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市长仍旧未见踪影。必须考虑一个迫在眉睫的应急对策。

建设委员们同有岛秘书还有随行的市议会事务局的办事员合计,决定议员们立即拜访原定上午前往的大藏省,相关官员为此专门安排了时间,还在等着呢。还有,议员们决定拜访市长原本计划接下去拜访的农水省。无论如何,对方已经做好了跟自己一行会面的安排,总不能让对方空等一场吧。

春田市长不是那种嗜酒如命的人,所以不可能外出喝酒喝到烂醉,以致回不了会馆的程度。以他的性格来讲,迄今为止,这样荒唐的事情一次也不曾发生。再有一种情形,便是市长遭遇了某种不测,能够想到的譬如交通事故。况且,市长很放松地独自外出,遭遇预料之外的突发事故是完全有可能的。倘是这种情形,就更加毫无线索了。

此刻每个人不约而同,仿佛都有种预感,想象着正在众人担心的时候,市长忽然摇晃着身子回到了会馆宿舍:“哎呀,实在是……”搔着头皮出现在众人面前。因此,众人没有向警察署报警。冒冒失失报警,将可能招致莫大的耻辱。

议员们离开后,有岛秘书留守会馆宿舍,因为他要时时保持与外出的议员们的电话联络。

两点钟左右,有岛房间的电话响了。

“市长还没有回来吗?”

电话是前往农水省的建设委员远山庄三打来的。远山在市长派议员中算是主力,他担任着建设委员会的委员长。

“还没回来。”有岛照实回答。

“哦?真是的。”听筒中的远山议员的声音带着特征明显的乡音,“我们到了农水省,被官员们狠狠教训了一通哪。好了,过一小时我再和你联系。”

远山说罢,挂断了电话。

有岛能够想象出这些一把年纪的市议会议员被年轻官员数落,垂头致歉的情形。在几个地方小城市议员的面前,官员们肯定是一副威势逼人的做派。

三点半,远山第二次打来电话。

“是吗?真的麻烦了。有岛君,你真的一点线索也没有吗?”远山在电话中忍不住诘问起有岛来。

“唉,是真的,我……”

“我们现在在大藏省,又被训斥了一通,说你们市长先生到底怎么回事啊!这次进京算是彻底砸了锅!”

最后一次电话打来是五点不到,从住宿在议员会馆的原岛国会议员的房间打过来的。原岛礼次郎是从北海道选出的众议院议员,是国会下属的建设委员会委员,他在建设省人脉广,关系多,对此次港湾填海造地计划给予了诸多关照。为此,市议员一行专程去议员会馆拜谢他了。

“您几位辛苦了。”有岛冲着听筒中远山的声音哈腰说道,“市长还没有回来。”

“知道了。既然如此也没有办法,等我们回都市会馆后再商议吧。你先不要外出,等我们回去。”远山命令有岛原地待命。

市议会的四名议员返回会馆宿舍时,已经是傍晚六点半了。

“市长还是没回来?”远山一踏进有岛的房间便问道。

看样子,他在各省受到了严厉的训斥,此刻情绪非常低落。

“到底上哪儿去了呢?”

最终的疑问仍然落到这个关键点上。

“要不,往市长家里打个电话试试?说不定进京之前,无意中跟家里人透露过要去哪里办点私事什么的。”有人提议道。

“可是,这种事情必须慎重啊。”远山不赞同这个提议,“万一市长什么也没透露过,贸然这样做只会让他的家人担心哪。再有,市长在东京失踪的事要是不留意被当地的报社知道了,肯定会引起一场骚动,我们几个也会遭指责的,质疑我们随同市长一起进京,其间到底干了些什么。”

远山的话十分在理。

“哎,有岛君,”远山又转向秘书,“你有没有给市长进京时经常去的餐馆或者酒吧去电话打听过?”

“我打电话给市长每次款待客人时光顾的餐馆了,不过,他们都说没有见过市长啊。”

“像这样的餐馆,在东京一共有几家?”

“两家。”有岛告知了两家餐馆的名字。

“酒吧呢?”

