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页翻过去了,时光在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地飞逝。德罗戈读书时的那些同学几乎都对工作已经感到厌倦,他们的胡子已经花白,修剪得整整齐齐,举止端庄地走在城里的街上,人们带着敬意同他们打招呼。他们的子女已经是成人,有的已经当上了爷爷。现在,德罗戈的老朋友们喜欢站在他们自己建起来的房子门口东看看西看看,对自己的一生感到很满意,这一生像生活的河水一样在奔流中前进。他们喜欢在人群中分辨出自己的孩子,督促子女们加快步伐,超越他人,成为人上人。乔瓦尼·德罗戈却依然在等待,尽管每过一分钟希望都变得更为渺茫。

是的,现在他终于也变了。他已经五十四岁,军衔已经升为少校,在人数大大减少的城堡内,他已经是第二号人物。就在不久之前,还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还可以说他很年轻。为了锻炼身体,他偶尔会骑着马到平地上转两圈,尽管这也使他感到有些累。

后来,他的体重开始减轻,脸色憔悴发黄,肌肉松弛。他的肝有些不适,罗维纳大夫说,人老了,再加上在山上又待了这么多年不肯离开。可是,罗维纳大夫的那些药片没有什么效果,乔瓦尼早上醒来时感到全身疲累,一直到脖子都感到很累。然后,他坐在办公室里,只希望快点儿天黑,以便躺到沙发或者床上好好睡一觉。罗维纳大夫说,由于体质的全面下降,肝脏的问题会更加严重。可是,奇怪的是,由于乔瓦尼坚持要这样活下去,肝脏的问题竟然消失了。不管怎么说,那只是暂时的问题,罗维纳大夫说,在这样的年龄段,经常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也许会持续很长时间,但不会有发生并发症的危险。

于是,在德罗戈的生活当中又增加了另外一项期待,即希望能够彻底痊愈。不过,他并没有显出很不耐烦。北方的沙漠依然空空荡荡,没有任何迹象让人预感到敌人会突然之间冒出来。

“你的脸色好多了。”几乎每天都有一些同事这样对德罗戈说。可是,说实在的,他自己并没有感到好转,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好转。是的,早先令人难以忍受的头痛已经好了,腹泻也痊愈了,没有什么痛苦再来折磨他了。可是,全身的精力越来越不济。

城堡司令西梅奥尼对他说:“你去休假吧,去休息一段,到一座海滨城市休息一段肯定会有好处。”德罗戈对他说,他不想去,因为已经感到好多了,他还是更愿意留在这里。西梅奥尼摇着头想再劝他,好像他拒绝这么宝贵的建议太不领情,而且去休假完全符合规定,对这里的防务和他个人的利益也没有什么不好。由于西梅奥尼甚至能使马蒂灰溜溜地退休,所以也能让其他人感觉到他那严格按规章办事所造成的压力。

不管讲的是什么,他的每句话在表面上都很亲热,所有的人听起来却总是有那么一点训斥的味道,好像只有他承担了所有的责任,只有他是城堡的支柱,只有他想方设法处置没完没了的麻烦事,不然所有的一切就会毁于一旦。马蒂在的时候也有点儿是这样,不过没有像西梅奥尼这样虚伪。马蒂没那么谨慎,冷酷之心会暴露出来,有时其生硬粗暴反而不会使士兵们不高兴。

幸运的是,德罗戈已经成了罗维纳大夫的好朋友,在留下来不走这件事上,他已经得到了这位大夫的暗中支持。一种隐隐约约的迷信想法对他说,如果他现在因病离开这座城堡,那就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正是这一想法使他焦虑不安。是的,二十多年前,他确实是想离开,确实想去一个能够平静辉煌地生活的驻防地,那里夏天进行演习,另外可以打靶、赛马、演戏以及结社、结交漂亮女人。可是,现在对他来说还有什么可期待?再有不多几年他就该退休了,晋升的路已经到头,根本不可能在某个司令部给他一个位置,这也是因为,他的服役期即将结束。他只能再留不多几年,已经是最后的服役期,或许还不到完结之时希望发生的事就会发生。他已经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现在至少要等到最后一分钟。

