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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早上,玛莉亲手种在花园里的幼小樱桃树做出了最令人欣喜之举——整个稚嫩的枝丫全都冒出叶子和紧实的粉红花苞。史蒂芬在日记里记下了:“今天玛莉的樱桃树开始开花。”因此她始终没有忘记收到马丁·哈兰来信的日期。

信是从莫顿转寄来的,她认得扑通那学者般的工整字迹。但另外一个笔迹——字体大、相当潦草,向下的笔画又重又黑,T的小横杠画得很用力——她看着那笔迹,皱起了眉头思索。确实也很眼熟吧?接着她留意到信封角落的巴黎邮戳——这倒奇怪。她撕开了信封。马丁写得很简单:“亲爱的史蒂芬,经过这么多年后寄这封信给你,只是觉得也许你还没有完全忘记有个名叫马丁·哈兰的人存在。

“我已在巴黎待了两个月,是为了看眼睛而来,我在法国这里用头挡了一颗子弹,严重地影响了视觉神经。但重点是:如果我照自己的计划飞到英国去,能不能去找你?我很拙于表达自己,尤其是诉诸文字,此外也因为你已成为那么优秀的作家,让我感到紧张。但我真的想试着让你了解,对于我们的友情,我是多么深切地感到惋惜,我们早年那段完美的情谊,现在看来的确很值得惋惜。不管你信不信,这事我已想了多年,一切都怪我没能理解。当年我只是个无知的小伙子。总而言之,史蒂芬,请见我一面好吗?我是个孤单的人,所以假如你能发发善心,就邀请我到莫顿去,如果你在那里的话。到时候如果你喜欢我,我们就重续中断的情谊。我们可以假装自己又变得很年轻,踏遍山陵、畅谈人生。天啊,年轻时的我们是多么契合的同伴,就像一对兄弟!

“我写这些你觉得很奇怪吗?好像真的很奇怪,但如果之前去过英国,我早就写了,只是除了匆匆赶去从军之外,我多半都待在英属哥伦比亚。我甚至不确定你人在哪里,因为已经好久没碰到一个认识你的人。当然,你父亲去世的消息我听说了,心里非常难过——除此之外,什么消息都没有,不过这封信寄到莫顿,我猜八成错不了。

“我现在住在姑妈米哈克伯爵夫人家里,她是英国人,结了两次婚,如今再次守寡。她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来到巴黎后就一直和她同住。亲爱的,假如你已原谅我的过错——请说你原谅了,我们俩当时都那么年轻——就写信到莎拉姑母家给我,信封上别忘了写上‘帕西区’。法国的邮政实在很不可靠,我可不希望他们⸺把你的信给弄丢了。你诚挚的友人马丁·哈兰上。”

史蒂芬望向窗外。玛莉在花园里,还在欣赏那棵勇敢的小樱桃树,再过一两分钟就会去喂鸽子——对,她已经起步穿越草坪,走向放置混合饲料的小屋——但不久便会进屋里来。史蒂芬坐下来,思绪开始快转。

马丁·哈兰,现在想必是三十九岁左右。他战时上过战场,还受了重伤——在那次令人心惊的行进过程中,惨遭摧残的树木曾让她想起过他……当时他想必经常离她很近,现在也离得很近,就在帕西区,而且他想见她,他伸出了友谊之手。

她闭上眼睛以便能思考得更周全,但此时脑海中却忍不住出现许多画面。安崔姆家的舞会上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子,可真是非常年轻啊,一谈起树木之美与优点,瘦巴巴的脸上便光彩焕发……一个身材高大、体态懒散的年轻人,因为经常骑马,走路时有点驼背。山丘……冬天的山丘被蕨类染成红褐色……马丁以慈爱的手触摸古老的荆棘丛。“你看,史蒂芬,这些老家伙多勇敢啊!”事隔多年,她竟还清清楚楚记得他说的每个字,也记得她自己说的话:“除了父亲以外,你是我唯一真正的朋友,不知怎的,我们的友谊竟是如此美好……”还有他的回答:“我知道,的确是美好的友谊。”那是一种有人为伴、舒心的美好感觉——有他在身边真好,她喜欢他那平静谨慎的声音和那双缓缓转动、仿如深思的蓝色眼睛。他满足了她一直以来,甚至现在也仍存在的真实需求,对男性友谊的需求——马丁是那么彻底地满足了这个需求,直到……但她毅然决然将脑海关闭,不肯去想象那最后的画面。他现在知道那是一个可怕的错误,他明白了,他实际上已经这么说了。他们能让中断的友情重新接续吗?但愿可以……

