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帮子讨厌鬼,土包子!我们三个到教堂喝酒去,解解闷儿。”

海米那说。

“去慢慢享受一番吧。”

纪子说。

“要买些蜡烛带着。”

彼得说。

三人走出现代爵士乐店,在过了深夜十二点依然开门的香烟店,买了十支蜡烛,每支二十日元。海米那早已买了罐装啤酒和可口可乐,盛在一个大纸袋里提着,纪子则在牛仔裤屁股兜里塞着半导体收音机。

三人都在一个劲儿诉苦,又都嘻嘻哈哈地大笑。彼得今早梦见绦虫穿着西装走路,肯定是胃部不适。

海米那看上去总是半睡半醒的,说话的语调慢慢腾腾,就像在黑暗之中摸索着前行。他的真名谁也不知道,只因为他将六片安眠药海米那就着啤酒扔进嘴里,大家就开始这样称呼他了。

纪子每周末都去跳摇摆舞,一直跳到天亮。平时,她就像发疟疾,每晚都迷迷糊糊的。这位瘦弱的姑娘,哪来的精力一连跳上十个小时的舞呢?真是不可思议。

他们三人说朋友也是朋友,说不是也不是。纪子同海米那以及彼得各睡过一次,但那不过是挠挠痒痒,逢场作戏罢了。

海米那二十二岁,纪子十九岁,彼得十八岁,但三个人都以为自己是上年纪的老人了。

他们对于白天过去是黑夜、所有百日红的花朵都是红色的等理论很反感,认为是俗人所建立的理论,也是俗人信奉的理论。

安眠药所起的作用就是叫人说出“那家伙已经彻底完蛋啦”,在那种感觉中,这个坚硬的世界也会融化。

好好相处,不知道什么和什么好好相处,恐怕不是人和人吧……

“你的手提包,是塑料的吧?”

“说些什么呀,据说最近非洲到处都是塑料鳄鱼。”

有人这样说。是的,塑料鳄鱼确实很多,它们的生活状态,就是合成树脂冰冷、野蛮、麻木的生存状态。尽管如此,人类害怕它们。

“有钱吗?”

“有啊。”

纪子应道。纪子是有钱人家的闺女,经常能拿到好多零用钱。

“我刚才又借给比尔了。”

“借出去了?反正不过十五日元或二十日元?比尔最多借过一百日元。他是一位很小气的黑人孩子。”

比尔是他们常去的那家店里的黑人常客,他虽然是住在军营里的军属,但平时生活相当贫苦。比尔脑袋空空,这并非指他那剪得很短的蜷曲的头发稀少,而是脑子内部空空如也。上级命令他转到日本工作,他搞错了,乘上开往西德的飞机一气飞到了法兰克福。那张机票钱自那以后从他工资中扣除,弄得他囊空如洗,到处向大伙儿借钱。

但是,比尔和其他黑人(比之那些可厌的满身文人气的白人),无论对于商店还是顾客来说,都是不可缺少的存在。夜阑人静,录音机里的现代爵士乐震荡着整个商店,此时绝对不可没有这些黑人在场,他们黑夜般的肌肤、夜行兽似的眼睛、反包的紫红的嘴唇、桃色的手掌还有那噎人的体臭,这些一概都不能缺少。只有黑人,才能造就一个生鲜光亮的夜晚。只有黑人,才能为黑夜嵌上恐怖和濡湿的干草的气味、生硬的狂傲以及地地道道的丑恶。

海米那、纪子和彼得,都是在这家店里认识的。自从在这个店里听到埃拉·菲茨杰拉德的《温柔浅唱》[Ella Fizgeraid(1917—1996),美国爵士歌手,发行过专辑Songs in Mellow Mood]时候起,他们就开始了行方不定的旅行。

