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过了复活节,莱伊小姐便提议慢悠悠返程回英国。伯莎一直担心莱伊小姐会提这个建议,不仅因为她舍不得离开罗马,还因为她需要解释为什么不想回去。冬天安然无事地过去了,她找的借口是“身体欠佳”,但眼下必须另找由头,解释为什么仍然不回丈夫身边。伯莎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任何理由。但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回莱伊府——经历了如此幸福的自由时光,再把肉体和灵魂禁锢起来,越发不能忍受了。

爱德华当时相信伯莎的托辞,一句话也没说就放她走了。他说过,妻子的身体状况需要她离开他时,他不是那种会加以阻拦的男人;他一个人也能把日子对付下去。两人的通信相当频繁,但伯莎一直很勉强。她总是告诉自己,唯一理性的做法是把自己的心思向爱德华作最后的声明,然后断绝一切联系。可她又怕惹来争吵和麻烦,还有无休止的解释,便忍住不摊牌。她用折中的办法,尽量少给他写信,要写也只写些最琐碎的小事。有一两回,她迟迟没回信,结果又收到他的来信,他在信上表现出一些担心,问她怎么不回信,这让她很意外。

莱伊小姐从没提起过爱德华,伯莎猜测她心知肚明。只是她守口如瓶——不管闲事、不说闲话的人是有福的!其实,莱伊小姐确信出了大事,但她坚持自己的习惯,对待别人的事任其自然,因此不予干涉,刻意装聋作哑。装糊涂的做法确实很大度,毕竟察言观色的天赋可是她最引以为豪的。

“对聪明的女人而言,”她说,“最难的莫过于装傻!”

最后,她猜中了伯莎眼下的难题,而这个难题似乎很容易解决。

“我希望你跟我回伦敦,不回莱伊府,”她说,“你从没经历过伦敦社交季,对吗?我觉得总的说来很有意思,歌剧很棒,有时能见到衣着相当考究的人。”

伯莎没有接茬。莱伊小姐见她一面想接受,一面又在犹豫,便建议她待上几个星期。她很清楚,女人但凡到一个地方做客,逗留的时间往往会无限期延长下去。

“很遗憾,我没地方给爱德华住,”莱伊小姐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我的公寓地方很小,你知道的。”

她们在艾略特公寓的一个套间里安顿下来已有几日了。一天早上,伯莎去吃早餐,发现莱伊小姐强忍着笑。她抖得像根拉直的弹簧,像鸟儿一样啄食吐司和鸡蛋。伯莎知道,唯一的解释就是谁出了洋相,把姑姑给乐坏了。伯莎笑了起来。

“天哪,”她叫道,“怎么啦?”

“亲爱的,天大的不幸。”莱伊小姐忍住不笑,可她的眼珠子闪着光,眉飞色舞,宛如一个年轻姑娘。“你不认识杰拉尔德·沃德雷,对吧?但你知道他是谁。”

“我想,他是我的某个表弟。”

伯莎的父亲向来与所有亲戚不和,他发现妹夫沃德雷将军和自己一样脾气暴躁,所以两家人一向关系不好。

“我刚收到他母亲的来信,说他——嗯,跟她的女仆勾搭上了,两人打得火热,家里人都很绝望。女仆被打发走了,情绪失控,他母亲和妹妹哭成了泪人,而将军勃然大怒,说这个家一天也容不下这小子了。这个小混蛋才十九岁。太丢脸了,对不对?”

“丢脸!”伯莎微笑着说,“我就纳闷,一个法国女仆身上有什么吸引人的,能让小伙子非去调戏她不可。”

“噢,亲爱的,你要是能见见我妹妹的女仆就好了。她起码四十岁了,皮肤糙得跟破旧的羊皮纸似的……但糟糕的是,你贝蒂姑姑求我照顾那小子。他一个月后去佛罗里达,这期间要住在伦敦。好,我想知道,怎么能让一个放荡的小孩守规矩。别人怎么会指望我管好这种事?”

莱伊小姐绝望地挥挥双臂,模样很滑稽。

“噢,但这也会很有趣。我们会让他洗心革面。我们会给他指条明路,那条路怎么走也不再沾上法国女仆。”

“亲爱的,你不知道他那副德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流氓。他被拉格比公学[英国著名九大公学之一,创立于1567年。]开除。他上过几家强化补习学校,因为他们想让他上桑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英国培养初级军官的一所重点院校。],可他完全不肯用功。考试门门不及格,连民兵也考不上。所以现在他父亲给他五百英镑,叫他滚蛋。”

“太粗暴了!但那可怜的孩子为什么要去佛罗里达?”

