黄色、褐色、灰色和黑色——四艘悬挂旗帜的大巡洋舰,它们在湛蓝的海上航行。装甲巡洋舰前面的波涛上,一条美人鱼——霍顿斯太太在仰游。她光着白皙的身体,披头散发、胸脯高耸、螺旋形尾巴,脖子上系着黄色丝带。她手里拿着四根细绳,牵着四艘悬挂英国、俄国、法国和意大利国旗的装甲巡洋舰。图画的每个角上各垂着一撮胡须,金黄、褐、灰和黑四种颜色。

老歌女一看就明白了。

“是我!”她指着图画上的美人鱼自豪地说。

她叹了口气。

“哟,瞧瞧,我从前也是个强人啊!”

她把挂在鹦鹉笼子旁边、床头上方的小圆镜摘下来,把左巴的画挂上去。在厚厚的脂粉下面,她的面颊想必已变得苍白。这时,左巴钻到厨房里去。他饿了,把一盘乳猪端出来,拿了一瓶酒,再把三只酒杯斟满。

“来,坐下吃吧!”他拍了一下手喊道,“让我们从最基本的肚子开始,然后,我的情人,再做些别的!”

可是,气氛被老歌女的长吁短叹搅乱了。每当新年伊始,她也有自己的小小的最后审判日,掂量一下她过去的一生。岁月蹉跎,在这个羽毛脱落的女人的脑海里,大都会、男人、丝绸衣着、香槟酒、洒过香水的胡须都会在庄严的日子里,从她记忆的坟墓中站出来叫喊。

“我一点不饿,”她忸怩作态低声说,“我不饿……一点,一点都不饿。”

她跪在火盆前,拨弄通红的煤炭。她那肌肉松弛的面颊映出火的光亮,一绺头发从她前额滑下,碰到火苗,房间里有一股烧焦皮毛的难闻臭味。

“我不想吃……”她看见我们没有搭理她,又小声说。

左巴紧紧地握起拳头,犹豫了一会儿,他可以随她去,爱怎么唉声叹气就怎么唉声叹气,我们吃我们的烤乳猪;他也可以跪在她面前,把她搂在怀里,用甜言蜜语使她的情绪平静下来。我注视着他,从他那被太阳晒黑的脸庞上,那游移不定的表情中,看见波浪正相互搏斗冲撞。

蓦地,他的面部表情固定下来了,他拿定了主意。他跪在地上,抓住歌女的膝盖。

“如果你,你不吃,我的心肝,”他用凄怆的声调说,“那就是世界的末日了。可怜可怜它吧,我亲爱的,吃了这小猪爪子。”

他随即把酥脆冒油的小猪爪塞进她嘴里。

他双手抱起她,把她轻轻地放在我们两人中间的椅子上。

“吃吧,”他说,“吃吧,我的宝贝。为了让圣巴兹尔到我们村里来,要不的话,你知道吗,他就不来了。他回他老家凯撒利亚去,把墨水瓶和纸、主显节饼、新年礼物、儿童玩具,甚至这乳猪统统拿回去!喏,我的心肝,张开你的小嘴吃吧!”

他伸出两个手指头去挠她胳肢窝,老歌女咯咯地笑起来,擦了擦哭红的小眼睛,开始细细咀嚼松脆的猪爪子……

这时,两只恋爱着的猫在房顶上,在我们的头顶嚎叫起来。一种难以形容的嚎叫,忽高忽低、充满威胁。然后,我们听见它们扑杀滚打,厮斗得难解难分。

左巴边向老歌女挤眉弄眼,边作喵喵声。

老歌女莞尔一笑,悄悄地在桌底下捏左巴的手。她胃口开了,快活地吃了起来。

太阳西斜,阳光从小窗进来,照在妇人的脚上。酒瓶空了。左巴捋着他那翘起来的山猫胡子,凑近霍顿斯太太。老歌女缩成一团,头收到脖子里,在一股温暖的酒气中颤抖。

“这又是怎么回事儿,老板?”左巴转过头来问,“我什么都拧着。我小的时候,像个小老头。我笨头笨脑,不爱说话,粗嗓门。人家说我像爷爷。可我越老越莽撞。二十岁开始干荒唐事,可不多,就像凡是到了这个年龄的人都会干的那样。我到四十岁才觉得自己充满青春活力,荒唐事就干多了。而现在六十岁,六十五了,老板,不瞒你说——现在过了六十,说真的,世界对我来说变得太小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老板?”