为了快点儿好起来,罗维纳大夫建议德罗戈尽量不要过于劳累,建议他整天躺在床上,紧急事务可以让人拿到房间里去处理。这样的事发生在三月份寒冷的一天,那天下着雨,山上有很多地方发生了坍塌,一个个整个的小山头不知什么原因突然之间就坍塌下来,碎成碎块掉进深渊,凄凉惊人的声响在夜间也持续了好几个小时。

最后,好像费了多大努力似的,好天气的季节才开始到来。山口的积雪已经融化,但是,带着湿漉漉的气息的浓雾依然笼罩在城堡上空,需要强烈的阳光才能驱散这些浓雾,而山谷间依然笼罩着冬天的寒峭气息。可是,一天早上,德罗戈一觉醒来时看到,一缕阳光照到木地板上,形成一条很美的光带,他感觉到,春天来了。

德罗戈听任一种希望盘旋在自己头脑之中,他希望与美好季节一起到来的是他的身体能够好起来。春天,在陈旧的梁檩之间也出现了生的气息,夜间也可以听到梁檩间那些不间断的声响。一切好像都要从头重新开始,健康和愉快的气息再次流遍世界。

德罗戈反复想着这一点,于是便想起了一些著名作家有关这一主题的描写,希望这样能够使自己鼓起信心。他从床上起来,摇摇晃晃来到窗前。他感到有些头晕,但心里想着,好多天卧床不起,一旦起来都会这样,即使已经痊愈也是如此,以这样的想法来安慰自己。头晕真的消失了,德罗戈可以观看明媚的阳光了。

一种没有边际的欢乐气息可能传遍了整个世界。德罗戈无法直接确认这一情况,因为在他面前有一堵大墙,但他可以不费力气地凭感觉察觉到这种气息在传播。甚至连那陈旧的墙壁、庭院里的红色土地、褪色的木凳、空无一物的旧车、缓慢走过的一个士兵好像都很高兴。谁知道围墙外面又是什么样呢!

他想穿上衣服,搬个椅子到露天晒晒太阳,可是,一阵轻微的颤抖使他害怕,这使他只得又回到床上。“可是,今天我感觉好多了,真的好多了。”他这样想,深信这不是幻觉。

在春天的这个美妙的上午,时光在静悄悄地前进,地板上的那条阳光光带在慢慢移动。德罗戈不时盯着它看一会儿,根本不想去处理床边桌上堆积的那些文件。另外,这里十分安静,静得使人感到有些奇怪,偶尔传来的号声也没有打破这种寂静,蓄水池漏水的声音也没有给这种寂静带来损害。德罗戈就是被提升为少校之后也没有要求更换居住的房间,这几乎就是因为,他担心这样做不会给他带来好运。而且蓄水池的漏水声他也早已习惯了,不会再给他带来任何烦恼。

德罗戈看着一只苍蝇,它停在地板上的那条阳光光带中。在这个季节,竟然有苍蝇,不知道它是怎么度过寒冬生存下来的。他看着它,它小心谨慎地慢慢爬着,这时有人在敲门。

德罗戈注意到,敲门的声音与通常不一样。肯定不是那个勤务兵,也不是司令部的上尉科拉迪,这个人习惯喊一声报告,更不是平时习惯到这里来的那些人。德罗戈说:“请进!”

门开了,老裁缝普罗斯多奇莫走进来,他已经驼背,穿着一身古怪的衣服,应该是过去上士穿的那种军装。他急急忙忙地向前走了一步,用右手食指打了个手势,意思显然是围墙外边出了什么事。

“来了!他们来了!”他低声叫着,好像这是一个重要机密。

“什么人来了?”德罗戈问。他看到裁缝这么激动,心里想着:“真糟糕,这个家伙又要没完没了地胡扯了,至少得一个小时。”

“他们从那条大路上过来了,如果上帝要这样的话,从北边的那条大路上过来了!所有的人都到屋顶去看去了。”

“从北边的那条大路上?过来的是部队?”

