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信录

白厅街113号

达连湾,康涅狄格州

美利坚合众国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三日

曼努埃尔·加西亚

圣若泽大街120号

里约热内卢

巴西,

南美洲

亲爱的曼努埃尔:

我猜,当你看到这封信上的美国地址时,就已经知道这是封什么信了。黑板上,你的名字列在那个我们可以选择通信的、南美洲高中学生的名单上。我是选了你名字的那个人。

或许我应该告诉你一些关于我自己的事情。我是个正在度过自己第十四个人生年头的女孩,今年是我高中的第一年。很难准确地描述我。我很高,身材不是很好——那是因为长得太快的缘故。我的眼睛是蓝色的,然后,我不太清楚你对我的头发颜色怎么看——除非你也会叫它“浅棕色”。我喜欢打棒球,还喜欢做科学实验(比如使用“化学实验成套器具”[52]),以及读各种各样的书。

我长这么大,一直都想去旅行,不过我去过离家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新罕布什尔州的朴次茅斯而已。不久前,我想了非常非常多关于南美洲的事情。自从在名单上选下你的名字以后,我也想了非常非常多有关于你的事情,想象你长得什么样子。我看过里约热内卢的海港照片,于是,我就能在脑海中看到你走在阳光下的海滩上。在我的想象中,你有着清澈的黑眼珠,棕色的皮肤,以及黑黑的带卷儿的头发。我一直都为南美人感到疯狂,其实我一个都不认识。我一直希望能把南美洲走个遍,尤其想去里约热内卢。

既然我们要成为朋友,并且互相通信,我想,我们就应该马上彼此了解一些比较严肃的话题。最近我想了很多很多关于人生的事情。对于我们为何要来到这个地球上,我进行了彻底的深思。我已决定不去相信上帝,但从另一方面而言,我也不是个无神论者。我认为,万事万物的存在必定有个什么原因,生命本身也不是徒劳无益。当死去的时候,我想——我相信灵魂上是会有某些事情发生的。

我还没很明确地决定以后会去做些什么,这件事使我感到担心。有时,我认为我要去做一名极地探险家,另外一些时候呢,我计划去当一名报社新闻记者,进而成为一名作家。曾经在好几年的时间里,我都希望能成为一名演员——尤其想成为一名悲剧演员,像葛丽泰·嘉宝那样,演一些悲情角色。然而,在这个夏天里,我参与了一场《茶花女》的演出——茶花女是由我来扮演的,那是一个糟透了的失败表演。演出在我们的车库里进行,我不太好跟你解释清楚,这究竟是一次多么糟糕的失败。总之,现在我想得最多的是如何给报纸写通讯稿,尤其是关于海外通信的。

我并不感觉自己跟其他高中新生一样,我觉得我跟他们是不同的。当我同别的女孩一道消磨周五晚上的时光时,她们能想到的全部点子,就是在附近的那家药店门口“偶遇”某人,诸如此类。在夜里,我们躺在床上,当我提出某个严肃话题时,她们很可能就会睡死过去。她们压根儿就不怎么关心海外风情。我可并不是那种非常不合群的人——不是那样的,我只不过是对其他高中新生不太亲热,而她们对我也并不热络。

曼努埃尔,在写这封信之前,我想了你很长时间呢。并且,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我们之间可以相处得很融洽。你喜欢狗吗?我有一条万能梗[53],名字叫托马斯,它是条“从一而终犬”[54]。我感觉我好像已经认识你很长时间了,我们能一起讨论各种各样的事情。我的西班牙语[55]不怎么好,这自然是因为现在只是我开始学西班牙语的第一个学期。不过,我打算要努力去学,这样,在我们见面时,就能弄清楚对方到底说了些什么了。

我想了很多很多事。你明年夏天来跟我一块儿过暑假吗?要是能来的话,可真太棒了。我的脑海中还有其他计划。或许明年,在我们一道旅行之后,你可以待在我家里,在这儿上高中。而我则同你交换,去你家住着,去上南美洲的高中。怎么样?这计划打动你了吗?我还没跟我的爸妈说这个,因为我想等你赞同这个计划以后再说。我极为期待你的回音,然后就可以知道是否我是对的,就可以知道我们关于人生和其他事情的想法是否真是如此相似。你可以给我写任何你想写的东西,就跟我之前说过的一样,我觉得我已经非常了解你了。再会了,并且——给你所有可能的美好祝愿!

你那饱含深情的朋友

赫琦·埃文斯

又及:我的名字实际上是赫丽埃塔,但是家里人还有邻居全都称呼我赫琦,因为赫丽埃塔听起来太娘娘腔了。我把这封信用航空寄,那样它将更快地到你手上。再次对你说,再会!

白厅街113号

达连湾,康涅狄格州

美利坚合众国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曼努埃尔·加西亚

圣若泽大街120号

里约热内卢

巴西,

南美洲

亲爱的曼努埃尔:

三个星期已经过去了,我期盼今天会有一封来自于你的信。但很有可能的是,邮递工作所需的时间远比我所估计的要长——尤其现在还是战争时期。我读了全部的报纸,了解世界局势,在心中虔诚地祈祷。我不曾想过,在你给我回信之前,我还会再给你写信。但是,就跟我说过的一样,在这些天里,东西抵达国外肯定要花很长时间。

今天我不在学校。昨天早上,当我醒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是散了架,身体肿胀发红,看起来至少是起了小疹子吧。不过,医生来看过以后告诉我,这是荨麻疹。我吃了药,然后就卧病在床了。我在学习拉丁语,因为我这门课的成绩处在及格线边缘。这些荨麻疹消掉后,我会很高兴的。

在第一封信里,我忘了一件事。我认为,我们应该交换照片。你有你自己的照片吗?如果有的话,请寄过来,因为我确实想要确认一下,你是否长得跟我想象中的一样。我随信附上一张快照。在角落里抓痒的狗是我的狗儿托马斯,背景里的房子就是我们家。阳光照进我的眼睛里了,所以照片上我的脸才会像那样皱成一团。

前些天我正在读一本十分有趣的书,是有关灵魂轮回的。意思是说,也许你并非偶然读到这个,因为你有过很多次生命,在某个世纪里你是一个人,在之后的世纪里你又是另一个人。这非常有趣。我想这个想得越多,就越相信这是真的。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呢?

