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来了,也带来了新的忧惧。那是个老妇人,她给附近的绅士阶层接生,干了有二十个年头。她藏了一肚子的恐怖轶事。在她口中,分娩的可怕之处数也数不清。她用日积月累而来的技巧讲她那些故事,说得骇人听闻。当然,在她眼里,这么做是出于好意。见伯莎焦虑,保姆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来安慰她,只能把一些病人的故事详细讲给她听,说那些人在鬼门关前徘徊了好几天,所有大夫都不抱希望,结果却挺过来了。

伯莎那身迅速凭空构想的本领放大了即将到来的痛苦,甚至一去想,她就难以入眠。她甚至想象不出到底有多痛苦,这令那件事更加望而生畏。她看见前方等着她的是极其漫长的痛苦,继而是死亡。她不能忍受见不到爱德华。

“嗨,你当然会熬过来。”他说,“我向你保证,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饲养牲畜多年,见惯了生产过程,正是这一过程给了他牛犊肉、羊肉和牛肉,好卖给当地的肉贩。人类看待这种自然又平常的现象,就是少见多怪。

“噢,我好怕疼。我肯定熬不过这一关,太可怕了。我要是一开始不用受这苦就好了。”

“天哪,”大夫叫道,“别人还以为你是这世上头一个生孩子的。”

“噢,别笑话我了。你没瞧见我有多害怕嘛!我预感自己会死。”

“我还没见过哪个女人,”拉姆齐大夫说,“从来没预感自己会死,就算她碰到的不过是手指疼这点事。”

“噢,你大可以笑话我,”伯莎说,“我还是得熬过去。”

又过了一天,保姆说必须马上去叫大夫。伯莎让爱德华答应,一刻也不离开她。

“我想,抓着你的手能给我勇气。”她说。

“胡来,”听爱德华这么告诉他,拉姆齐大夫说,“我不会让一个男人掺和这事。”

“我也觉得不用,”爱德华说,“但我顺口答应了,好让她安静下来。”

“你自己到时候能安静下来,”大夫回答,“就是我唯一的期望。”

“哎呀,不必担心我。这些事我都懂——嗨,我亲爱的大夫,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活物比你带来的多得多,我敢肯定。”

爱德华沉着、冷静、缺乏想象力,是应对紧急情况的理想人选。

“让我一下午闲在家也没用,”他说,“只会让我发闷,如果需要我,随时可以派人把我叫回来。”

他扔下话,说他要去比尤利农场看一头生病的母牛,他非常担心它。

“那是我养过最高产的乳牛,它要是有个好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它每天产好多品脱的奶,非常有规律。我买它花的钱,它已经翻了几番;她帮我赚回来了。”

他散着步,步伐轻松自在(那模样正是伯莎最最爱慕的),时不时瞥一眼公路两边的田地。他停下脚步,仔细观察一个竞争对手种的豆子。

“那土壤不行,”他摇着头说,“把豆子种在那种菜地上赚不了钱。”

爱德华到了比尤利农场,喊来管那头病牛的工人。

“嗯,奶牛怎么样?”

“就是不见好转,老爷。”

“糟了……汤普森今天来看过它吗?”汤普森是兽医。

“他也没法子——他觉得它得了脓肿,可我不大相信汤普森先生,他爹跟我一样是个工人,只不过不是种地的,是砌砖头的。我压根想不明白他儿子能给牛看什么病。”

“好了,我们去看看它。”爱德华说。

他大步走到牲口棚,后面跟着那个工人。那头牛站在角落里,比奶牛平常的样子还要像是在沉思;它耷拉着脑袋,驼着背,看上去萎靡极了。

“我还以为汤普森能帮上忙。”爱德华说。

“他说现在只能把它送去屠夫那儿宰了。”工人非常不屑地说。

爱德华气愤地哼了一声。“真像个屠夫!有机会我倒想把那小子给宰了。”

他走进农舍,他曾在这里住过多年。但他是个讲求实用、追求实际的人,这儿没有唤起他任何回忆或特别的感情。

“嘿,琼斯太太,”他对佃户的妻子说,“你过得怎么样?”

