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道炫目的闪电,轰隆隆的雷声响过,女人夸张地“哟”了一声,拉住想走在她后面的我的手说:“你呀,快点嘛。”她的语调就像跟老熟人说话一样。

“你先走吧,我就在后面跟着。”

走进巷子,每次拐弯时,她都回过头来看我,怕我迷了路。不一会儿,我们走过一座横跨脏水沟的小桥,在一排房屋中的一间挂着遮日草帘子的房前停下。

“哟,您全给淋湿啦!”她收起雨伞,不顾自己身上的雨水,先用手拂去我身上的雨珠。

“这儿就是你的家吗?”

“我给您擦擦,请过来吧。”

“这是西服,没关系。”

“我说了要给您擦擦嘛,我打算好好感谢感谢您哪。”

“怎么感谢?”

“不管怎么说,您请进屋吧。”

雷声渐渐远去,雨却宛如小石子击落似的更猛了,站在屋檐端头挂着的遮日帘下也无济于事,反弹起来的雨珠向我一味溅来,使我顾不上再多说些什么,跨进屋去了。

屋里竖着一道大阪粗格子隔板,板壁上挂有装饰着小铃儿的缎带门帘,我坐在帘子下的门框上脱鞋时,她用抹布擦脚,然后没把掖起的衣衫下摆放下来就拧亮了里屋的电灯。

“没有别人,请进来吧。”

“只有你一人吗?”

“是的,昨晚还有一位,现在搬走了。”

“你是这儿的主人?”

“不,老板住别的地方,不是有个叫玉井馆的曲艺场吗?曲艺场后面还有住处呢,每天夜里十二点他会来查账。”

“这么说,你还挺自在。”我在她的劝导下,坐在长火钵的一边,注视着她用半蹲半坐的姿势沏茶。

她的年龄约摸二十四五岁,容貌十分俏丽,长有笔挺鼻梁的圆脸因经常抹白粉而稍稍有些见黑,不过,刚梳过的岛田发髻的发际线还未上移。看她那副乌黑的、尚未失神的眼睛及嘴唇、牙龈的血色就可知道,她的健康还未受到什么损害。

“这一带用井水还是用自来水?”我在喝茶前随意问道。如果对方回答说是井水,我就打算作假装喝茶的样子。

比起花柳病来,我更害怕伤寒一类的传染病,与其说我是身体上不中用,还不如说我是精神上的废人,像花柳病那种病势缓慢的疾患,已不怎么令我这个垂老者担心了。

“洗洗脸吗?自来水那边有。”女人说话的语调极为爽快。

“嗯,待会儿吧。”

“请您把上衣脱了,真的全打湿了。”

“下得真猛呀。”

“比起打雷,我更讨厌闪电。这样下,洗澡也去不成了。您坐会儿不要紧吧。我去洗洗脸,上上晚妆。”

女人抿着嘴,用手纸擦去发际边的油,走到隔板外靠墙壁放着的脸盆前站定。我透过缎带的门帘,望着她露出上半身弯腰洗脸的模样。她身上的肤色比脸上白皙得多,乳房的形状说明她尚未生育过孩子。

“我坐下来,真像个当家人。屋里既有橱子,又有茶具架……”

“您打开瞧瞧吧,应该还有芋薯什么的食物吧。”

“收拾得挺整洁嘛,火钵中也……佩服!”

“每天早晨都要打扫一遍。我虽然待在这种地方,可料理家务还是不错的。”

“在这儿很久了吗?”

“还只有一年多……”

“你到这地方不是第一次了吧。当过艺伎吗?”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不知是因舀水声没听见我的问话呢还是故意装聋作哑。她裸着上身坐到镜台前,用带柄梳子拢上鬓发,往肩上扑起白粉来。

“你是从哪儿来的?这个不需要保密吧。”

“是……不过,我不是从东京来的。”

“是东京周围吗?”

“不是,远得多呢……”

“那么,是满洲……”

“我在宇都宫待过,衣服都是那时置的,这样的还有好多哪。”说着,她站起来,拿了一件挂在吊衣竿上的底襟带花的衣衫换上,红色格子花纹的衣带在前面打了个大结,与过大的岛田发髻上的银线十分相称。在我看来,她很像一名明治年间的娼妓。这女人边整饰衣领边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从矮脚食桌上拿起珐琅盘说:

“我们有缘结识,您给点喜钱吧。”说着,递给我一支点着了的烟。

我对这个地方的规矩并非一无所知,就说:

“五毛吧,茶钱。”

“是的,这是按老规矩办事。”她笑着并不缩回伸出的手掌,而是直向我捅过来。

“那么,就一个小时吧。”