有一件事我一直以来都觉得难以明白,怎样会这儿是冬天的时候赤道线下面却是夏天呢?当然,我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但同时它的奇特一直使我备受触动。当然,你是习惯这个的。我不得不一直刻意记住,此刻你那儿是春天——即使现在是十一月份。当这儿草木凋零、炉火熊熊的时候,里约热内卢才正在开春。

每天下午我都在等邮差。我有种很强烈的感觉,或者说是某种预感,在这个下午或者明天会收到你的信。邮递时间肯定比我估计的要长,即使是投航空信也一样。

你那饱含深情的

赫琦·埃文斯

白厅街113号

达连湾,康涅狄格州

美利坚合众国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曼努埃尔·加西亚

圣若泽大街120号

里约热内卢

巴西,

南美洲

亲爱的曼努埃尔·加西亚:

我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还没有收到你的回信。你没收到我的两封信吗?班里很多其他人,很早以前就收到了来自南美洲的回信。自从我开始跟你通信之后,差不多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最近我意识到,或许你没有办法在你那儿找到一个懂英语的人,不能将我所写的内容翻译过来。但是,我却认为,你应该能找到某个那样的人。再说,无论如何,名字列在那个名单上的南美人,显然应该是正在学英语的吧。

或许两封信都丢了。我知道有时邮递工作也会出纰漏,尤其因为现在还是战争期间。不过呢,我认为,即使一封信丢掉了,另一封怎么也该安全到达的呀。我真是无法理解。

但也可能有一些我所不知道的原因吧。或许你在医院里,病得很厉害,又或许你全家已经从上一个地址搬走了。我可能很快就能拿到你的来信,这样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如果真有一些像那样的差错存在的话,请不要认为我会因为没有很快收到信而对你生气。我仍旧非常真诚地希望我们能够成为朋友,继续我们的通信。因为我总是为海外国家还有南美风情感到疯狂,并且我对你的好感仍然一如既往。

我很好,并且希望你也一样。在一次为了穷人筹集善款的圣诞节公益抽奖中,我赢了一盒五磅重的雪莉糖礼盒。

请你一拿到信就回信,解释一下到底是怎么了,否则我还真弄不清发生了什么。望保持联系。

你诚挚的

赫琦·埃文斯

白厅街113号

达连湾,康涅狄格州

美利坚合众国

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日

曼努埃尔·加西亚先生

圣若泽大街120号

里约热内卢

巴西,

南美洲

亲爱的加西亚先生:

我总共给你寄了三封信,带着满满的善意,并期盼你能够按照预定,完成你在美国与南美洲学生通信计划中所应履行的任务。班上几乎所有其他人都已经收到回信了,有些甚至还得到了象征友谊的礼物——即使他们并不怎么为海外风情而疯狂,就像我那样。我每天都期待着收到信,并且一心认为你是毫无过错的。但是现在,我意识到自己是犯了一个怎样致命的错误。

我想知道的只是,如果你并不希望履行自己应该履行的任务,为什么要把你的名字放在名单上呢?我现在想说的就是:如果那个时候已经知道现在才知道的这种情况的话,我肯定会选择另外某个南美人。

你真诚的

赫琦·希尔·埃文斯

又及:我不会再浪费宝贵的时间来给你写信了。

 

马奥尼先生与艺术

他是个大块头的男人,一位承包商,并且还是那个娇小伶俐的马奥尼夫人的丈夫——那女人在俱乐部与文化事务方面可是相当活跃。马奥尼先生这个精明的生意人(他有一家制砖厂和一家刨削成材厂),在艺术家马奥尼夫人的调教下,被强制灌输了温驯友善的思想。马奥尼先生被训练得很好,他已经习惯于谈论“保留剧目”,在听讲演和音乐会时露出合适的、带着温和悲凉感的表情。他能谈论抽象派艺术,甚至还参与了两场小的剧场表演,一次扮演男管家,另一次则饰演一个罗马士兵。马奥尼先生,努力训练自己,却多次受到警告——他怎么能给他们带来那样的耻辱呢?

那晚的钢琴演奏者是何塞·伊图尔维[56],这也是这个季度的第一场音乐会,一场狂欢之夜。马奥尼家在推动“三艺联盟”这事上竭尽全力。马奥尼先生仅凭一己之力,卖掉了超过三十张当季票——卖给生意场上的点头之交,卖给闹市区的家伙们。他称这场计划中的音乐会是“社区的骄傲”,是“一种文化上的必需”。马奥尼家贡献出自家轿车的使用权,并且举行了一场露天聚餐会,专门款待那些订票人——三个一身白衣的非白人孩子端着小点心,他们新盖的都铎式屋子还装点一新,为这次大事件披花戴锦。马奥尼家赢得了艺术文化赞助商的地位。

那个致命夜晚的开场,丝毫没有将要到来的事情的征兆。马奥尼先生淋浴的时候唱着歌,精心仔细地穿着衣裤。他从达夫的花店里搞来了一朵兰花。当艾莉从她的房间过来的时候——在新屋子里,他们有相邻的、单独的房间——他已经穿着笔挺,在那身晚礼服映衬下,显得容光焕发。艾莉将兰花佩戴在她那蓝色绉绸女装的肩膀位置上,高兴地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你今晚看起来可真英俊潇洒,特伦斯,简直是卓尔不群。”