他们有时十几个人结成一伙,突然冲入熟悉的电视制作人外出后的住宅,翻越窗户,杂然躺在八铺席的房间里。夜间一点,制作人工作结束后,强打精神领着几个麻将牌友回家时,打开电灯一看,自己的屋子睡满了人,不由吓了一跳。他用脚踢开躺着的人,想挤出个打麻将的空地,但没有一个人醒来。原来大家都一起吃了安眠药了。

他们就是这样继续旅行。他们在都市这种充满瘴疠气的特异的环境、爱伦·坡的所谓“煤气灯照耀下的巨大的野蛮环境”里游荡,穿着用浮石和棕榈刷子打磨、刷洗干净的牛仔裤。他们睁着梦幻的双眼,但全然不做梦,虽然饥渴难耐,但却脑满肠肥。

——彼得在这种旅行之中力求保持自己的少年时代。他绝不想变成大人。他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七十七岁的少年,富有“喜”字吉祥意味[因“喜”的草书看上去像是由“七”和“十七”组成的,故将“七十七岁”称作“喜寿”]的少年!一个衰老的、一只脚插进棺材的少年。

他看厌了白天大街上的杂沓与污秽,喜欢那种银行和百货商店关闭铁窗、耸峙着黑魆魆钢筋混凝土巨块的暗夜里的街景。只有值班室点着电灯的古老的大楼里,肯定有几只老鼠吧?那里有老鼠的生活,总之,那里无疑有着另外一种生活。那种生活,装点着不安和恐怖、无休止的遁逃,以及使得它们浑身痉挛的美味的食饵。

彼得觉得他已经看透了人和人生。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值得惊奇的事情。那么,为什么没有心灵的安宁呢?为什么没有和年老的老鼠心里那种同样的安宁呢?自己每日吐出一脸盆感情的鲜血,但还是没有死成,对这一点,他已经不觉得奇怪了,一旦稍有恢复,就又拎着几件满是汗渍的衬衫去参加聚会,彻夜跳摇摆舞。当他一个人时,就会被漆黑的忧郁所侵袭,宛如突然被人揪住领口一般。尽管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值得惊奇的地方!

扁平的真正平稳的都市,它的下边蹲踞着无数真正平稳的人的集团。朝阳总是从那边升起……彼得困惑了,他诘问自己,为什么自己生得像个立方体的金平糖[一种以砂糖水为原料做成的、表面分布着凹凸状突起的球形日式糖果]呢?啊,想死啊,真想死啊!怀抱一笔巨大遗产,浑身沾满流淌的粪尿而死去。什么青年英雄之死,见鬼去吧,那个不适合自己。他有的是空闲时间,他仔细修剪指甲,认真磨光,涂上透明的指甲油。他有一双白净、俊美的手。Gaudeant bene nati!(活在幸福中的人,欢呼吧)这是在那店里见到的一位硕学之士教给他的。这句拉丁语格言,是多么寻常,又是多么可怕!……无论如何,他有一双白净、俊美的手。他要是女人,就会被人称作“长着一双纤腕的伊索尔德[Isolde,中世纪恋爱故事《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女主人公]”。然而,一旦推压皮肤,就会露出男人们夜空般蓝色的静脉,起伏不停。彼得一凝视着自己的手,就感到满心的烦恼。

——彼得扬起攥着五支蜡烛的手,跑到车道上,叫住一辆出租车。为生活操劳而面色憔悴的司机,毫无表情地打开自动门。

纪子坐在两个男人之间。

“我们到教堂去,应该是在第几个路灯附近呢?”


那座教堂面临青山电车线路,为了在原址建设一座大煞风景的大楼,不久将被拆毁。大槻建筑公司已经在教堂一隅搭建了简易房,让管理人全家都住在里面。夜深了,他们也都入睡了。

建筑公司让那么一个健全的管理人住在这里实在是失策。他们不知道,这座已经成为废墟的建筑,过去一直保持着反世俗和不健全的倾向。哪怕是举行过一次深夜弥撒的建筑,变成废墟后,也不会忘记那样的恶俗。