“酒吧的话,议员先生们更清楚嘛。”

市长经常和议员们一同前去把杯解闷的酒吧,一家是银座后面巷子里的“文殊兰”,另一家是位于新宿的“霍屯督人”。[霍屯督人(Hottentot):欧洲人对非洲科依桑人的蔑称,意为口吃的人。]

“现在时间还早,妈妈桑应该还没到店里呢,所以我想过一会儿再打电话问。不过,我猜想市长昨天晚上不会去那儿喝酒。”

市议员们同样是这样想的。这两间酒吧并非春田市长最先发现的,而是早先市里的议员们进京之际就经常光顾的,市长只是蹈袭故道而已。

七点钟。

到晚餐时间了,但嗜酒的议员们此刻似乎没有心情安安静静待在会馆用餐。

“我们在这里傻等着,市长到底什么情况也不会有结果的。”还是远山议员发声,“嗯,再等一晚看看事态究竟如何,要是今天晚上市长还不回来的话,就要考虑最后对策了。有岛君。”

“哎……”

“我们出去吃点东西,争取马上就返回来,你辛苦一下,留下来等电话。”

“知道了。”

议员们暂时就最后对策拍板定夺,一行先去解决口腹问题了。一来,轮流拜访各省的时候受了气,必须找个地方舒缓一下情绪;二来,事实上他们即使待在会馆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对策来。

有岛送走议员们,提起话筒,一面翻看着笔记本一面拨动拨号盘。

“文殊兰”的妈妈桑拎起了电话听筒。

“你是说市长先生?没看见呀……哦,最后一次什么时候来东京的?……是呀。这我就不知道喽……好的好的,请您务必陪同市长先生今晚或者明天一道光临啊!”

有岛当然没有把市长失踪的事情说出口。

“霍屯督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招待代替妈妈桑接的电话。

“市长先生?昨天晚上没见着呀……是啊,昨天晚上我一直都在店里,肯定没错的……妈妈桑?是这样的,她说今天有点事情,要晚些时候才来店里……市长先生如果来东京的话,千万光临我们店哦,妈妈桑肯定高兴得要死哪!”

#2

有岛走出都市会馆,乘上一辆驶经门口的出租车。

“去饭仓。”

他简短地吩咐司机。

出租车下了三宅坂驶入青山大道。市中心街道的霓虹灯光透过皇居那片黑黢黢的森林射出来,银座一带璀璨的灯火仿佛极光一样,将夜空映照得明晃晃的。

有岛还有一条线索没有向议员们和盘托出,这便是他此刻前往的饭仓,因为市长曾经对他下过封口令,千万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出去。估计春田市长原本连有岛也不想告知的,但他是秘书,有时还需要他联络安排,市长不得已才没有对有岛保密。

有岛心想,只要到那里去打探一下,大概能得到些许关于春田市长的线索。昨天晚上,自己送市长回到都市会馆门前,市长佯作走进会馆的样子,却直接去了别处。倘若平常,像这样前往不想被任何人知晓的地方,市长总会悄悄告诉有岛一声。然而,这次市长却没有这样做。

因此,有岛抱着一丝朦朦胧胧的期许,希冀能在那儿捕捉到一点关于市长的线索。他甚至生出这样一个想法:因为春田市长每次进京来这儿似乎已成了惯例,说不定春田市长忌惮自己的小聪明,这次故意瞒着自己不说。

过了六本木交叉路口,向前行一百来米向左拐,这一带集聚着许多小餐馆、茶饮店、酒吧等。

有岛在这里下了车。他拐进其中一条巷子。

巷子里有家餐馆,门面显得非常阔大。门口的招牌上写着“矶野”。有岛走进洒过水的门厅。

“欢迎光临!”站在门厅的一名资深女招待抬起头来看着有岛。

“哎哟,您什么时候来东京的?”

女招待一句话,登时让有岛知道了,昨天晚上市长没有来过这儿。

“昨天才来的。”

有岛曾几次奉市长吩咐来过“矶野”,所以,跟这名三十上下、身材微胖的女招待也算是老相识了。

通过数次交谈,有岛得知她也是北浦市人,现在还有几名亲戚住在北浦,而那家亲戚恰恰是有岛也熟识的,所以他同这名女招待可以轻松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过,他没有贸然问她市长有没有来过,毕竟这件事情弄不好有可能演变成大麻烦的。不管怎样,先跟餐馆老板娘见上一面再相机行事。

“老板娘在吗?”

