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路边转身准备向里走,可就在转身的时候看见了保琳。她正在下个街角与某人告别。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认出了她的侧影、她的站姿与动作,而且我认得她那米黄色的外套以及她的帽子,帽子正是她最近帮忙设计的那款。当我站定时,她开始向我走来。而和她在一起的男人,我一点也没有认出来,但我还是看着他转身坐进车里,他的脸始终都在暗处。

保琳来到我身边,平静地微笑着,给人一丝既温暖又疏远的感觉,一如往常般刻意为之。我说:“你好,亲爱的。真巧啊!”

她拂了拂一丝不乱的头发,在我身旁站住。

“我还以为你昨晚会回来呢,”她说,“旅途愉快吗,厄尔?”

“不错。你周末也过得不错吧?”

“非常棒!骑马,游泳,读到一本好书,还见了一群最有趣的新朋友。”

我们已经走进了大楼。我眼睛往下一瞟便看到她手里提着个旅行袋。

虽然我没有看到有人在隔开公寓电话总机的高位挡板后面走动,但我听到了声音。然而,就如往常一样,没有任何迹象说明后面有人。或许这种隔离感就是保琳一开始便喜欢这个地方的原因之一吧。

大楼里有部自动电梯,现在正停在底楼。我把门打开让她先进,然后我也跟了进来并按下五楼的键。我朝街那边扬扬头。

“他是其中一个吗?”

“谁中一个?哦,你是指新朋友。是的。”

我们停在了五楼。电梯的内门自动无声地开了,保琳自己将外门推开。我跟在她后面沿着地毯大概走了十几步便到了5A房间。这个四室的小公寓里一片沉寂,闭塞的空气似乎表明屋里有些天没有人进出了。

“你们都做什么了?”我问。

“呃,我们先去了第三大道上一个叫吉尔家的地方,一个相当不错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它的。而我个人却觉得那是个无聊的地方。它类似一种考古基地和酒吧的结合体——最怪异的混合。然后我们就来来回回在街上逛古玩店。”

“哪种古玩?”

“任何我们觉得有趣的古玩。最后,我们买了幅画,确切地说,是他买的,就在大概离这儿三个街区远的店里。一件刚从垃圾箱里掏出的糟糕的旧东西——看起来就像如此,实际上是他从另一位女顾客手里诱抢过来的,那个女的也出价要买。画上除了一双手便什么也没了,是个叫帕特森的艺术家画的。”

“一双什么?”

“手,亲爱的。只是手而已。根据我的理解,它是一幅关于犹大的画。我们又去了凡·巴特喝了几杯,然后他就送我回来了,也就是你进来的地方。满意了吗?”

我看着她打开门厅的小衣橱,把旅行袋放了进去再关上,然后转向我。她的头发光彩明亮,眼睛深邃,脸庞完美而容光焕发。

“听起来是个有趣的下午,”我说,“你这个新朋友叫什么?”

“哦,只是个男的。你不认识他。他叫乔治·切斯特,做广告工作的。”

也许吧。她还说我是乔治·艾格洛波鲁斯呢。但是,我过来这边公寓的时间比她要多得多,就这点而言,或许比她男朋友还多。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有说话,而她也回望着我,有点太过刻意。我几乎要为刚刚离开的那个新的追随者感到难过了,不管他是谁。

她拿起沙发边上的玻璃酒瓶给我们倒了些白兰地,同时透过玻璃杯向我亲密地眨着眼睛,这种亲密的方式在任何场合都适用。我啜了口酒杯里的酒,再次明白世上的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冷酷无情,让人筋疲力尽却毫不值当。这是一种史蒂夫不曾有过的情绪,一种只专属于我自己的情绪。我的脑中闪过一个问题:别人是否也可能有过同样的感觉,至少偶尔有过,但那几乎不会有。我说:“至少,这次是个男的。”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她尖酸地问。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又要翻旧账了是吗?用爱丽丝的事糗我,是吗?”她的声音如蜜蜂般嗡嗡地响起。保琳就快要火山爆发了。“你总忘不了爱丽丝,是吗?”

我喝尽杯中的白兰地,伸手拿起玻璃酒瓶又倒了一杯,并故意放慢了语调,礼貌地说:“是的,你呢?”