马奥尼先生壮实的身体兴高采烈地挺直了,脸庞连带太阳穴上暴起的青筋全部显得红彤彤的。“你总是那么漂亮,艾莉。总是那么漂亮。有时我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你要嫁给一个——”

她用一个吻来止住了他。

音乐会结束之后,在哈洛家有一场招待会,理所当然地,马奥尼夫妇受了邀请。哈洛夫人是一只“佩铃母牛”[57]——在这遍地好东西的牧场里。噢,艾莉该会怎样鄙视这种乡巴佬式的比喻呐!不过,在殷勤地将艾莉的坎肩披到她的肩膀上时,马奥尼先生已然将他所有备受责骂的时光给忘了个干净。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一直到他那羞耻时刻为止,马奥尼先生对那场音乐会都感到了极度的享受——比任何他所曾听过的音乐会都享受。完全没有那别扭又沉闷的巴赫。他时不时地随着那有点熟悉的曲调,颇带一些进行曲韵味的曲子,用脚打着拍子。当坐在那儿享受音乐之时,他时不时会去瞥一眼艾莉。她的脸上流露出早已准备好的、无法被安慰的忧伤神情——那是她每次听古典音乐会时都会去假装的。在曲目进行之间,她以手扶额,营造出一种受到困扰的气氛,仿佛承受此种情绪所需要的忍耐力,对她而言实在是太大了些。马奥尼先生则高兴地拍打着他那红润肥厚的手掌,对能得到一个可以活动活动身体、做出点什么反应的机会感到由衷喜悦。

幕间休息的时候,马奥尼家两人从容地徐徐步下走道,前往休息室。马奥尼先生发现自己被沃克老夫人给挡住了。

“我正期待着肖邦呢,”她说,“我一直都爱着小调音乐,您难道不是吗?”

“我猜您很爱您的《追悼》[58]。”马奥尼先生答道。

沃克小姐,那位英语课教师,立即大声回嘴道:“是妈妈那忧郁的凯尔特人灵魂使然——她是爱尔兰血统,您知道的。”

感觉到自己大约是莫名其妙地说错了话,马奥尼先生笨拙地接嘴:“好了,我喜欢小调音乐。”

蒂普·梅伯里攥住马奥尼先生的手,很亲密地说:“这家伙当然能把那架老钢琴的琴键奏得嘎嘎响。”

马奥尼先生的回答颇为含蓄:“他的水准极高,光辉夺目。”

“还要一个小时才能走,”蒂普·梅伯里抱怨道,“我希望我和你能从这地方溜出去。”

马奥尼先生非常小心地走掉了。

马奥尼先生热爱剧场表演和音乐会上的气氛——雪纺绸、襟花以及高雅的晚礼服。当他以和蔼可亲的面容出现在高中礼堂的休息室里,向女士们致礼,跟客气礼貌的权威们谈论乐章内容和马祖卡舞曲时,他由衷感到了骄傲、满意的心情所带来的温暖。

那是在幕间休息之后、奏第一首曲子时,灾难降临了。这是一支颇长的肖邦奏鸣曲;第一乐章如同电闪雷鸣,第二乐章则是颠簸游离、千变万化。到第三乐章时,他正如之前所知道的一样,跟着节奏用脚打拍子——那首死板的葬礼进行曲,中段是伤感的华尔兹拍子;临近结尾时,来了一个狂飙猛进的最终急奏。钢琴师高高抬起了手,甚至在钢琴凳上稍稍向后仰身了。

马奥尼先生鼓掌了。这就是收尾了——他是那么地确信,以至于在他全心全意地拍完了半打巴掌之后,才意识到最令他感到恐怖的事情,全场就他一个人在鼓掌。借着敏捷如恶魔般的力量,何塞·伊图尔维又开始敲击那些钢琴键盘了。

马奥尼先生带着濒死般的痛苦呆坐着,接下来的每一刻都是他记忆中最可怕的时光。他太阳穴上的青筋膨胀发黑,他将那双令人讨厌的手在大腿之间勾紧。

要是艾莉能给出一些令人宽心的秘密信号该有多好。然而,当他鼓起勇气去偷看一眼艾莉时,她脸色冷若寒冰,带着绝望的专注凝视着舞台。经过几乎无穷无尽的好几分钟蒙羞时间之后,马奥尼先生战战兢兢地将手移向艾莉那覆盖了绉绸衣料的大腿。马奥尼夫人将身体移远,双腿并拢交叉。

在几乎一个小时的时间里,马奥尼先生承受着这场众目睽睽之下的羞辱。其间他看到蒂普·梅伯里瞟了他一眼,与此同时,一种仿若远自外星的不幸感觉袭过他温和柔顺的心灵。蒂普连来自“开膛破肚布鲁斯”[59]的奏鸣曲都不知道,然而他却好好地坐着,得意扬扬,无人在意。马奥尼夫人拒绝去看丈夫极度痛苦的双眼。

他们还要继续参加聚会。他承认,这是唯一合适去做的事儿。他们聚在那儿,沉默不语,不过当他将车停在哈洛家的屋子前面时,马奥尼夫人说:“我得说,每个有点神智的人都足够清楚,在所有的人都鼓掌之前,不要鼓掌。”

