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仿佛河水逐渐上涨泛滥,直到冲毁一切为止,目前的情势也正在不断高涨,蓄积力量奔往无可避免的结局。五月底,雷夫得去探视母亲,据说她在布莱顿家中已经奄奄一息。尽管他有再多不是,倒一直是个好儿子,当他动身准备去看临终的母亲,在车站与妻子吻别时眼眶泛红,确实是因为流泪的缘故。第二天早上,他拍电报说母亲去世了,但他还得多待几个星期才能回家,而且把回程的确切日期与时间都说了,好让安琪拉知道。

他突然这么长时间不在家,让史蒂芬又安心又兴奋,索求多了许多,不停地提出各种亲密计划。一块儿去伦敦几天如何?开车到西蒙的亚特,在河边的小旅馆住宿如何?也许还能继续开到亚伯格芬尼,再上黑山去游访——有何不可?天气这么好。

“安琪拉,请跟我去吧,亲爱的,只要几天就好,我们从来没这样过,我已经盼望好久了。你不能拒绝,你完全没有理由不能来。”

但安琪拉下不了决心,她好像忽然很替丈夫忧心:“可怜的家伙,他那么爱他母亲。我不应该去的,老母亲死了,雷夫又那么伤心,我要是去了,未免显得太无情……”

史蒂芬冷冷地说:“那我呢?你想过我从来都不快乐吗?”

于是时间在心痛与争吵中悄悄溜走,史蒂芬紧绷的神经有如马刺般刺激着她的情绪,彻底的失望让她有时咆哮有时斥责:“你说你爱我却又不跟我去,我已经等了好久,天哪,我都等多久了!你却这么狠心。我要的一点也不多,只是希望你和我共度几天几夜,希望你睡在我怀里,希望早上醒来能感觉到你在我身边,我想在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你的脸,就好像我们属于彼此。安琪拉,我发誓我不会增加你的困扰,我们只会像现在这样——如果你怕的是这个的话。经过这么多个月,你肯定知道可以信任我的……”

但安琪拉抿着嘴拒绝了:“不,史蒂芬,对不起,但我还是不去的好。”

这让史蒂芬感觉到生活已经不堪负荷,偶尔得快马狂奔好几里路来发泄,有时骑拉弗瑞,有时骑菲利浦爵士的栗色马。她会独自在清晨骑马,一夜无眠之后精神不振,但不幸的身体却又在神经折磨下充满可怕的活力。即便回到莫顿了还是无法休息,一会儿过后便命人备车,自己开着车上农庄去,而农庄里的安琪拉往往最害怕她的到来。

她待客反应冷淡:“我很忙,史蒂芬,我得在雷夫回来以前把账单都付清”,或是:“我头痛得厉害,所以今天早上别骂我,否则我可能会受不了!”史蒂芬会退缩一下,好像被人赏了个耳光,甚至可能转身就回莫顿去了。

到了雷夫回来以前珍贵的最后一天,她们俩确实相安无事,因为安琪拉似乎决心抚慰。她特别温柔地对待史蒂芬,而向来回应迅速的史蒂芬也变得十分温柔。然而当她们趁着天气温热无风,在小香草园里吃过晚餐,安琪拉的头又开始痛了。

“史蒂芬啊,亲爱的,我头实在太痛了。一定是打雷的关系,都痛了一整天了。真是可恶,何况还在我们的最后一晚发作——不过这老毛病我很了解,只能投降,上床躺下。我会吃颗药看看能不能睡着,所以你回到莫顿就别打电话给我了。你明天再来,早一点来。亲爱的,一想到这是我们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我就好难过……”

“我知道。不过留下你一个人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只要睡一下就好了。你该不会担心吧?答应我,史蒂芬!”

史蒂芬迟疑着。一转眼安琪拉忽然像是病得不轻,手冷得像冰。“你要是睡不着,一定要打电话给我,我会马上过来。”

“好的,但除非我打电话,不然别过来好吗?否则我一定会听到你来,这么一醒,头又要开始抽痛。”话说完后,她仿佛受到女孩那奇妙吸引力的驱使,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吻我……天哪……史蒂芬!”

“我真的好爱你……好爱你……”史蒂芬轻声说道。

· 2 ·

她回到莫顿已经过了十点。“安琪拉·寇斯比有没有打电话来?”她见到似乎在大厅里等门的扑通,便问道。

“没有!”扑通一声就顶了回去,她现在几乎已经到了光听见安琪拉·寇斯比的名字就讨厌的地步。随后她又说道:“你的脸色看起来糟透了,我要是你就会马上去睡觉,史蒂芬。”

“你要是累了就去睡吧,扑通。我母亲呢?”