“是我提议的。我在那儿认识一个种橘子林的人。我想,他看到数英里的橘子花,就会明白不检点的挑逗行为没有好果子吃。”

“我想,我会很喜欢他。”伯莎说。

“你肯定喜欢。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坏蛋,长得挺俊。”

次日,伯莎在客厅看书的时候,杰拉尔德·沃德雷被领了进来。她笑了笑以示友好,以最亲切的姿态伸出手。她心想,他见到的不是莱伊小姐,而是一个陌生人,肯定会有些不解,而且因为那件不光彩的事正烦着呢。

“你不知道我是谁?”她说。

“噢,我知道,”他和善地笑了笑,说,“女佣告诉我波莉姨妈出门了,不过你在家。”

“很高兴你没因此又回去了。”

“要知道,我原想着不该惊扰你。”

伯莎睁大双眼。他真的一点也不害羞,虽然他看上去连十九岁都不到。他是个标致的男孩,个子瘦小,还没有伯莎高,脸蛋很小,跟女孩子似的。他的鼻子小巧玲珑,粉白的脸上长着雀斑,一头深色的鬈发留得有些长,显然是知道自己头发很好看。他那双漂亮的碧眼透着迷人的眼神。那性感的嘴巴总是笑眯眯的。

“好俊的小伙子!”伯莎想,“我肯定会喜欢他。”

他说起话来好像他从小就认识她。他天真的外表和不光彩的过去形成对比,让伯莎觉得很有意思。他以男孩般自在的神态打量屋子,接着在一把大扶手椅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伸懒腰。

“嘿,我上次来还没那东西呢!”他指着一件意大利青铜艺术品说道。

“你常来这儿吗?”

“当然!我以前经常来,家里待不下去的时候,就上这儿来。跟老爸吵嘴没好处,钞票在他手里,这是当爹的一个老不公平的优势,但他们总是利用这个优势。那位老兄大发脾气的时候,我常常说:‘我不跟你争。你要是不把我当成绅士对待,我就离家出走一个礼拜。’那时候我就来这儿。波莉姨妈总是给我五英镑,说:‘别告诉我你怎么花这钱,因为我不该同意。不过,还想要的话,再来找我拿。’她真是顶呱呱,对吧!”

“很遗憾,她不在家。”

“我倒很高兴,我可以跟你好好聊聊,聊到她回来。我以前没见过你,有好多话要说。”

“是吗?”伯莎笑着说,“你这样的小伙子倒是很少见。”

他看起来出奇的小,伯莎不禁把他当成小男生。他的健谈把她给逗乐了。她想让他说说他那越轨之事,却又不敢问。

“你饿坏了吧?”她以为男孩子总有好胃口。“要吃些茶点吗?”

“我饿死了。”

她给他倒了杯茶,他坐在她脚边的脚凳上,喝着茶,吃着三个果酱三明治。他一点也不拘束。

“你没见过我家那几个姓沃德雷的堂姐妹,对吧?”他嘴里塞满了吃的,边吃边说,“我怎么也忍不了她们,她们真是老古董。我会把你的好都告诉她们,她们听了会头疼得要命。”

伯莎挑了挑眉毛。“你不喜欢老古董?”

“简直恨死了。上一个教我的辅导教师,那位老兄的老婆是天底下最可怕的老太婆。所以我写信告诉我妈,说恐怕我的道德正在被败坏。”

“那她把你领回去了吗?”

“哎呀,鬼使神差的是,就在那天,那位老兄写信告诉我老爸,说他再不把我撵走,就会冲我来上一枪。于是我就递交退学书,还告诉他,说他的雪茄有毒,然后就走人了。”

“你不觉得你应该坐椅子上吗?”伯莎说,“坐脚凳上肯定很不舒服。”

“噢,一点也不。除了土耳其地毯和餐桌,没什么比脚凳更舒服的了。椅子总让我觉得很装模作样,很没意思。”

伯莎心想,杰拉尔德真是个好名字。

“你在伦敦待多久?”

