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莫顿大宅内谁也不曾开口问,大家几乎什么都没说。就连安娜也似乎从女儿苍白的脸上看到了些什么,而忍住没有询问。然而与丈夫独处时,她终究免不了流露出疑虑与极度的失望:“真令人伤心啊,菲利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两个看起来那么情投意合。你问问孩子好吗?我们当中总得有个人去……”

菲利浦爵士淡淡地说:“我想史蒂芬会告诉我的。”听他这么说,安娜也只得作罢。

如今史蒂芬在莫顿大宅里走动时总是安静无语,眼神显得迷惑且非常不快乐。夜里,她会醒着躺在床上想念马丁,悼念马丁,就好像他已经死了。但她无法毫无质疑地接受这个死亡,无法不觉得其实自己也有错。她是个什么样的怪人呢?竟会对马丁这样的恋人如此反感。但她确实反感,即便同情那个男人,也抹不去这种更强烈的感觉。她之所以赶他走,是因为内心隐隐地不能忍受马丁那新的一面。

唉,可是她真的惋惜他那美好、真诚的友谊,他把它带走了,那是她最需要的东西,但话说回来,所谓友谊或许根本就不存在,那只是掩饰另一种感情的借口。接下来,躺在愈益深沉的黑暗中,她不禁对未来感到畏缩,因为刚刚发生的这一切有可能再度发生——这世上不止马丁一个男人。傻瓜,以前竟然从未设想过这种事,竟然从未正视过这种可能性,现在她明白自己为何厌恶男人的声音变得轻柔、带有暗示。是的,而且她也彻底了解了恐惧的意义,是马丁,她的朋友,她全心全意信赖的男人让她觉醒,看清事实,领悟了它的意义。恐惧,赤裸裸的恐惧,还有这种恐惧带来的羞耻——这就是马丁遗留给她的东西。但是一开始他让她那么快乐,让她感到那么满足,与他相处那么自然;只不过那是因为当时他们像两个男人,两个同伴,分享着彼此的兴趣。一想到这里,她几乎就要被痛苦的情绪所淹没,他太残忍、太懦弱,竟然这样欺骗她,说穿了只是一直在等待机会要把另一样东西强加在她身上。

但她又是什么样的人?当思绪悄悄溜回童年时期,发现过去有不少令她困惑的事。她一直都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样,一直都很孤单、不快乐,一直都试着要变成另一个人——所以才会扮成年轻的纳尔逊。回忆起那段日子,她便想起了父亲,不知道他现在能不能像当时那样帮她?马丁的事是不是应该请他解释一下?父亲很有智慧,也有无比的耐心,但不知为何有种出于本能的惧怕,让她不敢去问他。孤独——这么孤独的感觉,与众不同的感觉,好可怕。有一段时间,她对这种差异倒是颇乐在其中,她相当乐于假扮成年轻的纳尔逊。但她真的喜欢吗?或者只是作为某种无力而幼稚的抗议?但若真是如此,装扮成他人、在屋里昂首阔步的她,又是为了抗议些什么?当时她想当男孩——这就是可怜的年轻纳尔逊所代表的意义吗?那么现在呢?她原本希望马丁视她如男人,原本期望他能这么做……这些想不出答案的问题在黑暗中不断累积,那么多、那么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好像整个人都快垮了。“我不知道,上帝啊,我不知道。”她会喃喃自语,一面辗转反侧,像是要把那些问题全部甩掉。

终于有一天晚上,天将破晓之际,她再也受不了了,渴望慰藉的需求战胜了她的恐惧。她要请求父亲为她解释她自己,她要把马丁带给她的深切忧伤告诉他。她要说:“父亲,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才会对马丁有那样的感觉?”然后她会试着平心静气地解释自己的感觉和那感觉的强烈程度。她会试着让他了解,她怀疑自己这种感觉是与生俱来,绝对不只是不爱马丁,也绝对、绝对不只是不想嫁给他而已。她要告诉他为什么她觉得如此张皇失措,告诉他她多么喜爱马丁强健而年轻的身体、他诚实黝黑的脸、他缓慢转动深思的眼睛,与他悠哉率性的步伐——这些她都喜爱过。然后便是突如其来的恐惧与由衷的厌恶,因为马丁意外地变了,从朋友变成情人,事实上也仅仅如此而已,朋友变成了情人,并希望从她那里得到她给不了他,也给不了任何男人的东西(因为有那种由衷的厌恶存在)。但是马丁应该毫无令人厌恶之处,而她也不是小孩,不该感到那么害怕。她认知到人生的某些事实已经有一段时间,那些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并不会令她反感,只有当她自己碰上了,才会感到既惊恐又厌恶。

