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飘着细雨,没有一丝风儿;乌云正在分化瓦解,透出点点亮光。黄梅时节的晚上七点钟左右,夜幕还未完全降临。富士见町的野田游乐馆门口急急驰来一辆汽车,上面跳下三个人。一个是负责推销清冈稿件的驹田弘吉,五十岁上下,秃顶阔嘴。其余两个,一个四十来岁,一个三十岁左右。他们都穿西装,鼻梁上架着眼镜,一副新闻记者的打扮。驹田率先打开格子拉门,穿过脱换鞋子的小间,一路同女佣开着玩笑,大步跨进正面二楼宽敞的客厅。显然他们早已打电话预约,这里烟灰缸、坐垫都按人数一一摆好,屋里还点着袅袅的熏香。“洗澡水烧好了。”随着女侍的招呼声,进来两个艺伎,一位像是姐姐,看上去将近三十岁,另一位大约二十岁。她俩把女侍端来的菜碟摆在桌上。

驹田估计清冈在《丸圆日报》连载的小说半个月后要结束,就赶紧去别的报社交涉。在做好这笔推销稿子的生意后,他悄悄给了主编回扣,并决定将其属下的记者带到游乐馆一醉方休,尝尝艺伎的滋味。

“先生快来了。没关系,我们先开始吧。”驹田揭开茶杯盖,把茶杯递给年长的记者。

“我不大会喝酒。”年长的记者让艺伎斟着酒,“先上不带三弦的。”

“真厉害,名人是非如此不行的。”

“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你,我记不清了,会不会在咖啡馆呢?”

“不,不过也可能在咖啡馆。近来艺伎变女招待,女招待变艺伎,一点区别也没有了。”

“艺伎变女招待不稀奇,从咖啡馆跑出来当艺伎的不多吧。”

“不见得,多得很呐,对不,姐姐?”

“是嘛,有很多?真不可思议。”

“是啊,有五六个吧,要是查一查看,还会发现更多的。”

“其中有没有来自银座一带的?”

“最近在辰己游乐馆挂牌的那个人,她叫什么来着……”年长的艺伎停住正往嘴边送的酒杯,皱着眉头,“她好像在银座干过。”

“她是从新桥会馆来的。”年轻的艺伎接口道。

“在新桥会馆?什么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记者突然推了推桌子。驹田回头望了一眼女侍,吩咐道:

“去把那个艺伎叫来。喂,她叫什么名字?”

“是辰己游乐馆的辰千代小姐。”年轻的艺伎递了个眼神,女侍随即起身走了。这时,楼下传来喊声:“阿花,有客来了。”

“大概是先生。”驹田回头望望拉门,并稍稍让出些地方来。一会儿,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清冈进手拿巴拿马草帽,身着灰色斜纹哔叽和服上楼来了。

“我来迟了,对不起。”进把脱下的帽子、和服外套递给年长的艺伎,一面扣着罩在和服外的青色单褂的纽扣,一面坐到桌前摆着小碟子和筷子的空位上。年长的记者似乎同他熟识,把年轻的记者介绍给清冈。于是,他们就在矮桌上交换起名片。女侍拿来了长把酒壶,并带来了艺伎的回音,她说:“辰千代小姐过会儿就来。”

“你们怎么不动筷?”年长的艺伎接过这把新酒壶,“来,您喝一杯。”

“这里好像没什么花头。”清冈让她斟着酒,对驹田说,“过会儿还有人来陪吗?”

“眼下正在挑选之中。外面还不知道吧,现在有女招待出身的艺伎。舞女、演员出身的艺伎也有啰。怎么样,要就要不同凡响的。”

“我正是个猎奇的人。”

“近来我们这里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可不知是否合适。”

“姐姐,那是桐花游乐馆的,她不怎么出名。”

“对,是京叶小姐。”年长的艺伎叩着膝盖,“要是她,当然比舞女强,还会拿大顶呢。”

“那么她的长相不会好看吧。”

“她可漂亮了,挺迷人的。反正她是我们这儿最忙的人。”

“你别瞎吹,大概得到她的好处了。快别说了,去叫她来。”驹田有些醉了,兴奋异常。清冈一听到桐花游乐馆京叶的名字,马上想起去年夏末的一件往事,心情顿时恶劣起来。然而在这个场合又不便打断别人的话题,就摆出与己无关的模样。年长的艺伎趁机凑热闹说:

