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那年春天,她们第一次真正认识了巴黎的夜生活,这道俗丽又带着悲剧色彩的大门是专为史蒂芬·戈登这种人而开的。

在此之前,她们很少在晚上出门,只偶尔到芭芭拉和洁美的套房公寓聚会,或是偶尔和她们俩到不卖酒精类饮料的咖啡馆喝杯咖啡。但那年春天,玛莉似乎疯狂地急于向蓓特的悲惨军队宣誓效忠。社交活动对她而言,本该是自然且多多益善,如今被剥夺之后,她努力地挺身对抗充满敌意的世界,证明没有那些她照样能活下去。支持着她来到法国的那股冒险精神、在小组里让她坚定不动摇的那份勇气、克尔特人情绪化而鲁莽的天性,现在这些特质想必是同时发挥了作用,让玛莉处于极度浮躁的状态,那是对人生的不公所做出的可怜反抗。那只柔弱的手轻率挥出的一拳,其致命程度甚至超乎史蒂芬的想象,对她们两个都很致命,因为这记侧击在她表面风光的时刻挥出,彻底粉碎了她们的幻想。

史蒂芬看得出玛莉烦躁苦闷,不禁对自己无力提供更正常而完整的生活方式,感到一种病态的忧惧、一种病态的苦恼。为了和她在一起,玛莉必须放弃那么多纯真的消遣、那么多无害而愉悦的社交生活,而她还年轻,离三十岁还早得很。如今史蒂芬面临了警告与认知之间的鸿沟——她针对这个世界所提出的所有痛苦警告,都无法减轻打击的力道,无法让玛莉更能够承受。一想到玛莉被拒在莫顿门外,一想到这个女孩因为忠诚与信任而必须忍受的羞辱,史蒂芬深感蒙羞;凡是玛莉正逐渐失去的、属于青春的一切,此时此刻全都一拥而上指控着、折磨着史蒂芬。她的勇气有如风中残烛摇曳不定,几乎就要熄灭;她会觉得比较没有信心、比较没有能力再继续奋斗,再为生存权利打那场无休止的战争。这时,笔会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不再是有意义的锋利武器。是的,那年春天史蒂芬自己也软弱了——她觉得累,尽管身心强健,有时候却衰老得不像自己的年纪。

她需要召唤玛莉来让自己安心。有一天她问她:“你有多爱我?”

玛莉回答:“爱到已经开始恨了……”如此年轻的口中竟说出这样苦涩的句子。

现在有时候史蒂芬自己也会渴望有些舒缓、有些消遣;由于之前的成功看似海市蜃楼,她一心想成功的意志也显得怪诞而不知天高地厚。她以为自己是谁,竟敢挺身对抗全世界,对抗那冷血无情、紧追不舍、决心要歼灭她这类人的数百万人?她只不过是个能力不足的可怜人。她会开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无限孤寂地踱步,正如多年前她父亲在莫顿安静的书房里那般踱步。于是她不可靠的敏感神经会背叛她,当玛莉带着大卫进来(狗儿感觉到有什么事不对劲,显得有点沮丧),她经常把气出在女孩身上,说话也变得很冲。

“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只是出去散散步。我走到洁美家去了,芭芭拉身体不舒服,我拿了几罐白兰氏鸡精去给她。”

“你不能没说一声,就这样跑出去……我以前就说过了不许你这样!”她的口气严厉,玛莉会因而脸红,却不知道她的神经已经快绷断了。

像是为了抓住依然安定的一点什么,她们会去找慈祥的狄佛小姐,但史蒂芬心里有一种罪恶感,因此不像以前那么常去。看着那张如小马般温和的脸和厚厚的眼镜后面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她心里会想:我们是靠着诈骗才能来这里。她若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也绝不会接受我们。布洛凯说得对,我们应该和同类人为伍。于是她们越来越少去找狄佛小姐。

狄佛小姐温顺认命地说:“这很自然,因为现在我们史蒂芬成名了。她何必浪费时间在我们身上?曾经教过她,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但失明的茱莉伤心地摇着头说:“不是这样的,你想错了,妹妹。我可以感觉到史蒂芬非常寂寞,玛莉也丧失了某些青春气息。会是为了什么呢?关于那种寂寞感的原因,我的手指也变瞎了看不见。”