她下了床。再躺下去也睡不着,那些萦绕不去的问题不断地掐着她、折磨她。她很快地换好衣服后,蹑手蹑脚地走下通往花园门口那道宽宽浅浅的阶梯,然后进入花园。晨曦中的花园显得陌生,好像一张熟悉的脸瞬间变了形。它仿佛陷入虔诚的狂热当中,有一种疏离且令人敬畏的感觉。她尽量放轻脚步,因为带着烦恼闯了进来而觉得歉疚;有某样她无法理解的东西,却是花园的灵魂所知所爱,它们正在进行一种奇异的宁静的交流,两者合而为一,却被带着烦恼出现的她惊扰了。这种合体既神秘又美妙,充满慰藉,她只愿能懂得其中的真实意义——虽然内心深处某个角落有所感触,却是怎么努力也抓不住,或许就连花园也将她摒除在它的祈祷之外,因为她赶走了马丁。这时,雪松上有一只画眉开始啼唱,歌声中充满欢欣鼓舞。“史蒂芬,看看我,看看我!”画眉唱道,“我好快乐,好快乐,一切都这么简单!”鸟鸣声中有种无情的东西,只会让她想起马丁。她闷闷不乐地继续走着,一面陷入沉思。他走了,不久便会回到他的森林——她没有试图挽留,因为他想成为她的情人……“史蒂芬,看看我们,看看我们!”群鸟齐声唱道,“我们好快乐,好快乐,一切都这么简单!”马丁走在幽暗、青绿的地方——她可以想象他在遥远森林中的生活,一种男人的生活,因为充满有趣的危险而美好,那危险是一种原始、强悍、无可逃避的东西;一种男人的生活,本该属于她的生活。她眼中涌出沉痛懊悔的泪水,却不太明白自己为何哭泣,只知道内心被某种强烈的失落感、某种强烈的缺失感所占据,她任由泪水滑落脸颊,再以手指一滴一滴地擦去。此时她刚好经过那间盆栽小屋,当初柯琳丝倒在男仆怀里的地点。她忍住眼泪停在小屋旁,试着回想那个女孩的长相。灰色眼珠——不对,是蓝色;丰腴的身材——圆胖的手,柔细的皮肤总是被肥皂水弄得皱皱的;疼痛不堪的女仆膝:“有没有看到那个凹下去的地方?水就在那里……我真的难过死了。”接着有个打扮成年轻纳尔逊模样的古怪小女孩说:“我想为你承受很大的痛苦,柯琳丝,就像耶稣为罪人受苦一样……”盆栽小屋散发着泥土味与湿气,有一侧较低,呈倾斜状……柯琳丝倒在男仆怀里,柯琳丝被他亲吻,放肆地、粗鲁地……孩子手里拿着一个破花盆……愤怒,怒不可遏……心灵极度痛苦……因讶异而苍白的脸流血了,鲜红的血流个不停……奔逃,狂乱、无法言语的奔逃,跑得远远的,不管怎么样,不管去哪里……皮肤被刮破的痛楚,长袜被撕扯的裂痕……

这些事已经多年未曾想起,她原以为差不多都忘记了,现在唯一能让她想起柯琳丝的,也只有一匹上了年纪、肥胖、半瞎且受娇宠的小型马。奇怪的是这些记忆又在今天早晨回来了;最近她总是躺在床上,试着回想柯琳丝在她心里诱发的幼稚情感,却都白费力气,不料今天早晨回忆十分清晰地重现了。但如今花园充满了新的回忆,充满了对马丁的忧伤回忆。她倏地转身离开小屋,走向远处微微闪亮的湖水。

湖边有一种非常寂静的氛围,即使鸟鸣啁啾也丝毫无损,因为这个地方有种奇怪的心灵上的平静感,似乎可以穿透声音。一只天鹅在它的小岛前面游来游去,戒护着,因为它的伴侣生了一整窝的小天鹅。虽然与史蒂芬熟识,它仍不时怒目瞪视,毕竟现在有了小天鹅。它为自己一身的光泽亮丽、洁白无瑕感到自豪,当了父亲更让它骄傲不已,因此尽管史蒂芬在口袋里找到一块饼干想要喂它,它却不肯接受。

