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暑西斜的日照马上会越过对面的屋顶,照到金春街尾花艺妓馆二楼那扇挂着苇帘子的靠街面的凸窗上,这时,楼下响起了厨子的吆喝声:“大伙儿听着,洗澡水已经烧好了!”二楼的艺妓们一个个懒洋洋地躺着歇息,驹代在棉巾浴衣外扎了条细腰带,菊千代身上盖着一件细棉白布的睡衣,花助在漂白布的内衣上套了一条内裙,加上雏妓花子和阿鹤姑娘共五人。

菊千代二十二三岁,个头不高,胖乎乎的,如同大家给她起的绰号“金鱼”一般,圆脸、圆眼、扁平鼻子,脖子粗短,长相不怎么地,但是,透过薄薄的西式睡衣可看到她那一身格外细腻光滑的肌肤,而且她那双下巴和咽喉处特别白皙,令人忍不住像抚摸小猫那样想伸手去摸一摸。菊千代总是梳着扁平的散岛田髻,抹一层厚厚的发油,鬓发和刘海用卷发器卷得蓬蓬松松的。无论怎样的炎炎盛夏,她总爱在脸上抹上几乎要剥落的脂粉,穿上华丽鲜艳的服装,所以背后有人说她出局时那模样有点自我感觉是花魁的味道,也有人说这番浓妆艳抹使她看上去更年轻些,反而能吸引好主顾。

只穿一件贴身内衣的花助是个头发卷曲、肤色浅黑、眼神呆滞、脸形扁平、身板结实的女人,年龄与驹代相仿,不过谁见了她都会以为她是已有三十开外的半老徐娘了。她本人也早有自知之明,领悟到凭着自己这等容貌和姿色要夹杂在近千人的新桥艺妓中终究没啥卖点,便识相地行事。去茶楼酒肆时干活比女佣还卖力,与年轻美貌的当红艺妓同席时,立刻点头哈腰、圆滑机灵地献媚吹捧,希望对方今后有事再点召自己,结果她被大家呼来唤去地重用,应酬不少,加上其容貌不佳,反而让人放心,有不必担心被抢了风头的妙处。这两三年甚至有一位金融放债人一直在关照她,因此兜里常有福气进账,邮政储蓄的存折犹如她的护身符一样一刻不离身地揣在贴身内衣里。

另外两人中的花子在复习“阿染”(1),阿鹤在摆弄三弦。菊千代在抚弄扁平的散岛田髻的头发,很不雅观地打了个大哈欠,花助也伸着懒腰站起身来,她们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梳子,挽好鬓发,准备去洗澡。只有驹代还不想起身,脸冲着墙壁躺着问:“几点啦?洗澡水也烧好了。”

“快起来吧。看我胳肢你。”

“抱歉,我不能起来。”

“哟,要讲你的艳遇吗?别吓我,你这个人。”

“从昨天起你就有点怪怪的,半夜里又大声地说梦话,我还以为是谁呢,吓了一大跳。”

“啊,真的吗?”真会有这事?驹代自己也感到意外,这才无精打采地起身,“好吧,我请客。”

“你大概快要遇到什么好事了吧?”

“你真是个急性子。这是因为前天在三春园请你帮了大忙嘛。”

“你还算够朋友。”

“我差不多喝光了一瓶威士忌,现在头还晕着呢!”

“小驹啊,你到底作何打算啊?大姐好像也在心里为你操心呢!”

“我也实在觉得不好办呢。那头至今不肯善罢甘休,要是他再到处散布说我不干了岂不叫我难堪?这事真叫人郁闷哪!”

“今晚你有约吗?”