“为什么,你这个该死的虚伪的小矮子,你究竟什么意思?”

我满意地将杯中的白兰地一口气喝掉。

“而且你也忘不了乔安娜吧?”我静静地说,“以及那个叫贝尔莱斯的女人,简,还有来自澳大利亚的女难民。鬼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你一个都忘不了,包括下一个。”

她似乎被我的话噎着了,有那么一会儿一声不吭,然后便像个攻击性动物一般跳了起来。有什么东西——我觉得是个烟灰缸——从我头上扫过,撞在墙上,溅了我一身玻璃碎渣。

“你个婊子养的,”她咆哮着,“你说!你,所有人!你们!那真是荒唐!”

我机械地伸手拿玻璃酒瓶倒酒,白兰地飞溅着进入我的杯中。我摸索着想要拿瓶塞盖上,但却似乎不能将它对上瓶口。

“什么?”我说。

她站在矮桌的另一边,一脸狂怒。

“那你和史蒂夫·哈根呢?”

我忘记了瓶塞的事情,只是凝视着她。

“什么?我什么?和史蒂夫?”

“你以为我瞎了吗?你们没去露营就以为我没看到你俩在一起吗?”

我的内心因聚集了某种又大又黑的东西而极不舒服,同时也感到震惊。我下意识地回应她:“露营?和史蒂夫?”

“别以为你一辈子不会和那个家伙结婚,别以为我不知道。继续装啊,你个婊子养的,努力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我不再是我自己。某个百英尺高的大怪物摆弄着我,使我团团转,它操纵着我的双手双臂甚至是我的声音。它抻直了我的腿,我便发现自己站了起来。我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发出拉锯般的飒飒声。

“你说这与史蒂夫有关?世界上最完美的人?和我?”

“怎么?你这个可怜的老家伙,像极了故事里的大猩猩。你怎么笨到活了这么长时间都没发现?”然后她突然尖叫起来,“别!厄尔,别!”

我用玻璃酒瓶砸向她的头,她摔倒了,跌跌撞撞地向后爬向房间的另一头。我的声音响起:“你不能这样说话。你不能这样说我们。”

“不要!哦,天啊,厄尔,不要!厄尔!厄尔!厄尔!”

我踢翻了横在我们间的桌子,向她追过去,又砸向她。她一直用可怕的声音叫着,我便又砸了两下。

然后,她躺在了地上,一动不动,身体有点扭曲。我说:“事情总得有个限度。人也就能忍受至此。”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就一直站在她边上。屋里没有任何动静,除了楼下街道传来的遥远而模糊的汽车嗡嗡声。玻璃酒瓶依然握在我手里。我举起它,看到它的底部边缘有些污迹,还有几缕头发。

“保琳?”

她平躺着,两眼看着远处某个静止不动的东西。她正假装失去知觉呢。

当看到她那美丽、光亮的头部慢慢地渗出血来,我的恐惧感不断地加深,加深,加深。她的表情一片茫然。

“哦,天啊,保琳!起来!”

我扔下玻璃酒瓶,将手伸进她的衬衣,放在心脏的位置。没有动静。她的面容毫无变化,却没有了呼吸,没有了脉搏,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她的温度和淡淡的香水味还残留着。我慢慢地站了起来。她已经死了。

我的一生造就了这个奇怪的梦。

从未有过的黑暗感和阵阵恶心翻江倒海般向我涌来。这,这具会变为腐肉的尸体突然变成了一切,变成了我们之间的一切,我所做过的一切。这个意外!

它是场意外。天啊,一场疯狂的意外!