“咕咕,咕咕咕!”她叫唤着,天鹅却边游边侧斜着脖子,看似轻蔑地拒绝。“它可能以为我是个怪人。”她郁闷地暗忖,也因为这只天鹅而更感孤单。

湖水周围环绕着巨大的山毛榉老树,树下堆积着一层厚厚的落叶,仿佛在莫顿大宅那朴素的棕色土地上,铺了一张美丽光亮的树叶地毯。每年春天都会有一些新的小纺梭,及时为地毯添织绿纱,于是地毯一年比一年更软更厚,一年比一年更光辉灿烂。史蒂芬从小就爱这个地方,现在本能地来到这里求取安慰,谁知它的美却只是平添她的忧郁,因为美丽事物可能像双刃剑一样伤人。她无法回应此地心灵上的平静,因为她自己的心灵都平静不下来。

她心想:我再也不可能获得偌大的平和感,以后永远只能站在这片宁静之外了——不管这世上哪里有绝对的宁静与平和,我都永远只能置身于外。这想法就像某种预言似的,她不禁心中一凛。天鹅偏偏在这时候开始高声嘶叫,只为了向她证明自己的确当了父亲。“彼得,”她责怪道,“我不会伤害你的孩子,你就不能相信我吗?我可是喂了你一整个冬天啊!”

但看样子彼得一点也不信任她,只见它朝着从树丛间出来的伴侣嘎嘎大叫,母天鹅也跟着嘶叫起来,一面愤怒地用力鼓翅,说白了意思就是:“走开,史蒂芬,你这个笨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好的可笑家伙,你破坏了鸟巢、惊动了幼鸟,这美丽的清晨竟然出现你这个没有翅膀的大污点!”然后两只天鹅一起嘘她:“走开,史蒂芬!”史蒂芬只好走开,让它们去照顾小天鹅。

她想到拉弗瑞,便往马厩走去,那里正处于一片混乱与喧嚷中。老威廉斯正怒气冲冲地在骂人,丝毫不留情面:“那该死的小子,他在干吗?拜托你快一点,替那两匹马套上辔头,还有今天别再忘了它们的护膝……那个水桶怎么会放在那里?还有那支扫把也是!吉姆带那头沙毛畜生到铁匠那里去了没有?搞什么鬼,为什么没有?它的蹄铁都已经薄得像纸了!吉姆,你不准再把我的话当耳边风,要不然……喂,小子,那两匹马弄好了没?好啦,那就骑上去吧!你可别想用马鞍,免得把它们的背给磨伤!”

毛色亮泽、模样俊美的猎马被牵了出来,背上罩着盖毯(初春清晨仍相当寒冷),精瘦又好动的拉弗瑞也在其中,它戴着头罩,两只眼睛从以饰带整齐镶边的眼孔,射出如鹰一般的锋利眼神。头罩上方还有两个洞,伸出它小小、尖尖的耳朵,此时正兴奋地动个不停。“等一下!”威廉斯咆哮道,“你在干什么!快点,缰绳弄短一点,又不是在表演马戏!”随后看见了史蒂芬,便说:“对不起,史蒂芬小姐,不过那匹马要是不仔细牵着,后果不堪设想,它会闹脾气闹到颠颠跳跳!”

他们站在那里看着拉弗瑞跳过栅门,老威廉斯轻声说道:“它真是奇迹——我在马厩里工作五十几年了,从来没像爱拉弗瑞这样爱过一匹马。不过它可不是普通的马,它像人一样,而且比我知道的很多人都还要好……”

史蒂芬回答道:“说不定它正如其名是个诗人,我想它要是能写字,应该会写诗。听说爱尔兰人都有一颗诗人的心,也许他们也把这项天赋传给马儿了。”

话一说完,他二人面露微笑,各自有点不好意思,但眼中蕴含着对彼此的深厚感情,如今他们俩都深爱的拉弗瑞更巩固了这份多年的情谊——这也难怪,因为马厩里从来没出过比它更英勇、更有礼的马儿。

“哎呀,”威廉斯叹息道,“我已经老了,拉弗瑞也快十一岁了,可是它还不像我手脚这么多毛病。今年冬天,我可被风湿给整惨了。”

