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应有的初步接触——这是布兰德顿太太绝不会略过的——过了些日子,克拉多克夫妇收到了晚宴请柬。伯莎默默地把请柬递给了丈夫。

“不知道她还会请些谁。”他说。

“你想去吗?”伯莎问。

“怎么,你不想去?那天我们没有约,不是吗?”

“你在她那儿吃过饭吗?”伯莎问。

“没有。我去参加过网球聚会什么的,但几乎没进过她家门。”

“唔,我觉得她这个时候叫你去很唐突。”

爱德华张大嘴巴,说:“你到底什么意思?”

“噢,你看不出来吗?”他妻子叫道,“他们叫你去,不就因为你是我丈夫,这是在羞辱人。”

“胡说!”爱德华笑着回答,“要真是那样,我也不管!我脸皮可没那么薄。那个礼拜天,布兰德顿太太对我很客气。我们要是不去也说不通。”

“你觉得她客气吗?你没见她那高人一等的样子,把你当成马夫似的。我见了就光火,差点没管住我的嘴巴。”

爱德华又笑了起来。“我什么也没看出来。这不过是你的臆想,伯莎。”

“我可不去她那讨厌的宴会。”

“那我自己去。”他笑着回答。

伯莎的脸色变得煞白,好像挨了当头一棒。可他还在笑,他当然只是说着玩。她急忙答应他所有的要求。

“当然,你要是想去,爱迪,我也会去……我是为了你好,才不想去的。”

“我们得跟邻里处好关系,我想跟所有人交朋友。”

她坐在他椅子的扶手上,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爱德华轻拍她的手,她看着他,眼里满是对爱的渴望,她低头亲吻他的头发。刚才有一瞬间,她以为他不爱她,这个想法多么愚蠢!

不过,伯莎不想去布兰德顿太太家,还有一个原因。她知道爱德华到时候会遭到尖刻的评判,想到这儿,她就觉得难受。他们会议论他的外表和举止,会纳闷这两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伯莎很清楚爱德华在利纳姆的地位,布兰德顿家和他们那类人打他小时候起就认识他,也仅仅当他是个认识的人而已。对他们而言,见了他只是打声招呼,交情就到这里。这是他头一回被他们平起平坐地对待;这是他初次踏入布兰德顿太太喜欢说的利纳姆的上流社会。这着实让伯莎火冒三丈;想到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了这么丢脸地活着,她就感到痛心——可他好像并不在乎。

“我要是他,”她说,“死也不去。他们以前总是不把他当回事,现在看在我的面子上,倒抬举起他来了。”

但爱德华似乎一点骨气也没有;当然,他本来脾气就好,对谁都不会心存恶意。布兰德顿家以前瞧不上他,现在又唐突地发出邀请,他都没有怀恨在心。

“我要是能让他醒悟就好了。”

晚宴前的那个礼拜,伯莎过得忧心忡忡。她猜到了还有哪些客人会去。他们会笑话他吗?明面上当然不会。布兰德顿太太是这些人当中最不宽容的那个,自恃出身高贵;而爱德华生性腼腆,一跟生人在一起,就局促不安。对伯莎而言,这与其说是缺点,不如说是魅力。他略带忸怩的坦诚打动了她,比起假想中的花花公子那种可笑的世故,这种特质更讨她欢喜;她总把花花公子的放荡与丈夫的美德对比。但她知道,她所谓的这种讨人喜欢的天真无邪[原文为法语。],到了哪张恶毒的嘴里,就会变成难听的词。

大日子终于到了,两人坐着那辆老式四轮马车缓慢而行,前去赴宴。伯莎做好了十足的准备,谁要是对她丈夫有一丁点侮慢,她就跟谁没完。王座庭庭长顾及一个公司创办人的名声,也不及克拉多克太太顾及丈夫的感受来得迫切;而爱德华则像那个金融家,对此事毫不在乎。