“整营整营的部队!”老头禁不住喊起来,一边还攥紧了拳头,“这次肯定不会错,而且总参谋部也来信了,通知说将派增援部队到这里!要打仗了!要打仗了!”他喊着,不知道他是不是有点儿害怕。

“已经可以看见了?”德罗戈问道,“不用望远镜也可以看到了?”(他起身坐到床边,感到极为不安。)

“我的上帝,什么看见看不见!大炮已经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有人数过,一共是十八门!”

“再有多长时间他们就能发动进攻?还要多长时间?”

“噢,有了那条大路,他们进展神速,我敢说,再有两天就到这儿了。两天,最多两天!”

这张该死的床,德罗戈自言自语,从一早开始我就被困在这张床上了。他心里甚至没有想过,普罗斯多奇莫会不会在说谎。突然之间他就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他甚至感觉到,在某种程度上说,空气也变了,甚至阳光也变了。

“普罗斯多奇莫,”他一边喘着一边说,“去给我把卢卡叫来,就是我的勤务兵,不用按铃,要他立即到司令部去等着,有人会给他一些地图。快点儿,请你赶快去!”

“快,快点儿,少校先生!” 普罗斯多奇莫边向外走边嘱咐,“不要再想您的病了,您也到围墙上去看看吧!”

普罗斯多奇莫急急忙忙走了,忘了把门关上。可以听到他穿过走廊远去的脚步声,接下来依然是一片寂静。

“上帝,让我好起来吧,我求求你了,至少让我好那么六七天。”德罗戈默祷着,无法控制自己的激动。他想马上站起来,无论如何都要站起来,马上到围墙上去,让西梅奥尼看到他,让这个家伙知道,他不会缺席,他在自己的指挥岗位上,他像通常那样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他像是根本就没有病倒。

砰!走廊里刮过来的一阵风狠狠地吹着房门发出一声巨响。寂静之中,这声巨响发出很大的回声,而且让人感到很难听,这一巨响好像就是对德罗戈的默祷的回答。为什么卢卡还不来?这个傻瓜,只爬这么两段楼梯要用多长时间呢?

好了,不必等他了。德罗戈下了床,一阵眩晕袭来,但不一会儿就慢慢消失了。他来到一个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那张脸显得那么可怕,黄而消瘦。德罗戈想对自己说,这是那把胡子闹的。他仍然穿着睡衣,步履蹒跚地在房间里寻找刮胡子刀。为什么卢卡不马上来?

砰!风刮过来,房门又这样响了一声。“真是见鬼了!”德罗戈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过去关门。这时,他听到了那个勤务兵走来的脚步声。

乔瓦尼·德罗戈少校刮过胡子,整整齐齐地穿好衣服——但他感到军装很肥大,身子在里面可以晃来晃去——从房间里走出来,向走廊里走去,他觉得,这个走廊好像比平时显得长得多。卢卡走在他旁边,略微靠后一些,好随时去搀扶少校,因为他看到这位军官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站稳。现在,眩晕又突然袭来,德罗戈只得不时停下脚步,手扶着墙壁。他想:“我太激动了,依然是神经质在作怪。但是,总的来说,我感到很好。”

确实,眩晕已经过去,德罗戈来到城堡屋顶最高处,那里正有好多军官用望远镜观察山头之间可以看得到的那块三角形地带。阳光很亮,乔瓦尼感到有点儿晃眼,他已经不习惯这样的阳光了。他含混地回答着在场的军官们的问候。他觉得,他的那些下级只是心不在焉地同他打招呼,好像他已经不再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不再是一定意义上的他们的日常生活的裁判员,或许他的这种感觉只是恶意地理解了别人的心思。他们认为他已经没有用了?