他举起酒杯,朝妇人转过身去。

“我的布布利娜,祝你健康!”他一本正经地说,“我祝你在新的一年里长出牙齿,长出美丽的细长眉毛,长出像桃子般鲜嫩的皮肤。那么,你就把这些脏丝带摘下来扔掉!我为你祝愿在克里特再来一次叛乱,让四强舰队再回来,我亲爱的布布利娜。每支舰队都有一位上将,每位上将都蓄着喷香的卷胡子。你呢,我的美人鱼,你又唱着你的柔情歌曲,在波浪中出现。”

他边说边把粗糙的手放在妇人耷拉下来的松弛乳房上。

左巴的声音因起欲念而变得沙哑,我不禁发笑。有一次,我在电影里看到一个土耳其帕夏在巴黎夜总会寻欢作乐。他把一位金发女郎抱在膝上,当他兴奋时,他的土耳其帽上的穗子便冉冉升起,横在水平线上停住,然后一下子,直挺挺地在空中竖立起来。

“老板,你笑什么?”左巴问我。

霍顿斯太太仍沉湎于左巴的话语中。

“啊呀!”她说,“我的左巴,这可能吗?青春一去就……回不来了。”

左巴又向她靠近,两把椅子贴在了一起。

“听我说,我的宝贝,”左巴边说边伸手解开霍顿斯太太短上衣的第三个纽扣,那个决定性的纽扣,“你听着,我要送你一件大礼物,现在有一个能创造奇迹的大夫,他有一种药,我不知道是滴剂还是粉剂,能让人返老还童,回到二十岁,顶多不过二十五岁。你别哭,我的宝贝。我托人把药从欧罗巴给捎来……”

老歌女跳了起来,发亮的淡红色皮肤,在稀疏的头发间闪耀。她用肥胖的胳膊搂住左巴的脖子。

“要是滴剂的话,我亲爱的,”她像只猫似的靠在左巴身上带着呼噜呼噜的声音说,“要是滴剂的话,你就给我订购一坛子;如果是粉剂的话……”

“一大口袋。”左巴边解开她第三个纽扣边说。

屋顶上的猫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嚎叫。一只在哀鸣,在乞求;另一只暴跳如雷,在威胁……

妇人打了个哈欠,显露出忧郁眷恋的目光。

“你听见了吗,这些该死的猫,它们不害臊……”她坐在左巴的腿上小声说。

她把头靠在左巴的脖子上,叹了口气。她喝多了,眼神模糊。

“我的宝贝,你在想什么?”左巴一只手抓住她的一个乳房。

“亚历山大……”梦游中的歌女唉声叹气着低声说,“亚历山大……贝鲁特……君士坦丁堡……土耳其人、阿拉伯人、果汁冰糕、金凉鞋、红色土耳其帽……”

她又发出一声叹息。

“当阿里·贝留下来和我过夜——啊,多么美好的小胡子、眉毛,多么壮实的胳膊—— 他喊来打鼓和吹笛子的人,把钱从窗户扔给他们,他们就在我的院子里吹打一直到第二天天亮。左邻右舍嫉妒得要命,说:‘阿里·贝这一夜又在这女人家过……’

“后来,在君士坦丁堡,苏莱曼帕夏总是不许我礼拜五出门。他害怕苏丹去清真寺时看见我美而着迷,派人把我抢走。早晨,苏莱曼离开我家的时候,就叫三个黑人给我守门,不许任何男人靠近……啊,我的小苏莱曼!”

她掏出一大块方格子手帕,边像水龟似的喘气边咬。

左巴放开她,把她抱到旁边的椅子上,厌恶地站起来。他喘着气,在房里踱来踱去。他忽然觉得房间太窄小,拿起他的手杖,跑到院里,靠墙支上梯子,气势汹汹地一步两级往上爬。

“左巴,你要揍谁呀?”我大声问,“苏莱曼帕夏吗?”

“该死的猫,”他喊道,“让它们给我滚蛋!”

他一跳就上了屋顶。

老歌女醉了,头发蓬乱,闭上了她那红肿的眼睛。梦神将她托起,送到东方的大城市—— 多情帕夏的宅邸、高墙围住的花园、幽暗的后宫。他让她横渡大海。一会儿,她又看见自己在钓鱼,抛出四根钓竿,捉住四艘大装甲巡洋舰。

海浴后的老歌女心神爽快,在睡中显露出幸福的微笑。

左巴进来了,拿着手杖。

“她睡着啦?”他看着她说,“这婊子她睡着啦?”

“是的,”我答道,“她被伏罗诺夫大夫带走了,被左巴帕夏、睡神带走了。现在她二十岁,在亚历山大、贝鲁特散步哪……”

“让她见鬼去吧,老不死的!”左巴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嗥叫,“你瞧瞧她,还笑呢!老板,我们走吧!”