“在的,她在后面。对了,您今天没跟市长先生一起吗?”女招待轻声问道。

“嗯。”有岛含糊其词地应着,跟在女招待身后朝后面走去。这一声“嗯”等同于回答了。

女招待没有领他登上宽宽的、光滑锃亮的榉木楼梯,而是把他带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屋子。

“我这就去请老板娘过来。”说罢,女招待消失在走廊上。

有岛不太清楚市长同这家餐馆究竟有什么样的联系。作为秘书,他只有遵从上司命令的份,不可以询问理由。为此,他只能发挥自己的想象,但即使得出什么结论,也绝不能在市长面前有一丁点儿显露。他只能不动声色地绝对服从市长的命令。

按照有岛的想象,市长同这家矶野餐馆里的某人有着某种亲密关系,是男女方面的,也就是一同公出进京的建设委员们在市长失踪后第一时间不经意透露出来的“女人问题”。事实上,市长之前就有过这样的先例,来这家餐馆之后便夜宿不归。

但是,是不是夜宿于这家餐馆则不得而知。从这里再转至其他场所也不是没有可能。换句话说,市长利用这儿作为中间点,在别处另有落脚的地方,这种推测也是可以成立的。

这儿的女招待有岛几乎全都认识,但他想不出谁能够令春田市长动心。每次奉市长之命来此办事,有岛总是按捺不住心底深处的那份好奇心,然而女招待们的言行举止,却没有丝毫能够让有岛往那方面联想的意思。

老板娘五十岁上下,体重约莫六十公斤,身体壮硕,像个相扑女力士似的。无法想象,春田市长与这个老板娘之间会有什么瓜葛。当然,男女之事是不能以常识来判断的,年轻的有岛仅凭肤浅的观察自然捉摸不到。不过,有岛根据市长与老板娘之间你来我往的对话来分析,两人应该只是餐馆经营者与常客的普通关系。

老板娘走进屋子。她头发稀落,显得额头特别宽,一对细眼忽闪忽闪的。她来到客人面前,开启她的伶牙俐齿。

“哎呀呀,有岛先生,听说您昨天来的东京?我一点都不知道嘛。”

“是啊。”

“那样的话,怎么也不来个电话呀?还是下榻在平河町老地方吗?”

“嗯。”

“市长先生很忙吧?”

这时候,女招待端来了茶和小点心,有岛于是稍稍隔了片刻才接上话茬。“其实是这么回事,老板娘,”有岛啜了一口茶,抬起头来,“昨天晚上市长没来过这儿吗?”

“没有啊。”老板娘眯缝的细眼略略睁大了些。

“是吗?这就奇怪了。”有岛歪着头说。

“哎哟,有什么事吗?”

“哦,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瞎猜想,昨天晚上市长可能到这儿来过,所以就问问。”

“昨天晚上真的没来过。对了,你们上次进京是什么时候来着?”

“上月的十号。”

“没错,进京第三天,应该是十二号的晚上来过,此后就再没有来过……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老板娘说着,好像是在观察有岛的脸色。

“老实跟你说吧,老板娘……”

有岛心想,即使过后市长回到会馆,对于这件事情,他顶多挨顿训斥就会过去的。因此,他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统统告诉了老板娘。退一步讲,若不这样做,肯定一点线索也得不到。

“是这样啊。”

老板娘若有所思。

有岛若无其事地仔细观察着老板娘的表情。可是,从这个细眼、低鼻、小嘴的圆脸女人身上,捕捉不到一点点他可以据以判断的反应。

“这事真蹊跷啊。”老板娘也跟着一起担忧起来。

“是蹊跷。我本来猜想,市长肯定是到你这儿来了,所以还蛮安心的哩。”

“没有哇,有岛先生!市长先生确实经常来我店里喝喝酒、解解闷,可是一次也没有在我这儿宿夜过呀。”

“没在你这儿宿夜过,这么说还有别的地方是吗?”有岛抓住了老板娘不经意中露出的话把儿。

“没有啊。”老板娘不慌不忙,“据我所知,市长先生没有这样的地方……对了,这种事情,您这个当秘书的不是再清楚不过吗?”

“这倒是。”有岛被老板娘的反问噎得无话可答。他感觉,对方似乎是在竭力搪塞,但他却不能再穷追不舍下去。

“市长先生嘛,”老板娘说着用眯缝的细眼打量有岛,“即使来我这儿,也只是一面用筷子撮着砂锅菜,一面笃悠悠喝点酒而已。他那样的人,成天被您啦还有议员们啦围着奉承拍马,就想一个人好自由自在些。所以说,即使到我店里来,市长也绝对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是吗?”

