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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芬的书在五月出版后,无论在英国或美国都畅销大卖,甚至比《犁沟》更为成功。如此具有文学价值的书销售得这么好,倒是令人始料未及;这两国的评论家都大声赞扬,报纸上可以看到史蒂芬的旧照片,其说明文字更极尽恭维之能事。总而言之,有一天早上她在巴黎醒来,发现自己一夕成名了。

华勒莉、布洛凯,其实是所有的朋友,无一不衷心向她道贺。大卫的尾巴用力摇个不停,它知道一定有什么愉快的事:机灵如大卫,从家里的整个气氛便能嗅出端倪。就连玛莉那些色彩缤纷的小鸟似乎也活得更起劲,花园里的鸽子忙碌个不停,流露出为人父母的骄傲——大脑袋、眼睛蒙眬的雏鸟凑着热闹出世了。阿黛儿一边工作一边哼歌,因为尚最近升迁有望,那么存上一年的钱可能就够他们结婚用了。

皮耶向友人(隔壁的面包店老板)夸耀史蒂芬写作的杰出成就,就连宝琳也开心了些。当玛莉夸张地订购美食餐点,为史蒂芬订这个、订那个的,宝琳还会带着微笑说:“是啊,伟大的天才是该补补脑!”

狄佛小姐因为教过史蒂芬,一时之间在学生眼中的分量变重了。她会点着头,非常睿智地说:“我一直就说她会成为伟大的作家。”话才说完,生性诚实的她又会赶紧加一句:“我是说我知道她是个不平凡的人。”

布伊松承认史蒂芬没有放弃写作或许还是对的。出版商已经买下她的书准备翻译成法文,这点让布伊松先生深感不易。

扑通写来一封得意的长信:“当初我是怎么说的?我就知道你会成功!”

安娜也写了一封不算短的信给女儿。最不可思议的则是一封来自薇奥莉·皮考克的书信,信中大攀关系令人尴尬。她说改天来巴黎会找史蒂芬,还说很渴望与她叙叙旧情——她们俩毕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

史蒂芬目光炯炯地看着玛莉,思绪忍不住涌向未来。扑通说得没错,只有工作才是最重要的,多么聪明、冷静又明理的老扑通啊!

接着她一手搂住玛莉的肩膀:“我不会让你受任何伤害。”她承诺道,这种自我满足又强壮的感觉真好,有能力保护人的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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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她们驱车前往意大利,随行的大卫威风凛凛地坐在波顿旁边。大卫对着农夫吠叫,向狗挑衅,总是摆出不可一世的模样。她们决定在科摩湖畔待上两个月,并下榻在贝拉吉欧的佛罗伦萨饭店。饭店的花园直通湖畔——整个地方都是阳光普照,让人的心情和缓而平静。白天里她们四处游赏,晚上则乘着一艘搭起喜气洋洋的条纹布篷的小船在湖上随波荡漾,后者在大卫看来是一种奇怪的娱乐方式。佛罗伦萨饭店的房客多数是英国人,其中有不少人想尽办法要认识史蒂芬,因为在一个主要由失败堆砌而成的世界里获得成功,似乎便是最大的成功。看见自己的书被人留在饭店大厅,或是看见有人埋头猛读,史蒂芬会感觉到一种近乎幼稚的快乐,还会指给玛莉看。

“你看,”她会低声说,“那个人在读我的书!”这个作者向来都很孩子气。

她们结识了一些乡下来的人,她发现自己能与他们产生共鸣。他们对人生淡定而刻苦的想法、对土地的爱、对家园的挂念,以及他们的传统,毕竟也是她的一部分,由建立莫顿的祖先传给了她。见到这些头发花白的妇女与彬彬有礼的男士欣然且热情地接纳了玛莉,史蒂芬内心深感喜悦,觉得非常妥帖适当。