“要是我再年轻三四岁,就不当这个艺伎,要到银座去闯闯。女招待只是表面上规矩,她们无论干什么都骗得住人。我深有体会。我们隔壁是一家游乐馆,有个女招待常将各种各样的客人带进去住。因为房屋隔得近,从窗户伸出头去就是一扇拉窗,所以他们的谈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个女招待身材苗条,装束打扮比艺伎们出色。一定是银座一流咖啡馆的。她总是一大早来,最多不超过九点,然后在中午前后出门。我在九点、十点的时候,才好容易睡醒呢。现在艺伎无须靠卖艺赎身,屋里安静得很,我就无意中竖着耳朵听壁脚。”

清冈默默地给年轻的艺伎斟酒。两位记者兴趣浓厚地追问:“嗯,后来呢?后来呢?”

年长的艺伎津津有味地说道:“她的男客时常调换,可总是阿君、阿君地叫她。她大概叫君子或叫君代吧。她真厉害,有件事,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我对她真是服了。”

清冈的眼珠向上一转,锐利的目光停在记者脸上。驹田毕竟年老资深,马上敏感到什么,不无担心地想:艺伎所说的那个女招待别是“唐璜”的君江就好了。他装作不在意地瞧瞧记者先生,他俩显然对银座咖啡馆的事一无所知,仍旧毫不在意地追问:“你到底怎么对她服了?她比艺伎还有味吗?”

“那还用说,你们听着,虽说讲起来有些不太可信……”

驹田觉得不能让她再说下去了,灵机一动说:“喂,刚才叫的艺伎怎么还不来,你去叫她们催催。”

“是。”年轻的艺伎答应着站起来。驹田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说:“我要吃饭了。”

“我奉陪吧。”那位不会喝酒的记者表示赞成。于是盛饭啦、换茶啦,等等,总算使年长的艺伎不再讲她的故事。这时,名叫辰千代的艺伎在拉门外两手伏地施了礼。

她年约二十,梳着凹字形岛田发式,用茅编成的头绳长长地垂在耳际。由于她把那件紫罗兰底色上印有碎花的衣服下摆高高地撩起,那丰满高大的身材与其说像艺伎,还不如说是更像娼妓。

“你在银座干过?”

“对,是的。”辰千代得意扬扬地说,“也许在那里同您见过面,可是我的眼睛不好,没认出您,失礼了。”

年长的艺伎见辰千代看都不朝自己看一眼,只顾一个人说个不停,便不悦地斜了她一眼。辰千代毫无觉察,举起斟好酒的酒杯连干两杯,然后把杯子还给年轻的记者,说:“我来这儿之后,一次也没去过银座,那里变化很大吧。现在不知什么地方最热闹。”

“你以前在什么地方干活?是‘哥伦比亚’吗?”

“啊,我只顾自己说,失礼了。我以前在新桥会馆干过。”

“为什么来当艺伎?大概是太活跃而被人盯上了吧。”

“您说得对,另外因为咖啡馆干活比较辛苦,从白天开始到夜晚十二点都必须规规矩矩地在店里干。”

“说说你十二点以后干什么?”

“十二点之后谁都要睡觉。整夜不睡是坚持不住的,对不?”

这时,进来一个年约二十二三岁的艺伎,同样梳着凹字形岛田发式,小巧玲珑,后面还跟着一个发式时髦、身材高挑的十八、九岁的艺伎,她陪末座。清冈知道这小巧玲珑的女子叫京叶,这是他在市谷八幡境内悄悄跟踪君江的那个晚上听到的,记得清清楚楚的,终生难忘。他觉得不让对方认出自己,在某些情况下较为有利,所以后来虽然也曾到此地玩过两三次,但一直小心地不同她碰面。现在清冈自然也避免同她打照面,横转身子一个劲儿抽烟。驹田吃完饭来到走廊里。

“驹田先生,请等一等。”女侍拉着驹田朝后面楼梯走去,“阿北姐说正巧能成对,所以,可以让她们走了吧。”

“后到的都合适吗?”驹田看了看手表。

“只是菊代小姐的价钱要高一些。”

“那也让她走吧。反正我不需要,留下三个就行了。”

“那么,就留下京叶小姐、辰千代小姐、松叶小姐三个。”她再次确认,“怎么分配呢?”

