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马克斯·德曼特在这个骑兵团已经服役了三年。

他住在城外的南郊,那里有一条乡村大道通向两座公墓,一座旧墓和一座新墓。军医和这两座公墓的管理员很熟。他每个星期都要去几次,去祭拜死者,那些早已远去的和那些还未被遗忘的死者。他有时会在墓地逗留很久,并不时地用佩剑敲打墓碑,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是一个怪人,一个好大夫,人们常这样说。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军医。他和团部军官们没有任何私交,只有公务交往时,他才会出现在伙伴们中间。现在,公务上的事情越来越多,他不得不更多地与同伴们相处。论年龄和服役年限,他早就应该升为司令部的上尉军医。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高升,他自己也不明就里。

“不如意事常八九!”这是上尉泰特格尔的口头禅。

“不如意事常八九!”大夫也经常这样安慰自己。

“生活道路上总会有一些不顺!”他对特罗塔说,“我一生都不顺。要是命运眷顾我的话,我早就成了一名出色的维也纳外科医生助理,也许还会成为教授。”

在他灰色的童年时代,维也纳外科医生这个伟大的名称像金色的太阳一样照耀着他幼小的心灵。当一名维也纳外科医生是他从小的志向。他的家乡是位于皇朝帝国东部的一个边境小镇,祖父经营一家小酒馆,是一个虔诚的犹太人。父亲在地方后备部队服役了十二年,退役后到边境附近的一个小城邮局当了一名中级职员。他还清楚地记得,他的祖父白天一直坐在边境小镇小酒馆的大门口,他那长长的银灰色的大胡须盖住了他整个胸脯,一直拖到他的膝盖处;周围到处都弥漫着粪肥、牛奶、干草和马的气味。他坐在小酒馆前面,俨然是酒店王国的国王。小镇的农民会每周一次到镇上赶集,当他们赶着马车从集市返回时都会光顾他的酒馆。老人家站起来,杵在那儿像一座大山似的。他耳朵有点聋,那些矮个子农民不得不仰起身子,将两只手凑在嘴边,大声吆喝着点酒。他一个劲地点头,表示他明白了。他把满足顾客的愿望当作是施恩于他们,好像农民们不是在用硬币支付这些恩惠似的。

他亲自用有力的大手解下马具,把马牵进马厩。几个女儿在低矮宽敞的店堂里给客人们端送烧酒和又干又咸的豌豆,他则在马厩帮着喂马,一边喂马一边不停地唠叨。星期六,他虔诚地钻进犹太经书里,银须几乎盖住了半页白纸黑字。如果他能预料他的孙子将来会全身戎装地周游世界,或身穿制服坐在办公室里,那他一定会诅咒自己的老迈,痛骂不肖子孙。他的儿子,即德曼特大夫的父亲,也就是那个邮局中级职员,只是出于孝心才忍住了憎恶之情。从祖辈手上传下来的小酒馆不得不移交给女儿和女婿去经营,男性后辈直到最遥远的将来注定要当公务员、知识分子、职员和傻瓜。直到最遥远的将来?其实这不符合事实!军医就没有孩子。他也不想要孩子,因为他妻子……

每每想到这里,德曼特大夫的思绪就会停顿。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一生忙忙碌碌,希望能挣些额外收入。父亲下班后常常到小咖啡馆玩塔罗牌,每次都输,赌债缠身。他打算让儿子读完四年中学就去邮局谋一个职员的位置。虽然他的平民生活乱糟糟的,但他从部队带回来的所有物品都出人意料地保存得井井有条。他的制服,一个“满期服役军需下士”的制服,连同制服袖口上的金角、黑裤子和步兵帽一起挂在衣橱里,就像一个活人躯体被硬生生地分成了三段。他每个星期都要把制服上的纽扣擦拭得锃亮,也会把黑色弯佩剑上的波纹把手擦拭得光亮。佩剑就斜挂在墙上的第二颗钉子上,就在那张从来没用过的办公桌上方,金黄色的缨子一晃一晃的,看到它,人们就会想起那些沾满灰尘的含苞待放的向日葵。“如果你那时不来找我,”父亲常对母亲说,“我准会参加考试,也许现在当上军需上尉了。”