“我会为她们俩向无所不知的圣心堂祈祷。”狄佛小姐说。

其实她自己也从心里想试着了解,只是史蒂芬对人已经极度不信任。

现在她们下定决心投奔自己的同类,过去扑通猜得的确不错,像史蒂芬这种人正是“物以类聚”。因此,当有一天蓓特出其不意地前来邀请她们去参加当天晚上在“理想”酒吧的一场聚会,玛莉立刻迫不及待地答应,而史蒂芬也没有反对。

蓓特说她们要挨家挨户去找人。宛妲会来,布洛凯可能也会。那个美国飞行员蒂琪·魏斯特人在巴黎,事先也答应了要来。啊,对了,还有华勒莉·西摩——华勒莉被她最新的爱情俘虏珍妮·莫瑞给挖出巢穴了。蓓特猜想华勒莉会喝柠檬水,而且多半会泼人冷水,她一定会想睡觉或是不以为然,这种派对找她来没意思。不过能不能借用史蒂芬的车呢?到了第二天灰蒙蒙的寒冷清晨,在蒙马特有时候很难拦到出租车。史蒂芬点点头,心想蓓特嘴里虽然说着关于蒙马特灰蒙蒙的寒冷清晨,与这一切所代表的意义,外表却一本正经得可笑。她离开后,史蒂芬微微皱起眉头。

· 2 ·

玛莉与史蒂芬终于到达的时候,那五个女人正坐在门边的一张桌位。蓓特啜着淡啤酒,神情抑郁。眼中燃着地狱之火,情绪也跌到地狱里去的宛妲,喝着白兰地,她又开始喝酒喝得很凶,因此这阵子都躲着史蒂芬。只有两张新面孔,一个是珍妮·莫瑞,一个是备受谈论的女飞行员蒂琪·魏斯特。蒂琪娇小、丰腴,非常年轻,顶多只有二十一岁,看起来却好像离二十岁还很远。她戴着一顶小小的暗蓝色贝雷帽,脖子上系着一条阿帕契领巾——此外就是一套简单利落的哔叽套装,对襟外套的剪裁功夫极好。她有一张诚实的脸,牙齿相当大,嘴唇干裂,受尽风吹日晒的皮肤十分黝黑。她看起来像个心肠好、讨人喜欢的小男孩,为了参加某个庆祝活动把全身刷洗得干干净净。说话的声音有点太精力旺盛。她属于比较年轻,也因此比较急躁、比较有攻击性又自信的一代,这个世代昂首阔步、号鼓齐鸣地上战场,虽是战后的世代,却要对敌视她们的天地万物发动新战争。她们心理上准备得非常完善,尚未留下血染的足印,她们仍充满希望,断然拒绝相信有一支悲惨军队存在。她们说:“我们就是这个样子,那又如何?我们什么都不在乎,而且还高兴得很!”这样的她们必然走极端,必然常常犯下比男人更大的罪,但她们的罪是青春的罪,是受到压迫而起身反抗的罪。不过蒂琪绝非特别卑劣的人——她就跟男人一样地过日子。她的心是那么忠诚、那么信赖、那么善良,使得她常常觉得羞愧,暗自脸红。她不只是慷慨的情人,在根本不可能有爱情的情况下甚至更慷慨。当朋友们像蚂蟥的女儿一样喊着:“给呀!给呀!”蒂琪便不吝地给予,问也不问。她对于别人的请求绝不会无动于衷,大多数人察觉了,便继续请求。她喝酒适量,抽骆驼牌的烟抽到手指都已泛黄,而且欣赏美丽的女演员。她最大的缺点就是恶作剧开玩笑时完全不懂得节制。她的玩笑很危险,有时甚至是残忍——在玩笑方面,蒂琪十分缺乏想象力。

