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值得永远记住的夜间就是这样开始的,阵阵冷风吹过,灯笼在风中摇摆,号声依旧,走廊的脚步声依旧,云从北方飘来,在山顶盘旋,形成一条一缕,但并不停下盘旋的脚步,似乎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在呼唤着这些云团。

只要一声枪声,只要一支步枪发出小小的一声枪响,城堡就会一下醒来。多年来,这里老是这样一片寂静,这样的寂静持续的时间实在太长了——人们一直在盯着北方,想从那里听到战事突然爆发的声响。现在,一支步枪终于开枪——以它那规定好的发射药的剂量,以它的三十二克重的子弹,终于发出了它的声响,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这就是那个期待的东西的信号。

当然,在这个晚上,除去几名士兵以外,所有的人都没有提到就在所有人的心里的那个名词。军官们宁愿不说,因为这正是希望所在。正是为了对付鞑靼人,他们筑起了城堡外的围墙,他们耗费了自己的大部分青春年华;正是为了对付鞑靼人,哨兵们没日没夜地走来走去,活像机器人。有人每天早上醒来就因这一希望而增加了信心,有人将这一希望深深保存于心底,有人甚至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希望,以为这一希望已经消失殆尽。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公开说出来,好像那是一种凶兆,首先是,这好像就是把心底的真实想法暴露无遗了,军人羞于这样做。

到现在为止只死了一名士兵和一匹马,那匹马还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在朝北的那个大门门口,就是发生那件不幸事件的那个大门口,站岗的小分队中出现了不小的骚动。尽管并不符合规定,可是特隆克也在这里。他心绪不宁,想到自己可能会受到惩处。责任在他,他应该预防拉扎里悄悄溜走,回来点名时,他应该马上发现不是这个士兵在回答。

现在,马蒂少校也来到这里,他急于要让人知道他的权威和权力。他的脸色很怪,这让人很难看出他是怎么想的,甚至给人一种印象,好像他在微笑。显然,对这件事他已全面了解。他向正在这个要塞值班的蒙塔纳中尉下了命令,去把那个士兵的尸体拉回来。

蒙塔纳是个很呆板的军官,是这个城堡内最老的中尉。不过,在这里,如果不是他有一个大钻戒,如果不是下象棋下得很好的话,人们甚至不知道这里有他这么一个人。他的戒指上那颗钻石大极了。在棋盘上,很少有人能赢他。可是,在马蒂少校面前,他战战兢兢,名副其实地战战兢兢,像处理一具尸体这样的差使,他都不知所措。

幸运的是,马蒂少校发现,特隆克中士站在一个角落,于是,少校喊道:“特隆克,您现在没什么事做,您带人去处理一下!”

他这样说时口气非常平静,好像特隆克是随便一个士官,好像特隆克本人与这一事故根本没有任何关系。由于马蒂无法找到一个人直接进行训斥,最后竟气得脸色发白,怒气冲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倒希望使用更强硬的手段,这就是,进行调查,让那些铁面无私的调查者去调查,写出书面材料,这样可以把最微细的不足之处无限放大,这样几乎总是能够使责任人受到惩处。

特隆克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回答:“是的,先生。”然后急忙来到大门后的那个小庭院。在灯笼指引之下,一小队人马很快离开城堡。带队的是特隆克,后面跟着四个抬着担架的士兵,为了预防万一,另外四个士兵拿着武器。最后是马蒂少校本人,他披一件褪了色的斗篷,斜挎军刀,向砂石地走去。

他们来到拉扎里跟前,他依然像被打死时那样趴在那里,手臂伸向前方。斜挎在肩上的步枪跌倒时插在两块石头之间,枪托朝上直直地立着,看到这种情况让人觉得真是奇怪。拉扎里跌倒时一只手受了伤,在他的身体完全僵硬之前,这个伤口还来得及渗出一些鲜血,在一块白色的石头上留下一片血迹。那匹神秘的马已经不见踪影。

特隆克向死者俯下身,伸手去搬他的肩膀,但是,他突然退缩回来,好像突然发现,这样做不符合规章。“你们把他抬起来。”他向士兵们下了命令,声音很低,很难听,“先得把他的枪取下来。”

一个士兵低下身去想要解步枪背带,他把灯笼放在一块石头上,那块石头正好就在死者身旁。拉扎里没有来得及完全合上双眼,眼白之间映射出灯笼的亮光。

“特隆克。”这时,马蒂少校喊了一声。他在灯光之外,无法看清他的脸色。

“请下令,少校先生。”特隆克回答,同时打了个立正,士兵们也停下来。

“事情是在什么地方发生的?他是在哪里逃走的?”少校问道。他的声音拉得很长,好像谈论此事让他感到很好奇但又很厌烦。“在泉水那边?就是有大石头的那个地方?”

“是的,先生,就在那些石头那里。”特隆克这样回答,没有再说什么。

“他逃开时没有一个人看到?”

“是的,先生,没有一个人看到。”

“在泉水旁,是吗?是不是天很暗?”