我们每个人都会碰上那种内心不肯正视问题的暂停时刻,因此现在的她毅然决然抛开疑虑——在她耳边悄声说“如果他们知道了……你想他们会对玛莉这么友善吗”的那些疑虑。那年夏天主动来亲近她们的人当中,最殷勤的当属梅西夫人与她女儿。梅西夫人是个虚弱的老妇人,尽管健康状况不佳又上了年纪,却始终孜孜不倦地追求乐趣——结交名人便是她的乐趣。她性子急又任性,也不算太真诚,经常心血来潮异想天开,但是对史蒂芬与玛莉的喜爱似乎不只是表面功夫。她会请她们到她的起居室去,会希望她们和她一起坐在花园里,有时候还会坚持邀她们到她那一桌一起用餐。她女儿艾格妮丝是个开朗乐天的红发女孩,一见到玛莉立刻喜欢上她,两人的友情迅速升温,这是慵懒夏日常见的情形。至于梅西夫人,她宠着玛莉,像母亲照顾孩子似的照顾她,不久也开始像母亲般照顾史蒂芬。

她会说:“我好像多了两个孩子一样。”史蒂芬此时的心情正容易受感动,因此对这位老妇人变得十分依恋。艾格妮丝的未婚夫费兹摩里斯上校很可能会在秋天到巴黎与她们会合,若是如此,她们一定要马上聚一聚,她坚持地说——他非常欣赏史蒂芬的作品,写信说很期待能见到她。但梅西夫人热诚展现的友情还不只如此——她力邀史蒂芬和玛莉到她位于柴郡的家做客,圣诞节期间,她会在布兰斯康园举办宴会,她们一定要来参加。

玛莉对这次造访似乎又期待又兴奋,老是和史蒂芬说个不停:“你想我需要穿什么样的衣服?艾格妮丝说这次宴会相当盛大,我可能需要买几件新的晚礼服吧?”有一天她问道:“史蒂芬,你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去过阿斯科特或古德坞?”

阿斯科特和古德坞,对史蒂芬而言都只是地名罢了。她年轻时蔑视的这两个地名,如今却似乎不乏重要性,因为它们象征的不只是名称本身,还有应该属于玛莉的某些东西。梅西夫人从英国订了The Tatler或The Sketch杂志,她会拿起其中一本,边翻边盯着那些地位稳固、经济自足的人的图片——某某小姐坐在手杖折叠椅上,旁边站着很快就要和她结婚的男人;某某夫人和她最近生的孩子;或是一群人在某庄园的合影。突然间史蒂芬会觉得不再那么有把握,因为她心里想必是羡慕那些人的,羡慕坐在可笑的手杖折叠椅上的那些平凡男女,他们有面带微笑的未婚夫未婚妻、有丈夫妻子、有家产地位,还有受到他们悉心照顾、个性温和的孩子。

玛莉有时会带着一种前所未见也或许是充满渴望的兴致,越过她的肩头一起看。这时史蒂芬会猛然合上杂志。“我们去湖上划船吧。”她可能会这么说,“浪费这么美好的夜晚太可惜了。”

但她随即便想起梅西夫人邀请她们到柴郡过圣诞的事,不由得开始做起白日梦:她何不在布兰斯康园附近买下一栋小宅子?可以和这些友善的新朋友离得近些,他们那么喜欢玛莉。玛莉也有自己的心思,她会想着艾格妮丝·梅西这样的女孩,生活平静、轻松又安定,她们眼中的世界必然是友善而幸福的。接着蓦然想起自己被莫顿放逐在外,心里不禁微微刺痛。想到这些之后,她一定要握着史蒂芬的手,一定要紧紧靠坐在史蒂芬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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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天她们经常与梅西母女见面,她们照例住在丽池饭店的套房,并不时邀请玛莉与史蒂芬共进午餐。梅西夫人、艾格妮丝和个性相当随和的费兹摩里斯上校,到雅各街的宁静老屋吃过几次晚饭,那几个夜晚都过得格外愉快,史蒂芬和费兹摩里斯上校谈书,梅西夫人则详细描述布兰斯康与她对圣诞宴会的计划。有时候史蒂芬和玛莉会送花到丽池,也许是温室栽种的或是一大盒特殊品种玫瑰——梅西夫人喜欢在房里摆满朋友送的花,感觉上能提升自己的分量。她会送来充满爱的谢函作为答礼,信中写道:“真是感谢我这两个最亲爱的孩子。”