她猛然起身,走到桌上的电话旁。瞄了他的信一眼之后,拨了电话。

“喂……喂?”

她听出了他的声音。

“马丁,是你吗?我是史蒂芬。”

“史蒂芬……啊,我真是太高兴了!你到底在哪里啊?”

“在我巴黎的家,雅各街三十五号。”

“我不懂,我还以为……”

“对,我知道,不过我已经在这里住好久了,从战前就住了。我刚刚接到你的信,从英国寄回来的。很有趣吧?你今晚有空的话何不过来吃个晚饭,就八点吧。”

“哎呀!我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过来跟我和我的朋友一起吃饭。”

“几号?”

“三十五,雅各街三十五号。”

“我八点整准时到!”

“好,再见了,马丁。”

“再见,也谢谢你,史蒂芬。”

她挂上电话,打开窗子。

玛莉看见她喊道:“史蒂芬,请你来跟大卫说。它刚刚咬下一朵番红花吃下肚去了!哇,你快出来看,地中海蓝钟花开了,我从来没看过这种蓝色。我要去把那些鸟搬出来,在那个墙边底下晒太阳很暖和。大卫,别胡闹了,你马上离开那个花坛!”

大卫讨好地摇着光秃的尾巴,然后把鼻子凑上去闻那群鸽子。唉,真要命,为什么春天来临会有一股这么巨大的诱惑气味!又为什么没有一件真正有趣刺激的事情,可以让守规矩的猎犬做呢!它叹着气,带着乞求的琥珀色眼睛先是看看史蒂芬,随后看着它的女神玛莉。她拍拍它的头,原谅它吃下番红花。“亲爱的,你一餐可以吃一斤多的生肉,你不能这么不老实。你当然不是饿了,根本只是调皮捣蛋。”

它吠了几声,拼命想解释。“是因为春天,它跑进我的血液里面了啊,女神!供应所有美好事物的温柔女神啊,就让我挖吧,把每棵该死的番红花都挖起来;就这么一次让我犯罪吧,为了享受生命的喜悦,为了享受那历史悠久又至高无上的犯罪的喜悦!”

但玛莉摇摇头:“你得乖乖的,听话的狗绝不会盯着白色扇尾鸽看,也不会践踏花坛或乱咬花。史蒂芬,对不对?”

史蒂芬微微一笑。“恐怕是这样的,大卫。”她接着说道,“玛莉,我跟你说说今天晚上的事。我刚刚联络上一个老朋友,他叫马丁·哈兰,是我在英国认识的。他人在巴黎,实在太奇怪了。他写信到莫顿,扑通又把他的信寄回来。我已经打电话给他,他今天要来吃晚饭。亲爱的,最好马上去跟宝琳说一声好吗?”

但玛莉自然得问几个问题。他是什么样的人?史蒂芬在哪儿认识他的?她从来没提起过一个姓哈兰的男人——他们在哪儿认识的,伦敦还是莫顿?

最后问道:“你认识他的时候几岁?”

“我想想看……应该才十八岁吧。”

“那他几岁?”

