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水尝试把黑死馆的死亡事件,归结为克利瓦夫夫人炮制的“犹太人大屠杀”,并详细解读黄道十二宫记号的时候,在便衣刑警的层层包围下,凶手不知用何种方式潜入黑死馆内,再次制造了罕见的如幻术般的杀人事件。

时间是两点四十分,这一次的受害者——克利瓦夫夫人在面朝前院的主建筑物中央,也就是位于尖塔正下方的二楼武器室内,坐在窗边的石桌旁,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中阅读的时候,突然被某人从身后用原本作为装饰物的芬兰火箭弩射中。尽管箭只是擦过她的头部,然而强大的推进力却瞬间将她吊至半空中,并直接击中前面的房门,她如同毽子般被抛出窗外。同时鬼箭的刺叉牢牢地陷入门框,她的头发被箭翎死死缠住难以分开,于是克利瓦夫夫人的身体便被那支箭弩吊在半空中,并且似陀螺般不停地旋转。

这完全就是在实现了丹尼伯格夫人、易介死亡预言之后,继续演绎的如童话般的血腥故事。

凶手使用那神秘莫测的妖术力量,如操控玩偶般捉弄克利瓦夫夫人,再次上演了同样绚烂多彩、超越法理和官能的神话剧情。若看到克利瓦夫夫人的红发在明亮的阳光中不停打转的情景,谁都会觉得像极了火焰陀螺,也像狂暴的戈尔贡(希腊神话中蛇发女妖三姐妹)的头发般凄厉恐怖。如果当时不是克利瓦夫夫人用一只手拼命抓住窗框,也许不一会儿箭翎就会折断、箭镞脱落,她会直接从三丈高的半空中摔到地面上,粉身碎骨。

在克利瓦夫夫人的惨叫声惊动众人后,她立即被救下,但她的头发几乎全部从头皮被扯落,发根渗出的鲜红的血在她昏迷不醒的脸上流淌着,已经看不出她原来的容貌。

惨剧发生之后大概三十五分钟,法水一行人到达黑死馆。法水立刻前去探望克利瓦夫夫人。在医师的帮助下她已经恢复意识,所以大家才能听到上述有关事情发生的经过的描述。但是,比之前的叙述更为完善、更为真切的真相,依然掌握在隐藏于看不清的彼岸的凶手那里。据她所说,当时她面向窗户,背对着房门,自然无法知道背后的情况和凶手的长相。并且,进入该房间必经的左右走廊的转角处,都各有一位便衣刑警进行监视,然而当值的刑警却都表示没有看到任何人出入。也就是说,该房间几乎就是密室,就算有那种具有可疑形体的生物存在,也绝不可能避开刑警的视线自由进出该房间。

法水在讯问结束后走出了克利瓦夫夫人的病房,前去调查出事的武器室。

从正面看,武器室正好位于主建筑物的正中央,两边各是一条凸出的回廊,将它夹在中间,房中的两扇玻璃窗有别于其他窗户,是十八世纪末期的那种上下层样式。此外,屋里也采用了叠石设计,用北方那种哥特式玄武岩铺砌而成,四周堆砌的是大小约一人合抱的方石,形成一种昏暗、粗犷、隐晦的与狄奥多里克王朝类似的建筑风格。室内除了那些陈列品,便是巨大的石桌,还有一张没有头枕的高靠背椅。并且,装饰于四周墙壁上的各个时代的武器,让低沉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闷。

尽管没有上古时代的物件,但有用于莫加顿战役期间的小型放射式抛石器、屯田军经常用到的攻城梯、与中国元朝火攻器械相似的较大型的机器,还有手控鞍形盾及其他十二三种盾牌,还包括迪奥德西乌斯铁鞭、来自阿拉贡时代的铁锤、日耳曼链锤、诺尔曼长枪,以及各种十六世纪的长枪和长短不一直叉混杂的十几种枪戟。此外,还有步兵用的战斧,各个年代的西洋剑,甚至还有勃艮第镰刀、萨巴根剑等难得一见的武器。并且,四处还陈列着纳沙泰尔式盔甲和马克西米连式、法尔尼斯式、巴亚尔式等中世纪的盔甲。也有枪炮,不过只有两三种,还是年代较早的手炮。