这对他而言才是个“追悼”式的聚会。客人们聚在何塞·伊图尔维周围,一一被介绍给他。(他们都知道谁鼓掌了,除了伊图尔维先生以外;此人对于马奥尼先生和对于其他所有人都宛如甘露一般。)马奥尼先生站在音乐会专用大三角钢琴后面的角落里,喝着苏格兰威士忌。沃克老夫人和沃克小姐紧跟着“佩铃母牛”,围在伊图尔维先生身边。艾莉正检阅着书架上的书名。她取出一本书,甚至还背朝着房间读了那么一小会儿。马奥尼先生一个人在角落里喝了好多加冰威士忌,还是蒂普·梅伯里最终来与他搭话的。“我猜,卖掉了所有那些票之后,你是有权多鼓一次掌的。”他慢慢地对马奥尼先生使了个颇有深意的眼神,很隐秘地表达了一番兄弟情谊。在那个非常时候,这种情谊马奥尼先生差不多很乐意去接受。

 

焦虑不安的孩子

休在拐角那儿就开始用视线找寻他的妈妈,但是她却不在院子里。有时她会在外面胡乱修剪树篱上盛开的花卉——白烛葵、美国石竹、半边莲(她教过他这些名字),可今天,四月中旬下午脆弱不堪的阳光照耀下,绿油油的草坪边上开满了姹紫嫣红的花儿,那地方却空无一人。休在人行道上狂奔,约翰跟在他身后。他们连续两次跳跃冲上前门口的楼梯,大门在身后“砰”地关上了。

“妈妈!”休喊道。

而后,在毫无回应的沉默中,他们站在空荡荡的、打过蜡的大厅里,休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了。起居室的壁炉里面没有火。自从他习惯了寒冷月份里那闪烁的火光以来,在这个刚刚暖和起来的日子,房间很奇怪地显得无所依傍、没精打采。休打了个冷战。他很高兴约翰在这儿。阳光在那块有花纹装饰的小地毯上投下一圈红轮,闪耀,黯淡,死灭。休对突如其来的一阵关于“另一个时候”的寒冷记忆感到厌恶。那红色圆轮渐渐黯淡成了一块使人晕眩的黑色。

“怎么了,布朗?”约翰问道,“你看起来脸色煞白。”

休站立不稳,手放在自己的前额上。“没什么,我们回厨房去。”

“我不能留得太久,只能一小会儿。”约翰说,“我必须去卖掉这些票,现在吃了就得赶紧走。”

有着清新格子花纹毛巾和干净平底锅的厨房,现在已经是这屋子里最好的房间了。在珐琅漆餐桌上,放着一个妈妈做好的柠檬派。休像平时那样查看过厨房和派之后,走回大厅,仰起头来,又对着楼上呼喊。

“妈妈!妈妈!”

仍旧是全无回应。

“我妈妈做的这个派。”说着,他很快就找到了一柄刀,切进那个派里,想以此来驱散那正聚拢来的恐惧感。

“你觉得你应该切开它吗,布朗?”

“确定无疑,莱尼。”

在这个春天,除非是偶然忘记,否则他们就都用对方的姓来互相称呼。对休而言,这看起来很动感、成熟,并且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壮烈感。相比学校里的其他男孩子而言,休更喜欢约翰。约翰比休大两岁,跟他相比,其他的男孩子们就像是一群一无是处的傻瓜蛋。约翰是二年级中最棒的学生,头脑灵活成绩优秀,但又一点都不受老师的摆布,他同时也是最好的运动员。休是个校园新人,在第一年里并没有太多的朋友——出于某种原因,他将自己隔绝开来,因为他感到很害怕。

“放学回家,妈妈总会为我预备好吃的。”休将一大块派给约翰——应该说,给莱尼——放在了碟子上。

“这个派肯定很好吃。”

“外壳是用脆嘣嘣的全麦酥饼做的,而不是通常的派皮。”休说道,“因为派皮本身相当麻烦。我们觉得这种全麦酥饼应该正好合用。老实说,如果她想做的话,她也可以做出那种普通的派来。”

休静不下来,他在厨房里一边走来走去,一边吃着手上托着的那块派。他那褐色的头发因为不断神经兮兮的翻动而缠卷在一起,温柔的金棕色眼睛被悲伤的困扰所纠缠。那个仍坐在桌旁的约翰感觉到休的不安,他把那条摇晃的腿架在了另一条腿上。

“我确实必须去卖掉这些合唱俱乐部的门票。”

“别走。你有整个下午的时间。”休对空屋子感到害怕,他需要约翰,需要有人陪着他。最紧要的是,他需要听到妈妈的声音,好知道她正在这屋子里,跟自己在一起。“或许妈妈是洗澡去了,”他说,“我再去喊一遍。”

他第三次呼唤的结果仍是沉默。

“我猜,你妈妈肯定是去看电影,或者去买东西,或者干别的什么事去了。”

“不可能,”休说道,“她会留个字条的。每次我从学校回到家里妈妈不在的时候,她总是会这样做。”

“我们并没有去找字条,”约翰说,“说不定她把字条藏在门垫下面了,也可能是放在起居室里的什么地方。”

休伤心欲绝。“不可能。她肯定会把字条放在这块派下面的,因为她知道我肯定会先跑到厨房来。”

“或许她接了个电话,或者冒出了突然想做什么事的念头。”

“大概是吧,”休说,“我记得她跟爸爸说过,这几天她会去给自己买些新衣服。”这一闪而过的希望在说出口之后,也并未解除他的不安,他把头发往后摁住,在这房间里开始发作。“我想最好到楼上去,趁你在这儿我得上楼找找看。”

他站在那里,手扶在螺旋楼梯中间的长柱子上,楼梯木板散发着油漆的味道,他看见楼上浴室那白色的门关着,这再次复苏了他关于“另一个时候”的想法。他的手紧握着螺旋楼梯的长柱,脚朝上挪不开一步。那红色又再次化作使人晕眩、厌恶的黑色。休坐了下来。“把脑袋放到你两腿之间去!”他命令自己——休回忆起了童子军急救课里的内容。

“休,”约翰喊道,“休!”