“这一点您必须理解他呀。市长先生最信任您了,所以您也要多替市长先生着想才是啊。”

“我当然替市长着想啊。像今天这样子,他也没跟我打一声招呼,突然失踪了,我真着急啊。还有,今天原本要去拜访部委向他们陈情的,结果砸了锅,一同进京的议员先生们光火了,只有我真心急得火烧火燎啊。”

“这么说还真有点奇怪呢。”老板娘皱紧了眉头,“像这样的事之前有过吗?”

“没有过,除了到你这儿之外应该没有过……说起来确实奇怪,不瞒你说,市长自从来过你这儿之后,就开始夜不归宿了,而且对我没有任何交代,所以我就以为昨天晚上是到你这里来的哪。”

“哦?这可是头一次听说呢。”老板娘道,可她的样子似乎并不怎么吃惊。

“哎,有岛先生,除了我家之外,是不是还有另一家?”

有岛登时两眼放光:“你想到什么了?”

“不是,我只是听了您刚才说的,随便问问而已,没什么有根有据的线索呀。”

“市长每次在外面过夜,都说是上你这儿来。那像这种时候,一般市长是几点钟从这儿离开的?”

“嗯……早的话来了很快就回去,晚的时候也就十点多吧,因为一到十点钟,店里就不再接受客人点单了。”

“从你这儿离开的时候,会有谁送市长一程吗?”有岛寻思,可能此时有某个女招待随同市长一起离去。

“不会的,每次都是我们帮他叫辆出租车,他乘出租车返回去的。”

“不是固定接送的包租车吗?”

“市长先生哪有那么讲究,就是我们在路边帮他叫的普通出租车。”

听了这话,有岛的反应是,市长之所以不乘包租车,果然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去的地方。根据经验,市长虽然在外宿夜,但每次必定上午十点钟左右返回会馆,而有岛的职责便是在这段时间内,竭智尽力,不让一同进京的市议员们知道市长外宿这件事情。

有岛给现任的春田市长担任秘书有两年半了,他的前任移调总务部升部长了。之前,有岛曾经将市长外宿的事情悄悄向前任透露过,如今已是总务部部长的那位前任秘书带着神秘的表情反问道:“哦,有这样的事?”

“您当秘书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事吗?”有岛问。

“呃……好像不大有吧。”

“不大有,就是说还是有过的对吧?”

“嗯,我是担任市长秘书的第二年才开始陪同市长公出进京的,一同进京的次数也没几次,说起来,是有过一两次,市长说要上某个远房亲戚家去,然后就在外过夜了。”

“是东京市内的吗?”

“去什么地方倒没听他说起,不过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肯定返回来的,所以我猜想,应该不太远吧。”

有岛想起那时与前任秘书的对话。他有点后悔,早知有今天这样的事态出现,当时把市长外宿的地点打探清楚就好了。如果市长返回来了,这次一定要问清楚,并且记在本子上。

可是,自有岛接任秘书以来,市长一次也没有说起去远房亲戚家的话,这该怎么解释呢?

按照一般的思维,秘书换了人,有岛作为新任秘书,市长对他理应比较放心,关于这家“矶野”的事情也会透露给他,只不过命令他不得向别人外传。有岛想,可能因为前任秘书原来是前任市长的秘书,所以春田市长在其面前多少使一点障眼术吧,这样推测或许更加合理。

想起之前的对话,有岛于是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市长在东京有个远房亲戚?”

“没有,”老板娘将胖粗的脖颈缓缓地左右晃动,“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事情。”

“是吗?”

最终,有岛一无所获离开了“矶野”。

市长跟这家矶野餐馆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依照市长的简短解释,是“我知道的一家餐馆”。对此,有岛身为秘书不能单刀直入向老板娘打听清楚这层关系,本想找个女招待暗地里打探,可转念又想到,这些女招待一准转眼便将此事报告给老板娘,万一传到市长耳朵里,少不了挨一顿骂,于是只好作罢。

