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车确实是一辆很体面的车,走在乡间道路上甚至可以说有些奢华,如果不是在它的窗口有军团的徽章的话,人们会以为这是一辆富翁的豪华车辆。车夫的座位上坐着两个士兵、马车夫和德罗戈的勤务兵。

首批增援部队已经抵达城堡,这里一片纷乱,在这种乱哄哄的气氛之中,没有一个人太多地关注一个面无血色的消瘦军官,他正从楼梯上慢慢下来,来到门口,出门后向停在外边的那辆车走去。

明媚的阳光照着平地,这时可以看到,士兵、马匹和骡子组成的长长的队伍由谷底而来,正在平地上前进。军人们尽管因为急行军而显得很疲累,但他们仍然加快步伐,快速向城堡前进。队伍前的鼓乐手们很突出,他们取下乐器的灰布套,像是很快就要奏乐。

有几个人来同德罗戈告别,但只是很少几个,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人多。看来,大家都知道他要走了,在城堡的军官序列中他已经无足轻重了。莫罗中尉和另外一名军官来向他道别,祝他一路顺风。可是,那是极为简短的告别,其间的情感是年轻人对老一代人的那种平平淡淡的情感。其中一个人对德罗戈说,司令西梅奥尼先生要他等一会儿,这个时候司令忙极了,实在过不来,希望德罗戈少校先生像通常那样耐心等待几分钟,司令一定会来的。

但是,德罗戈一上车之后就下令马上出发。他把窗帘向下拉开一些,以便能够更多地呼吸车外的新鲜空气。他的腿上盖了两三条深色的毯子,军刀在毯子上闪着寒光。

车子颠簸着向那片满是石块的平地走去,德罗戈的人生旅程转变了方向,开始向最后的终点走去。德罗戈坐在座位上,将脸转向一边,他的头随着车轮的碰撞晃来晃去。他看着城堡的黄墙,那堵墙越来越矮。

就在那上边,他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为了等着敌人,他忍受了三十多年。现在,外国人到了,就在这时,他被赶走了。可是,他的同伴们,那些在山下的城市里过着轻松快活的日子的人们,现在来到这个谷地豁口,他们可以带着高高在上者的轻蔑笑意来收获这份给他们增光的猎获物了。

德罗戈的眼睛盯着城堡的灰黄色的围墙和灰头土脸的营房的轮廓,他从来没有这样死死盯着这些东西看过,苦涩的眼泪慢慢从满是皱纹的脸上流下来。一切就这样可怜地结束了,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对德罗戈来说,有用的东西一点也没有了,确确实实一点也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孤身一人,而且有病在身,人家把他赶走了,像一个麻风病人一样赶走了。可恶的东西们,可恶的东西们,他这样默念着。可是,他还是想,随它去吧,什么也不要想了,不然的话,强烈的愤慨会涌上心头,让人难以忍受。

太阳已经开始向西偏去,可是,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两个士兵坐在车夫座上,若无其事地闲谈着,是停是走,他们都不关心。他们听天由命,不会有什么荒唐的想法使他们焦虑不安。车子相当结实,确实是为病人用的车子,每遇到路上的一个坑它都晃动一下,像一个精密的天平。城堡及其周围的风光显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淡,尽管城堡的围墙在春季下午的阳光中闪耀着怪异的光芒。

车子来到平地的边缘,从这里开始,大路就向下进入峡谷之中了。这时德罗戈想,这是看那个城堡的最后一眼了,很可能是最后一眼了。他自言自语:“永别了,城堡。”但是,德罗戈有点儿头脑不清,竟然连让拉车的马停下来的勇气都没有,停下来以便再看一眼这个老城堡。经过多少世纪之后,只是到了现在这一时刻,这一城堡的合乎情理的生命才即将开始。

德罗戈仍然可以看到那些黄色的围墙、歪歪扭扭的碉堡、神秘的要塞、缓冲地带侧面的黑色峭壁,但只能再看不多一会儿。乔瓦尼觉得——但这只是一转眼的事——那围墙突然向天空升去,闪着光,然后,突然被长着野草的峭壁挡住,大路就蜿蜒穿越于这些峭壁之间。

快到五点时,他们来到一个小旅店,路从这里开始在峡谷的一侧蜿蜒。高处是一些红土中长着野草的山头和一些也许从来没有人到过的山蜂,很像海市蜃楼,峡谷深处传来河水流动的响声。

他们的车在小旅馆门前的小广场上停下来,这时,一个滑膛枪营正好从这里走过。德罗戈看着这些人走过,他们个个都很年轻,由于疲惫,脸色发红,脸上流着汗水,这些人吃惊地看着他。只有那些军官同他打招呼。在向前开拔的那些人当中,他听到一个人说:“过你的舒服日子去吧,老家伙!”但是,没有一个人因此而发笑。在他们前往参加战斗之时,他却怯懦地下山来到这块平地。那些士兵可能在想,多么可笑的一名军官,除非他们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出,他这次行程也是在走向死亡。

他无法摆脱那种说不清的昏昏沉沉的感觉,很像一片迷雾罩在眼前,或许是由于马车的颠簸,或许是由于病痛的折磨,也许仅仅是因为看到生命即将不幸地结束所产生的痛苦。对他来说,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绝对无关紧要。一想到他要回到自己的城市,步履蹒跚地在空无一人的家里转来转去,或者在床上一躺就是几个月,孤独烦恼,一想到这些他就感到害怕。他根本不想尽快到家,于是决定,就在这个小旅馆过夜。

他在等着,等着那一营人全部走过,等着那些士兵的脚步扬起的灰尘落下来,等着他们的辎重的响声被河水的响声盖过,这才慢慢扶着卢卡的肩膀从车上下来。

一个女人坐在门口,专心致志地做她的袜子,脚边是一个乡村流行的摇篮,里面睡着一个男孩。德罗戈呆呆地看着那个男孩,他睡得是那么香,完全不同于大人,他睡得是那么深,那么优雅。在那个男孩的年龄,那些纷乱的梦想还没有产生,小小的心灵没有妄想或者愧疚,无忧无虑地在清新安谧中徜徉。德罗戈停下脚步,看着这个睡梦中的男孩,一股强烈的痛苦涌上心头。他想象着沉浸于梦乡之中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子,那是一个特殊的德罗戈,是他永远也不能认识的德罗戈。自己的身体是个什么样子已经清清楚楚,瘦得皮包骨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张着嘴无法合拢。然而,有那么一天,他也曾睡得像那个男孩一样,也是那么天真优雅,也许也有那么一个有病的老年军官停下脚步来苦涩吃惊地盯着他看。“可怜的德罗戈。”他自言自语地说。他知道这是由于身体虚弱,但不管怎么说,在这个世界上,他无限孤独,除去他自己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