驹田见女侍难以分配人选,决定先悄悄从厕所来到账房,把清冈叫出来,留下受款待的两位记者,以便让他们挑选自己喜欢的艺伎。

“就这么办吧。”女侍准备先打发年长的艺伎回去。她到客厅一看,只见年轻的记者坐在窗台边,膝盖上搂着女招待出身的辰千代,一面哼着流行歌曲,一面欣赏窗外的景致。女侍见状任其自然,只对年长的记者耳语。清冈不动声色地站起来上厕所,又装作寻找驹田,从后面楼梯走下去。等他再转回二楼客厅,两个记者已不见人影,女侍正拿着他们脱下的西装以及公文包,对刚站起身的京叶说:“你到三楼底那一间去。”清冈装作若无其事地在窗台上坐下。那个被拣剩下的时髦的高个子艺伎根据一系列情况分析,认为自己负责陪伴的客人是清冈,就搭讪着说:“天好像晴了。”同时挨着清冈坐下。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两旁都是游乐馆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增多了,高齿木屐声响得越来越频繁。远远的拐角处传来拉小提琴的声音,那是挨门挨户奏乐乞讨的叫花子拉的流行歌曲。

“她们现在去的阿北姐的游乐馆在哪儿?是在富士见町吗?”清冈似乎颇不在意地问道。其实他心里一直想着刚才那个艺伎讲的有关隔壁游乐馆的事情。

“不是,从三番町过去还有很多路……”

“那里好像有一所女子学校?”

“是啊,我也住在阿北姐的游乐馆隔壁。”

“噢,不是说阿北游乐馆的隔壁也是游乐馆吗?”

“嗳,这是千代田游乐馆,它的前面是阿北姐的游乐馆,这边就是我住的地方。”

“是吗,那一定是这家了。这两家关系还可以吧。”

“总有点勉强。”

“我有些应酬上的事要去那里,可是不太熟悉。”

“那一带妓院只有千代田家一处。它在红灯区的最边上。”

女侍从三楼下来,说:“两位请吧。”清冈对这个艺伎不怎么讨厌,就说:“我还有些事要办,驹田怎么样,他不准备回家吧。”

“他刚才在账房同老板说话来着,我去看看。”

女侍刚要出去,只见驹田一面往上衣口袋里塞着钱包,一面从前面楼梯走上来。驹田做买卖时,常常出入于游乐馆、咖啡馆什么的,但他不大玩女人。自在报社营业部工作时起,他就开始做股票和房地产生意,据说已积蓄了相当的资产。可是他现在仍然住在四谷寺町附近一条小弄的陋室中。他从电车尚未诞生起就住在那里,小巷窄得连汽车也开不进去。清冈认为驹田是一个老派的吝啬鬼、守财奴。

“驹田君,回家的话我们一块儿走。现在时间还早,反正是坐电车。”

“你弯到银座去吗?”

“不,那家伙我已经不理她了。事情的经过你也知道,她不管张三李四,同谁都睡觉,真是不要脸。我有事同你商量,出去走走吧。”

“哎呀,你们真要走?”艺伎一脸吃惊。清冈头也不回,伸手抓住垂在窗边柱子上的拉线,拉响了电铃。

驹田同清冈一起走下楼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对送出来的女侍说:“要是他们今晚住在这里,明天早上按时让艺伎回去。”

“这个我知道。”

“没忘什么东西吧,把火柴拿走。”驹田穿着鞋说。真是细致得无懈可击。

“请过两天再来。”女侍对着他们的背影说。他们不予理会,推门来到外面。雨后的天空悬挂着月亮,这条红灯区的小巷一片夏夜的景色。来来往往的女人都穿着单衣,很显眼。

“驹田君,现在你能陪我到赤阪去吗?”

“近来你的兴趣转到那里去了?”