他戴上帽子,开了门。

“吃饱喝足,”我说,“然后就把她单独一个人甩下,能这样干吗?”

“她不是单独一个人,”左巴喊道,“她和苏莱曼帕夏在一起。你没有看见吗?她上了七重天,这臭婊子!走,我们走吧!”

我们走进寒冷的空气中,月亮在明净的天空中游弋。

“唉,女人!”左巴带着厌恶的神情说,“呸!但这不是她的过错,而是我们的过错,是苏莱曼、左巴我们这些鲁莽冒失的家伙的过错。”

过了一会儿,他怒气冲冲地补充道:“可这也不能说是我们的过错,这只归罪于一个人,就是那个大混蛋、大冒失鬼,大苏莱曼帕夏……你知道是谁!”

“要是存在的话,”我答道,“不过,要是他不存在呢?”

“那么,我们就完蛋了!”

我们迈着大步往前走了很长时间,什么话都没有说。左巴愤愤不平地思索着,时而用手杖敲击路上的石子,时而往地上啐唾沫。

忽然,他向我转过身来。

“我祖父—— 愿他安息!”他说,“他对女人懂得一些。这个不幸的人,他很爱她们。可女人又让他吃过不少苦头。他对我说:‘我的小阿历克西,我为你祝福。我劝你一句话:不要轻信女人。当上帝想用亚当的一根肋骨创造女人的时候,魔鬼变成蛇,在恰当的时机一蹿,偷走了这根肋骨。上帝赶紧追去,可是魔鬼从他的指缝溜走,只把自己的角给他留下。上帝心想,没有纺纱杆,一个巧妇也能用匙柄纺纱。那好吧,我就用魔鬼的角制造女人吧!上帝这样干了,活该我们倒霉。我的小阿历克西!所以,当我们碰到一个女人,无论在哪里,都是碰到魔鬼的角,我的孩子。当心女人。偷了伊甸园的苹果,然后把它们藏在短上衣里的也是女人。而现在,她走出来,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害人精啊!要是你吃这些苹果,你就完蛋了,要是你不吃,你也得完蛋。孩子,你说我给你什么忠告呢?你喜欢怎么干就怎么干吧!’我那过世的老祖父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而我并没有因此变得明智。我重走了他的路,就走到这步田地。”

我们匆匆忙忙穿过村子。月色令人惶惑。请想想看,如果你喝醉酒,到室外去散步,发现世界遽然变了样,道路变成乳白色的河流,坑洼处和车辙铺满石灰,白雪覆盖山峦。你的手、脸和脖颈像萤火虫的肚子般磷光闪闪。月亮像一枚又大又圆的外国勋章,挂在你胸前。

我们迈着轻快的步伐默默地向前走。我们被月色、被酒所陶醉。我们觉得脚没有沾地。在我们背后,村庄在沉睡。狗上了房顶,眼望月亮,发出哀怨的吠声。不知为什么,我们也想直起脖子喊叫……

经过寡妇的花园时,左巴停住脚步。美酒佳肴和月色使他忘乎所以,他伸长脖子,用驴般的粗大嗓音喊叫出一段下流小调,这是他一时兴奋起来的即兴之作:

我爱你美丽的身体,

从腰到底下!

接过这条活生生的鳗鱼,

一下子叫它动弹不得!

“又是一只魔鬼的角!”他说,“老板,我们走吧!”

到达木屋已经是破晓时分。我精疲力竭,倒在床上。左巴洗脸,点着炉子,煮咖啡。他蹲在门前地上,点上一支烟,开始悠然自得地抽起来。他腰板挺直,一动不动地凝视大海,面部表情严肃、克制。此情此景很像我喜爱的一幅日本画:一个苦行僧身披橙色袈裟,盘膝而坐,面庞像因雨水浇淋而变黑的一块精雕硬木般闪闪发光。他伸直脖颈,毫无恐惧,含笑注视着前面的茫茫黑夜……

借着朦胧月色注视左巴,我钦佩他是多么大胆而朴质地把自己与世界相合,怎么使他的肉体与灵魂形成一个和谐的整体,并把所有的一切:女人、面包、水、肉、睡眠与他的肉体欢快地相结合而成为左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人和宇宙有过这样融洽的协调。

这时,透着淡青色的圆月在降落,一种无法形容的柔情笼罩着大海。

左巴扔掉烟头,伸手拿过一只篮子,翻一阵,从中取出细绳、线轴、小木块,然后点着油灯,再一次开始试验他的架空索道。他弯下身去研究他的原始玩具,陷入了想必艰难无比的计算里。因为,他不断狠狠地挠头和诅咒。

突然间,他不耐烦了,一脚踢去,架空索道坍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