不过,法水在观看这些陈列品时,定然后悔没有将那本珍藏的《古代兵器书》带来。他一会儿叹气,一会儿眯着双眼仔细观察各种雕刻或纹路,说明他被这些武器随时代不同而产生的魅力深深吸引,以至于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然而,围着房间绕了一圈后,他站在装饰了水牛角与海豹的北方海盗样式的盔甲前,他从侧面墙壁上不协调的部分移回视线,弯下腰从地板上捡起一把火箭弩(见右图)。

那是一把大概三尺长的芬兰火箭弩,它能够发射出携带火药的鬼箭进入敌营,发挥出杀伤和烧毁的威力,是相当可怕的武器。其构造就是将弓上的绞索箭弦拉至中央把手,在发射时横倒把手。与火炮诞生初期的上卷式构造相比,此构造未免显得十分幼稚,估计是十三世纪的东西。但从这具火箭弩射出的鬼箭,却扮演了掌控克利瓦夫夫人生死的角色。

可是,墙上所挂的这具火器的高度却正好在法水胸部下方的位置。这时,熊城把放在石桌上的鬼箭拿来查看,发现它的箭柄大约有两厘米,箭镞是四叉形状的青铜制品,箭翎是由鹳鸟的羽毛制成,看样子就极具强韧凶悍之气。所以它有足够的力道将克利瓦夫夫人吊在半空中飞行前进,也就不足为奇了。不仅如此,箭弩和箭矢上都没有发现手指触碰的痕迹,但是像熊城所怀疑的——箭矢是自然射出的这样的状况,也是绝不可能发生的。因为在此事发生之前,这具火箭弩连同箭和箭镞都是挂在朝向窗户的墙壁上,而想要操作它,女性很难实现。

熊城用手指从半开的百叶窗拟画出一条直线,延伸到墙面,说道:“法水,你看,高度正好相符。只是,到百叶窗的角度却至少相差了二十五度。如果自然射出确实因为某种原因发生,那么其路径必然与墙面平行,然后撞上角落里的骑马盔甲。我想,凶手必定是采用蹲着的姿态拉弓。”

“可是凶手竟然没有射中目标,这太不可思议了!”法水神情黯然地咬着指甲,喃喃低语,“首先,射击距离很近,箭弩有准星可以瞄准。并且,克利瓦夫夫人当时是背朝着门,头部从椅背完全露出,狙击她的头应当比威廉·退尔[145] 用虫针刺中苹果还要容易一些。”

“法水,你有什么看法呢?”检察官询问法水。他之前一直怀有某种希望,在叠石上踱着步,尽力想找出什么漏洞,然而还是一无所获地走了回来。

这时,法水走到窗边,突然指着窗外的喷泉说道:“问题就出在这个惊骇喷泉上。虽然它产生于巴洛克时代流行的一种恶劣嗜好,其原理却是利用了水压装置,一旦有人接近,并达到一定的距离范围,两旁的雕像就会喷出水烟。仔细观察那扇玻璃窗,还能看出鲜明的水沫痕迹,可以判断近期肯定有人接近过喷泉,导致水烟喷出留下痕迹。当然,如果只是这样也没什么奇怪的。问题在于,今天的天气连一丝轻风都没有,水沫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支仓,这的确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法水的脸上瞬间蒙上一层阴影,敏感地眨着眼睛说:“如果按照莱比锡派的说法,就是所谓的‘今日的犯罪状况极其简单’。就是说,某人像妖怪一样神秘地潜入,偷袭了那位犹太老女人,在没有射中她的后脑勺之时,自己就匆忙消失。当然,凶手的潜入虽然令人费解,那句Behind stairs(在楼梯后面)仍旧令人心怀希望。如果我的预感没有偏差,应该可以顺利解决目前的现象,但是从今天发生的状况来看,这一系列的事件会更加混乱。那水烟现象……如果说得神秘一些,可以是‘水精取代了火精,并射偏’。”

“你是不是又要提出哈茨山[146] 的神怪传说?你非要这样叙述吗?”检察官使劲咬住烟屁股,语气中带着责怪。

法水用指尖神经质地敲了敲窗框,说道:“当然,那位可爱又调皮的人物似乎企图无视启示图而展开行动。可以说,他是在把黑死馆杀人事件的基本信条玩弄于股掌之间。‘嘉莉包妲被倒立杀害’是以伸子陷入昏迷的形式出现。之后,‘欧莉卡被蒙上眼睛杀害’这一条,却以克利瓦夫夫人飘到半空中差一点遇害的形式出现。当时惊骇喷泉喷出水烟,并在一双看不见的手的指引下飘进这扇窗户。支仓,你知道吗?那便是所谓的恶魔学。不然,怎么会出现如此病态并且如公式般的巧合?”