珍妮·莫瑞个子很高,几乎和史蒂芬一样高。她仪态优雅,穿着一件白色低胸缎面背心,颈间佩戴着珍珠项链,无论衣着或发型都完美无瑕,那头风格强烈的深色伊顿短发非常适合她。她侧面轮廓像希腊人,眼睛的颜色湛蓝,整体而言是个非常吸引人的年轻女子。到目前为止她生活相当忙碌,没有特别做什么却又什么都沾一点。但现在她是华勒莉·西摩的恋人,终于得到了一定的名声地位。

华勒莉淡定漠然地坐在一边,随意扫视着咖啡馆的目光里没有太多批判,但好像在说:这整个世界到底还是变得非常丑陋,不过对某些人来说,这无疑是乐趣所在。

从室内另一端沾满污渍的吧台,传来毕乔先生的爽朗笑声。毕乔先生对顾客很亲切,噢,他可亲切了,几乎就像个父亲一样。但凡事都逃不过他冷静的黑色眼睛——这个毕乔先生,自有其专长。一个人能沉迷的收藏项目众多,有古老的瓷器、玻璃、图画、钟表与小古玩;有善本书、挂毡、无价珠宝。毕乔先生对这些东西不屑一顾,它们没有生命——他收集的是倒错者。这个毕乔先生有一张像老去的龙骑兵的脸,刚刚结完第二次婚,已经有六个婚生子女,不料竟是如此病态。他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只意志坚定的优秀种马,因此年轻的妻子很快便怀孕了。是啊,他是个最勇猛的正常男人,可怜的毕乔太太最清楚这一点了。但酒吧后面有一间不通风的小密室,这个奇怪的男人就在这里分类记录他的收藏。小室的墙上挂满了签名照和不少素描,每个相框背后都工整标示着一个小号码,与一本上锁的皮革笔记本内的号码相对应——他早已养成习惯,早上拿牛奶回家以前一定会写笔记。客人会看到自己的脸,却看不到号码——谁也没想到有那本上锁的皮革笔记本。

开店营业之前,毕乔先生会和一些老友到这里面来喝杯啤酒或一小杯烈酒,有时候就像其他收藏者,毕乔先生也会容许自己变得唠叨。他的友人们对多数照片都烂熟于心,也熟知它们的故事,几乎不输给他,但尽管如此,他还是会一再重复许多老掉牙的故事,让客人感到乏味。

“很有意思的一群人,不是吗?”他会咧嘴笑着说,“看到那个男人了吗?是啊,非常优秀的诗人。他是喝酒喝死的。那时候喝的是苦艾酒,他们喜欢,因为这种酒会给他们莫大的勇气。那个人来店里的时候像只受惊吓的白老鼠,但是见鬼了!他离开的时候大吼大叫像头公牛……那当然是苦艾酒的关系,它给了他们很大的勇气。”或是:“那边那个女的,可真是个怪人!我记得很清楚,她是德国人,名叫艾尔丝·范宁。战前她会带一个在巴黎这里萍水相逢的女孩来,就是个普通妓女,真是怪到极点。两个人爱得很深。她们会坐在角落的桌子,我可以告诉你是哪一张。她们从来不多说话,酒也喝得很少,以喝酒来说,这两个人不是好顾客,但因为太有意思了,所以我也不太介意——我几乎喜欢上了艾尔丝·范宁。有时候她会一个人来,来得很早。‘毕,’她会用口音恐怖的法语说:‘毕,她绝对不能再回那个地狱去。’地狱!见鬼了!亏她说得出口!告诉你,这些人真是不可思议。后来那个女孩回去了,当然会回去,艾尔丝就跳塞纳河自尽了。告诉你,这些倒错的人,真是不可思议!”

但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这么悲惨,毕乔先生觉得有一些还挺有趣的。他可以说出许许多多争吵情节和无数不算严重的出轨行为。他还会模仿说话神韵、手势、走路姿态,而且模仿得惟妙惟肖,这个时候朋友们就不觉得无聊了,他们会坐在那儿忍不住捧腹大笑。

此时放声大笑的是毕乔先生本人,他一面说笑一面暗中观察顾客。和玛莉坐在门边座位的史蒂芬,可以听见他响亮快活的笑声。

“天哪,”精神还没有被啤酒提振起来的蓓特叹气道,“今天晚上有些人好像真的很快乐。”