这座哥特式教堂,依然保持着坚固的外观,面对电车线的拱形雕花窗上镶嵌了玻璃,扶壁上布满了青青的茑萝,透过车窗一眼望去,谁也不会想到那是一座无人居住的伽蓝。

不知从何时起,年轻人发现了这里,并用作夜间聚集的场地。如果有人半夜从这一带经过,看见废墟的窗户时不时有灯火闪烁,一定会感到毛骨悚然。

第一个在这里举办舞会的是海米那。发现这个地方的是彼得,他当时想把这里作一个只属于朋友之间的小小的秘密之城。海米那得知后不同意他的想法,并立即将这里介绍给三十多个舞伴。他总是利用多数人获利。对于他来说,民众、社会都需要,至少要有一个服从自己意志的集团。他把自己开始吃的安眠药,已经推荐给二三百个人了,他为此而感到自豪。

但是,海米那自己绝不跳摇摆舞。他背靠着墙壁,两手抱着肩膀,夜间也不把那副墨镜摘掉。他透过藏在后面的笑眼,凝视着跳舞的人们。他需要集团及其无目的的行动。他在绝望中睡眠,而大家在绝望中跳舞。即便同样绝望,舞蹈是机械性的……而海米那是动力。

“在神户那里。”纪子在车里说开了。纪子并不怎么知道日本地图,以为神户和长崎在同一个县。“一位拥有一座玫瑰园的太太,这个人,你猜怎么着,靠吃玫瑰而活着。有客来访,她自己总要先大口吃上两三瓣玫瑰花给人家看。还说什么‘刚开始吃玫瑰的人,还是浇上佐料更加合口’。说罢,便呼啦啦倒上佐料,调制成色拉招待客人。玫瑰色拉,亏她想得出来。”

“和毛毛虫一起吃,更比特[指beat generation,垮掉的一代]。”

彼得说。

“你能吃毛毛虫吗?”

“比特猴是吃的,那家伙什么都吃。”

三人想起一个常到店里去的穿着黑色服装的小个子青年,黑衬衫,黑裤子,戴着墨镜,老是爱跳上店中的凸窗,攀登柱子。他有一种特技,能用嘴接住朋友们投掷过来的花生米,所以大家管他叫比特猴。比特猴一言不发,只是时时露一下白牙,无声地笑着。

——出租车到达教堂门前,车费由纪子支付。

三人踏上人影寥落的人行道,悄悄走近教堂大门。车道上的车子倒比白天更多。

通往教堂大门的两三级石阶,长满了苔藓,石头缝里杂草丛生。身段轻捷的彼得走在前头,摇晃着遮在大门上的用钉子钉的木板,板下方的钉子松了,听起来稀里哗啦的。

他做了个手势,随即伏身钻进去,从中将板门掀起,让后面两人也轻而易举地钻了进去。

三个人站在白璧环绕的休息室。有月亮的晚上,月光能充分地从宽阔的窗户里照射进来。今夜,周围的白墙一片模糊,仿佛四周都逐渐收缩于那片险峻的白色之中了。纪子绊在一只可口可乐的空罐上。

“还是地下室好啊。”

海米那喃喃地说。通往地下室倒是有一段狭窄的后楼梯,但还是先到庭院里看看为好。

三人来到覆盖着杂草和瓦砾的庭院,同主楼垂直相接的侧楼其实是大礼拜堂,面对庭院巍然耸立,高高镶嵌着一排拱形雕花窗,可望而不可即,那上面的玻璃全都碎了。

因为大礼拜堂直接面临电车线上的人行道,大家一时不敢走进去。但是,他们还是喜欢于夜空之下,站在后院眺望这座建筑倾颓的、壮大的姿影。

入梅前的天空锁在浓密的云层之中,大礼拜堂的拱柱看上去险些将那些云彩推升起来了。

“看呀!看呀!”