“二十二,非常年轻,我只和他相识很短一段时间,之后他就回英属哥伦比亚了。可是我实在很喜欢他,我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所以我希望你也会喜欢他,亲爱的。”

· 2 ·

“史蒂芬,你真奇怪。你怎么没跟我说过你曾经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还是男的?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男人。”

“正好相反,我非常喜欢他们。不过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马丁了。今天早上收到他的信之前,我几乎没有想起过他。好了,心爱的,我们可别让这个可怜的男人饿肚子,你真的得去找宝琳了。”

她走了以后,史蒂芬一面沉思一面不太有把握地抚摩下巴。

他来了。真不敢相信他几乎没变,还是那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颊瘦削的马丁,依然有一双缓缓转动的蓝色眼珠和迷人的表情,懒散的体态依然因为常骑马而弯腰驼背,只是现在眼睛周围多了一些浅浅的皱纹,两鬓已然雪白。就在右侧太阳穴旁有一道很深的小疤痕——那颗子弹,想必是千钧一发。

他说:“亲爱的,见到你真好。”他说着将史蒂芬的手合握在自己细瘦黝黑的双手中。她感受到他指间温暖友善的握力,多年的岁月顿时消失。“真的很高兴你写信来,马丁。”“我也是,我真的有说不出的高兴。我们俩一直都在巴黎,却始终都不知道。好啦,现在我找到你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是死都不会放手的,史蒂芬。”

玛莉进来的时候,他们正在大笑。

她看起来不那么累了,史蒂芬感到很满意,也或许是那件洋装衬出的好气色——她到了晚上总是最好看。

史蒂芬只简单地说:“玛莉,这是马丁。”

他们握了手,同时面露微笑,接着几乎神色严肃地彼此注视了片刻。

跟他轻轻松松就能谈得上话。对于玛莉·鲁维林在史蒂芬家扮演女主人的角色,他似乎并不讶异,察觉之后也就自然接受了。但他也心照不宣地让她们明白他完全了解状况。

晚饭过后,史蒂芬询问他的视力:受伤情形是否严重?眼睛看起来倒是很正常。于是他将病情的来龙去脉完完整整地告诉她们,说得巨细靡遗,展现出多数孩童与孤寂者才会有的信任。

他是在一九一八年中枪的,子弹擦掠过视神经。起初到一家基地医院治疗,但情形一旦许可,他立刻来巴黎找一位名医。本来右眼有失明之虞,把他吓坏了,他这么告诉她们。但三个月后,他不得不回家,因为总管处置不当,有几处农场出了问题。眼科医师警告他说旧疾可能会复发,要他最好留下来继续观察。结果大约四个月前复发了,他很害怕便连忙赶回巴黎。他在一间暗室里躺了三星期,对于可能的检查结果不敢多想。眼睛很能同甘共苦,实在讨厌:要是一只瞎了,另一只八成也保不住。不过谢天谢地,结果没有医师担心的那么严重。他的视力保住了,但是得慢慢来,现在仍在接受治疗。这只病眼还得观察一阵子,所以他现在才和莎拉姑妈住在帕西区。

“你们两个一定要来见见我的莎拉姑妈,她人最好了。她是我父亲的妹妹,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喜欢她。她再婚以后变得很像法国人,也许圣哲曼区的味道稍微浓了一点,不过待人亲切极了,我希望马上就带你们去见她。她在帕西区是相当有名的女主人。”

他们就这样一直聊到午夜过后——那天晚上他们相处得非常愉快,临走前,他答应隔天早上会来电确认与莎拉姑妈共进午餐的事。

“怎么样?”史蒂芬问道,“你对我的朋友印象如何?”

“我觉得他人好极了。”玛莉说。

· 3 ·

莎拉姑妈所住的豪华大宅是心存感激的第二任丈夫留给她的。多年来,她包容他的许多小过失、忍气吞声,没有闹出什么丑闻。于是他所有的财产,除了归她继子的部分之外(而且米哈克伯爵可是家财万贯),全都进了很有耐性的莎拉姑妈的口袋。像她这种遗孀会将男人视为特别高高在上,对女人的批判则较为严厉,这必然是受到旧王朝的影响,因为现在的她甚至比法国人更法国,说起法语也有如地道的巴黎人。