“我已经对咖啡馆厌倦了。还是艺伎最有味道。我正准备动脑筋搞个灵气点的家伙。”

“你说的动脑筋,是不是想替她赎身?这不好办哪。”

“我知道同你商量,你一定会这么说。”

“我认为你不要破费整笔的钱财为好。因为赎身的艺伎也是在看将来有没有希望当女主人。有的话,她就认真起来;没有的话,就会发生不愉快的事,最终也还是要分手的。”

“我自己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也许会再过独身生活。”

“是吗?形势不妙呀。”

“不,还没到那个程度。怎么说呢,我一回到家就强作笑脸。”

清冈打算就着驹田的提问,把家里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可是打哪儿说起呢?他边走边想,一会儿来到了富士见町的电车站。其实清冈并不是一开始就有娶鹤子为妻的决心的。当初他只是想,把鹤子留在身边可以不时避人耳目,快乐地与她朝夕相处。没想到她非常顶真。这件事终于闹得满城风雨,他无计可施。幸好听说她哥哥给了她一点钱,就在镰仓借了房子与她同居了。当然他也清楚地知道,作为妻子,她才貌双全,无可挑剔。但是清冈随着时间的流逝,品行不检点起来。他也感到心中有愧,即便说一句笑话也小心翼翼,拘束得很。所以他每天无论如何都要到咖啡馆或游乐馆去一次,喝着酒同女招待或艺伎说些无聊的话。假如一天不去,内心就空虚得不行。这已成了习惯。清冈打定主意,只要女招待君江再稍许对自己热情一点,他就当即资助她开咖啡馆、酒吧什么的,决不挨到明天。然而,君江实在靠不住,清冈索性另外物色对象。他准备随时一个个筛选,待找准后立即让她脱离艺伎生涯。实际上他很想同驹田商量这些事,特地把他约了出来,可是驹田一见电车驶来,便赶紧抱好公文包,不顾自己上了年纪,摆出一副不惜强行登车的架势。

清冈顿时感到扫兴,说:“那就失礼了。我还有地方要弯一下。”

“明天下午我在丸圆社,有事请来电话。”驹田说着登上了电车。

一看时间,已是十点。清冈想现在回家正合适,不早也不晚。可是他已习惯于过夜生活,总感到还没玩够,要是回家前不到什么地方去弯一下的话,双腿实在不想往家里迈。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正是醉鬼横行的时刻,到银座“唐璜”咖啡馆去的话,碍于同君江的关系,不便一个人冒失地前往。他既害怕徘徊于银座附近饮食店的无赖汉、堕落文人对他进行威胁,又觉得亲眼目睹君江同酒鬼们调笑并非愉快之事。现在可去的地方,除了最近常去的赤阪的游乐馆之外,无其他的地方。可是,自己对看中的那个艺伎招呼了五六次,至今仍无应允的迹象。今晚去的话也不会有什么大的进展。想到这儿,清冈涌出一股无名火。他仔细地反省了一下,发现它并非来自那个不顺从自己的艺伎,根源还在于平日里对君江的积愤。只要君江能顺从自己,又何必去碰那个艺伎的钉子呢?清冈一时遗忘的复仇怒火霎时又在胸中燃烧起来。他对君江最为气愤的是,她始终无忧无虑,且有滋有味地过着日子。其次是她并不为自己是颇有知名度的文学家的情妇而自豪。即便自己同她断绝关系,她也不会有什么留恋。相反君江会把这分手视为好事,马上填补进别的男人,并像现在一样,过着无聊而懒散的生活。再没有比缺乏虚荣心和利欲心、只是追求懒散淫荡生活的女人更难以对付的了。这样的女人也许只有给予皮肉教训才能有所触动。万一剪头发、毁容等都不成的话,就只能希望她患重病而两三个月卧床不起。清冈想着心事信步而行,忽然回过神来眺望前方,那灯火辉煌的地方是市谷停车场的进口,斜前方是护城河外低低的街道。沉沉的黑夜又布满了乌云,仁丹广告的霓虹灯在这梅雨时节的夜空中一闪一灭。

君江的住处就在那忽明忽暗的霓虹灯广告闪烁处的小巷里。清冈从前天到今夜已有三天没见到她了,刚才在富士见町,那个艺伎所讲的话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决定去悄悄窥视一番,便从护城河畔弯进了那条熟悉的小巷。