宛妲不喜欢谄媚的毕乔,自己又心烦意乱,便生起气来。她听到一句特别粗俗的亵渎言辞,即使在这个愚蠢的亵渎年代也很粗俗。“王八蛋!”于是在酒精的作用下,她激动地骂了一句更不中听的。

“拜托,闭上你的嘴!”蓓特大吃一惊,连忙抓住宛妲的肩膀高喊道。

但宛妲只想捍卫自己的信仰,而且是用一种有点特殊的语言。

店里的客人开始转头注视,宛妲带来不少娱乐效果。蒂琪咧着嘴笑,一面有技巧地煽风点火,并未察觉到宛妲本身的悲剧色彩。因为尽管有一颗温柔慷慨的心,蒂琪毕竟还只是个不成熟的年轻人,还没有学会怎么打战发抖,因此依然还是个不成熟的年轻人。史蒂芬焦虑地瞅了玛莉一眼,半想着要结束这场混乱的聚会,却见玛莉一手支着下巴,宛妲的情绪爆发似乎并未惊扰她。当她与史蒂芬四目交会,甚至还微微一笑,然后接受了珍妮·莫瑞递上的烟;这份平静、自信的漠然当中,有种感觉和她的年轻很不搭调,史蒂芬看了心头一震,忍不住也赶紧点了根烟,而蓓特还在努力地安抚宛妲。

华勒莉带着特有的谜样微笑说:“我们是不是该去找下一个乐子了?”

她们付了账单,并说服宛妲稍后再来修理那个谄媚的毕乔。史蒂芬和蒂琪各抓住她一只手臂,连哄带劝地将她架上车,接着所有人也统统挤进去——只有蒂琪坐到驾驶旁边,好替傻里傻气的波顿指路。

· 3 ·

到了“水仙”,她们很是惊讶,因为乍看之下就像最枯燥乏味的家庭聚会。时间很晚了,主厅里却没有顾客,因为不等到巴黎的教堂敲响午夜钟声,“水仙”几乎不会睁开眼睛。在一张铺着红白相间桌布的桌子旁边,坐着老板和一个被尊称为“夫人”的女人,另外还有一个女孩,和一个拔掉了不少眉毛的英俊年轻人。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嗯……反正还是像个家庭聚会。史蒂芬推开简陋的两扇门时,他们正气定神闲地玩着纸牌。

厅里的墙面挂着镜子,镜子上画满了丘比特也布满了苍蝇。就在厕所旁边的厨房,传来一股淡淡的混合气味。老板立刻起身与客人握手。看来每间酒吧都有特定的社交习惯。在“理想”就得分享毕乔先生的黄色笑话,在“水仙”就得和老板郑重握手。

老板很高,骨瘦如柴,胡子刮得很干净,有张像修道僧般的嘴。他的脸颊涂着淡淡的腮红,眼皮上了淡淡的眼影,但眼睛本身蓝得有如婴幼儿,并带有责备与相当惊讶的眼神。蒂琪为了捧场,点了香槟;这酒温温甜甜的,劲头大得让人不舒服。只有珍妮和玛莉和蒂琪自己有勇气尝试这种奇怪的饮料,宛妲还是喝白兰地,蓓特还是喝啤酒,史蒂芬则喝咖啡。倒是华勒莉·西摩造成些许混乱,因为她温和地坚持要喝柠檬水,新鲜柠檬现榨的。不久,客人开始双双对对地上门。找到桌位坐下后,有了那令人不舒服的香槟和彼此相伴,很快便忘却这个世界。从一个隐秘的壁凹处冒出一个女人,提着一整篮“不情不愿”的玫瑰。这个壮硕的卖花女戴着一枚宽宽的结婚戒指——因为她不正是个最有品德的人吗?但她的眼光既精明又敏锐,专找那些比较明显的情侣下手。史蒂芬看着她四下游走,忽然替那些玫瑰感到羞耻。一下子老板点了个头,音乐响起;一下子乐队的喇叭一吹奏,跳舞开始。蒂琪和宛妲率先开舞——蒂琪笨重稳固,宛妲踉踉跄跄。其他人也跟着下场。这时玛莉将身子探过桌面低声问道:“史蒂芬,你不跟我跳支舞吗?”