每逢庆祝皇帝的诞辰,邮局职员德曼特就穿上他的制服,戴上一顶红帽子,佩上一把军刀。这一天他不会去玩塔罗牌。每年的这一天,他总要发誓戒掉赌瘾,不再欠债。他总会喝得酩酊大醉,深夜才回家。他在厨房里抽出军刀,指挥着整整一个团的士兵。盆钵是排,菜碟是士兵,食盘是连,西蒙·德曼特是上校,是弗兰茨·约瑟夫一世的现役上校。母亲不得不戴上尖顶软帽,穿上多褶睡裙和宽松的小上衣,走下床去安慰一下丈夫。

有一天,也就是庆祝皇帝诞辰的第二天,死神降临到他的床上。他死得平静,没有痛苦,葬礼也很隆重。所有的邮局职员都为他送葬。死者曾经为皇帝尽忠,他作为一个丈夫的楷模永远留在遗孀的记忆里。已故德曼特的军服和邮局制服依然整整齐齐地挂在衣橱里,母亲用樟脑、毛刷和桐油将它们保存得完好无损,看上去就像两具木乃伊。每当打开衣橱,儿子都以为他看到的是已故父亲的两具尸体并列在一起。

他立志要当一名医生。出去上课每月只有少得可怜的六个克朗n,皮靴都穿破了。碰上阴雨天,镇上富人家里就会留下他匆忙的足印。皮靴的后跟断了,足印也变大了。后来,他终于毕业了,成了医务人员,贫困却仍然像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投入了军队的怀抱。七年,这是吃的七年,喝的七年,穿的七年,避难的七年,七年,漫长的七年!他成了一名军医,至今还是一名普通的军医。

光阴似箭,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人生的再一次决断,就已经成了一个老头。他娶了伊娃·克诺夫马赫小姐为妻。

这时,团部医生德曼特又一次中断了他的思绪,起身回家了。

夜幕已经降临,各个房间里射出清冷的灯光。

“老爷子来了。”勤务兵向他报告说。

老爷子,那是他的岳父,克诺夫马赫先生。

此刻,他正从盥洗室出来,穿着柔软的长印花睡衣,手里拿着一把剃须刀,刚刚刮过的面颊红通通地散发出一股香水味。他面带笑容,给人以亲切感,灰白的山羊胡子几乎把他的脸分成了两个部分。

“亲爱的马克斯!” 克诺夫马赫说。他小心地把剃须刀放到一张小桌子上,伸出双臂,敞开睡衣,他们互相拥抱,很随意地相互礼节性地吻了吻,随后一起走进书房。

“来杯酒吧!” 克诺夫马赫说。

德曼特打开柜子,看了看柜子里面的几个酒瓶,转过身来说:“我对酒不在行,我不清楚你喜欢哪种酒。”他不会喝酒,但却弄回了各种各样的酒,正如一个没有文化的人在家里置办图书馆。

“你到现在还不会喝酒吗?” 克诺夫马赫先生说,“你有梅子烧酒、亚力酒、朗姆酒、白兰地、龙胆甘露酒和伏特加吗?”他连珠炮似的问道,这与他的身份极不相称。他站起身来,迅速地朝柜子那边走去,睡衣的下摆左右晃动。他非常有把握地从一排酒中取出了一瓶。

“我本想对伊娃来个突然袭击,给她一个惊喜!” 克诺夫马赫先生说,“我得说说你,亲爱的马克斯,你整个下午都不在家,而我……”说到这里略微停了一会儿,然后说,“而我在这里却碰到了一个少尉,一个混蛋!”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马克斯·德曼特回答说,“是我入伍以来交上的唯一朋友,他是特罗塔少尉,一个挺好的人。”

“一个挺好的人!”岳父重复了一遍,“比如说,我也是一个挺好的人!说真的,假如是我的话,我决不会让你和一个漂亮女人单独待上一个小时,即使你对她并不那么好。” 克诺夫马赫把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合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又说了一声:“并不那么好!”