“还凑合,先生。你和克拉多克太太怎么样?”

“我很好,我老婆要生了,你知道的。”

他说话的语气友好而自然,必然是谁见了都喜欢。

“我的天哪,她真的要生了吗,先生?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什么时候生?”

“我每一刻都盼着她生。嗨,说不定,等我回去吃茶点的时候,我也许已经当上幸福的爸爸了。”

“你倒是挺淡定,先生。”农夫琼斯说——爱德华没钱的时候,琼斯就认识他了。

“我吗?”爱德华笑着嚷嚷道,“要知道,这种事我都熟悉。嗨,瞧瞧我养的小牛。告诉你吧,我给奶牛接生,出错的情况不超过两次,我可是一直很喜欢饲养的……不过,我得去瞧瞧我老婆怎么样了。午安,琼斯太太。”

“看吧,这个乡绅让我喜欢的地方,”琼斯太太说,“是他不自大。虽说他现在当上了乡绅,他也不会骄傲,愿意坐下来跟你喝杯茶。”

“他是我们这儿三十年来最好的乡绅。”农夫琼斯说,“还有就像你说的,亲爱的,他一丁点都不自大,不像他老婆。”

“哎呀,她是不够成熟吧。”妻子回答,“人家都说他是当家的那个,他应该会把她调教好。”

“相信他能让老婆服服帖帖,他不是那种忍得了别人胡来的人。”

爱德华沿路大摇大摆地走着,一边用手杖甩着圆圈,一边吹着口哨,还和跟着他的几条狗说话。他生性乐观,认为没必要宰了自己最好的奶牛。在他看来,兽医远没有自己来得可信,他笃定它会康复。他沿着莱伊府前的林荫道往里走,望着他当时为填补空白而栽种的小榆树,总的说来都长得挺好,他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很满意。

他走向伯莎的房间,敲了敲门。拉姆齐大夫开门,但是用他高大的身子挡住了去路。

“嗨,别怕,”爱德华说,“我不是要进去,我知道什么情况下我最好别碍事……她怎么样了?”

“唉,恐怕不是我想得那么简单,”大夫小声说,“但是也不必害怕。”

“有什么事需要我的话,我就在楼下。”

“她刚才一直说要找你,但保姆跟她说,你在这儿只会担心,她就说:‘别让他来,我自己扛。’”

“哦,没关系。我看这种时候男的还是别碍事的好。”

拉姆齐大夫把他关在门外。

“真是个理智的家伙,”他说,“我越来越喜欢他了。哎呀,大多数男人这时候都会大惊小怪,变得歇斯底里,天晓得这是为什么。”

“是爱迪吗?”伯莎问,由于方才的痛苦,她的声音还在颤抖。

“是他,他来看看你怎么样。”

“他不是很担心吧,对吗?别告诉他我的情况很糟,会让他难受的。我自己扛着就行了。”

爱德华在楼下告诉自己紧张也没用,这倒是千真万确的,于是挑房间里最舒服的椅子坐了下去,定下心来读他的报纸。晚餐前,他又去问了声。拉姆齐大夫走出来说,他给伯莎用了鸦片镇痛药,她太平了好一会儿。

“幸好你在晚饭的时候这么做,”爱德华笑了一声说,“我俩能一起吃点东西了。”

他们坐下吃了起来。两人的胃口不相上下。大夫越来越喜欢爱德华,说看到一个人胃口好,他浑身都畅快。可还没开始吃甜点,保姆传来了消息,说伯莎醒了,拉姆齐大夫只好怅然离席。爱德华则毫不动摇,继续用餐。最后,他意识到自己吃饱喝足,不能再吃了,便满足地舒了口气,点上烟斗,又舒舒服服地坐在扶手椅上,不一会儿便打起盹儿来。然而,长夜漫漫,他感到烦闷。

“这会儿也该完事了。”他说,“不知道我还要不要守着?”