史蒂芬有些犹豫,但只是片刻。接着她猛然站起身来,与玛莉共舞。

那个眉毛饱受折磨的英俊男子礼貌地向华勒莉·西摩一鞠躬,遭到拒绝后接着找蓓特,没想到蓓特欣然接受,让珍妮感到有趣极了。

布洛凯来了以后坐到桌边,此时爱刺探与愤世嫉俗的情绪高涨。他用冷静且观察力敏锐的眼神看着史蒂芬,看着蒂琪引导摇摇晃晃的宛妲跳舞,看着蓓特被那个英俊男子搂在怀里,看着所有舞者挤来撞去。

混合的气味越来越浓。布洛凯点了根烟:“华勒莉亲爱的,怎么样?你看起来好像一尊愤怒的大理石雕像。和善点,亲爱的,和善点,你自己得过日子,也得让别人过日子,这就是人生……”他挥了挥细致白皙的手,“去观察它,人生非常美妙,亲爱的。这就是人生,爱情、反抗、解放!”

华勒莉露出惯有的平静浅笑说道:“我想我比较喜欢以前我们都是烈士的时候!”

跳舞的人逐渐回到座位,布洛凯刻意去坐在史蒂芬旁边。他低声说:“你和玛莉跳得很有默契,你们快乐吗?玩得愉快吗?”

史蒂芬最恨他这种爱打听的意向,这种靠她的情绪来滋养的意向,于是掉过头冷冷地回答:“是的,谢谢,今天晚上过得还不错。”

这时候,老板来站在他们桌旁,向布洛凯微一欠身便唱起歌来。他的嗓音是高亢悦耳的男中音,歌曲内容是关于不得不提早结束的爱情,关于以死亡终结而获得救赎的人生。在这种地方听到这样的歌非常奇特——充满忧伤也非常感性。有几对情侣眼中含泪——流泪的原因恐怕不只是忧郁的歌声,还有香槟。布洛凯又点了一瓶以安慰老板,随后不耐地挥手要他离开。

接着大伙儿继续跳舞、继续点饮料,爱侣们也继续调情。老板转换了心情,忍不住要唱一首关于巴黎最低级的夜总会的歌。他边唱边像只杂耍的狗一样蹦蹦跳跳,边扮鬼脸,边用手打拍子,指挥着从桌边扬起的客人合唱声。

布洛凯嫌恶地耸肩叹气,史蒂芬再次瞥向玛莉,但她发现玛莉并没有听懂歌曲中不可原谅的含义。华勒莉和珍妮·莫瑞说着话,聊着她圣托贝的别墅,聊着花园、大海、天空,和她为一座绿色大理石喷泉所画的设计图。史蒂芬可以听见她迷人的声音,那么有涵养、那么冷静——那声音本身就和喷泉一样清凉。这个女人如此泰然自若,还能让自己如此超脱,真令她感到不可思议。华勒莉对那首歌置若罔闻,她不只关起耳朵,也关起了心神。

这里头开始热得令人难以忍受,拥挤得无法跳舞。眼皮沉重、嘴角松垂、头靠在肩膀上,有人在接吻,角落一张桌子旁有人正吻得热烈。空气中散发着酒精等的恶臭,史蒂芬觉得无法呼吸。蒂琪没有掩嘴,打了个天大的哈欠,她还够年轻,会很想睡。但宛妲受到眼睛的怂恿,整个眼里充满色欲,蓓特看了不得不哀戚地摇摇头,喃喃说起卡士达将军的事。

布洛凯起身付了账,他好像因为被史蒂芬冷落而在生闷气,已经大半个小时没说话,现在又断然拒绝再继续陪她们。“我要回家睡觉了,谢谢……早安。”她们挤进车内时,他不高兴地说。