海米那远远指着礼拜堂内部喊道。

在那晦暗的广大空间里,他们看到雪白的羽翼展开来,一掠而过。

黑夜里空荡荡的礼拜堂,似乎有天使们交相飞翔。一双双翅膀次第显露出来,展现在天棚之上,停滞于碎玻璃窗凹凸不平的窗棂上,消失了。

这是他们亲眼所见的神秘现象,一种虚假的浮薄的观念,使得他们颓废的难以言状的枯燥无味的世界,不时闪射着一道光芒。假如倾听埃拉·菲茨杰拉德的歌声,所品味到的战栗与此同类,那么,海米那借助安眠药的力量试图赋予这个世界的瞬间的美,也是与此同类。

然而,这又为何是神圣的呢?神圣本是坚固的物质,不属于他们飘荡的世界,它是一个牙齿坚硬的人摆开架势,一心要咬碎的一种东西。那些天使们的羽翼,是稀薄而透明的,一点儿也不神圣……这是属于他们世界的东西。

而且,三人很早就知道,这不过是深夜行驶在电车线路上的无数车辆的前灯,从对面玻璃窗上折射而来的、一瞬间四散而去的亮光。

——他们走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旁边,彼得这才点亮了蜡烛。在这之前,是为了避免管理人一家看到火光而产生疑虑。脚下的楼梯浮动着一段段巨大的影子,这些影子又随之隐退于黑暗之中。他们喜欢这种将世界置于飘忽不安之中的蜡烛的光焰。

“我也要拿,真狡猾,快给我呀。”

纪子从彼得手里夺过一支烛火。此时,灼热的蜡泪滴落在她手上,那里的肌肤蒙上了一块蜡烛的鳞片。

他们每次来这里,总是对这间地下室抱着新的期待。这里是“美好”的住居,是属于他们自己专有的“未知”,只能由他们自己管理这座场地的神秘。


对于纪子来说,三人待在一起所产生的梦境,就是两个男人正处于一触即发的关系之中,即将围绕着纪子迸发出战斗的火花。两只公鸡和一只母鸡待在一起,事态肯定会这样发展下去。但是,他们不是鸡,也不是西部剧中的人物。那种事儿一开始就不可能有,纪子对这一点也十分清楚。

然而,为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海米那墨镜后面的目光,一直是朦胧不清的,彼得的眼睛又在不断浮动,没有一定的目标。这样的两个人甚至不会相互对视一下。人们目不转睛地凝视他人的时候,不论是敌意还是友情,都表示对他人的存在和他人的世界抱着容许的态度。这个可以说是模仿世俗人的手法。

纪子时时巴望着两人之中不管是谁,能有一人再瞥上自己一眼,就像在橱柜一角里发现久未找到的东西,眼睛倏忽一亮。但是,就连如此程度的小事,一次也没有发生。

纪子每次到这座教堂来,尤其是踏上通往地下室的楼梯的时候,总是怀着一种梦想。这地下的黑暗中,今夜将展开一场男女浴血混战,将像中世纪的戈布兰挂毯[十五世纪时由法国戈布兰家族(Gobelins)创制的挂壁织品]一样。

——彼得走到楼梯底下,擎着烛火,行进于黑暗之中。即便在这种黑暗里,海米那也没有摘下墨镜。

地面上的水泥碎片在他们脚底下咯吱咯吱地响着,彼得的蜡烛照亮了横架在低矮天棚上的粗大的水泥梁柱。黑暗之中,又清晰地浮现出一张宽大的扶手椅,扶手两端堆积着一二寸厚的蜡烛的余烬。彼得将一支蜡烛竖立在一端,纪子将一支竖立在另一端。没有人坐的椅子供着两支烛火,带着奇异的威严。

“谁去坐?”