头晕目眩的状况逐渐消散,休又感到了新的懊恼——莱尼正在喊他的名而不是他的姓,莱尼认为他是个过分依赖母亲的胆小鬼,不配再按以前约定的那样用动感、壮烈的姓氏来称呼他。当他回到厨房时,头晕目眩的状况完全消散了。

“布朗,”约翰叫了他一声,这一来,休的懊恼消失了,“这栋建筑物里有什么东西和奶牛有关吗?比如那种流动的白色液体,在法语里他们管它叫‘雷特(lait)’,我们这儿管它叫‘老纯乳’。”

休感到打击带来的愚钝减轻了。“噢,莱尼,请原谅我。我怎么全忘了?真是个傻瓜!”他从冰箱里取出牛奶,又找来两只杯子,“我没动脑子,心思放在其他事情上了。”

“我知道,”约翰说,过了一会儿,他牢牢盯住休的眼睛,语气平静地问道,“你为什么那么担心你母亲?她生病了吗,休?”

休现在知道,直呼名字并非是一种怠慢,那是因为约翰正在说的东西太严肃,以至于没有办法动感起来。比起交往过的其他朋友,他更喜欢约翰。在餐桌上与约翰对面而坐,他感觉更加自然,也莫名其妙地感觉更加安全些。看着约翰那双平静的灰色眼,友情的感染力抚慰了恐惧的心。

约翰又问了一次,仍旧是很平和的语调:“休,你母亲生病了吗?”

休不会回答其他任何男孩这个问题,除了他的父亲,哪怕别人问得极为委婉,他也从未跟任何一个人谈起过自己的母亲。他和父亲仅仅在忙于某件具体事情的时候才会谈起母亲——比如做木工活时,或者那两次他们在森林中打猎时,或者当他们一起做晚饭以及洗刷碗碟时。

“她也不完全是病了,”休说,“但是爸爸和我却很担心她。至少我们曾经担心过一段时间。”

约翰问:“那她是心脏有什么问题吗?”

休的语气紧张起来。“你听说过我跟那个笨蛋——科雷姆·罗伯茨打的那场架吗?我把他那张蠢脸拖在了碎石路上,几乎都要把他给宰了,这是真的。他至少扎了两天绷带,或许现在还带着一堆伤疤呢。我被罚每天下午待在学校里,整整一周。但我真的差点把他给宰了,如果帕克斯顿先生没有过来把我拉开的话,我会那样做的。”

“我听说过这件事儿。”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杀了他吗?”

在那么一瞬间,约翰的眼睛避开了。

休绷直了身体,他那破了皮的、典型的男孩子的双手紧抓住桌子沿。他带着嘶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那个笨蛋逢人便说我母亲在米利奇维尔市,到处散播我母亲已经疯了的谣言。”

“无耻的狗杂碎!”

休用无奈的语调轻声说道:“我的母亲是在米利奇维尔市。但那并不意味着她就疯了。”他很快补充,“在那个很大的州立医院里,有提供给疯人的楼房,还有其他的建筑物,是提供给那些仅仅生了病的人的。妈妈只不过是暂时病了。爸爸和我讨论过这个,我们都认为米利奇维尔市的医院有最好的医生,她可以得到最好的护理。但是,你是知道我妈妈的,她比这世界上任何人离‘疯’都要远。约翰。”他又说了一遍,“我得上楼去。”

约翰说:“我一直都认为,你妈妈是这个小城中最好的女士之一。”

“你知道,妈妈身上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自那之后她就变得忧郁了。”

忏悔,这所有根深蒂固的词语里面最为根深蒂固的一个,开启了这孩子心中早已溃烂了的秘密,于是他继续说话了,更加快速、紧迫,片刻不停地找寻根本无从预见的救赎。

“去年,我母亲觉得她就要有一个小宝宝了。她跟爸爸和我谈到这个。”他自豪地说,“我们都希望是个女孩,我负责选名字。大家都非常高兴。我找出了所有的旧玩具——电动火车,还有那些卡车……我想给她取名叫‘克蕾斯塔’——怎么样?这个女孩名字有没有打动你?这名字使我想到一些漂亮又高雅的东西。”

“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吗?”

即使是跟约翰在一起,休的耳朵也变红了;他用冰凉的手触碰着耳朵。“没有。其实是一种他们称作‘肿瘤’的东西,那就是发生在我母亲身上的事。他们不得不在这里的医院给她开刀,”他显得局促不安起来,声音变得很低,“然后,她身上发生了他们所说的‘生命变化’。”这些词对休来说,十分可怕。“在那之后她就变得忧郁了。爸爸说,这对她的神经系统是一场打击。这种情况通常发生在女士们身上,她的表现就是忧郁,而且每况愈下。”

尽管厨房里没有红色,哪个角落都看不到红色,但休依旧觉得在接近“另一个时候”。

“有一天,她似乎失去信心了——那是去年秋天的时候,”休的眼睛睁得很大,迸射着光芒,他又一次走上楼梯,打开了浴室的门,把手放在眼睛上,来遮挡记忆,“她试着去伤害自己,我放学回来的时候,发现了她。”

约翰跟了上来,小心地抚摸着休那罩着运动衫的胳膊。

“别担心。因为情绪低落和忧郁,很多人都必须要去医院的。这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我们必须把她安置在医院里——最好的医院里。”对于漫长往昔的记忆,受到迟钝阴暗的孤独感所玷污,就跟那永远令人无法忘怀的“另一个时候”一般残忍——那究竟持续了多久?在医院里,妈妈能四处走动,她总是穿着鞋。

约翰很谨慎地说:“这个派的味道毫无疑问,很棒。”

“我妈妈是个很棒的厨师。她会烘焙像猪肉派和鲑鱼面包这样的东西,以及牛排、热狗。”

“我讨厌吃了就走。”约翰说。

休极端害怕被孤身一人抛下来,因为他已经感觉到自己重重跳动的心脏发出来的警告声。

“别走,”他恳求道,“我们再聊一会儿吧。”

“聊些什么?”