军医脸色苍白。他摘下眼镜,擦了好久,想借此把周围的世界模糊掉,在这层雾霭中穿着睡衣的岳父成了一个硕大模糊的白影。擦完眼镜后,他并没有立即戴上,只是把它拿在手里,对着雾霭说:“亲爱的爸爸,我根本没有理由怀疑伊娃或者我的朋友。”

军医迟疑地说出这句话,听上去连他自己也觉得十分陌生,仿佛是从哪本古书中引用的套语,或者是某个早已被遗忘的剧本里的台词。

他戴上眼镜,老克诺夫马赫的身影立刻清晰地呈现在大夫面前。此时,他刚才说的那句套话似乎已跑到九霄云外去了。那句话肯定是违心的,对此,他的岳父一定和他一样清楚。

“根本没有理由!” 克诺夫马赫把女婿的话重复了一遍,“可我有理由!我了解我的女儿!你并不了解你的妻子!我也了解少尉一类的老爷们!总而言之,我了解这些男人!我这么说不是想说部队的坏话,只是就事论事。我妻子,也就是你的岳母,当她还年轻的时候,我有很多机会认识那些年轻的男人,包括穿便服的和穿制服的军官们。是的,都是些可笑的人,你们,你们,你们这些……”

他要找一个能够把他的女婿和那些笨蛋都囊括进去的名称。他想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因为他聪明、富有、有名望,但没受过高等教育。的确,近几天,有人准备给他弄个商业顾问的头衔。他为未来编织了一个甜蜜的梦,梦见了捐款,一笔巨额的捐款,其直接好处就是得到一个贵族头衔。如果取得了匈牙利国籍,那么他很快就能成为一个贵族。在布达佩斯生活并不会很艰难,倒是那些知识分子会给他制造麻烦,都是些说空话的人,地地道道的笨蛋!他自己的女婿就让他很不痛快,如果他和女儿这时候闹出什么丑闻,那他的商业顾问头衔就会泡汤。他不得不自己亲自出马,看看情况是否正常。

“亲爱的马克斯,我不得不及时地把真相告诉你!”

军医不喜欢这句话,无论如何他不愿意听到事实真相。是啊,他对妻子就和岳父对女儿一样了如指掌!可是他爱她,无可救药地爱她!在奥洛莫乌茨有个地方官赫尔达尔,在格拉茨有个地方法官莱德勒,都曾和自己的妻子有过暧昧的关系,不过他们都不是他的军官伙伴,这得感谢上帝,也得感谢他的妻子。他要是能离开军队就好了!他的生活总是危机四伏,他有好几次打算向岳父建议……现在他又想这么做了。

“我知道,”他说,“伊娃的处境有危险,一直这样,好几年了。她很轻浮,令人惋惜,但她毕竟没有出格,”他停了一会儿,接着又说,“没有出格!”他说这句话时强压住了多年来的困扰。他宁愿排除自己的困扰,而选择相信自己妻子的忠诚。“绝对没有!”他非常自信地大声说道,“不管怎么说,伊娃是个正派的女子!”

“是这么回事!”岳父证实道。

军医继续说道:“可是我俩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生活了。你知道的,我对现在的职业不太满意。如果我离开军队,我会在哪儿呢?也许我会在社会上谋得一个很体面的差事,伊娃的虚荣心也会得到满足,因为她爱慕虚荣,真可惜!”

“这继承了我的基因!” 克诺夫马赫颇为得意地说。

“她不满意,”军医接下去说,岳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她不满意,想找一些乐子。我不能生她的气。”

“你应该亲自陪她!”岳父打断他的话说。

“我——”德曼特大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默默地盯着酒杯。

“嗯,喝一杯吧!” 克诺夫马赫鼓励道。他站起身,取了一个杯子,斟满了酒。他的睡衣又敞开了,可以看见他那毛茸茸的胸脯和隆起的大肚子,肚皮和他的脸颊一样红润。他把酒杯凑近女婿的唇边,马克斯·德曼特终于喝了一口酒。

“还有些其他原因,逼得我不得不放弃这里的差使。我刚入伍时,两只眼睛的视力都很好,现在一年比一年糟糕。如果不戴眼镜,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早该打报告离开军队。”

“是吗?”克诺夫马赫问。

“靠什么……”

“靠什么生活呢?”岳父跷着二郎腿,他突然冷得直打哆嗦,赶忙把睡衣裹好,两只手紧紧抓住脖子旁边的衣领。

“是的,”他说,“你认为我还要管你们的生活吗?你们结了婚,我给你们的补助费——我还记得——每月有三百克朗。不过,我懂的,我懂的!伊娃需要很多钱,她以后还会需要很多钱。你也要花钱,我的孩子!”他变得善解人意,“是的,我亲爱的、亲爱的马克斯!现在光景不比从前了!”