我发现我的手上有些血迹,衬衣前面也有。裤子上、鞋上也有血点子。我环顾房间,发现我最开始在沙发上坐着的那块地方的墙上也有血点。

我需要点什么?迫切需要帮助和建议。

我走进卫生间,洗干净双手,并擦拭掉衬衣上的血迹。我意识到自己必须谨慎,谨慎对待任何东西!我用手帕垫着关上水龙头。如果她男朋友来过这里,那么上面就会留有他的指纹。如果别人来过,其他任何人来过,就会有他们的指纹了。

我回到房间,保琳仍然躺在地毯上,没有动过。我想起了玻璃酒瓶和瓶塞,便仔细地擦拭了它们,包括酒杯。然后,我伸手去拿手机,同时想起了楼下的电话总机,然后起身离开。

我再次将手帕裹在手上,像戴着手套一样,开门出去。保琳开门领我进来的。留在门把、钥匙和门框上的最后的指纹应该是她自己的。

我站在5A公寓门外仔细听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动静。整个走廊没有任何声响,紧闭的门里也未发出任何声音。在一阵因悲伤和恐惧而起的眩晕中,我明白了,在这个公寓里将不再有生命存在。于我而言,不再会有。

然而,这儿曾经生机勃勃。现在,一切都在顷刻间崩塌,转变成一种致命的、虚妄的威胁。

我悄悄地踩着走廊的地毯走下楼梯。从一楼顶上的楼梯平台,我刚好能看见电话总机处有个男人,头发灰白,有些秃顶。他没有动,如果他与平常无异,就不会动。

我悄悄地走下最后一段楼梯,跨过大厅地毯走向大门。当打开门时,我向后看了看。没有人盯着我,而且我也没有看见任何人。

我沿着大街走过几个街区,然后在某个拐角处的出租车候客处搭上了一辆出租车。我给了司机师傅一个地址,它距离我本能想去的地方有两个街区,离市郊大概一英里。

下车后,走了不一会儿便到了。这幢楼和保琳住的那幢楼一样安静。

与保琳住的地方不同的是,这儿没有自动电梯。而我也不想被人看到,不想在这种情形下被看见。走了四段楼梯后,我来到了公寓门前。按响门铃后,我突然确定没人会应门。

然而,有人应门了。

当门打开时,史蒂夫友善、睿智、略显粗糙却也紧致的脸出现在我眼前。他穿着拖鞋和长袍。看到是我后,他把门开大了些让我进去了。

“你看起来很糟糕。怎么了?”他问。

我走过他身边,来到客厅,在一把宽椅上坐下。

“我没有权利到这儿来,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他跟着我走进客厅,冷淡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天啊,我不知道。给我杯酒。”

史蒂夫倒了杯酒给我。当他说要打电话叫点冰时,我阻止了他。

“不要让其他任何人来,”我说,“我刚杀人了。”

“什么?”他等待着,“谁?”

“保琳。”

史蒂夫吃惊地看着我,然后给自己倒了杯酒,小啜了一口,仍又盯着我看。

“你确定?”

这太荒唐了!我忍住了一阵狂笑,相反,简短地告诉他:“我确定。”

“好吧,”他缓慢地开口说道,“她自找的。你三年前就该杀了她。”

我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他也在浮想联翩,紧绷的脸上明显露出冷酷的嘲笑之容。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就是个荡妇,你为何因她而苦恼?而我也明白我在想什么:我将是这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了。

“我来这儿,史蒂夫,”我说,“是因为这恰好是我最后一站。我会面对,呃,所有的事情。但是,我想——见鬼,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但是,如果说有什么是我应该做的,呃。我想或许就是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她罪有应得,”史蒂夫静静地重复道,“她就是个滑稽十足的小丑。”

“史蒂夫,别那样说保琳。她曾是世界上最温暖、最宽容的女人。”

他喝完杯中的酒,漫不经心地放下酒杯。

“是吗?那你为什么杀了她?”

“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从这里出去后,我会去找拉尔夫·比曼,然后去警察局自首,最后我想我会坐牢,甚至会被判坐电椅的死刑,”我喝完了酒并把酒杯放下,“很抱歉打扰你了。”

史蒂夫摆摆手。“别犯傻了,”他说,“别想着坐牢的事。公司怎么办?你知道当你再次卷进麻烦的那一刻公司将会发生什么吗?”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很干净,却已毁了我。我也知道我一离开或者卷入此类麻烦,公司将会发生什么。

“是的,”我说,“我知道。但我能怎么办?”

“你想抗争,还是想退出?你不是这世上第一个陷入困境的人。想好怎么办了吗?是要奋起抗争,还是要宣告失败?”

“只要有机会,我还是会奋力一搏的。”

“我想也是,否则我就太不了解你了。”

“当然,不仅是因为公司,如此庞大的公司。还有我的项上人头。我自然想保住它。”

史蒂夫一脸淡然。“当然啦。那么,发生了什么事?”