纪子问。彼得顽皮地戴着墨镜,使劲儿往上一坐,仿佛要把椅子坐塌,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苍白的幽灵。

海米那抱着纸袋伫立于黑暗之中。他后退两三步,碰到一张满是尘埃的桌子。这张桌子也和椅子一样,是举行聚会时被谁搬进来的,这张破旧的办公桌,在这庄严的黑暗里,呈现着一种鲜明的、庄严的物象。

“我姐姐对我说,她最近于深夜中在六本木拾到一只衣柜。姐姐刚结婚,她和丈夫两人手拉手走着,看到路中央有一只衣柜,是一只镶满黑色金属片的古风的衣柜。周围的商店都关门了,没有一个行人,这只衣柜为何会孤零零放在这儿呢?……他们俩立即精明地将衣柜搬回公寓,至今还在使用。”

“大凡家具都是这样的。”黑暗中传来海米那缓缓解开谜底似的话音。“不知为何原因,突然出现于黑暗之中。人的生活就带有几分可怖的调子,椅子、桌子和衣柜,对这一点很清楚。所以会在黑暗里猝然出现,就像一只大黑猫。”

“我死啦,我死啦。”彼得震颤着身子,颓然地坐着,带着老人的声色说道,“我的遗产有二十亿,可以都用在举办摇摆舞会上。也可以将这座教堂买下来。我的遗骸嘴里盛开着百合花,从百合花瓣里升起一架直升机。这架直升机散发着广告……”

“我捡起一张广告,沾满了泥水,字迹漫漶不清。”

海米那在黑暗里说道。

“广告上写着:人工洗衣机,按月分期付款,带有全套甩干设备。”

他们想清静一下,又耐不住阴森的气氛。纪子打开半导体收音机,传出夜间放送的爵士音乐。彼得和海米那分别将剩余的八支蜡烛,一一插在水泥墙刺出来的弯曲的铁丝上,然后全部点着火,地下室立即变成一座豪华的殿堂。他们喜爱这种音声伴随凝重的回响的环境。可以认为,这正是黑暗的四围中有人看着他们、并护卫着他们的明证。回响让平凡的语言听上去不平凡,也赋予无聊的玩笑以神秘感。彼得再次将身体深深埋在椅子里,就着烛光,优雅地审视着涂满指甲油的手指。

十支蜡烛的火焰银白闪亮,个个扩展着光轮,周围的黑暗在闪烁的火光中不断地浮动。

“忘记焚香啦!”

纪子喊道。

“对,焚香!”

彼得也从椅子上跳起来,抓起一支蜡烛。

海米那跟在蹦蹦跳跳的两个人后头,慢腾腾地走到房子的一隅。那里有个二尺见方的小小排气口,镶着铁格子的内里,隐隐滴落着户外的光点。眼前的铁格子上堆满了落叶,有一半落叶已经化成腐殖土了。一个格子里斜斜地卡着一个黝黑的头颅,那是小猫的头。看来那只猫受伤了,逃进排气口,挣扎着打算进入地下室,结果半个脑袋卡在铁格子里,死了。

小猫圆睁着两只玻璃球般的眼睛,聪明地紧闭着嘴,竖立着两只小小的耳朵,但头上的毛都剥落了。仔细一看,不是剥落,而是被火烧得紧贴在一起了。

纪子恭恭敬敬从彼得手里接过蜡烛,凑近小猫的头颅。蜡烛在倾斜的火焰中蹦裂,爆出类似小指甲弹拨的声响。忽然,猫头飘起一股烟雾,周围弥散着一种黑暗而浓重的气味。这正是“他们的”气味。

“发出了烤焦的声音。”

纪子兴高采烈地说。此时,她的敏锐的耳朵听到收音机里声音开得很低的爵士乐早已变成理查德·安东尼的《呀呀摇摆舞》。

“呀,呀,跳起来吧!彼得,跳吧!”