不过,假如市长明天、后天,甚至一直也不现身的话,那么,市长与“矶野”的关系,还有市长与所谓的“远房亲戚”的关系,就必须往下好好查一查了。

有岛九点半左右回到都市会馆,打算尽量赶在议员们返回之前回到自己房间。这帮议员大人来到东京,不会只喝一家就甘休,依他们的习性肯定会好奇地一家家逛过去,基本上要喝到夜半十二点、一点钟。当然,今天因为市长之事,估计不至于那样纵情吧。

有岛刚走到大堂,一名服务员便上前告诉他:“您回来啦?远山先生请您给他房间打个电话。”

有岛一惊:“市长回来了?”他不由自主地问道。

“不,市长先生还没有回来。”

这么说,大概是远山那边有了关于市长的线索。又或者,远山等人尚未回来有岛便已经外出,期待着发现什么线索,此刻等着听他报告吧。

“哎,听说你出去了,是不是市长的去向有线索了?”

有岛进入房间,远山议员穿着会馆的睡袍坐在床边,露出一条毛烘烘的腿,正在剪趾甲。他脸孔醉得通红,使得半白的头发更加显眼。

“不,还是没有任何线索。”有岛说着在远山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是吗……听说你去了什么地方,我还以为你发现什么线索了哩。”

远山议员剪完大脚指甲,指甲钳又移向下一个脚指甲。

“没有……抱歉,我到银座去了趟,办点个人的私事。”有岛搔着头皮说道。

“你出去之前,早川有没有给你打过电话?”

“你说早川先生?”有岛愣愣怔怔地没有反应过来,“是哪位早川先生?”

“还用问吗?早川准二呀!”

“啊?!”有岛瞪大了眼睛,“早川先生来东京了?”

有岛眼前浮现出北浦市议会那位蛮悍武士与保守的市长派针锋相对的“猛士”的身影。就在此前的市议会会议上,他还揪住市长进京陈情的事大肆攻讦。

“好像是来了。”

远山放下指甲钳,收起腿来,随意瞅了有岛一眼。大概有点喝醉了,通红的眼睛定恹恹地发直。

“您是怎么知道的?”有岛问。

“刚才森下来电话说的。”

森下是远山手下的一名议员。

“电话中也说不清楚。”

大概是空调开得太热了,他睡袍的前襟撩开着,腿根儿处露出了脏兮兮的内裤。远山在北浦市经营着一家土建公司。

“森下说在车站遇见他了,两人乘的是同一趟车,下车分手后,看到早川乘上了开往函馆的‘北斗星12号’,看到早川心事重重的样子,森下还让他多加小心哩。”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前天。”

“北斗星12号”的终点站是函馆,不过由于换乘开往青森的列车很方便,可以经由它转乘直通上野的特快卧铺列车“白鹤号”。“白鹤号”到达上野车站是六点三十七分,用过早餐,便可以第一时间赶往中央各部委,所以人们进京陈情时经常选择这趟列车。

“哦,听您这么说我才刚知道。”

有岛脑海里,立刻将市长的失踪与这名在野党的蛮悍武士此次秘密的东京之行联系起来了。远山似乎也有同样想法。

“早川准二这家伙,居然不露声色地跑来东京了!哎,你听到过什么动静吗?”

“没有,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说是吧?太可疑了!”远山歪着头道,“他既然想瞒着我们反对派偷偷进京,当然不会跟你联络的,我只是慎重起见才问一声。”

“哦。”

“你可要小心哪!”

“哎。”

说要小心,可具体应当戒备什么却茫然无绪。不过,早川秘密进京这件事,确实令有岛感到有点不寻常。

“早川到东京来,会住在哪里?”远山问。

“呃……他虽是文教委员,但对于议员进京陈情一向是唱反调的,所以他很少来东京……不过,上次他来东京的时候,好像是住在北海道驻京事务所附近的田中旅馆。”

“你马上给田中旅馆打一个电话,问问早川是不是住在那里。”

“知道了。”

有岛取出笔记本,随即提起桌上的电话话筒,向总机报上对方名字,隔了一会儿,旅馆账台的一名人员接起了电话。

“没有,他不住在我们旅馆。”

有岛将通话结果报告给远山。

“你瞧,那家伙既然偷偷地到东京来,肯定不会住在那么容易找到的地方的。”

“可是,早川先生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跑到东京来呢?”

“谁知道!当然喽,来办私事也说不定。”

远山说着,从坐着的床边站起身来,走到桌前拿起一支香烟。

“好了,你回房间去吧,如果再有什么异常情况发生,哪怕是大半夜,也要给我房间打电话!”

