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户继续往下说。由于这天闷热异常,再加上诡异的亢奋,我浑身汗水淋漓的。

“你能够体会我现在的心情吗?我父亲有可能是杀人凶手,而且是犯下两三重杀人重罪的杀人魔鬼啊。哈哈哈,世上真有这么曲折离奇的怪事吗?”

诸户像个疯子似的大笑不已。

“可是,虽然现在情况还不是很明朗,但不排除那或许只是你的想象罢了。”

我这话不是出于安慰,而是不相信诸户说的。

“确实是想象没错,可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了。我父亲为什么要逼着我和初代小姐结婚?是因为初代小姐的东西,也会成为丈夫的我的东西。换句话说,那份系谱将会属于他的儿子。不仅如此,我还可以推测出更多。父亲肯定不能满足于系谱背面的暗号。如果那篇暗号暗示了财宝的位置,那么即使得到它,真正的所有人初代小姐也还活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现宝藏的事而索回。不过只要让我和初代小姐结婚,就不必忧虑这个问题了。不管是财宝还是财宝的所有权,都会成为我父亲家的东西。我父亲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那场热烈的求婚行动,除了这个目的之外,找不到其他解释了。”

“可是你父亲怎么知道初代小姐有那份暗号?”

“这部分我们还不了解。可是从初代小姐记忆中的那片海岸景色来猜测,我家与初代小姐之间,确实有什么关联。或许我的父亲认识年幼时的初代小姐。但是初代小姐三岁的时候被母亲遗弃在大阪,因此父亲大概也是最近才掌握了她的行踪。这么一想,就算父亲知道初代小姐持有暗号,也是合情合理的事了。

“你听我说。后来我试尽各种方法求婚,可是就算说动了初代小姐的母亲,也无法让初代小姐本人答应。因为初代小姐将身心都献给了你。我明白这一点之后,没过多久,初代小姐就被杀了。同时她的手提包还被偷了,这是为什么?手提包里装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吗?没有人只为了偷一个月的薪水,不惜铤而走险,犯下杀人重罪。凶手的目标是系谱,是藏在系谱里面的暗号。同时,这场精心策划的犯罪,也是为了除掉求婚失败后,有可能成为祸根的初代小姐。”

听着听着,我不得不相信诸户的解释了。然后一想到这个人是诸户的父亲,有这样的父亲,诸户会有怎样的心情?想到这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才好,连吭声都不敢了。

诸户就像高烧病患般,忘我地说个不停:

“杀害深山木先生,也是同一个恶业的延续。深山木先生拥有惊人的侦探才能。他这个名侦探不仅得到了系谱,甚至特地前往位于纪州一隅的孤岛。不能再让他们为所欲为了,为了不让深山木先生的探究越挖越深,也为了得到系谱,不能让他继续活下去了——凶手(啊,那就是我父亲啊)当然会这么想。于是他等深山木先生回到镰仓的时候,就像当初杀害初代小姐一样,用极为巧妙的手段,在光天化日的众目睽睽之下,犯下了第二宗杀人罪。为什么不趁着深山木先生在岛上的时候杀掉他?是不是因为我父亲在东京?蓑浦,我父亲或许完全没有知会我,很早以前就一直藏身在东京的某处也说不定。”

诸户话音刚落,忽地想起什么似的,走到窗边,扫视外头的草丛。仿佛他的父亲正蹲在眼前的草丛里。然而暗沉沉的盛夏庭院里,没有一片草叶飘动,连叫个不停的夏蝉,都死绝了似的静寂无声。

“至于我为什么会这么想,”诸户边走回座位边说,“喏,友之助被杀的那天晚上,你说你来我家的路上碰到一个弯腰驼背的诡异老头。而且那个老头还走进我家大门。所以,杀害友之助的或许就是那个老人。我父亲年纪已经非常大了,或许腰也弯了。就算不是如此,他伛偻得非常厉害,走起路来,或许就像你说的,看起来像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如果那个老人就是我父亲,那么也可以推测他从初代看到他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待在东京。”

诸户仿佛求救似的望着我,又忽地沉默不语。我虽然有许多话要说,却终究还是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板着脸,压抑的沉默持续着。

“我下定决心了,”好一会儿之后,诸户总算低声说道,“昨晚我想了一整晚,决定了,我想回十几年都没回去过的故乡看看。我的故乡在和歌山县南端,从一个叫做K的码头往西五里左右的海岸边,有一座俗称岩屋岛的小岛,那里荒凉无比,几乎没有人烟。它就是过去初代小姐居住过的,现在囚禁着那对古怪连体人的孤岛(传说那里过去是八幡船[日本古时俗称海盗船为八幡船,因为海盗多使用“八幡大菩萨”的旗帜。]的海盗基地,我怀疑暗号可能暗指财宝的位置)。我父母的家就在那里,不过老实说,我原本不想再回去了。光是想到那栋如废墟般阴暗的宅子,心里就浮现一种难以形容的、既不安又恐怖、厌恶到极点的感觉。可是,这次我想回去看看。”