拐角处的酒家和药房都亮着灯。灯光照亮了狭狭的小巷,过路人的面孔清晰可辨。清冈从去年起到现在恰好一年光景,每隔四五天就要到这里来一次,因此推测店里的人一定认识他,就放下戴到眉毛处的帽子的帽檐,加快了脚步。前面的小点心铺和烟纸店还未打烊,但这里灯光幽暗,店堂里空无一人。弄堂口的酒铺已经关上了大门,清冈看看没人,刚要走进黑漆漆的弄堂时,突然撞见了君江的房东大娘。他企图借着夜幕装没看见,可大娘眼睛挺尖,并招呼道:“哟,先生,差点错过了。欢迎您哪。我不留神关上了门,正想出去洗澡呢。阿君小姐今晚也早回家吗?”

“不,我来市谷办点事,顺便来看看。我等不及她回来,你就别对她说我来过了,她要牵挂的。”

“那就请去喝杯茶吧。”

“你不是要去洗澡吗?”

“瞧您说的,我又不急。”

清冈见甩不掉她,就顺从地来到她起居的楼下客厅,随后在长方形火盆前坐下。

这间客厅的面积同二楼的一样大,有六铺席。墙壁和天花板都被煤烟熏黑了,地板的搁栅竟然残缺不齐。但是房间很干净,角角落落都收拾过了,拉窗、隔扇糊得严严实实,无一破损,使人感到只要有房客,这间屋子也要租出去。壁龛上挂着似乎从未调换过的武士的守护神之类的画,陈旧的紫红色的廉价衣橱上摆放着小小的佛龛。长方形火盆上则架着磨得闪闪发亮的铁壶。从这些器物上大致猜得出大娘的年龄。据她亲口告诉别人,她的丈夫在日俄战争中是陆军中尉,死在战场上了。她又当女佣,又打短工,又搞手工副业,才一手抚养大一个女儿。她的女儿命好,嫁给了一个有钱的商人,现在夫妇俩居住在美国,并有足够的生活费寄来。可是据别人说,她的女儿确实有钱寄来,可她是当了洋人的小妾,生了孩子,孩子被主人带回本国去了。至于哪种说法正确,清冈难以判断,而且他对君江当初为什么借这间屋子的二楼栖身,以后为什么不愿搬到地段好些的漂亮房子里去,等等,也始终摸不着头脑。大娘说自己是中尉的妻子,可从她现在的言谈举止来看,同浅草一带弄堂里屡见不鲜的那些老大娘没多大区别。这些人出身低微,缺乏教养,勉强能念出酒店里的小账本。根据大娘莫名其妙地尊敬穿西服、留胡子的人,一切都不难推测。

清冈寻思,索性向这个大娘打听打听君江背着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但估计是一无所获。于是他尽量克制自己,不动声色地用愉快的声调说:“到咖啡馆去,什么人都会碰到,真麻烦。所以我晚上即使路过也不进去。”

“这样好。体面的人总是引人注目,被别人说三道四的。啊唷,已经十一点了。”大娘倾听着隔壁的敲钟声,抬头望着衣橱上的八角时钟,“先生,您再等一小时不要紧吧,再等等吧。我在火盆里生个火。”

“大娘,我没什么事,今晚不必非见她。明天我再来,笃笃定定的。”清冈说着把敷岛牌香烟放进和服袖子里。但是大娘早就从清冈在不该来的时候徘徊于屋子附近的行为中联想到平日里君江的放荡,心中大致有了底。她故意装作不在意地说:“先生,我留不住您,回头要挨君江小姐骂的。”

“你不说她不会知道。”

“可是我总觉得有些对不住您,要不我到酒店去打个电话吧。”大娘在长方形火盆的抽屉里摸索着,拿出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片。

“那么,我就在二楼等着。她一般是十二点回家,其实也不必打电话。”清冈站起身,“大娘,我在这里看家。你愿意就去洗个澡吧。”

清冈把大娘打发到澡堂去了。他登上二楼,暗忖要是发现秘密信件之类的东西就把它偷来。大娘因为君江早就恳切地拜托她:有什么意外的情况,务请打电话告知,所以打算在去澡堂的途中,到酒家或药房打个电话。她把写有电话号码的纸片塞进腰带里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