布兰德顿太太为了撑场面,把乡里的上流人士都找来了。他们来自黑马厩镇、特坎伯雷和法弗斯利[虚构地名,对照现实中肯特郡的一个集镇“法弗舍姆”。],以及这些地方周围的别墅和宅第。梅斯顿·赖尔太太来了,戴着漂亮的乌黑假发,身穿宽松的紫罗兰丝绸连衣裙。瓦格特夫人也来了。

“她不过是城里某个爵士的遗孀罢了,亲爱的,”女主人对伯莎说,“但她虽不是什么显贵,倒还算是个好人,所以不能对她要求太高。”

汉考克将军到了,带着两个长着绒卷头发的女儿;她俩其貌不扬,却装作不自知。本来她俩走在前头,这位老兵喘着粗气蹒跚而入的时候,俩姑娘(年纪加起来有六十五岁高龄了)躲到后头脱下靴子,穿上放在包里的鞋子。不一会儿,主任牧师也来了,他温顺又有些健谈;格洛弗先生沾他的光,也被请来了,当然还少不了查尔斯的妹妹。她穿着发亮的黑色缎子衣服,看起来像过节似的。

“可怜的乖乖,”布兰德顿太太对另一位客人说,“这是她唯一的晚礼服,我见她穿了好多年了。我很愿意把我的几套旧衣裳送给她,只不过,我怕给了她,倒惹她不高兴。那种阶层的人敏感得不得了。”

来人通报说阿特希尔·巴科先生到了。他曾参加议会席位竞选,此后被视为通晓国事的权威。随后到的是詹姆斯·莱西特先生和莫尔森先生,两个自以为是的红脸膛乡绅。他俩一个模样,像两颗长在一起的豌豆;当地有个笑话传了三十年,说除了他俩的妻子,没人能把他俩区分开来。莱西特太太很瘦,文静又稳重,头戴两条小蕾丝饰带充当便帽。莫尔森太太毫不起眼,没人留意过她的长相。这是布兰德顿太太有代表性的一场聚会,除了高贵之人,还需高尚之人来锦上添花,最后得教化了谁才算圆满。她本人兴致勃勃,嘶哑的嗓音又高又尖。她很注重一身成功的装束,也确实品味不凡。她那身连衣裙,要是穿在岁数比她小一半的女人身上,看起来会很迷人。布兰德顿太太还认为,待人亲切是女人的分内之事,便对着那些老绅士又是赔笑脸,又是抛媚眼,那模样着实吓到了他们。阿特希尔·巴科先生真以为她看上他风度翩翩,在打他的主意呢。

晚餐简直算不上一顿像样的饭。布兰德顿太太是上流社会的女人,看不起乡下晚宴上的大鱼大肉——浓汤、煎鳎、羊排、烤羊、野鸡肉、俄式奶油布丁、果酱。(前几道菜根据季节变化有所不同,但俄式奶油布丁和果酱不会变。)不,布兰德顿太太说了,她必须有些“与众不同”,便给客人提供清汤、储藏的开胃小菜、虚有其表的松软甜点。这场筵席极为讲究,却填不饱肚子,胃口大的年长乡绅可不乐意了。

“我在布兰德顿家从来没吃饱过。”阿特希尔·巴科气呼呼地说。

“唉,我了解这个老婆子。”莫尔森先生回应道。他跟布兰德顿太太一个年纪,但实在是个下流胚,竟自以为很年轻,可以跟汉考克家相对好看的那个女儿调情。“我太了解她了,来之前我特地喝了一杯雪利酒,里头打了几个蛋。”

“这葡萄酒真的很低劣,”梅斯顿·赖尔太太说,她以自己的味觉为骄傲,“我总喜欢随身带个小酒壶,装点上等的威士忌。”