“真对不起。”

“不过,”我拉过她伸出的手,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我可不知道!”她睁大眼睛回瞪了我一眼,说了声“傻瓜”,还在我肩胛上捶了一下。

读过为永春水的小说的人都知道,作者在叙事的同时,常常夹带些自我辩解之辞。他写初恋的姑娘忘记羞涩靠向心上人的情景后就补充道,读者不要通过姑娘那时的表情和话语便断定她是个淫乱的女人,深闺女子打开心扉时的娇艳之态是那些艺伎也及不上的。还有,写到那些已经熟谙此道的妓女偶然遇到小时候相好的男子时,尽管是卖身的,这种时候却也像良家姑娘一样手足无措。这时他又补充说,这是精于此道的人们都知道的情况,并非作者观察不周,请读者以此为念。

我也来学学春水,在这儿加几句多余的话。对于这个初次路遇的女人竟以亲密的态度对待我,读者也许会感到奇怪,而我只是不加润色地记述这次实地遭遇而已,没有任何的人为雕琢。看到在这暴风骤雨中发生的奇遇,可能有人会嘲笑这又是作者老一套的小说笔法,可我不愿对此有所顾忌而再去特地设置别的场景。由傍晚的阵雨而引起了这天晚上的事,完全像传统所言,是老天安排的,对此,我倒感到十分有趣,想把这一切写出来,所以动笔写了这篇文章。

据说,这条花柳街上的女郎有七八百人,其中梳岛田髻和圆髻的约占十分之一,她们大都穿着装扮成女招待的日本式服装和舞蹈爱好者的西服。我避雨的这户人家的女人属于极少数的旧派,我觉得这适合用陈旧的笔法去表现,我不忍心让事实在我的笔下遭到破坏。

雨还在下。

刚进屋时,雨大得说话时若不稍稍提高嗓门对方就听不见,这会儿,刮到门口的风声和雷声都停止了,只剩下雨点敲击镀锌铁皮屋顶的声音和阵雨落地时的声音。巷子里很长一段时间听不见人声和脚步声了,突然,随着一声尖尖的叫喊传来了木屐的声音。“啊哟哟,不好啦,阿纪,泥鳅在游泳啦!”

女人立刻站起来,从门帘内朝脱鞋的土间望去。“家里还不要紧。沟浜一涨水,总朝这儿流哪。”

“雨好像小一些了吧。”

“傍晚下大雨,停了也不能走路的,所以,放心多坐些时间吧,我一会儿就吃完饭。”

她从茶具架里取出堆满酱萝卜的小碟子和盛着茶泡饭的饭碗,接着,又取出小钢精锅,揭开盖子闻了闻,放在长火钵上。我一瞅,原来是煮山芋。

“我忘了,还有好东西。”我想起在京桥等待换乘电车的时候买的浅草紫菜,便拿了出来。

“是给夫人买的吧?”

“我独身一人,吃的东西得自己买。”

“在公寓里和情人一起住吧,嗬嗬嗬嗬。”

“要真是那样的话,现在这种时候我就不能在这儿打转转了,即使打雷下雨也得回家。”

“那倒是。”她脸上露出一副认为我“言之有理”的神情,掀开热了的锅盖说,“怎么样?一起吃吧。”

“我已经吃过了。”

“那么只能让您枯坐了。”

“你是自己做饭吃吗?”

“中午和晚上十二点老板那儿会送来的。”

“重新给你倒点茶吧,水已凉了。”

“啊,多谢多谢。我说呀,边吃边谈是一种乐趣呢!”

“我讨厌一个人吃闷饭。”

“对极了!那么,您真是独身一人。怪可怜的。”

“你看出来了吗?”

“我给您找个好的吧。”

她吃了两碗茶泡饭,显得很兴奋,“呱哒呱哒”地在碗中洗涮筷子,急匆匆地一边敏捷地把碟子、钵子放回茶具架,一边点动着下颚,忍住吃了酱萝卜后的饱嗝。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同时还有“喂,喂”的叫声。

“雨好像停了,过些天我再来吧。”

“您一定得来呀,白天我也在的。”

女人看见我开始穿上衣,到我身后为我翻着衣领,脸颊越过我的肩头,贴近着说:

“一定要来!”

“你这儿叫什么呀?”

“我这就给您名片。”

我在穿鞋的时候,她从小窗下堆放的东西中取出三弦拨子形状的名片,只见上面写着“寺岛町七丁目六十一番地(二部)安藤董转雪子”。

“再见!”

“路上别耽搁,快回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