她们又去了两间酒吧,却都只停留短短几分钟。蒂琪说很没意思,珍妮·莫瑞也有同感——她提议再到“阿雷克”去。

华勒莉斜扬起一边眉毛,呻吟了一声。她觉得无聊至极,肚子也饿坏了。“我真的很希望能吃一点冷鸡肉。”她喃喃地说。

· 4 ·

史蒂芬穷其一生都未曾忘记那间名叫“阿雷克”的酒吧给她的第一印象——那是悲惨军队中最悲惨的人碰面的地方。那些惨遭其他男性同胞凌虐,最终踩在脚底下的残兵败将,经常聚集在这个冷酷无情、交易毒品、交易死亡的场所;他们受世人蔑视,也不得不蔑视自己,似乎完全救赎无望。他们成群地坐在桌边紧紧围聚,鄙陋却俗丽、胆怯却叛逆——还有他们的眼睛,史蒂芬永远忘不了他们的眼睛,倒错者忧烦、痛苦的眼睛。

这些人涵盖各个年龄层、各种沮丧程度、各种身心病态程度,不时仍会高声尖笑,仍会和着音乐节奏用脚打拍子,仍会随着乐队演奏一块儿跳舞——在史蒂芬看来,那仿佛是死亡之舞。许多人手上都戴着一枚华丽的大戒指,许多人手腕上都戴着醒目的手环,只有在这样的聚会场合,这些男人才能戴上他们身上那些首饰。在阿雷克,他们可以大胆地展现这样的品位——他们本身还剩下什么,就在阿雷克变成什么。

他们失去了所有社会尊严,失去了所有为男人指引方向的社会航图,也失去了神授权每个会呼吸、活跳跳的生物都能拥有的同伴情谊;他们遭到憎恶、唾弃,从老早以前就受到无止境的迫害,如今甚至比敌人所认知的还要低贱,比天地万物最无用的残渣还要无望。因为他们许多人视为美好、无私,有时甚至于高贵的情感,全都蒙受羞辱,被称为罪孽深重而可耻,既然如此,他们自己也就渐渐堕落到世人对他们感情评价的层级上。史蒂芬厌恶地看着这些酩酊大醉、吸毒过量的男人,却又感觉到有某种可怕的东西在阿雷克这个不幸的酒吧里四下蔓延;可怕是因为若真有上帝,他必然会为如此极度的不公大发雷霆之怒。他们的命运比她还可怜,因为有他们,这世界更应该受到重大报应。

阿雷克这个魔鬼,这个出售梦想、分送洁白胜雪的幻想的人;阿雷克,这个贩卖小包可卡因换取大把钞票的人,此时正面带微笑、卖弄着花哨动作在隔壁桌开酒。

他放下酒瓶说:“好啦,小姐们!”

史蒂芬看着那群男人,他们似乎颇为沾沾自喜。

墙边坐着一个软趴趴的秃头男人,手指缓慢无力地捻着一串琥珀念珠,嘴里念念有词,只有上帝知道他在向谁祈祷,又在祈祷些什么——他独自坐在那里,手中拿着那串可耻的念珠,看起来很可怕。

乐队奏起了一步舞曲。蒂琪还在跳舞,但舞伴换成了蓓特,因为宛妲现在已经无力跳舞。但史蒂芬不想跳,不想在这群男人当中跳舞,同时也伸手制止玛莉。尽管能感觉到他们剧烈的痛苦,她还是无法在这个地方和玛莉跳舞。

有一名年轻人和友人正要经过,被拥挤的跳舞人潮挡在她的桌前。这名年轻人弯下身子,脸几乎凑到史蒂芬面前——一张灰暗、受毒品摧残的脸,嘴巴还不停颤抖。

“姐妹。”他低声喊道。

她一度想抡起拳头去打那张脸,将它消灭。但就在刹那间她看到那双眼睛,回想起一只不幸的动物,惊恐惶惑,膨胀欲裂的肺部流着血,被追得逃无可逃,不停地东张西望,像在寻找什么,一个藏匿处,一点希望——接着是那个念头:它在寻找造它的上帝。

史蒂芬打了个冷战,凝视自己紧握的拳头,肉已被指甲压得发白。“兄弟。”她呢喃应道。这时候有个人从人群中挤过来,是一个性格安静、肤色黄褐的男人,有一对希伯来人的眼睛:阿朵夫·布朗,那个温和博学的犹太人,来到史蒂芬旁边蒂琪的位子坐下。他拍拍她的膝盖,好像她还年轻,非常年轻,极需要人安慰。