“噢,只待一个月,真倒霉。跟着就得去美国赚钱发家,改过自新。”

“希望你能成功。”

“哪方面成功?要知道,不可能同时又赚钱又改过。先赚钱,后改过,要是有时间的话。但话说回来,这总比在讨人厌的老师家里遭罪好得多。要说有谁让我怎么也忍不了,那人就是陆军教员。”

“你跟他们打过很多交道,这我知道。”

“但愿你对我的过去并非一清二楚。那样我再说给你听就没劲了。”

“我觉得讲了也没什么教育意义。”

“噢,不,有意义。我的过去会让你知道,美德如何被践踏(说的是我),恶行如何耀武扬威。我倒霉透顶,别人似乎串通一气,用错误的眼光看待我的行为。我运气一直老差了。先是被拉格比公学开了,哼,那又不是我的错。我也很想留在那儿,我要是比别人差,我就不是人。老爸为此骂了我六个礼拜,说我这是要让他愁白了头发,要了他的老命。哎,要知道,他根本没头发。所以最后我忍不住说,我不知道他那白头发哪儿去了,反正他看起来不大想和白发做伴。后来,他把我送到一个爱打扑克的老师那儿。嘿,他把我身上的钱骗得一个子儿不剩,然后写信给我爸,说我是个不正经的小兔崽子,败坏了他的门风。”

“我想,我们还是换个话题,杰拉尔德。”伯莎说。

“噢,你得把这事听完。再后来我去的那个地方,我发现别人都不懂扑克。我自然以为这似乎是上天大发慈悲,赐我良机,助我弥补损失。我跟那些人说,这世道别把钱捂着不用,于是四天大捞三十英镑。然后那个叫什么来着的老家伙(我忘了他叫什么,只记得是个教区牧师)跟我说,我把他家变成了赌窝,他一天也容不下我了。所以我跑路了,在家待了六个月。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为此郁闷得很呢。”

这时候,莱伊小姐进来了,两人的对话被打断。

“你瞧,我们交上朋友了。”伯莎说。

“杰拉尔德总是跟谁都搭得上。他是天底下最爱交朋友的人。你好吗,登徒子洛塔里奥[英国剧作家尼古拉斯·罗(1674—1718)的剧本《美丽的忏悔者》中的浪荡子。]?”

“好得不得了,我的美人儿贝琳达[贝琳达一名源于意大利语“贝拉”,意为“美丽的”。英国诗人蒲柏的讽刺诗《夺发记》中的贝琳达就是一个外表浮华而内心空虚的美人。]。”他回答,张开双臂一下子搂住莱伊小姐的脖子。她满心欢喜,却装作生气。

“你真是消停不下来,”她说,“我还指望你能痛心疾首地忏悔,不声不响,一心悔过。”

“我亲爱的波莉姨妈,叫我做什么都行,唯独忏悔和闭嘴不行。”

“你知道你母亲叫我照管你。”

“我喜欢被人照管,伯莎要帮忙照管我吗?”

“我认真想过此事,”莱伊小姐接着说,“我能想到让你不胡来的唯一办法就是晚上待在我这儿。你最好现在回去打扮一下。我知道没什么比换衣服更能叫你高兴的了。”

这时,伯莎惊讶地注意到,杰拉尔德完全是在贪婪地盯着她看。他对她的爱慕显而易见,想看不见都难。

“这孩子准是疯了。”她心想,却又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他跟我说了他一些糟心的经历,”他离开后,她对莱伊小姐说,“希望不是真的。”

“噢,我看,杰拉尔德的话你万万不可全信。他说话最爱添油加醋,男孩子都喜欢摆出拜伦那种愤世嫉俗的样子。就此而言,大多数男人都是如此。”

“他看起来好小。我无法相信他真的很不规矩。”

“哎,亲爱的,他母亲的女仆那事肯定是真的,铁证如山。我知道我应该对他发一通火,但这年头的人,一个个都太正经,来个不一样的倒是新鲜。他还年轻,可以改邪归正。英国男人生下来就往魔鬼那儿飞奔,等到年纪上去了,几乎总在变卦,慢慢朝其他目标进发——追求名望,讨个老婆,生十七个孩子。”

“我喜欢他的深色头发衬着那双碧眼。”

“亲爱的,不可否认,他天生会俘获女人的芳心。我本人就从来不去抵挡他的诱惑。他说些耸人听闻的小谎时极有说服力。”

伯莎回到她的房间,照了照镜子,穿上她最好看的小礼服。

“啊呀,”莱伊小姐说,“你这身不会是穿给杰拉尔德看的吧?你这样会让他头脑发热,他可是最容易动情的呢。”

“顺手拿了一件而已。”伯莎若无其事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