休不能告诉他,即使是约翰·莱尼也不行。他不能告诉任何人这幢空屋子的事情和以前的惨状。“我从来没哭过,你哭过吗?”他问约翰。

“我有时候会哭的。”约翰承认。

“我希望在母亲离开的日子里跟你可以更熟一些。以前,爸爸和我几乎每个周六都去打猎。我们以鹌鹑和鸽子为食——我打赌,你会喜欢那样子的。”他用更低的声音补充道,“在星期天,我们会去医院。”

约翰说:“出售这些票是个十分棘手的任务。很多人都没兴趣去看高中合唱团俱乐部表演的小歌剧。除非他们知道有谁亲自参加了这个,否则他们宁可待在家里看一出好的电视秀。很多人买票都是出于公德心。”

“我们很快就可以弄到一台电视机了,很快很快。”

“没有电视我可没办法活。”约翰说。

休的声音带着歉意:“爸爸打算先付清医院欠款,因为每个人都知道,生病是最花钱的了。那之后我们就能弄到电视机。”

约翰拿起他的牛奶杯。“斯寇尔(Skoal),”他说,“这是瑞典语中喝东西之前会说的话,一个带着良好祝愿的词。”

“你知道很多外国词儿,还有很多种语言。”

“也不是太多,”约翰很坦率地说,“只有‘卡普特(Kaputt)’、‘阿迪尤斯(Adiós)’和‘斯寇尔’,以及法语课上学过的那些东西,并不怎么多。”

“那已经很‘巴库’[60]了。”休说,感觉自己相当机灵,对自己感到满意。

那些积蓄已久的紧张感突然爆发为身体的活力。休从廊柱下面找出篮球,然后就飞奔去了后院。他连着拍了好几下篮球,瞄准了篮筐——那是爸爸在他这次生日的时候放上去的。投篮投偏了之后,他把球传给了随他而来的约翰。户外运动是很好的事,大自然中的嬉戏使休感到轻松,他想出了一首诗的首句:“我的心就像篮球一样。”通常,当一首诗飘到他脑海中时,他都会趴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尝试着去捕捉韵律,他的舌头在嘴巴的一侧运动着。母亲从他身上跨过时,会称呼他雪莱·坡[61],有时她会将她的脚轻轻放在他的屁股上。母亲一直都很喜欢他写的诗。今天第二行来得很快,宛如魔法一般。他很大声地将它念出来给约翰听:“‘我的心就像篮球一样,欢欣鼓舞地滚落门廊。’你觉得这句作为一首诗的开头如何?”

“听起来多少有些疯狂,”约翰说完慌忙又纠正自己的话,“我的意思是,听起来有点古怪,我是说古怪。”

休意识到约翰为什么会换词了,于是打球和写诗的兴致马上便从他的身上溜走了。他抓起球站在那儿,球揽在臂间。金灿灿的下午,门廊下的紫藤葡萄正在怒放着,那些紫藤仿佛是薰衣草色的瀑布,清爽的微风捎来带有阳光气息的花香。艳阳蓝天,晴朗无云。这是春天里首个暖洋洋的日子。

“我得走了。”约翰说。

“不要!”休的声音绝望得不顾一切,“你不想再吃一块派吗?我从未听说过哪个人只吃一块派的。”

他引着约翰进了屋子。“妈妈!”这次,他纯粹是出于习惯而喊了出来,因为他总是在进去的时候这样喊的。在离开阳光明媚的户外之后,他感觉寒冷。这不仅仅是因为天气,还因为他感到非常恐慌。

“我母亲曾在家里待过一个月,每天下午,当我放学回来时,她都在这儿。总是在这儿,总是。”

他们站在厨房里,看着那个柠檬派。对于休而言,那个切过的派看起来莫名其妙地有些古怪。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厨房里,出奇的安静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难道你不觉得这屋子似乎太安静了吗?”

“那是因为你没有电视机。我们每天七点准时打开电视,然后不管起居室里有没有人,它就从早到晚一直开着,直到我们上床睡觉。电视里有戏剧、小品,有搞笑节目,播个不停。”

“我们有一台收音机,当然,还有一台维克[62]。”

“但那跟一台好的电视机可没法比。当你有电视机时,你根本就不会知道你母亲是否在屋子里。”

休没有回答,他们的脚步声在客厅里显得空空落落的。当他站在第一级台阶上,手扶着螺旋楼梯中间的柱子时,他觉得很难受。“你能不能到楼上来一分钟?一分钟就好——”

约翰突然急躁地大声说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必须去卖掉那些票。对于像合唱俱乐部这样的事,你得有点公德心才行。”

“就一会儿——在楼上,我有些很重要的东西要给你看。”

约翰没有问那是什么东西,休几近绝望地在脑海中搜寻着某个足以令约翰上楼去的东西的名字。他最终说道:“我正在组装一台高保真机器。你肯定知道很多关于电子产品的事情——我父亲也正在帮助我。”

但即使这样说着的时候,他也知道,约翰一秒钟也不会相信这个谎言。连电视机都没有,谁会去买一台高保真音响呢?他有点恨约翰,正如恨那些你正极度需要的人一样。他扳住约翰的肩膀,因为他还有更多的话必须对约翰说。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是多么看重和你的友谊。在过去这几个月里,我不知不觉就切断了跟别人的联系。”

“那没什么,布朗。你不该因为你母亲在……不应该对她现在的地方表现得那样敏感。”

约翰把手放在门上,休的身体正在颤抖。“我还是希望你能上来一会儿……”

约翰用困惑的眼神看着他,慢慢问道:“楼上有什么使你害怕的东西吗?”