诸户的脸上浮现下定决心的凝重神色。

“依我现在的心情,我想这么做,没有其他办法了。心里藏着这么可怕的疑念,连一天都没办法静下心来。我要等我父亲回到岛上——不,或许他早就已经回去了,总之我要见我父亲,问个水落石出。可是光想象就觉得可怕,如果我的推测成真,我父亲就是那个心狠手辣的杀人凶手的话……啊,我该如何是好?我是杀人凶手的孩子、被杀人凶手养大、用杀人凶手的钱念书、住在杀人凶手为我盖的屋子里。对了,如果我父亲真是凶手,我就劝他自首吧。无论如何,我都要说服我父亲。实在不行的话,就毁掉一切,断绝这邪恶的血脉。只要和我伛偻父亲来个同归于尽,一切就都了结了。

“可是在那之前,我有非做不可的事情。也就是寻找系谱的真正持有人。系谱上的暗号已经夺去了三条人命,它必定具有莫大的价值。我有义务将它交给初代小姐的亲人。就算只是为了替父亲赎罪,我也有责任找出初代小姐真正的亲人,使他们幸福。回岩屋岛看看,或许也可以找到某些线索。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决定明天离开东京。蓑浦,你怎么想?或许我太亢奋了。你可以用你局外人的冷静头脑,评判一下我的想法吗?”

诸户说我是“冷静的局外人”,可是我一点儿都不冷静。胆小的我,实际上比诸户更激动。

我听着诸户不寻常的心里话,一方面虽然同情他,一方面却也因为初代的仇敌真面目逐渐浮出水面,想起因为忙于杂事而暂时忘记恋人死得那么悲惨的事实,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被夺走的恨意,又化为火焰在我心中翻腾。

不曾忘记初代捡骨那天,在火化场旁边的野地里,我吃下初代的骨灰,在地上翻滚,发誓要报仇的事。如果真的如诸户推测的,他的父亲就是真凶,那么我一定也要他尝尝我承受的悲痛,并且吃他的肉、剜他的骨,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仔细想想,父亲是杀人凶手,诸户也实在不幸。但是发现杀害恋人的是好友的父亲,而且那名朋友还对自己怀有超越挚友情感的爱情与好感,我的立场也极为诡异。

“带我一起去吧。公司那里,就算被辞退我也不在乎。旅费我会想办法凑出来,请你带我一起去吧。”

我冒出这个念头,并立即诉诸语言。

“那么,你也认为我的想法没错?可是,你去是为了什么?”

诸户只能想到自己,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体察我的心情。

“我的理由和你一样。我要去确定初代小姐的仇敌是谁。还有,我要找出初代小姐的亲人,把系谱还回去。”

“那么,如果初代小姐的仇敌真的是我父亲,你打算怎么做?”

听到这个问题,我赫然一惊,陷入两难。可是我讨厌说谎,我狠下心来,说出真正的想法。

“那样的话,我也只能与你划清界限了,然后……”

“难道你想效仿古人的复仇方式吗?”

“我现在的想法还很模糊,不过就算吃那个人的肉都不解我恨。”

诸户听到我的话,沉默不语,眼睛里充满恐惧,可是他的表情突然放松下来,爽快地说:

“好吧,一起去吧。如果我的猜测正确,那么对你来说,我就是仇敌之子,即便不是如此,也要让你看到我那些不知是人还是野兽的家人,实在羞耻,不过如果你允许,反正我也无法从父母那边感受到半点亲情,甚至十分憎恶他们,事到临头,要我站在你那边也行。如果是为了你和你心爱的初代小姐,别说是亲人,我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舍弃。蓑浦,我们一起去吧。然后合力找出岛上的秘密。”

诸户说道,眨了眨眼睛,下一瞬间已经用笨拙的动作握住我的手,就像古人“结义”那样,用力握紧,就像哭泣的孩子,眼眶一下子红了起来。

就这样,我们终于准备出发前往诸户的故乡——纪州边缘的孤岛,不过这里有件事非交代不可。

诸户当时没有说出他憎恨父亲的心情,事后回想,这件事具有更深的含义。那是远胜于任何犯罪的、可怕的、可恨的事情。那不是人类,而是野兽的、不属于人世的,是只有在地狱里生存的恶鬼才有的秽行。诸户还是害怕去触碰这一点。

但是,我的心实在太软,当时光是三宗杀人事件这血腥的案子,就搞得我焦头烂额,没有余力再去推测更进一步的背景及事态了,因此不可思议地,我竟然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只要综合这些状况,必然要悟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