“是的,先生,相当暗。”

特隆克立正站着等了一会儿,因为马蒂不再说话,这才做了一个手势,让士兵们继续干活。一个士兵试图把步枪背带解下来,可是,搭扣很结实,他用力去解。在向外拉时,这个士兵感觉到了被杀者的体重,那重量似乎与尸体的大小不成比例,重得像铅块。

步枪已被取下,两个士兵小心翼翼地将尸体翻过来,使死者的脸朝天。现在可以完全看到他的脸了,他的嘴闭着,没有表情,双眼半开半闭,一动不动,只有这双眼映射着灯笼的亮光。士兵们知道,他已经死了。

“正好是前额?”马蒂问道。人们很快发现一小块塌陷的地方,就在鼻子正上方。

“您说什么?”特隆克不明白问话的意思。

“我说的是:正好击中前额?”马蒂说,口气很不耐烦,因为他不得不再重复一遍。

特隆克提起灯笼,将拉扎里的脸完全照亮。他也看到了那小块塌陷,不自觉地伸出一个手指,好像是要去摸一摸这小块塌陷。但他立即缩了回来,显出恐惧的神情。

“我想是这样,少校先生,这里,前额正中。”(如果对方很感兴趣,为什么他不亲自看看这个死者?为什么他提了这么多愚蠢的问题?)

士兵们发现了特隆克的尴尬,专心去干他们的活,两个人抬着死者的腿,另外两个人抬着手臂,将尸体抬了起来,死者的头就那样让它耷拉下去,可怕地在后边摇晃着。死者的嘴尽管已经僵死,这时好像又张开了。

“是谁开的枪?”马蒂仍然在问,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之中。

可是,特隆克这时顾不上听马蒂说话,仅仅关注那个死者。“把他的头抬起来。”他压抑着愤怒下令说,好像死者就是他自己。然后才发现马蒂在说话,立即又打了个立正。

“请原谅,少校先生,我刚才正在……”

“我刚才说,”马蒂少校一字一句地说,好像是为了让对方明白,如果他现在还没有失去耐心的话,这应该完全归功于这名死者,“我刚才说,是谁开的枪?”

“他叫什么来着,你们知道吗?”特隆克低声问那几个士兵。

“是马尔泰利。”其中一个说,“乔瓦尼·马尔泰利。”

“是乔瓦尼·马尔泰利。”特隆克大声回答。

“马尔泰利。”少校自言自语。(他又听到这个名字了,应该是因射击优秀而得奖的人之一。他亲自领导射击学校,优秀射手的名字他都记得。)“或许就是那个叫莫雷托的吧?”

“对了,先生,就是他。”特隆克立正回答,“我相信,大家都叫他莫雷托。您知道吗,少校先生,同伴们都……”

他这样说,几乎是为了请求原谅,几乎是为了表明,马尔泰利没有任何责任,如果大家以莫雷托来称呼他,这不是他的责任,没有理由惩罚他。

可是,少校这时根本没有想到要惩罚他,脑子里连想都不曾想到这一点。“啊,好个莫雷托!”他这样大声喊着,丝毫没有掩饰他的某种高兴意味。

中士冷冷地看着他,最后终于明白了。“对了,是这样。”他想,“奖励他,这个坏蛋,因为他能干净利落地杀人。不偏不倚,正中靶心,不是吗?”

不偏不倚,正中靶心,很有把握。马蒂想的正是这个。(他还想,莫雷托开枪的时候,天已经很暗了。好样的,他教出来的所有这些射手都是好样的。)

特隆克这时恨起对方来。“是的,是这样。你就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吧,你很高兴。”他想,“拉扎里死了,你在乎吗?对你的莫雷托去说吧,说他是个好样的,给他一个大奖!”

确实如此,少校绝对是心安理得,他高兴地大声说:“嘿,是的,莫雷托绝不会失手。”他大声叫着,好像是说:“奸猾的拉扎里,他以为莫雷托瞄不准,他以为能安然脱险。嘿,拉扎里怎么样?这样一来他就知道,这是些什么样的射手了。还有,特隆克会怎么想?他或许也希望,莫雷托会失手。(过几天之后一切就会妥妥帖帖。)”“是的,是这样。”少校仍在重复,完全忘记了,在他面前横陈着一具尸体,“莫雷托,确实是个出色的射手!”

他终于不说话了,于是中士可以转过身来看看,看他们怎么把那具尸体放到担架上。尸体这时已经放好,还给他盖了一条军毯,露出来的只有两只手。这是两只农民的大手,好像还有点儿生命迹象,还有点儿热血的颜色。

特隆克点头示意,士兵们抬起担架。“少校先生,可以走了吗?”他这样问道。

“还想等什么人?”马蒂生硬地回答。现在,他真的感到很吃惊,感觉到了特隆克的恨意。他想让对方知道,他更恨对方,以上司的不屑恨他。

“出发。”特隆克命令。他应该说齐步走,可是,他觉得那是一种亵渎。只是到了现在,他才看着城堡的围墙,上面是那些哨兵,灯笼的光亮隐隐约约地照着这些哨兵。在围墙后面,在一个寝室里,有拉扎里的行军床和他的一个小箱子,里面放着他从家里带来的东西:一个圣像,两穗玉米,一个火镰,几条彩色手绢和四个银扣子,那是节日服装上用的扣子,是他爷爷留下来的,到城堡来之后一直未能用上。

他的枕头上或许还留着他枕过的痕迹,还像两天前他醒来时那样清清楚楚。另外或许还有一个小墨水瓶——特隆克心里这样想,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想着时也是那么仔细——还有一小瓶墨水和一支笔。所有这些都将装进一个袋子,寄回他家,另外再加上上校的一封信。其他东西,因为是政府发的,自然会发给另外一名士兵,其中包括洗换的上衣。但是,漂亮的军装不包括在内,步枪也不包括在内。步枪和军装将同他一起埋葬,因为这是这个城堡的古老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