“知道了。”

有岛道了告辞,走出远山的房间。

早川准二走上公寓的楼梯。一件穿旧了的灰色大衣从他厚实而宽阔的肩上披下来,踏着水泥楼梯拾级而上的皮鞋因沾上尘土而发白,裤子的褶线也走了形。

公团[公团:日本为推动国家性质的事业的发展而由政府出资设立的特殊法人,如住房和城市建设方面有住房与城市建设公团,道路建设方面有日本道路公团等。]建造和管理的公寓楼好几栋并排矗立着,仿佛一座要塞,露着雪白的墙壁,早晨的阳光照在上面有点炫目。

时间已超过十点,因此路上上班族的身影稀稀拉拉。早川准二微微低着头,从二楼再往三楼走,步子显得有点踉跄。他衬衫的领口解开着,领带歪斜,宽宽的肩膀上面是一张与之非常匹配的脸:粗眉大眼、阔鼻子、厚嘴唇,嘴唇两端感觉像猛然折断了似的向下耷拉着,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高颧骨,下巴的线条绷得紧紧的。总而言之,早川准二的容貌就好像是在一个粗涩的轮廓内,用浓墨和渴笔[渴笔:即枯笔,书法和水墨画的一种笔法,写字或作画时笔尖蘸墨较少,书画间有露白。]一气画就的。

早川准二登上四楼,喘着粗气,眺望着一直线延伸开去的长长的走廊。有孩子在走廊上玩耍。

早川从走廊口数着门牌号向前走,来到402室门前停下,用粗壮的指节敲了敲门。

“来啦!”

从屋内传来女子的应答声。

走廊窗户透进来的阳光射在磨砂玻璃上,映出女子的朦胧身影。门的另一侧响起启锁的声音,门开了。

屋门口站着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女子,身穿一件红色毛衣,裙子外还扎着一块围裙。

“哎呀!”

女子两只眼睛瞪得老大,半天没说出话来,一副非常吃惊的样子。

“爸爸!”

她盯视着早川准二,仍呆呆地站着没动。

早川没脱下大衣,也没有进屋。

“您什么时候到的?”

“哟,芳夫已经上班去啦?”

“哎,早就走了,您瞧,我这不正在打扫房间嘛。”

“是吗?”

早川这才跨进房门。

女儿扶着父亲的后背问道:“太意外了,事先一点也没有通知嘛。是几时起程的?”

“昨天早上。”

早川准二穿过逼仄的厨房区,走进近十平方米大的房间。冬日的明媚阳光从房间正面的窗户射进来,照在榻榻米上。屋子四周摆放着簇新的日常生活用具,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对新婚夫妇的家。

“喂,你过得好吗?”早川回过头看着身后正帮他脱大衣的女儿问道。

“嗯,您看呀,很好啊。倒是爸爸您看上去很疲惫啊。快,到那把椅子上坐下再说吧。”

窗边是一个勉强分割出来的会客区,女儿为父亲搬了把椅子放在那儿。

“真是太意外了……”

父亲吭哧一声弯腰坐下来。

女儿仔细打量着他,随即又开口道:“这么说,昨天晚上您是住在东京的?”

“嗯。”他不由自主地用粗大的手轻抚着下巴。

“这次还是为了市里的事情公出来的吧?”

“嗯,差不多吧。”

“昨晚还是住在上次住的那家旅馆?”

“嗯?”他又不由自主地用手去摸歪斜的领带,“是啊。”他点点头。

“既然这样,那打个电话来多好啊,上村知道了肯定高兴。”

“是吗?本来是想打的,可是事情又多又烦,拖到今天,干脆就直接来了。”

“爸爸您辛苦了。市议会议员什么的索性辞掉算了……我这就给你泡茶。”女儿走向厨房,声音从那里继续传来,“哎,爸爸,和子好吗?”

父亲从窗帘旁朝着女儿的红色毛衣应答:“噢,她很好,还让我替她问候你哪。”

二人说的是女儿的妹妹。

“是吗?跟她好久没联系了,老想着给她写写信的,可是您看我现在,家务活太多啦。”

父亲没作声,眼睛望向窗外。

层层叠叠、一望无边的屋顶之间,夹着几株光秃秃的树。住宅区内的白色道路上停放着一辆卡车,五六个孩子围着卡车绕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