这件事里的层层迷雾确实变化多端、难以捉摸,检察官把它们一一记入充满疑问的备忘录。在法水清晰明了的观点的指引下,化为奇异暗影的如瘴气般的怪物蠢蠢欲动,让人感觉到这远比事件本身的犯罪现象更加令人惊骇。

此时房门被打开,在便衣刑警的陪同下,赛雷那夫人与雷维斯进来了。刚进门时看起来还很温和的赛雷那夫人,在瞥见法水三人沉闷的样子后,立刻单手撑在石桌上,连一句寒暄也没有,气呼呼地说道:“哼!你们还在悠闲地聚会呢。法水先生,请你立刻调查那可怕的玩偶操纵者—— 津多子。”

“什么!押钟津多子?”法水的语气有点惊讶,“那么,在你看来,她是意图杀害你们几个人的凶手?事实上,如果她企图对你们行凶,这中间隔着的一层壁垒是无法突破的。”

雷维斯随即打断了法水的话,他依然搓揉着双手,以迟缓又不失温柔的语气开口说道:“不过,法水先生,所谓的壁垒只构筑在我们内心……或许你早已知晓,那个女人有丈夫,也有自己的家庭,却在大约一个月前就一直留在这里。她选择远离自己的家而待在这里的原因是什么呢?这也许只是我稚气的想象……”

法水似乎一开口就想压制住对方:“没错,重点就在于稚气。人的一生之中,往往在孩童时期最具虐待性。”

这是对雷维斯毫无保留的讽刺。他接着说:“雷维斯先生,我曾问过你雷瑙《秋之心》里的‘蔷薇的确存在,周围的鸟啼声消失’,现在,我要提醒你的是,下一个被杀的人将会是你。”

这似乎是法水的预言,但其中也隐藏着他惯常的反讽。

雷维斯脸上闪现过一丝反射性的苦闷。他苦涩地咽下一口唾液,随即恢复之前的神色,回答道:“无论狙击目标是谁都一样,总之无缘无故地靠近比名正言顺地胁迫更令人感到恐怖。只是,让我们如此戒备,将卧室房门紧紧锁上的原因,绝不是最近才出现的。因为这里早已发生过与神意审判会那天类似的事情。”

雷维斯表情紧张,仿佛和几秒钟前还与法水演出默剧的人完全不同,开始讲述道:“博士死后没多久,大概是去年五月初。那晚,我们都在礼拜堂练习海顿的G大调四重奏,练习进行到中间部分时,葛蕾蒂小姐突然发出一声轻叫,同时弦弓从右手滑落到地上,左手也渐渐无力地垂下。她的视线一直盯着房门的方向。当然,我们三人也随即中止演奏。葛蕾蒂小姐用左手倒拿着提琴,指着房门的方向,口中叫着:‘津多子夫人!刚才是谁在那边?’果不其然,津多子的身影从门外显现,但她露出奇怪的表情,回答道:‘没有啊,什么人也没有。’我们追问葛蕾蒂小姐到底发现了什么,你猜她说了什么?她用恐惧万分的声音大叫道:‘不,是算哲博士站在那里。’”

雷维斯全身无力,惊恐地讲述着这件事,手臂被旁边恐惧万分、全身紧绷的赛雷那夫人抓得死死的。雷维斯爱怜地扶住她的肩膀,带着嘲笑的意味望着法水,他的眼神似乎在说法水根本不明白秘密的深奥。他接着说:“当然,我们相信神意审判会的出现是对那个问题的解答。我们原本都不相信所谓的神灵主义,也认为某种玄秘巧合的出现,必定跟某些传统的公式密不可分。法水先生,你应该能察觉到,你所寻找的玫瑰骑士两次都与奇妙的神秘异象相符,那么毫无疑问,这个人当然就是津多子了。”

法水一直默然地看着地面,但他似乎已然预知了某件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发出无力的叹息声。

“不管怎样,我们会安排人手严密守护在你们周围。还有,对于再次询问你有关《秋之心》的事,我真诚地表示歉意。”

法水的话让旁边的人一头雾水,他将问题又拉回此次事件上:“对了,今天事件发生的时候,你们都在什么地方?”