“在洗澡。拜托你去睡吧!看到你这几天这副模样,我实在受不了。”

“我没事。”

“你怎么会没事,事情可大了。你自己去照照镜子。”

“我不太想,这张脸又不好看。”史蒂芬微笑道。

于是扑通气呼呼地上楼回房,留下史蒂芬坐在大厅的电话旁看书,以防安琪拉打电话来。忠诚如她,必然会在这里坐上一整夜,耐心等候。但是当第一道曙光将窗户与半圆扇形窗映得灰白,她全身僵硬地起身离座,来回踱步,满心渴望能待在那个女人身旁,哪怕只是站在花园里守候也无所谓……她一手抓起外套便出去开车。

· 3 ·

她将车停在农庄的大门外,徒步走上车道,并尽量放轻脚步。空气中有一种混合着露水与清新早晨的幽微气味。高耸于大宅上方那些华丽的都铎式烟囱,在渐亮天色的映衬下尤其显得轮廓清晰、令人生畏。当史蒂芬蹑手蹑脚走进小香草园,有只鸟儿已经开始初试啼声,只是声音还带着初醒时的沙哑。她站在那儿,穿着厚外套的身子打着哆嗦,彻夜未眠让她失去了精力。她现在有时候会像这样,稍微受点刺激、略感疲倦就打哆嗦,因为她的绝佳体力在自己的顽固坚持下不断耗损,已渐渐支撑不住。

她将外套拉紧裹住身子,然后注视着逐渐被朝阳染红的屋宅。她的心忧虑地,甚至是恐惧地跳动着,好像痛苦地预期着不知什么事会发生——除了一两扇窗被旭日照亮外,所有窗户都还是暗的。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或许是一时半刻,或许是一辈子;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动了——是通往花园的小橡木门。门移动得很谨慎,一寸寸地打开,最后终于整个敞开,史蒂芬看见一男一女转身紧紧相拥,似乎谁也无法忍受从对方的怀里离开。当他们在门边拥吻,身子还摇摇晃晃,陶醉在情爱之中。

这时,正如在某些极度痛苦的时刻会发生的情形,史蒂芬只能想起荒诞之事。她只能想起一个大胸脯的女仆倒在一个粗鲁好色的男仆怀中,于是她笑了,发了疯似的笑了。她笑了又笑,笑到上气不接下气,还为了遏止自己笑得如此歇斯底里,不小心咬到舌头而吐出血沫,有少许血丝被痛苦大笑的震动甩到下巴上,黏附住了。

罗杰·安崔姆脸色惨白地瞪向花园,他那撮小胡子看起来好黑,就像是被哪个粗心小男生沾了墨渍的手指,弄脏他颤抖的嘴唇上方。

这时候安琪拉的声音传进史蒂芬耳中,但很微弱。她说了句话,说什么呢?听起来荒谬得像是祷告:“老天哪!”接着尖锐地、如剃刀般锋利地划破空气,“是你,史蒂芬!”

笑声倏地终止后,史蒂芬转身走出花园,沿着短短的车道走向停放汽车的农庄大门口。她面无表情,犹如戴着面具。她肢体僵硬地移动着,动作却异常精准,拉起把手、启动强力引擎,似乎都毫不费力。

她车开得很快但判断精确,因为她现在的心思清澄如春水,但当中又有一些奇怪的小缺口——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厄普顿方圆数里的每一条路都很熟悉,但她完全不知道要上哪儿去,也不知道自己开了多久,又是在什么时候停下来加油。炙热的太阳已高挂中天,火辣辣地照射下来,却驱不散她的寒意,总觉得有一样死去的东西紧贴在心头压迫着。一具尸体——她正带着一具尸体到处跑。那是她对安琪拉的爱的尸体吗?若是的话,那份爱死后更可怕,是啊,死后远比活着更可怕得多。

发现自己驶进了莫顿大门时,星光初亮,但还非常微弱。她听到扑通的声音喊道:“等一下。停车,史蒂芬!”看见扑通站在车道挡住去路——一个瘦小但无畏的身影。

她连忙紧急刹车:“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扑通。”

但扑通已经爬上车坐到她身边。“你听着,史蒂芬,”她说得很快,“你听着,史蒂芬……是不是……是不是安琪拉·寇斯比?是她,看你的脸就知道了。我的老天,那个女人对你做了什么呀?史蒂芬!”

这时,尽管心头压着那具尸体,也或许正因为那具尸体,史蒂芬开口为那个女人辩解:“她什么也没做……一切都是我的错,你是不会了解的……我好生气然后就开始大笑,笑个不停……”冷静,冷静一点!说得太多了,“不,也不完全是那样。唉,你也知道我的坏脾气,老是动不动就失控。其实,我后来只是开车到处转,直到自己冷静下来。对不起,扑通,我应该打个电话,你一定很担心吧。”

扑通抓住她的手臂说:“史蒂芬,你听着,是你母亲……她以为你一大早就去了伍斯特,我骗她的……孩子,我都快急疯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得老实告诉她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以后你绝对、绝对不可以再这样什么话都没说就不见踪影……不过我是了解的,我真的了解呀,史蒂芬。”

但史蒂芬摇摇头:“不,亲爱的,你不可能了解,我宁可不告诉你,扑通。”