“没有。打上次见过后还没来过,不过,我想他这两天一定会来的,真不知如何回复他好。”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上来的是跟包阿定。她年纪四十五六岁,身材苗条,大眼睛高鼻梁的椭圆脸,看来年轻时说不定还是个挺标致的美人。如今头发已经稀疏,额前还能看到一些白发,从擦多了白粉而泛黑的脸色到一身得体的和服可以推测当年该是洲崎的花魁名妓。她一度从良嫁人,后来男人死了,七年前经用人介绍所介绍来到尾花艺妓馆做女佣,她边看边学,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跟包的一套做法,正巧以前的跟包因报假账而遭解雇,于是阿定就接替了这份工作,已经干了三年了。

驹代见是阿定,不由一惊,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到啊,她是来通知吉冈已到?“阿定,我……”

“不是你,是叫菊千代的。真福先生打来的,说是六点在绿屋见面,你就去吧!”阿定的语气既像命令又像商量,也不等对方回答,“衣服就穿昨天替换的那一身,行吧。”

菊千代二话不说,急急忙忙地下楼去澡堂了。

菊千代和驹代并非关系不好,只是她一人苦撑着熬了多年,从去年起成了与掌柜对半分红的老资格艺妓,还让某政府机关的科长和地方上财大气粗的议员做了自己有头有脸的相好,正独自一人风头正劲的时候,比自己晚来的驹代口碑似乎有轻而易举地超过自己的趋势,心中甚为忿忿不平,因而难免会自然流露出来。驹代则在内心暗自冷嘲:如此丑陋的胖女人,居然还盛气凌人!容貌不佳脑筋却很活络的花助夹在两人当中,对双方采取不偏不倚、恭维取悦的态度,内心算计着从每次捧场中多得些好处。但是相对而言,无论从年纪还是坎坷辛劳的遭遇来看,花助和驹代比较谈得来。花助早年在葭町做艺妓,后来赎身当了男人的外室,没多久又被那男人抛弃,三年前来到了新桥。

吉冈提出要为驹代赎身时,她首先找来商量的人就是花助。花助说,自己有过这样的经历,然后一遍遍翻来覆去地讲述自己的遭遇,还说男人啊对你好的时候还真不错,一旦变心就非常薄情。这为驹代平时思考的男人轻薄论又加了个有力的证据。这之后,两人的交谈就显得格外投机,一致认为在能够挣钱的时候要尽量挣钱,不要指望什么男人,将来若能做个小买卖什么的,一个人舒舒坦坦地过日子是人生最好的规划。

驹代离开秋田的婆家后,因为走投无路才又当上了艺妓,但是毕竟从良了六七年,而且又远嫁到偏远的乡下,性格变得有些莫名的阴郁和拘谨,虽然自己很想表现得开朗快活,讲点装傻充愣的话活跃宴席上的气氛,对那些有钱的主顾非常容忍,但是一亲临现场,怎么也不像从前十几岁那阵年幼无知,无法对客人做到百依百顺。酒楼里那些滥用权力的女佣及不管你是否情愿一味令你接客的鸨母,都让驹代生气寒心。除了吉冈以外,驹代至今还未曾对任何一位客人侍枕席共寝过。花助简单把驹代的事当作自己的事,苦口婆心地规劝:若不趁现在好好挣上一笔,到头来可得吃亏啊!要是我有你那样的姿色的话……然而,驹代既不觉得有必要那么拼命去挣钱,也没有勇气去那么干。不过,仅此一夜间,其必要性和勇气就井喷似的出现了。

菊千代风风火火地赶赴真福的宴席之后,驹代和花助才随后去了澡堂,她们把临街西晒的化妆台挪到通往后屋顶晒台的小窗边,然后亲亲热热地并排坐着开始化起妆来。这时,驹代突然问道:

“阿花呀,你说最近没见到的那个人……”

“说谁呀?”花助正在煞费苦心地梳直她的卷曲的头发。

“就是我刚来的时候常与你同席的……那个千代本的客人。”

“是杉岛先生那一伙人?”

“啊,对,对,是杉岛先生。那些人是干什么的?是议员吗?”