休想要告诉他所有的事情。但是他不能说出母亲在那个九月的下午做了些什么。这太恐怖、太离奇了。这就像是一个“病人”做的事情一样,一点都不像母亲做的。尽管他的双眼因为恐惧而圆睁着,他的身体在颤抖,但嘴里却仍说着:“我不害怕。”

“那好吧,再见了。很抱歉我必须得走了——责无旁贷就是责无旁贷。”

约翰关上了大门,休于是一个人待在空屋里了。现在,没有什么能帮得了他了。即使起居室里现在有一大群男孩在看电视,即使他们在为那些搞笑节目和玩笑话放声大笑,也都帮不了他了。他必须上楼去找到她。他从约翰最后的话里寻找勇气,大声地重复:“责无旁贷就是责无旁贷!”但是这些话语并没有给他约翰的那种果敢和勇气,在寂静之中,这些话语显得奇怪而又毛骨悚然。

他慢慢动身朝楼上走去,感到心脏不像是一个篮球,而像是一面被击打得很快的、嘈杂的鼓。当他爬楼梯的时候,那面鼓击打得越来越快。他步履蹒跚,紧紧握住楼梯扶手,仿佛正跋涉于齐膝深的水中。屋子看起来很古怪、疯狂。当他往下看楼下放着花瓶和新鲜迎春花的桌子时,那看起来也是莫名其妙的怪异。在二楼有一面镜子,他的脸吓坏了他自己,因为那张脸看上去太过疯狂了。他所上的高中校名的缩写印在他的衣服后面,那些字母因为镜子的反射而错位,他的嘴大张着,像个精神病院里的弱智儿。

他把嘴闭上,看起来好些了。不过他还是看到些东西——楼下的桌子,楼上的沙发——这些都是每天的必见之物,此刻看上去却因为他的恐惧而莫名其妙地被撕裂,或者不停地抖动着。他紧紧抓住楼梯右侧那扇关上的门,喧闹的鼓声奏得更快些了。

他打开了浴室门,有那么一瞬间,整个下午缠绕着他的恐惧,使他又一次看到了在“另一个时候”曾经看到过的场面。母亲躺在地上,周围到处是血,血泊中的母亲死了,在她被整个切开的腕部,血液淌成细流,流向浴缸,在那里积成一大摊。休扶着门框,支撑住自己的身体,然后这房间稳定了下来,他意识到这不是“另一个时候”。四月的阳光照在干净、雪白的瓷砖上,眼前只有洁白的浴室和满是阳光的窗子。他来到卧室里,看着空空的床上玫瑰色的床单。女士用品放在梳妆台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把自己整个甩到软绵绵的玫瑰色床铺上,以哭泣来寻求安慰,借此消除持续了很长时间的、扭曲变形且又惨淡无希望的疲累。啜泣使他全身不住地颤抖,也安抚了他那嘈杂的、跳动过快的心脏。

这几个月里休都不曾哭过。他在“另一个时候”也没有哭——当他发现母亲单独待在这个血流满地的空屋里时,他没有哭,但是他犯了一个急救错误。在试图包扎之前,他先抬起了母亲那沉重的、满是鲜血的身体。去叫他父亲时,他没有哭。甚至当医生建议送去米利奇维尔市时,或者当他和父亲载着她开车赶去医院时,尽管父亲在回来的路上哭了,他都没有哭。在吃着父亲和他自己做的饭菜时——每天晚上都是肉排,持续整整一个月,他们因此感觉肉排正从他们的眼睛、耳朵里面溢出来——他没有哭。然后他们转而去吃热狗,一直到热狗从他们的耳朵、眼睛里面溢出来。他们陷入可食用之物的单调匮乏当中,并且厨房是整个一团乱,除了周六雇的清洁妇来时以外,从来没有好过。在那些孤独寂寞的下午——跟科雷姆·罗伯茨打架之后,他感觉到其他男孩子们都在想着关于他母亲的古怪事情——他没有哭。他待在家里,在混乱不堪的厨房里,吃着费格·纽顿[63]或者巧克力条。或者,他会去一位邻居家里看电视,那邻居叫理查德小姐,是个老姑娘,她钟爱各种老姑娘节目。当父亲因为酗酒过多而没了胃口,休必须一个人吃饭的时候,他没有哭。甚至在等待已久的周日去米利奇维尔市,当他两次看见门廊那儿一个不穿鞋的女士正对着自己说话时,他也没有哭。一个女病人想要打他,脸上带着无可名状的惊骇表情。开始的时候,母亲对他说:“不要把我放在这儿受惩罚,让我回家吧。”听了母亲的话,他没有哭。当诸如“生命变化”、“发疯”、“米利奇维尔市”这样的字眼纠缠着他时,他没有哭。在那长长的几个月时间里,在迟钝、期冀、恐惧造成的紧张状况之下,他哭不出来。

他仍在玫瑰色的床单上抽泣着,床单柔软且冰凉,抵着他湿湿的脸颊。哭泣的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连大门打开的声音都没听见,没听见母亲的呼唤,以及楼梯上的脚步声。当母亲抚摸他,在床单上用力挨着他的脸颊时,他仍在哭泣着,甚至还绷紧了双腿,踢着自己的脚。

“干吗这样呢,乖宝贝?”母亲说道,喊着很久以前他的小名,“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试着要把他的脸转过来,他反而哭得更大声了。他不转身,想让她担心。直到她最终离开床,他才回头看她。她穿了件不同的衣服——在春日惨淡的阳光下,看起来仿佛蓝色的丝绸一般。

“宝贝,发生什么事了?”