“我无法描述。我几乎不清楚怎么了。”

“试着说。”

“那个贱货!哦,天啊,不,保琳!”

“怎么了?”

“她说我,实际上她指控我们俩,但那绝对是子虚乌有。我喝了点酒,她一定也喝了些。她说了些关于我们俩的事。你能明白吗?” 

史蒂夫不为所动。“我知道她说了什么,她会那么说的。然后呢?”

“没了。我用东西砸了她的头。一个玻璃酒瓶。可能砸了两三下,也可能十下吧。是的,一个玻璃酒瓶。我已经把上面的我的指纹擦掉了。她一定是疯了,你说是吧?竟然说那样的话!她有时候就是个脾气暴躁且口无遮拦的粗俗之人。史蒂夫,我以前跟你说过吗?”

“没那个必要。”

“所以,我杀了她。我之前从未动过这念头。老天啊,就在杀她的三十秒前我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真搞不懂!而且公司也陷入了麻烦,真正的麻烦。我跟你说过吗?”

“说过了。”

“我不是指这件事。我指的是卡尔、韦恩,还有——”

“你跟我说过了。”

“呃,今天的晚餐让我确定公司真的有麻烦了。再加上现在这事。哦,天啊!”

“如果你想保住整个公司,你就得先保住自己的人头以及你的胆量。尤其是胆量。”

在过去的五十年里,我头一次眼里突然噙满了泪水。这是件很丢脸的事情。我几乎看不清史蒂夫了。我说:“不用担心,我不会失去胆量的。”

“那就好!”史蒂夫语气平静地说,“现在我想听听细节。谁看到你进了那个地方——保琳的公寓?门卫在哪儿?电话总机的接线员在哪儿?谁送你到那儿的?谁接你离开的?我想知道发生的所有的该死的事情:她对你说了什么以及你对她说了什么,她做了什么事情以及你做了什么事情,今晚去保琳那儿之前你人在哪儿。还有,我得去弄些干净的衣服给你换上。你衬衣和裤子上有血迹。然后我来处理它们,而你继续说。”

“好吧,”我说,“我在韦恩家吃晚餐。他们似乎除了谈论贾诺斯集团一团糟之外便无话可说。天啊,他们是有多么喜欢看到我深陷困境啊,就不曾想过谈谈除此之外的事情。”

“跳过这段,”斯蒂夫说,“直奔主题。”

我告诉了他我离开韦恩家后,比利是如何送我到保琳公寓的。

“我们无须担心比利。”史蒂夫说。

“天啊,”我打断他,“你真的认为我可以侥幸逃脱吗?”

“你告诉我说你已经擦掉了玻璃酒瓶上的指纹了,不是吗?你以为自己当时是在做什么呢?”

“我是下意识擦的。”

史蒂夫摆摆手以示这个争论到此为止。

“继续说。”

我把余下的经过全都告诉了他。我怎么看见那个陌生人离开保琳的,我们怎么在她公寓里发生争吵的,她对我说了什么,我对她说了什么,然后又发生了什么,尽可能地回忆起来并将其描述出来。

最后,史蒂夫对我说:“呃,一切看起来都没事,除了一个。”

“什么?”

“那个看见你和保琳进入大楼的家伙。除了他以外,就没有人看见你进去了。他是谁?”

“我告诉过你,我不知道。”

“他认出你了吗?”

“我不知道。”

“世界上唯一一个看见你进入保琳公寓的人,而你却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否知道你或者认识你?”

“是的,是的,是的。怎么了?这很重要吗?”

史蒂夫不可思议地瞟了我一眼。他慢慢地找出一根烟,慢慢地拿出火柴,点上烟。他吸了两口,仍然动作缓慢且若有所思地把火柴吹灭并扔掉。然后,在故意吐出第三大口烟后,他转向我说:“你说对了!我想听发生在那儿的所有事情就是为了得知那个家伙。”他把烟灰弹到烟灰缸里。“所有的事情。你或许不知道,但他是我们整个计划的关键。事实上,厄尔,他会引起不同的结果,恰好是颠覆整个计划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