她现年六十五岁,个子高大,有着鹰钩鼻,铁灰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至于其他部分,她也和马丁一样,有转动缓慢的蓝眼睛和瘦瘦的脸,但少了他的迷人表情。她养了几条日本狆犬,十分善待那些对父母言听计从的年轻女孩,对于长相俊俏的男人格外亲切,而且深爱这个唯一在世的侄子。虽然很希望他能在巴黎定居,但依她之见,他做什么都不可能出错。既然史蒂芬和玛莉是侄子的朋友,她先入为主就认定她们是迷人的女孩,更何况史蒂芬的出身简直无懈可击,而她的双亲又曾经待马丁那么好。关于昔日在莫顿的事,他只跟姑妈说了他想让她知道的部分,一句也没有多说,因此史蒂芬让她大感意外。

莎拉姑妈是个非常彬彬有礼的老贵妇,凡是与她同桌用餐的人都是神圣的,至少还在她家做客时是如此。偏偏史蒂芬的心电感应灵敏无比,午餐还吃不到一半,她便意识到自己在马丁的莎拉姑母心中诱发了很深的敌意。米哈克伯爵夫人并无任何言语或眼神泄露出自己的感觉,她严肃有礼地讨论文学这个理应合宜的话题,并称赞史蒂芬的著作,也没有问起她为何不与母亲同住。马丁还很有把握地以为这两人可以成为朋友——但礼貌的态度再也骗不了史蒂芬。

的确,米哈克伯爵夫人在史蒂芬身上看到自己最质疑的那种人,她只看到一个装模作样的无性人,剪短的头发和那身衣服纯粹只是惺惺作态地模仿男人的特色,完全失去了女人的魅力和优雅。在其他事情上几乎都智力过人的伯爵夫人,绝不可能承认人世间有性别倒错这项事实。她确实听到了一些耳语,但并不完全了解其中的意义。她天真又顽固,因此她怀疑的并不是史蒂芬的道德,而是她东施效颦的明显意图——在伯爵夫人的社交群中,一如郡里举办的晚宴,绝对坚持男女有别。

另一方面,她倒是非常喜欢玛莉,也很快就发现她是孤儿。在很短的时间内,她已大致知悉玛莉战前的生活情形,以及她和史蒂芬在小组相遇的经过,还得知她其实身无分文——因为玛莉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能过着富裕生活完全归功于史蒂芬。

莎拉姑妈暗暗同情这个女孩,心想她肯定过着无趣的生活,也一定因为对这个外表专横又怪异的女人抱着感激的错觉而受到束缚——漂亮的女孩应该寻找丈夫和自己的家,而这个女孩在她看来美丽不可方物。于是当玛莉怀着满心的忠诚与爱极力颂扬史蒂芬的美德,极力表现出自己是多么幸福、多么光荣,能为这样优秀的作家打理家务并照顾她的私人需求,最后却只换来同情的眼光。但幸好她没有察觉到自己这番话引起什么样的怜悯之情,事实上,她觉得在莎拉姑妈位于帕西的家中受到的款待,令人非常愉快。

至于马丁向来不很细心,而且现在他还为了多年后失而复得的友谊欣喜万分——在他看来这顿午餐吃得很尽兴。即使在客人告辞后,他依然情绪亢奋,因为伯爵夫人的圆滑机智出人意表,她赞美玛莉的美貌与魅力的同时,也小心地不诋损史蒂芬半句。

“是啊,确实是个杰出的作家,这点我同意,马丁。”这是真话。不过书是一回事,写作者又是另一回事。她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改变自己对这个装腔作势、令人不快的作家的观感,却有充分的理由要圆滑地应付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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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回家的路上,玛莉握着史蒂芬的手。“今天好开心,你不觉得吗?只是……”她皱起眉头,“只是这会持久吗?我是说,不能忘记梅西夫人。不过他人真的很好,我也喜欢那个老姑妈……”

史蒂芬坚定地说:“当然会持久。”接着她说了谎:“我也觉得非常开心。”

就在撒谎的同时,她也下定一个奇怪得让她有点畏缩的决心,因为自从和玛莉成为恋人以来,她从未将两人分开来想。但现在她决定应该让玛莉再到帕西去——但不是和她一起。她躺靠在车座上闭起双眼,那一刻她不想说话,以免玛莉从声音中听出她的畏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