爱德华第三次去找拉姆齐大夫的时候,大夫看起来有些发愁。

“恐怕情况很棘手,”他说,“非常不幸,她受了很多苦,真可怜。”

“好吧,我能做什么吗?”爱德华问。

“不用,只要保持冷静,不要大惊小怪。”

“嗨,我不会那样,你不用担心。我可以自信地说,我有胆量。”

“你很棒,”拉姆齐大夫说,“我跟你说,我喜欢看到男人在这种事情上始终保持头脑清醒。”

“对了,我是来问你,我守着不睡有什么用吗?当然,要是有什么能做的,我会做;要是没有的话,我还不如去睡觉。”

“对,这样最好,有需要我会叫你。我觉得你可以进来跟伯莎说两句话,给她打打气。”

爱德华进门。伯莎躺在那儿,惊恐地睁大眼睛,那双眼睛似乎才见了从没见过的东西,呆滞地闪着光。她的脸比以往都要苍白,嘴唇失去了血色,两颊凹陷,看起来像是快死了似的。她用最微弱的一丝笑容向爱德华打招呼。

“你怎么样,老婆?”他问。

他的出现似乎让她恢复了生气,她的脸颊泛起一丝红晕。

“我没事,”她费力地说,“你千万别担心,亲爱的。”

“是不是一直很难受?”

“不,”她逞强地说,“我没受什么罪,你没什么好难过的。”

他走了出去,她叫拉姆齐大夫。“你没跟他说我吃了什么苦,对吗?我不想让他知道。”

“没告诉他,行了。我叫他去睡觉。”

“噢,谢谢你。他晚上睡不好,会受不了……你觉得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已经感觉好像受了好久好久的苦,似乎望不到头。”

“嗯,很快就能结束,但愿吧。”

“我肯定是要死了,”她低声说,“我感觉生命渐渐从我身体中抽离——要不是为了爱迪,我才不会在意。他会伤心死的。”

“说什么胡话!”保姆说,“你老说自己要死了。”

爱德华其人,讨人喜欢、有男人味、沉着冷静、内心单纯——这么个男人悠然地上了床,很快便睡着了。可他这一觉也有些不安稳——通常,他情绪稳定,运动充足,总是睡得又沉又酣。可这一夜,他做梦了。他梦见不止一头母牛病了,他养的牛全都病了——母牛都站在那儿,眼神阴沉,驼着背,阴森又吓人,显然肝脏出了大毛病;公牛都“肿胀了”,四脚朝天,无力地蹬着腿。

“必须把它们都送到肉铺去,”兽医说,“没救了。”

“老天爷保佑,”爱德华说,“我不想四先令一英石[英制重量单位,肉类的1英石相当于8磅。]把它们卖了。”

可就在这时,他的梦被敲门声打断。爱德华醒来,发现拉姆齐大夫正把他摇醒。

“醒醒,伙计,快起来穿上衣服。”

“怎么了?”爱德华大声说着,跳下床,一把抓起衣服,“几点了?”

“四点半……我要你去特坎伯雷一趟,把斯波克莱夫大夫找来。伯莎的情况很糟。”

“好,我去把他带回来。”爱德华迅速穿好衣服。

“我去把人叫醒,帮你备马。”

“不,我自己来,不然太费时间。”他有条不紊地系好靴子。

“伯莎暂时没有危险,但我得找个人会诊。我还是希望能帮她渡过难关。”

“哎呀,”爱德华说,“我不知道会这么严重。”

“眼下你还用不着担心。对你而言,重要的是保持冷静,尽快把斯波克莱夫带回来。还没到无法挽救的地步。”

爱德华保持头脑冷静,很快就准备妥当,又同样利索地开始给马套上挽具。他想起那句谚语“欲速则不达”,一面小心翼翼地把油灯点亮。两分钟后,他上了大路,扬鞭策马。他驾着马车又快又稳地一路小跑着穿过寂静的夜晚。

拉姆齐大夫回到病人的房间,心想:做什么都指望得上这个男人,他从来不会慌乱或受惊,真是个极品。他对爱德华的赞赏之情陡然而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