她又多待了片刻安慰威廉斯,然后才很慢很慢地走回屋里。可怜的威廉斯,她暗想,他老了,不过谢天谢地,拉弗瑞安然无恙。

整栋屋子暴露在斜照的明亮阳光下,好像在晒肩膀似的。她往上一瞥,正巧与屋子四目相对,不禁觉得莫顿正在想着她,因为那些窗子仿佛在召唤:“回家吧,回家吧,快进屋里来,史蒂芬!”她就像听到它们说话似的,回答道:“我来了。”随即加快迟滞的脚步奔跑起来,以回应这份充满怜惜的慈祥善意。是的,她跑着穿过半圆扇形窗底下的厚重白门,进入大厅后奔上楼梯,厅里悬挂着戈登历代祖先的滑稽肖像。这些人早已远离尘世,却仍神奇地活着,因为他们的思想造就了莫顿的美丽妥帖,他们的爱孕育了父子相传的后代——父子相传,直到史蒂芬的出现。

· 2 ·

那天晚上,她去了父亲的书房,当他抬起头来,她感觉到他在等她。

她说:“我想跟你谈谈,父亲。”

而他回答:“我知道,坐到我身边来吧,史蒂芬。”

他用瘦长的手遮着脸,因此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却隐约觉得父亲很清楚自己为何到书房找他。接下来,她告诉他马丁的事,告诉他一切事情的经过,巨细靡遗。表面上,她是为了朋友令她失望而伤心,内心里却是因为自己辜负了这个情人而伤心——菲利浦爵士一言不发地听着。

她说了好久,最后终于提起勇气问出她的问题:“父亲,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才会对马丁有那样的感觉?”

终于来了。他的心好似挨了一拳。他用来遮住苍白脸庞的手在发抖,因为觉得自己的灵魂正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着。他的灵魂瑟缩在身体里面,不敢正视史蒂芬。

她在等着,然后又问一遍:“父亲,我是不是哪里不对劲?我记得小时候……我总是跟其他孩子不太一样……”

她的声音听起来带着歉疚与不确定,他知道她的泪水很快就要夺眶而出,知道假如现在抬起头,会看见她的嘴唇在颤抖,看见泪水让她的眼皮变得红红丑丑的。看着眼前这个由他体内孕育出来的果实,他充满怜悯,身子也因此发疼——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疼痛,一种让人忍无可忍的怜悯。他害怕了,因为怜悯而怯懦,就像许久以前面对她母亲的那一次。慈悲的上帝啊!身为一个男人能怎么回答?身为父亲的这个男人能说些什么?他虽然坐着,心里却已跪倒在她跟前:“史蒂芬哪,我的孩子,我的小小史蒂芬。”在他怜悯的眼中,她又再度变得好小、好小又好无助。他想起她婴儿时的手,那么小、那么粉红,小小的指甲完美无缺。当时他一面玩弄她的手一面惊叹,对那双干干净净、完美无瑕的小手感到不可思议:“史蒂芬啊,我的小小史蒂芬。”他想对上帝大声抗议,他想呐喊:“你残害了我的史蒂芬!我做错了什么吗?还是我父亲,还是我父亲的父亲,还是他父亲的父亲?或是再往前三四代……”史蒂芬还在等他回答。这时菲利浦爵士将杯子端到灵魂的嘴边,迫使灵魂喝下那欺骗的苦汁:“我不会告诉她的,你不能做这种要求,有些事情就算是上帝,也不应该开口要求。”

接着他转过身来从容以对,微笑着直视她的双眼,若无其事地撒谎:“亲爱的,别犯傻了,你没有什么不对劲的,有一天你或许就会遇见一个你能爱的男人。就算没有,那又如何呢?史蒂芬,婚姻并不是女人的唯一出路。最近我正好在想你的写作,我打算让你进牛津,但是不许你再胡思乱想,这样下去可不行,这不像你呀,史蒂芬。”她注视着他,而他很快地转开头,支吾道:“亲爱的,我还有事要忙,你先走吧。”

“谢谢你,我只是觉得有必要来问问你马丁的事……”她只简单说了一句,很轻很轻地。

· 3 ·

她离开后他一人独坐,灵魂还能感觉到谎言的苦涩,他因羞愧而掩面——却因心中的爱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