驹代对着镜子正专心梳头时,突然毫无来由地想起自己二度出山时,好几次被这位名叫杉岛的红脸绅士叫去出局并被说教的情形。万一自己因拒绝相好吉冈关于赎身的事而得罪了他,那不管自己是否情愿,也必须再去找个可以取代吉冈的客人,这样才可以为与濑川大哥的幽会做好准备。驹代回过头去,对迄今为止被提到过的客人的名字一一回想。

“那个人或许在大连,听说他在中国有自己的店铺呢。”

“是吗?这么说他不在这里啰?”

“他每年新年和夏天来这里。要说今年夏天他还没来过呢。我还托他代买南京缎子和印花纹绉绸呢。他过去那边时,我总是会托他的。那里的东西又好又便宜哪。”

“是嘛,那我也该托他买点什么。不过那人有点黏黏糊糊的,像是一个老色鬼。”

“他很看得上你呀!还让我无论如何帮忙撮合一下,我还从未遇到过那天晚上那种叫人尴尬的事呢!”

“当时我是隔了许久刚当艺妓,总觉得难为情,又完全不了解情况。”

“那人看上去有点粗鲁,不过对女孩子可好啦。听说早先君川妓馆的蝶七和他相好那阵,因为生病歇了三年,他就一直把她养在别墅里照顾着呢!”

“是吗?怎么说呢,要真是这样的人,那我的任性他大概也会多加原谅的吧?我倒不在乎对方的长相如何,只要不变心,对我的任性能够容忍并长久地对我好就行。”

“你还是嘴上说得好听,让吉冈这样漂亮的男人做自己的相好,别人哪还敢作为呀!”

“吉冈就真有那么漂亮吗?我总觉得他像仁丹广告上见过的那个人,一点也不认为他是个好男人,只是因为过去有过一段旧情。我说,阿花,我觉得和吉冈先生肯定长不了。”

“为什么呢?是和其他什么人好上了?”

“不,那倒不是。不过……因为有赎身这件事,加上……”驹代低下头,欲言又止。其实昨夜在宜春酒馆与濑川一丝再次见面后,深入交谈一番更加情投意合,如此看来时间一久是怎么也瞒不住吉冈的。若是一般的客人,凭着自己的手腕,怎么弄一下就可瞒天过海的,但是吉冈可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男人,毕竟做了他的女人,知道这男人的厉害。因此,驹代已打定主意,先把花助拉到自己一方,外有熟客、内有朋辈,再以大姐为首,凡是有可能妨碍自己这份恋情的人,都要在他察觉之前就巧妙地将其搞定。

“我有很多事要对你说呢。阿花,今晚你要是没应酬的话,咱们现在就去因业家或什么地方吃饭去,怎么样?有些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才好呢。”

“是嘛,今晚倒是没什么预定……”

“那好,咱这就赶快去吧。”驹代一下子蹦起来,“阿定,”她招呼了跟包阿定,“我们到因业家饭馆去一下,七八点钟时,或许昨天的宜春那边会打电话来,估计咱们会在这之前回来。不过电话打来的话,通知我一下,行吗?”说着,啪嗒啪嗒地下了二楼。

吴山老人和驹代她们前后脚地上了二楼,他要去晒台上为牵牛花浇水,一手拿着浇水用的喷壶,很快上到屋顶。刚才还从家家户户的二楼传出的三弦音戛然而止,看来每一家此刻都已烧好了洗澡水,晾在晒台上的浴衣在晚风中上下翻飞,焦炭的糊味随风弥漫,黄昏的花街柳巷里响起了此起彼落的电话铃声。晒台上的吴山抬头仰望,满天绵亘着美丽的卷积云,他竟然忘记了去清点牵牛花蕾的数目,不时地眺望着向滨离宫树林方向飞去的乌鸦。

 

(1) 阿染是日本净瑠璃和歌舞伎中的主人公,以大阪油店姑娘阿染和学徒久松之间的悲剧性恋爱为题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