马克斯沉默不语。克诺夫马赫觉得已经占了上风,于是又把睡衣敞开了一些。又喝了一杯,但他的头脑依然清醒。他清楚他的酒量,这些笨蛋!他这个女婿比另一个女婿(也就是伊丽莎白的丈夫)毕竟要好些,两个女儿每个月要花他六百克朗。这个数字他可记得清清楚楚。万一军医日后成了瞎子——他端详了一会儿那副闪光的镜片——也应该能看好他的妻子!这对于眼睛近视的人来说也不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现在几点了?”他问道,语气很亲切,很和善。

“马上七点!”大夫说。

“我进去取衣服了!”岳父利索地站起身,点点头,踱着稳重而缓慢的步伐走了出去。

军医坐着没有动。他深谙墓地上的孤独,也饱尝了家里的孤独,这异乎寻常、充满敌意的孤独充斥着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那神情好像这不是他第一次喝酒似的。得把事情处理好,他思忖着。

他决定和妻子好好谈谈。他走进了过道。

“我太太在哪里?”

“在起居室!”勤务兵说

敲门吗?大夫迟疑着。不,他心硬如铁。他按下门把手,把门打开了。妻子正在穿衣镜前,只穿了一条蓝色的短裤,手里拿着一个粉红色的粉扑。“啊呀!”她叫了起来,赶忙把一只手放到胸脯上。军医在门口停下来。

“是你?”妻子问道。这是一句询问,听上去却像是一声呵斥。

“是我!”军医用坚定的声音回答道。他觉得仿佛是另一个人在说话。此刻,他戴着眼镜,但却像是对着雾霭说话。

“你父亲,”他开口道,“告诉我,特罗塔少尉下午来过!”

她转过身子,穿着蓝色的短裤,把拿在手上的粉扑当作武器似的对着丈夫说:“你的朋友,特罗塔是来过这里!爸爸来了,你见过他了?”

“刚才见过!”军医说。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认输了。

两个人沉默不语。

“你为什么不敲门?”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我想让你高兴高兴!”

“你可吓了我一跳!”

“我—”军医没有说下去。他本想说,我可是你的丈夫啊!

但是他说出来的却是:“我爱你!”

他确实爱她。她站在那里,穿着蓝色的小短裤,手里拿着粉红色的粉扑。他多么爱她。我一定是吃醋了,他想着。他说:“我从不喜欢别人到我家里来,何况我还不知情。”

“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妻子说,然后又站到镜子前去,慢慢地扑起粉来,扑了一层很厚的粉。

军医走近他的妻子,抓住她的双肩。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两只毛茸茸的褐色的手搁在她白嫩的肩头上。她笑笑,他从镜子里看得很清楚,那是麻木的笑。

“要诚恳。”他哀求道,仿佛他是以两只手跪在她的肩上。他立刻意识到此时的她是不诚恳的。

“要诚恳,求求你!”他又说了一句。

他看到她用两只苍白而灵巧的手松开太阳穴边上的金发,这是一个多余的动作。妻子这种毫不在意的态度使他更为激动。她瞟了他一眼,那是一种空洞、冰冷、呆滞、转瞬即逝的目光。我多么爱她,军医还在想。我为她痛苦,而我还是深深地爱着她。

他问道:“我整个下午都没在家,你惦记我吗?”