彼得把蜡烛交给海米那,纪子立即跑过去将收音机的音量调高。他们在光溜溜的水泥地上,疯狂地摆动腰肢跳起舞来。犹如钟摆一样,腰部和两手向左右摇摆,幅度越来越大。彼得扭着身子,纪子仰着身子,他们晃动的身影重重叠叠印在墙壁上。他们的舞姿搅乱了房间,仿佛使得整个屋子剧烈地摇晃起来。

两个人掀起的旋风,刮到墙壁上的蜡烛旁边,火焰一起倒伏下来,胡乱地伸向不同的方向。

海米那用沉静而厚实的手掌守护着自己的烛火。他的浓绿的墨镜片上,将摇曳的烛光映照得渺小而又精巧。“停止吧。”他低声说道。接着又说了一次。正在跳舞的两个人没有听到他的话。

海米那低吼一声:

“停止!今夜不是来跳舞的!”


在海米那的命令下,三个人开始喝酒。海米那从桌子上面的纸袋里掏出啤酒和可口可乐,摆在地面上。他和纪子喝啤酒,彼得喝可口可乐。

他们很快醉了,就连彼得在喝了一瓶可乐之后也醉了。想醉就能马上醉。一下子踏入一无所有的空间,对于降落伞部队队员来说,这算怎么回事呢?不管是好是歹,他们就这样生活过来了。

“我们做游戏吧。你把我想象成某种东西,我立即变成你所指名的东西,然后我再为你指名。”

海米那醉醺醺的,用更加缓慢的语调说道。彼得立即凭借天生的果断向他伸出经过精心修剪的指头。

“冰箱!”

“好的,火腿!”

海米那指着纪子。

“你……榨汁机!”

——海米那“扑通”坐在地上,在自己胸前做出大敞开门的姿势,冰箱的门开了,冷气立即漏出来,海米那的胸前,冰冻的电灯一下子亮了,照出空虚的肋骨架子。纪子变成一根浓艳的火腿,她袒露着比裸体更加赤裸的桃红的肌肤,亲昵地从海米那的膝盖爬到他的胸脯,紧紧地抱着他。

“吧嗒”一声,海米那两手交合,锁上了冰箱门。

彼得绞尽脑汁将各种水果、蔬菜从自己的头部装进去,抖动着全身,旋转好几次,制作着富有美丽幻想色彩的果汁。

“要加进鸡蛋,这样才有营养。”

他在自己的头顶上灵巧地打着无形的鸡蛋,一个,再来一个。

——接着,三人互相拍着肩膀大笑起来,但是,墙壁传来的明显的回响,中途阻止了他们的笑声。

“下面变成什么呢?……纪子……眼药!”

“海米那,就算个指甲刀吧。”

“彼得,对了,你是搔痒的小耙子,好吗?”

三人的身子扭成一团,互相缠绕,纪子将指头伸向他们两人的眼睛,海米那瞄准其他两人的指甲蠢动,彼得一边钻缝儿,一边耙挠着两人的脊背。接着,三个人又一次大笑起来。

他们到最后也不知道为何要做这种游戏。他们每次改变形式,地球就似乎短时间停滞,这个世上不管多么啰唆的约定都可以免除。如今这个时间里睡眠的芸芸众生,无疑在梦中也不知道自己是俗众,正在呼呼大睡吧。海米那他们借助安眠药总是半睡半醒,全部肩负起作为人的忧烦,就这样一年年衰老下去。

海米那用漠然的头脑,追逐着彩虹般的思考。

“如今,俗众正在睡觉。世界上他们的人数是相当庞大的。大体上在这个时刻睡眠的可以说都是俗众。……是的,让我们走进他们的梦境之中吧。让我们化作他们梦想中低俗、甜蜜而污秽的青春形象吧。这比化作冰箱更加富有幻化的价值。于俗众们可哀的乡愁中,我变成二十二岁的青年,纪子变成十九岁的少女,彼得变成十八岁的少年。巧妙的变化是一种最可厌的变态!本人一等丑恶,一等反逆!”