食物虽不丰盛,话题却很丰富。关于叙事有条公理:真事应该源自有可能发生的事,讲真事的人难免会受夸大之词的影响。布兰德顿太太这场晚宴上的对话若是一字不差地记下来,读起来会像是耸人听闻的漫画。全场都在讲趣闻轶事。梅斯顿·赖尔太太讲起牧师的轶事最拿手。她接连讲了两个故事:索罗尔德主教与他白皙的双手,威尔伯福斯主教与那该死的铲形教士帽。(在场的夫人小姐听了有些花容失色,但梅斯顿·赖尔太太不能省去那个诅咒语,免得破坏了故事的重点)主任牧师讲了件自己的轶事,梅斯顿·赖尔太太回以另一个故事,说的是坎特伯雷大主教与惹人烦的助理牧师。阿特希尔·巴科先生讲了政界的轶事:格莱斯顿先生[指威廉·尤尔特·格莱斯顿(1809—1898),英国自由党领袖,曾四次出任英国首相。]与下议院的会议桌,迪齐[指本杰明·迪斯雷利(1804—1881),英国保守党领袖,两度出任英国首相,迪齐是其昵称。]与农业工人。汉考克将军一讲他那关于惠灵顿公爵的著名的系列故事,便迎来了全场高潮。每一个故事都让爱德华开怀大笑。

伯莎的眼神从没有离开过她丈夫身上。脑子里闪过的念头让她心生厌恶,她居然会产生这些念头,这可是对丈夫的贬低。可她仍然提心吊胆。难道他不完美,不英俊,不讨人喜爱吗?她为何要担心这群傻子的想法?可她就是忍不住。她再怎么瞧不起这些邻居,也免不了被他们的看法所伤。爱德华又是怎么想的?他和她一样紧张吗?他受苦的样子她想都不敢想。布兰德顿太太起身离开桌边的时候,伯莎如释重负。伯莎看着开门的亚瑟,想叫他好好关照爱德华,为此她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可她不敢这么做。她生怕那些老乡绅会故意冷落他,叫他无地自容。

刚进客厅,格洛弗小姐就发现伯莎在她边上,同其他人有些距离。这个巧合似乎是冥冥之中设计好的;她先前贬低爱德华,觉得有责任向克拉多克太太赔不是,这下机会来了。对于此事,她想了又想,认为道歉确有必要。可格洛弗小姐紧张得要命,一想到要提起这么棘手的话题,她便感受到说不出的煎熬。但也正是这种别扭让她放心:如果道个歉这么难为人,显然她有责任开口。然而,那些话卡在嗓子眼说不出口,于是她寒暄了起来。她怪自己太胆小。她咬紧牙关,涨红了脸。

“伯莎,请你原谅我。”她脱口而出。

“到底原谅什么?”伯莎睁大双眼,惊愕地看着这可怜的女子。

“我觉得之前那样说你丈夫有失公道。我本来以为他跟你不配,我还说了想都不该想的话。我非常抱歉。他是我见过最好、最体贴的男人。你嫁给他,我非常高兴,我相信你们会非常幸福。”

伯莎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看着一脸严肃的格洛弗小姐,伯莎好想一把搂住她的脖子,此时此刻的这番话叫人宽慰。

“我当然知道你说那些话是无心的。”

“噢,对不起,我当时就是有意的。”格洛弗小姐回答,她不允许为自己的罪责作任何辩护。

“我已经完全忘了这码事。我相信,你很快会像我一样爱上爱德华的。”

“我亲爱的伯莎,”格洛弗小姐回答,她从不说笑,“爱上你丈夫?你准是在开玩笑。”

这时,布兰德顿太太的尖嗓子打断了她俩的对话。

“伯莎,亲爱的,我要跟你谈谈。”伯莎笑着在她身边坐下,布兰德顿太太低声继续说着。

“我必须告诉你,人人都说,你俩是郡里最俊俏的一对,我们都觉得你丈夫人很好。”

“你们讲的笑话都把他逗笑了。”伯莎回答。

“对,”布兰德顿太太说,眼睛往上面瞧了瞧,又朝边上瞟了瞟,像只金丝雀,“他的性情如此开朗。我可一直很喜欢他,亲爱的。我刚才还跟梅斯顿·赖尔太太说来着,自打他出生起,我就跟他很亲。我想,你要是知道我们都觉得你丈夫人很好,一定会很高兴。”

“我非常高兴。希望爱德华也对你们大家同样满意。”