“我看了你好长一段时间了,戈登小姐。我就坐在那边靠窗的地方。”他随后同其他人打招呼,但招呼完毕似乎便完全忘记了她们的存在。看来他是专程来和史蒂芬说话的。

他说:“这个地方,这些可怜的男人,让你大为震惊。跳舞的空当我一直在注意你。他们很可怕,戈登小姐,因为他们堕落了却没有再次振作——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比绝望更大、更不可原谅的罪了,但你和我必定可以原谅……”

她默不作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但他又继续说下去,对她的沉默毫不在意。他说话声音很轻,好像只说给她听,口气却又好像被某种迫切而危急的使命火焰烧上了身。“我很高兴你来了这里,因为有勇气的人也有责任。”

她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是的,我很高兴你来了这里,”他重复一遍,“在这个小馆子里,今天晚上,每天晚上,都有那么多痛苦、那么多绝望,这四面墙几乎都要容纳不下了——许多人变得麻木,许多人变得卑劣,但这些本身其实都是绝望啊,戈登小姐。可是外面却有幸福快乐的人能心安理得地酣睡,醒来以后就去迫害那些不是因为自己的过错,却从一出生便被区隔,被剥夺了所有同情与理解的人。这些能够酣睡的幸福人士不会为人设想——戈登小姐,有谁能让他们想一想呢?”

“他们可以看书,”她支吾道,“有很多书……”但他摇了摇头:“你以为他们是学生吗?才不是呢,他们不会读医学书籍,这种人哪会去在乎医生的事?又有哪个医生能知道全部的真相?大多数时候他们只会碰到神经衰弱的人,也就是我们当中日子实在过得太苦的那些人。这些医生很不错,有些甚至非常好,很努力地想解决我们的问题,却有一半时间得在暗中摸索——完整的真相只有正常的倒错者知晓。医生无法让无知的人思考,无法奢望能深切体会数百万人的痛苦,只有我们自己人才总有一天能办到……这需要很大的勇气,但是可以做到,因为一切都必须朝至善努力,没有什么是真正的浪费,也没有破坏。”他点了根烟,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一下,然后触摸她的手,“你明白吗?没有破坏。”

她说:“来到这种地方会觉得悲哀屈辱到可怕的地步。你会感觉到要想真正成功、真正获得成就,实在太困难了。已经有那么多人失败过,还有谁敢奢望成功?也许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阿朵夫·布朗正视她的双眼。“你错了,大错特错——这才只是开端。许多人死了,许多人杀死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但他们杀不死上帝的正义,甚至杀不死永恒的精神。这份精神正是从他们的堕落中兴起,向世人索求怜悯与正义。”

真奇怪,这个男人其实说出了她的想法,她却再度沉默,无法回应。

蒂琪和蓓特回到位子上来,阿朵夫·布朗则悄悄溜开了。当史蒂芬一眼瞥去,他的位子已经空了,也看不见他穿过那群拥挤混乱又可怕的跳舞人潮。

· 5 ·

蒂琪在车上呼呼大睡,头靠在蓓特那枕起来不舒服的肩上。到达她的旅馆时,她扭扭身子伸伸懒腰,喃喃地说:“该……该起来了吗?”

接下来送华勒莉·西摩和珍妮·莫瑞到伏尔泰堤道的公寓;再来是住在几条街外的蓓特,最后但并非最轻松的一个则是喝醉酒的宛妲。史蒂芬得把她抱下车,然后在波顿协助下尽可能地带她上楼,玛莉随后跟着。花了好长时间终于来到门口,史蒂芬还得摸找着失踪的钥匙。

好不容易回到家以后,史蒂芬重重跌坐在椅子上。“我的老天,多可怕的一夜。”她内心充满深深的沮丧与厌烦,像这样夜游之后往往会有这种感觉。

但玛莉假装若无其事,其实她一点也不麻木,因为她较细腻的本能还没有被生活磨钝,到目前为止,她只是被激怒而已。她打着哈欠说:“不过,至少我们可以一起跳舞,又不会被当作怪胎,这样就很好了。在这世上乞丐哪有挑嘴的份儿呢,史蒂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