这种坏念头只持续了不一会儿,更大的担心很快又冒出来:战争的意念又涌上心头。德罗戈首先看到的是,在新要塞顶上升起一股细细的烟柱,这就是说,岗哨重新做了安排,已经采取了特殊措施,司令部已经开始行动,但没有一个人征求他的意见,他可是这里的第二号人物啊。而且,甚至没有一个人将这些告诉他。如果不是普罗斯多奇莫主动来叫他的话,德罗戈可能仍然躺在床上,对这样的威胁一无所知。

他感到极为愤怒,极为痛苦,眼前发黑,不得不扶住墙头。他极力控制自己,不让别人看到他的身体虚弱到了什么程度。他感到,在这些心怀敌意的人中间,自己是多么孤独。是的,这里有些年轻军官,比如莫罗中尉,他们对他不错,可是,尉官们的支持对他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喊“立正”。西梅奥尼中校满脸通红,急匆匆走过来。

“我到处找你,都找了半个小时了。”他对德罗戈喊着,“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必须立即做出决定!”

他很亲热地走过来,皱着眉头,好像非常担心,急需德罗戈的建议。乔瓦尼感到自己似乎已经缴械投降,原来的愤怒一扫而光,尽管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西梅奥尼是在迷惑他。西梅奥尼原来认为,德罗戈不能动,没有必要再理会他,所以自己做了决定,至多不过是在一切过去之后再告诉他而已。后来,有人告诉他说,德罗戈在城堡内乱转,在寻找他,急于要表现自己的忠诚。

“我这里有斯塔齐将军的一份命令,”西梅奥尼说,以防德罗戈提出任何问题,然后把他拉到一边,以免别的人听到,“两个团即将到来,知道吗?你说,我往哪儿安排他们?”

“两个团来增援?”德罗戈吃惊地问。

西梅奥尼把命令递给他。将军宣布,为了安全起见,担心敌人有可能挑衅,已经调第十七步兵师的两个团增援城堡,第二序列是一个轻型炮兵大队。另外还决定,一旦可能,将恢复原来的驻防编制,也就是说,兵员将恢复满额,必须为这些军官和士兵准备营房。自然,一部分需要在野外驻扎。

“我已经派了一个排前往新要塞,我做得不错,不是吗?” 西梅奥尼马上又说,以不让德罗戈有机会回答,“你不是已经看到他们了吗?”

“是的,是的,你这样做很好。”乔瓦尼吃力地回答说。西梅奥尼的话好像从远处传来一样断断续续进入他的双耳,显得有点儿不像是真的人声,周围的东西晃来晃去,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德罗戈感到难受,一阵强烈的疲竭突然袭来,他的心思完全集中于怎么努力站稳。“啊,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他在心里默念着,“帮帮我吧!”

为了掩饰他的虚脱,他要人递给他一个望远镜(依然是西梅奥尼中尉的那个著名的望远镜),双臂支在墙头上向北方观望,这个墙头使他站稳没有摔倒。咳,要是敌人能等一等该多好,哪怕只等一点点时间,一个礼拜就可以,他就能够恢复一点,他们已经等了好多年,难道就不能再等几天,仅仅是几天?

他在望远镜中观察着那个能够看到的三角形地带,希望不要发现任何东西。大路上空无一人,没有任何活物的迹象。德罗戈在等着敌人打过来的期待中耗费了自己的生命之后,他希望的仅仅就是这些。

他希望什么也不要看到,可是,一条黑带斜着穿过白茫茫的荒原,这条黑带在慢慢蠕动,很多人和辎重组成的队伍正在向城堡这边运动。根本不是防卫边界时所需要的少数人组成的部队。这是北方的大部队,他们终于来了,不知道他们……

就在这时,德罗戈在望远镜中看到一个黑影,这个黑影突然像旋风一样旋转起来,黑影越来越深,眼前成了一片漆黑。他的身子一软,像一个木偶一样瘫倒在墙头。西梅奥尼及时将他扶住,扶着他的没有生命气息的身子,透过衣服感觉到了他的消瘦的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