她转过半个身子,整个人看上去像个没有生命的物体,是个由蜡和绸衣制成的模特。黑长睫毛下有一对晶莹的明眸,一道道寒光从那儿反射出来,让人不寒而栗。她那纤细的手贴在短裤上,就像绣在蓝底绸布上的白色小鸟。

她拉长了声调说:“我从来没有惦记过你!”声音低沉,他记得她从不曾用这样的声调说话,而此刻似乎有一块冰从她胸腔里迸了出来。

他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也不看妻子一眼。他把两张椅子推开,似乎有许多东西挡在他前面,必须把它们全部推开,也许连同这四堵墙都应该推倒,用脑袋顶破天花板,用脚踩穿地板。叮叮当当的马刺声传到他的耳朵里,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仿佛从另外一个人身上传来的。

他满脑子只装着一个词。这个词在脑海中来回地呼啸着,不停地盘旋着—“完了,完了,完了!”

这是一个小小的词,它敏捷、轻如鸿毛,但又沉重如泰山,它就这样在他的脑海中不停地打转。他的步子越来越快,思绪也越来越快。

突然,他停止了走动。“这么说,你不爱我喽?”他问道。他确信,她是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她一定会保持沉默的。

可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不爱!”她把头稍稍抬起,冷漠无情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又说了一句:“你喝醉了吧?”

喝醉了吗?也许吧,我唯愿自己是醉了!他像是在履行义务似的装成一副醉酒的样子说:“噢,哈哈!我明白了!”按照他模糊不清的想象,一个醉汉在这种时刻都得用这种词和这种声调唱着说。于是,他唱起来了。他还补充一句:“我—要—杀—死—你!”他说,一字一顿地说。

“你杀了我吧!”她喊道,声音清脆响亮,与平时没什么两样。她倏地站了起来,右手拿着扑粉。她摆动着两条细长而滑溜的大腿,这使他突然想起摆在时装展览馆玻璃橱窗里那些女模特儿的虚假肢体。他不再爱她了,他不再爱她了。此刻,他心里顿生出一股恨意,一股敌意,一股愤怒。它们瞬间就已经深深地驻扎在他心里。他把一个小时以前思索的话大声说出来了:“要把事情处理好,我一定要处理好这件事!”

她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得很响亮,也很夸张。他从来没听到她这样笑过。一股不可压抑的欲望使他全身的肌肉膨胀起来,高度近视的眼睛也变得明亮起来。一定要让她瞧瞧,他能够处理好这件事。

他说:“我叫岳父陪着你!我去找特罗塔!”

“去吧,只管去吧!”妻子说。

他走了,出门前他破天荒地再次回到书房喝酒,就好似去见一位神秘的朋友。他喝了一杯又一杯,一连喝了三杯,然后迈着大步离开了家,皮靴上的马刺依然发出叮当的响声。他走进军官俱乐部。问传令兵:

“特罗塔少尉先生在哪儿?”

特罗塔少尉不在俱乐部。

军医踏上了那条通向营房的笔直的乡村大道。今夜残月,但月光依然皎洁,犹如皓月当空。大道上毫无声息。大道两旁的栗子树已是光秃秃的。它们投下的阴影细长而干枯,在凸起的大道中央投射出一张乱糟糟的网。德曼特的脚步声听起来让人感到又硬又冷。他现在是要去找特罗塔少尉。循着月光,远远地看见偌大的营房围墙。他径直朝它走去,朝那个“敌堡”走去。空中传来冰冷而枯燥的晚点名号声。德曼特大夫迎着号声大步走去,仿佛要踩碎这无边的冰冷和枯燥。

过不了一会儿,特罗塔少尉就会出现。少尉乌黑的身影离开了营房的白色围墙,向着大夫一步一步地走近。还有三分钟,他们就可以碰面了。

此刻,他们已是面对面地站着。少尉向他敬礼。

德曼特大夫说:“您今天下午在我家和我妻子待在一起吗,特罗塔少尉?”声音听起来生疏又冷淡。

这句问话在碧蓝透明的天空下回响。几个星期以来,他们相互用更亲昵的称呼“你”,是的,相互称“你”。而现在他们就像仇敌似的面对面地站着。

“今天下午我去看过您妻子,军医德曼特先生!”少尉说。

德曼特大夫向少尉靠近一些:“您和我妻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少尉先生?”