扑通说:“总有一天你非得告诉我不可,因为……唉,因为我真的了解,史蒂芬。”

· 4 ·

那天晚上,压在史蒂芬心上那块冰冷的东西融解了,融成忧伤的湍流奔涌而出,让她无力抵挡,虽然就要在洪流中灭顶,她还是找来纸笔,写信给安琪拉·寇斯比。

多么澎湃的一封信啊!郁积了数月的激情,可怕的、撕扯人心的、毁灭性的挫折感,一股脑儿从她的内心爆发出来:“爱我,只要像我爱你一样地爱我。安琪拉,求你看在上帝的分上,试着给我一点爱,不要舍弃我,否则我就彻彻底底完了。你知道我有多爱你,以我全部的身心在爱你,如果这是错误的、荒诞的、亵渎的,也请怜悯我。我会很卑微。呵,亲爱的,我现在就很卑微了。我只是个可怜的、心碎的怪物,爱你、需要你远胜过自己的生命,因为没有了你生不如死,十倍不如。我是个严重的失误,上帝的失误,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像我一样,为了他人着想,但愿没有,因为这真是人间炼狱。可是,亲爱的啊,不管我是什么,我就是爱你又爱你。本来以为这爱已死,但没有,它还活着,今晚在我的卧室里还这么活生生的……”就这样写了一页又一页。

然而对于罗杰·安崔姆与当天早上在花园看见的那一幕,则是只字未提。一天下来经历了所有的痛苦与疯狂之后,某种完全无私地保护这个女人的微妙本能依然存在。这封信是对史蒂芬的可怕控诉,彻底地为安琪拉·寇斯比平反。

· 5 ·

安琪拉走进丈夫的书房站在他面前,为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浑身发抖、胆战心惊,但出于自保的原始本能,她仍然毫不留情地铁了心要去做。她耳边还能听到那可怕的笑声,那令人毛骨悚然、歇斯底里的痛苦笑声。史蒂芬疯了,只有天知道她在疯狂时刻可能会做出什么事、说出什么话,那么……她不敢去想以后的事。内心畏缩、身体颤抖的她忘了那个女孩的忠贞不贰、全心全意,忘了她原谅的意愿与保护的欲望,这一切在那封可悲可悯的信中都表达得清清楚楚。

她开口说道:“雷夫,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我现在麻烦大了,是史蒂芬·戈登。你以为我和罗杰有暧昧……老天哪,你都不知道过去这几个月我有多忍耐!我承认我是常常和罗杰见面,当然是清清白白的,不过我到底是跟他见了面。我以为这样就能让史蒂芬知道我不是……我不是……”一时间她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但仍坚定地接着说:“我不是变态,我不是那种堕落的人。”

他跳了起来,咆哮道:“什么?”

“对,我知道,这太可怕了。我早就应该来找你商量,但我一开始真的很喜欢那个女孩,后来呢……我就开始改造她。唉,我知道这么做很疯狂,甚至比疯狂还糟,其实从一开始就毫无希望。要是我对那种事有多一点了解,就会马上来找你,偏偏以前从来没碰到过。她又是我们的邻居,这让事情更尴尬,还不只这个,还有她在郡里的地位……雷夫啊,你一定要帮帮我。我一点主意也没有,这种信到底应该怎么回才好?真是疯了,我想那女孩自己也是半疯了。”

她说着将史蒂芬的信交给他。

他慢慢地读,看着看着,那双衰弱的小眼睛整个变成深红色,眼皮又肿又红,读完信之后他转头往地上啐了一口。接下来雷夫说的粗言秽语还是忘了的好;他把年轻时代在贫民窟以及后来在工厂里学来的所有低俗谩骂,都用在史蒂芬与和她同类的人身上。他祈求上帝发威严惩这些人,对于火刑已不存在深感痛惜,并绞尽脑汁想一些下流的酷刑。最后说道:“这封信我来回,没错,我一定会回的!你把她交给我,我知道该怎么回这封信!”

安琪拉声音不禁打战地问他:“雷夫,你想对她做什么……我是说史蒂芬?”

他放声大笑:“我要把她赶出这个郡,运气好的话还要赶出英格兰;要是我觉得你们两个女人之间有什么的话,我也一样会把你赶走。她写了这封信算你好运,他妈的好运,不然我可能会起疑心。这回就饶了你,但以后别再想要改造什么的,你天生就不是那块料。要是有必要玩什么上帝的羔羊那玩意儿,我会看着办,你好好记住!”他随手将信放进口袋,说道,“下一次我会亲手处理,用斧头!”

安琪拉转身低着头走出书房。她利用这次的重大背叛救了自己,却觉得这救赎苦涩得无比怪异,而且为了自己的安全付出了最可耻的代价。于是她鼓起莫大的勇气来到自己的书桌前,用颤抖的手指拿起一张纸。然后以大大的、十分幼稚的字迹写下:“史蒂芬,当你知道我做了什么以后,请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