“我当时正在房间里给乔康达(圣伯纳犬的名字)洗澡,”赛雷那夫人不假思索地说道,之后把头偏向雷维斯,“奥托卡尔先生(雷维斯的名字)大概在惊骇喷泉附近吧。”

雷维斯的脸上浮现出强烈的狼狈,他很不自然地笑出声,说道:“嘉莉包妲小姐,如果箭镞和箭翎的方向相反,箭弩的弓弦应该会断掉吧!”

接着,两人义正词严地抨击了津多子的各种行为之后,才走出房间。

两人离开后,便衣刑警进屋,汇报旗太郎等人的不在场证明。根据调查,事件发生时,旗太郎和久我镇子在图书室,恢复意识的押钟津多子待在楼下的客厅。不可思议的是,唯有伸子行踪不明,没有人能为她做证。

听完刑警的调查汇报,法水的表情有些复杂,今天第三次语出惊人:“支仓,我觉得雷维斯那慷慨陈词的模样里交织着固执,他的心理实在有些复杂,或许带有某种庇护他人的骑士精神,也许那种精神的纠缠程度已经深刻到让他跨越了疯狂的界限。然而我更担心的却是他出现在运尸车上的样子。”

法水对雷维斯看似毫无异常的举止做了一番奇怪的解释之后,将视线转移到喷泉的雕像上。他收回准备拿出来的香烟,说道:“接下来,该去看看惊骇喷泉了!我不认为雷维斯是凶手,然而今天事件的主角一定是他。”

位于惊骇喷泉上方的是黄铜材质的帕纳塞斯群像,水盘四周设置了踏脚石,每当有人踩在石头上,雕像头上就会喷出四道不同方向的水柱,大约十秒钟。踏脚石上留下的带有溶霜泥土的鞋印鲜明可见,从鞋印的路线可知雷维斯是循着复杂的路线行进的,并且每个踏脚石只踩踏过一次。就是说,他是从主建筑物出发,先踩上正面的踏脚石,接着是对面的那块,然后是右边的踏脚石,最后才是左边的。可是,他采用这样复杂至极的行进路线究竟有何意义,法水当时也无从判断。

然后他们回到主建筑,法水进入前天作为讯问室的那个房间,也就是并未开放的丹尼伯格夫人死亡的地方。他们首先传唤了伸子。在等待她到来的时候,法水的注意力不知何故,完全被几十年里多次锁上又开启的这个房间里数次目睹流血事件的那张床给吸引了。或许是因为他有某种奇特的预感吧。

他从帷幔外面探头观察,却不自觉地愣住了,他完全被上次没有出现过的奇妙的冲动所侵袭。因为没有了尸体的存在,这块被帷幔环绕的区域里洋溢着异常生动的气息。或许是因为没了尸体,整个区域的构图也发生了改变,角与角、线条与线条之间的交错显得更为纯粹,因此才会对心理产生明显的影响。

但是,实际的情形还是有一些差异的,虽然空气依旧冰冷,却仿佛接触了活鱼的皮肤一般,能依稀听见轻微悸动的声音。也就是说,一股不可思议的能够操控生物体的神秘力量,生动地充盈着。之后,检察官与熊城进入房间,法水的幻想随即消失无踪。他认为这是室内构图产生的影响。

这是法水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这张床铺。

床铺由四根柱子支撑住顶盖,柱子上有雕成松球形的顶花,下方是十五世纪威尼斯的三十桅杆楼船的浮雕,上面有明显的刀痕。船头的中央是逆风展翅的无头布兰登堡鹰鹫。乍看之下像是史书模样的奇妙组合,便是这桃花心木床的构图。

当法水终于将视线从浮雕的断颈鹰鹫上移开时,门把手那边传来转动的轻微声音,纸谷伸子进入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