卡尔·约瑟夫沉默不语。在这个大千世界似乎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花上几十年的时间也无济于事,仿佛人类的语言已经枯竭,永远地枯竭。心脏在急速地跳动,无情而沉重地敲打着肋骨。口腔里的舌头也似乎麻木了,干涩而坚硬,无法动弹。一股巨大的可怕的空虚感侵袭着他的大脑。一股莫名的危机感就像无边的黑暗一样正在吞噬他。他正处于这样一个巨大的危险黑洞,周遭是无底的深渊。

从冰冷明亮的远方传来了德曼特大夫严厉而冷酷的声音:“请您回答我,少尉先生!”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群星闪烁,皓月当空。

“请您回答,少尉先生!”

是的,卡尔·约瑟夫必须回答。他极力鼓起身上仅存的那么一丁点儿勇气。一个苍白无力的句子从他那轰鸣的大脑空洞里蜿蜒而出。少尉一个立正,两只脚跟啪地碰在一起—一半是出于军人的本能,一半是为了听见某种声响—叮当的马刺声,稍稍平复了一下他的情绪。他用极为低沉的声音说:“军医先生,我和你太太之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寂静,又是死一般的寂静。群星闪烁,皓月当空。德曼特大夫没有再说什么。透过冰冷的镜片,他紧盯着卡尔·约瑟夫。少尉将声音压得更低说:“什么也没发生,军医先生!”

他一定是疯了,少尉想。要不就是什么东西破裂了,是的,已经破裂了。他仿佛听到了一阵干枯的裂成碎片的声音。“背信弃义”这几个字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曾经读过这个词语。“友谊破裂”,不错,这就是友谊破裂!

少尉突然意识到,几个星期以来军医一直是他的朋友!他们天天见面。有一次,他随军医去了公墓地。在坟墓之间散步时,军医对他说:“有这么多死人。你没感觉到我们离不开死人吗?”

“我是倚仗祖父的光环生活。”特罗塔说。一提起祖父,他脑子里就出现了挂在父亲书房里索尔费里诺英雄的肖像,它就挂在墙壁上那个昏暗的地方。

是的,和少尉在一起时,德曼特大夫萌生了某种兄弟情谊。这种兄弟情谊像一小团火焰从德曼特大夫心里迸出来。

“我的祖父,”军医说,“是个犹太老头,大高个儿,一脸银须。”

卡尔·约瑟夫好似看见了那个长着银须的高个犹太老头。他们是孙子,他们都是孙子。军医一跨上马背,他那又矮又瘦的身材就显得特别滑稽可笑,比步行时显得更加矮小。马把他驮在背上如同驮了一小袋燕麦。卡尔·约瑟夫骑在马上也是这样寒碜。他如同一面镜子一样了解自己。全团只有两个军官经常遭到别人的背后议论:德曼特大夫和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全团就他们两个人,一对挚友。

“你敢发誓吗,少尉先生?”大夫问道。

特罗塔没有回答,他伸出一只手。

大夫说了声:“谢谢!”便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一同从乡村大道往回走,十步,二十步,谁都不吭一声。

军医突然开口说:“请你不要见怪,我喝醉了。今天我岳父来了,他看见了你。她不爱我,她不爱我。你明白吗?”

“你很年轻!”过了一会儿,军医说道,仿佛是在讲毫无意义的话,“你很年轻!”

“我理解!”卡尔·约瑟夫说。

他们并肩而行。马刺叮叮当当,佩剑在身上擦来擦去,镇上淡黄色的灯光在亲切地召唤着他们。他俩都希望能够这样肩并肩地走下去。俩人都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但谁也没开口。一句话,一句话很容易说出来的,但谁都没有开口。这是最后一次,少尉想,我们这是最后一次并肩走路吧!

他们来到了小城门口。进城之前,军医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我说这事并不是为了我妻子,”他说,“这已经不重要了!我和她已经了结了,这是为了你!”

他等待对方回答,但心里清楚这种等待是徒劳的。

“行了,谢谢你!”说得很匆忙,“我还要到俱乐部去,你去吗?”

不,特罗塔少尉今天不打算去俱乐部。

“晚安!”说完他便转过身,朝营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