克拉多克家的马车来得很早,伯莎主动提出要送格洛弗兄妹回家。

“我在想,那位夫人是不是吞了根又长又硬的拨火棍。”客厅的门一关上,莫尔森先生便说道。

汉考克家的两位小姐听见这俏皮话,立刻尖声大笑起来,就连主任牧师也轻轻一笑。

“她那钻石首饰打哪儿来的?”汉考克家的大女儿说,“我还以为他们穷得跟教堂里的耗子一样哩。”

“钻石首饰和几幅画是他们仅剩的家当,”布兰德顿太太说,“虽然按理说,那种处境的人还留着这么好的珠宝首饰很荒唐,可她家里总是不肯把这些东西卖掉。”

“男的倒是讨人喜欢,”梅斯顿·赖尔太太用她深沉而威严的声音说,“不过我同意莫尔森先生说的,女的明显喜欢摆架子。”

“莱伊家几代人都跟雄火鸡一样傲慢。”布兰德顿太太继续说。

“不管怎样,我可不觉得克拉多克太太现在有什么好骄傲的。”汉考克家的大女儿说。她自己没什么显赫的祖先,就以为那些祖上显赫的人都自命不凡。

“或许她是有些紧张吧,”瓦格特夫人说,她虽不高贵,但人很好,“我知道我当新娘那会儿,只要去参加晚宴,就浑身发抖。”

“胡说,”梅斯顿·赖尔太太说,“她非常镇定。一个姑娘家如此沉着,我看不是什么好事。我想应该得有人告诉她,一个年轻的妇人跟王室似的,在宴会上比谁都走得早,而在场的还有一定辈分的女性,论地位也无疑不比她低,这样做很难说是有教养的表现。”

“哎呀,他们才结婚不久,喜欢两个人待着,可怜的小两口。”瓦格特夫人说,“我知道我刚嫁给塞缪尔爵士那会儿,就是这个样子。”

“我亲爱的瓦格特夫人,”梅斯顿·赖尔太太怒气冲冲地应道,“这可是两码事。克拉多克太太是莱伊家的大小姐,自然应该懂些上流社会的规矩。”

“噢,你们知道她跟我说了什么吗?”布兰德顿太太说着,挥了挥她那细胳膊,“我跟她说,我们都很喜欢她的丈夫。我还以为能让这可怜的姑娘稍稍舒心一点,结果她说,她希望她丈夫也同样对我们满意。”

梅斯顿·赖尔太太有那么一刻愣住了,但很快回过神来。

“真有意思,”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叫道,“哈哈!她希望爱德华·克拉多克先生能对我梅斯顿·赖尔太太满意呢。”

汉考克家的两位小姐异口同声地打起哈哈。随后,来人通报说这位贵妇人的马车到了。她和众人道了晚安,拖着窸窸窣窣的紫色丝绸衣服扬长而去。宴会这时才真正算是结束,其余人等也随之成群结队地散去。

他们把格洛弗兄妹送到家后,伯莎紧紧依偎在丈夫身旁。

“好高兴,终于结束了。”她低语道,“只有跟你过二人世界的时候我才开心。”

“这个晚上过得很愉快,对吧,”他说,“我觉得他们都特好。”

“你玩得开心,我就高兴,亲爱的。我还怕你会觉得无聊。”

“天哪,怎么可能。时不时听听那样的对话对人有好处,让我心情大好。”

伯莎有些吃惊。

“老巴科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不是吗?就算他说中了这届政府六年期满后会下台,我也不奇怪。”

“他总让我感觉他是首相的心腹。”伯莎说。

“还有,将军是个滑稽的老伙计,”爱德华接着说,“惠灵顿公爵那个故事他讲得很精彩。”

不知怎么地,这句话在伯莎身上产生了奇特的效果。她忍不住,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声大笑起来。她丈夫以为她是在笑那个故事,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还有主教的绑腿套那个故事!”爱德华叫道,又放声大笑。

他越是笑,伯莎越是乐不可支。两人坐着马车穿过寂静的夜晚,一路大喊大叫,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