下午的恐怖已经结束,但他不能把这些讲给母亲听。他不能告诉她自己害怕的是什么,或者解释那些让自己感到恐惧的并未发生的事情,虽然过去确实发生过。

“你为什么要这样?”

“天气第一天这么暖和,我突然想起来去给自己买些新衣服。”

但他说的其实跟衣服无关,他正在想着“另一个时候”——在他看到鲜血与恐怖的场景的时候,在他想着“为什么她会对我做这些”的时候,怨恨就已经开始了。他思考着那针对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母亲的怨恨,想着那些漫长悲伤的日子,爱与恨猛烈相撞,内疚夹杂其间。

“我买了两条连衣裙,两条衬裙。你觉得它们怎么样?”

“我讨厌它们,”休愤怒地说,“你的内衣露出来了!”

她转了两次身,那条衬裙看起来糟糕透了。“这裙子看上去挺可爱的,是这个风格。”

“我还是不喜欢。”

“我在茶餐厅吃了一份三明治,外加两杯热可可,然后就去了孟德尔成衣店。那儿漂亮的东西太多了,看都看不过来。我买了这两条连衣裙,还有,看这儿,休!鞋子!”

母亲走到床边,打开了灯,这样他就能看清楚了。是平底鞋,蓝色的,前端有水钻饰片。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去批评。“跟你穿着上街的鞋相比,这双鞋看起来更像是参加晚宴穿的。”

“之前我从未穿过带颜色的鞋子,这鞋子我喜欢得没法不买。”

母亲踏着舞步向窗户走去,那衬裙在连衣裙下摇摆。休此刻停止了哭泣,但他仍旧愤怒。

“我不喜欢这件,因为穿着它,你看起来好像在故意装得年轻些,不过呢,我打赌,你已经有四十岁了。”

母亲停下了舞步,静静站在窗前。她的面容瞬间变得安静而悲伤。“六月,我就四十三岁了。”

他伤害到她了,于是那些愤怒随即销声匿迹,心里存在的只有爱了。“妈妈,我不该说那些的。”

“买东西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一年多没有逛过商店了。想想看!”

休无法抗拒那悲伤的寂静与自己深爱的母亲,无法抵御自己对母亲的爱,抑或母亲的美丽。他把眼泪擦在衣服袖子上,从床上爬了起来。“我从没见你这么漂亮过,或许从没看过这么漂亮的连衣裙和内衣。”他在他母亲的面前蹲下,摸着那双闪闪发亮的鞋子。“这双鞋简直是棒透了。”

“我第一眼看见它们的时候,就想到你会喜欢的。”她把休拉起来,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现在我在你那儿留下唇印了。”

在擦掉唇印之前,他引用了一个他曾经听到过的诙谐的评语。“这不过说明我很受欢迎罢了。”

“休,在我进来的时候,你为什么在哭呢?学校里有什么事儿惹你烦心了吗?”

“只不过是因为,在回来的时候我发现你不在,也没有留下字条或者什么东西。”

“我完全忘记留下字条了。”

“还有,整个下午我都觉得……约翰·莱尼也来了,但他必须去卖合唱俱乐部的票。整个下午我都觉得……”

“觉得什么?到底怎么了?”

然而,他不能告诉亲爱的母亲自己哭的原因和那些可怕的事。他最后说:“这整个下午我都觉得有点奇怪。”

然后,父亲回家时,叫休跟他一起到后院里去。父亲看起来很担心——就好像他发现了休丢失了一个贵重东西似的。但是那儿没有什么贵重东西,篮球也放在了廊柱后面,那是它应该在的位置。

“儿子,”父亲说道,“有些事情,我想告诉你。”

“嗯,什么事?”

“你母亲说,今天下午你哭过一阵儿,”父亲并不等他解释什么,接着说道,“我希望,我们之间能坦诚相见。你为什么哭?是因为学校里的事吗?或者是因为女孩子?要不你有什么烦恼的事?”

休回想了一下这个下午——下午已经很远了。那距离,仿佛是倒着看望远镜时的那种古怪感觉。

“我不知道,”他说,“我猜,大概是我莫名其妙地有些紧张了吧。”

父亲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十六岁以前没人会觉得紧张的。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我知道的。”

“我从没见过你妈妈这么漂亮过。她看起来美艳绝伦,比这些年的样子要好得多。你发现了没有?”

“那内衣——嗯,衬裙应该露出来的,那是全新款式。”

“很快就是夏天了,”父亲说,“我们会出去野餐——我们三个一起。”这些话瞬间便带来了美景:金色的溪流、夏日的绿叶和满是奇遇的森林。父亲补充道:“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些其他的事情。”

“嗯,是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已经知道你在那些糟糕的日子里做得有多么好了。特别好,真他妈的好。”

父亲说了一句粗话,就好像他正在跟一个大人讲话似的。父亲是一个不擅长表扬的人,他总是对成绩单,还有随便乱放的东西很严格。父亲从未表扬过他,或者对他使用成人词汇。休觉得自己的脸颊变得火热,于是用自己冰冷的手去碰了碰。

“我就只想告诉你,儿子,”他摇了摇休的肩膀,“再过一年或者多少时间吧,你会比你爸爸长得更高的。”父亲很快回房了,留给休那甜蜜且不习惯的、赞扬的余味。

休站在日落的余晖西逝、慢慢变得黯淡起来的后院里——紫藤现在是深紫色。厨房的灯亮了起来,他看到母亲正在准备晚饭。他知道,有些事儿已经结束了,那些恐怖和因爱而生的愤怒,以及战栗和内疚,现在都已经离他而去。尽管他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哭了——至少在他十六岁之前吧,但在他明晃晃的泪珠中,却闪动着安全的、亮着灯的厨房的影子。现在,他不再是一个焦虑不安的孩子了,此时,他没来由地感到高兴,并且不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