彼得和纪子于摇曳的烛光中,看着海米那,他说的话,带着可憎的恶意和恐怖向四方飞散开去。

三人最后决定这样试试看,因为也没有别的可干。

彼得从来没有扮演过十八岁的世俗少年,这种事在他的想象之外。这种人怀着怎样的心情每天早晨刷牙,又怀着怎样的心情吃饭呢?他连想都没有想过。然而,游戏终归是游戏,他无论如何都要扮演一个满脸青春痘(彼得脸上没有一粒),纯真、清洁,心里感到惊喜或羞愧时就马上脸红的朴讷的少年。

“纪子……”

他战战兢兢地喊道,脊背掠过一股寒气。

看到纪子一味放荡地大笑,海米那低声骂道:“不行,不准笑!放正经些!”

彼得心中爱着这位少女,但一想到他曾抱过的那对干瘪的乳房,心中的思念立即消失了。难道自己真的无法爱上眼前的那张面孔吗?然而,这张少女的面孔由于贪玩而更加疲惫和瘦削,涂上白粉后越发显得苍白,再加上上下浓密的眼线,在烛光里望过去,犹如一个溺死鬼。

彼得在心里念叨着,不论怎样,只管爱下去再说。傻乎乎怀着一腔痴情,相信这位姑娘是世界首屈一指的美人,世界上少了她就将变得空虚,相信自己的梦想就是同这位姑娘结婚、建立美满幸福的家庭……啊,要是这些都能相信,还不如相信自己是个榨汁机更容易些。

“在这里接个吻看看。”

海米那说。

纪子闭上眼睛,撅着嘴唇,特意使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彼得摸摸她伸在地面上的手,轻轻地握住,女人的手沾满水泥地上的粉末,干巴巴的。

海米那站在那儿,低着头,让烛火照亮着自己的面孔,他带着一副催眠师的语调说道:

“不能接吻吗?太纯真啦。十九岁的大姑娘和十八岁的小伙子,在现代爵士乐的伴奏下,显得何等可爱!握在一起的手不住地颤抖。”

纪子的手确实在微微震颤,彼得深感惊讶。在炫目的烛光照射下,他闭上了眼睛,只能听到收音机里低沉的爵士鼓的独奏。他很害怕海米那,由于海米那的黑暗的压力,他觉得自己就要化身,再也不能还原本来面貌了。

他想听一种更加明朗的音乐。那种音乐,使得整个世界变得乌七八糟,到处爆出绝望的火花……然而,闭着眼睛的彼得的面前,展开了黑暗的深渊,眼下胃里就要嗝出可口可乐的味道。纪子的嘴唇在黑暗中浮动,犹如远方火场的火焰。那是同自己毫无关系的远方的火灾现场……会有如此的黑暗吗?每天早晨都要刷牙的十八岁少年,见到过这样的黑暗吗?那些人所说的黑暗,多半都像鞋油一样感觉迟钝……

突然,彼得从恐怖中站立起来,登上后楼梯,穿过熟悉的黑暗,沿着一楼狭窄的走廊,又奔向通往尖塔的螺旋阶梯。

海米那和纪子面面相觑,急不可待地跟随彼得一路跑去。蜡烛攥在海米那手中,随着奔跑,火焰向后方倒伏,眼看就要熄灭了。

为了通向尖塔顶端,登完螺旋阶梯后,必须紧接着再踏上一段悬空的梯子。眼看着彼得就要登完这段阶梯了。

海米那和纪子站在楼梯下面,螺旋阶梯尽头,敞开着一个黑暗的洞口,梯子由那洞口的边缘一直连接着尖塔的内壁,还保留着彼得登过之后微微的晃动。彼得团缩在一起的黝黑的身影,遮挡着高高尖塔淡蓝的窗户。

“彼得,你在干什么?快下来吧!那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好半天没有回答,不一会儿,听到尖塔内壁一阵响亮的撞击声。

“我看到月亮啦!”

然而,他们两人明知现在是梅雨时节,阴云密布,夜已深沉,天空正要下雨呢。

“撒谎!”

海米那举着蜡烛说道。

“他本来就爱撒谎。”

纪子说罢,咂咂舌头,烛光清晰地照耀着她的干裂的嘴唇。纪子撅着嘴,再一次嘀咕道:“讨厌的家伙,他就爱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