十一月,她和艾格妮丝回到英国,仍继续以书信维系友情,梅西夫人很勤于写信,再也没有比写信更令她快乐的事了。玛莉已经买了新的礼服,便拖着史蒂芬去选几条新领带。造访布兰斯康园的日子渐渐近了,她们几乎无时无刻不想着这件事——在史蒂芬看来,这是第一个辛苦努力的成果,对玛莉则像是一道大门,通往一种必然非常安全有保障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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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芬始终不知道是哪个敌人为梅西夫人准备了那记沉重的打击。也许是一直没有表露出疑心的费兹摩里斯上校,他有朋友住在莫顿附近,肯定知道不少关于史蒂芬的事。也或许只是一些恶意中伤布洛凯或华勒莉·西摩,中伤史蒂芬与玛莉认识的人的谣言,尽管梅西夫人并未见过他们。但话说回来,这一点也不重要,事情如何演变成这样又有什么要紧?比起侮辱本身,侮辱的缘起似乎也就微不足道了。

信是在十二月收到的,就在她们动身前往英国的一周前。一封杂乱无章、措辞笨拙得可怜的长信,里面充满令人窘迫又极为伤人的借口。

“若非如此喜爱你们二人,”梅西夫人写道,“事情万不会如此棘手——这整件事实在令人难过,却不得不考虑我在郡里的地位。诚如你所知,郡民们以我马首是瞻,尤其还必须以小女为虑。听闻了关于你和玛莉的流言,内容不说也罢,因此不得不忍痛绝交,圣诞节之邀也就此作罢。以我地位之崇高众目所瞩,行事自然不能不格外谨慎。此事着实令我伤心烦乱不已,若非如此喜爱你们二人,你也知道我有多爱玛莉……”如此云云,一种自负又自怜的埋怨悲叹。

史蒂芬读着信,连嘴唇都倏地发白,玛莉跳起来问道:“你在看谁的信?”

“梅西夫人,是关于……是关于……”她说不出口。

“让我看。”玛莉很坚持。

史蒂芬摇摇头:“不,最好不要看。”

于是玛莉问道:“是关于我们要去的事?”

史蒂芬点头说:“我们不去布兰斯康过圣诞了。亲爱的,没有关系……你别这个样子……”“但我想知道为什么不去了。”玛莉伸手抢过了信。

她读完最后一个字之后,整个人颓坐下来失声哭泣。她的啜泣声拉得长长的,好不伤心,像个莫明其妙被打的孩子:“啊……我还以为他们喜欢我们呢……”她边哭边说,“我还以为也许……他们能了解呢,史蒂芬。”

此时听着玛莉啜泣,看着玛莉如此受到伤害而完全崩溃,看着她为了爱如此蒙羞受辱,如此丧失一切尊严与保护,史蒂芬感到痛苦不堪,相较之下,从前生命加诸在她身上的所有痛苦根本不算什么。

她觉得异常无助。“不要……不要。”她哀求着,怜爱的泪水也同时模糊了她自己的双眼,并缓缓滴落留下伤疤的脸。她暂时失去了所有比例感与远近感,只看到一个自视过高、毫不得体的女人像一种巨大的破坏天使,一种惩罚她和玛莉的天谴。史蒂芬觉得梅西夫人从未像此刻这般巨大地迫在眼前。

玛莉的啜泣逐渐平息。她躺靠在椅子上,小小的、孤单的身影,不时发出抽噎声,最后史蒂芬走过去拉起她的手,用冰冷颤抖的手指轻轻抚摸,但她想不出安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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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史蒂芬粗鲁地将女孩拥入怀里。

“我爱你,我是那么爱你……”她断断续续地说,还不停亲吻玛莉的唇,但因为残暴使得这些吻变成痛苦——她内心的苦透过双唇蹦出,“天哪!这样的爱太可怕了,这是地狱啊,有时候我真的受不了!”

她的神经受到强烈刺激,似乎怎么也抚平不了。她仿佛拼命地想借由与玛莉的某种奇怪而痛苦的融合来磨灭,不只磨灭她自己,也磨灭整个充满敌意的世界。那感觉的确可怕,简直可怕死了,让她二人都筋疲力尽。

这世界获得了第一场真正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