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性爱四处游历,不为观赏壮观的古迹——看多了会生厌;也不为寻觅美景——走多了会疲惫。我云游四海,只为拜访一些人士。我会避开伟人,不会穿过马路只为瞻仰一眼国王或总统。至于一些作者和画家,能看看他们的作品我就满足了。但我曾走了一百里格[旧时长度单位,一里格约等于4.8千米。]去拜访一位传教士,只因听人讲了一段他的奇闻逸事;我也曾在一家简陋的旅馆住了半个月,只为进一步了解某个台球记分员。其实我想说,我遇到任何一类人,都不会感到意外,但有一群人除外。这群人便是某些上了年纪的英国妇人,一般来说,她们的钱都够花,常常独自生活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你若听说某人住在意大利某个小镇外的一座山丘上的别墅里,且是这附近唯一一位英国女人,你不会感到意外。当有人指着安达鲁西亚一座偏僻的庄园[原文为意大利语。]给你看,你几乎已经在等他告诉你有一位英国妇人在那儿住了很多年。但当你听说在中国某个城里,唯一的白人并不是传教士,而是一位英国妇人,并且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住在那里,你可能更会觉得意外。你也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另一位英国妇人居然住在南海的一个小岛上,还有一位竟然住在爪哇腹地某个大村庄外的平房里。她们过着独居生活,没有朋友,也不欢迎陌生人到访。即使她们可能有数月都没有见过自己的族人了,在路上遇见你,她们也不会驻足,而是继续赶路,就像没看见你一样。而且,假如你想着毕竟自己也是英国人,还是主动拜访一下她们为好,她们会拒绝接待你。但是,如果她们愿意接待你,就会用银茶壶给你倒杯茶,用古老的伍斯特盘子给你盛几个苏格兰烤饼。她们会客气地与你交谈,就像在肯特郡某个牧师的住宅里招待你一样,但当你起身告辞时,她们却不会表现出想继续和你来往的强烈愿望。人们总想知道,是什么奇怪的本能驱使她们背井离乡,同亲朋好友分离,在异国他乡定居。她们追求的是浪漫,还是自由?

但在所有我见过或是仅仅听说过的(我之前已经说过,她们不易接近)英国妇人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住在小亚细亚的老太太。经过一段无聊的旅程,我到达一个小镇,打算从那里攀登一座名山。我被带到山脚一家杂乱的旅馆,我到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我在旅客登记簿上签了名,就上楼到房间里去了。天很冷,换衣服时我浑身发抖。不一会儿,有人敲门,导游走了进来。

“尼科利尼太太[原文为意大利语。]问候您。”他说。

他递给我一个热水瓶,我又惊又喜,感激地用双手接了过来。

“尼科利尼太太是谁?”我问他。

“这家旅馆的老板。”他回答说。

我请导游代我向她道谢,他就出去了。在小亚细亚一家由一位老妇人经营的小旅馆里,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提供漂亮的热水瓶。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喜欢的了(要不是大家都对战争厌恶至极,我倒是愿意给大家讲讲佛兰德斯被轰炸的时候,六个大男人是如何冒着生命危险前往一座城堡,只为取回一个热水瓶)。第二天早上,为了当面感谢她,我便询问是否可以见见尼科利尼太太。过了一会儿,她便进来了。她个子不高,还有点儿发福,却很端庄。她系着一条黑色围裙,上面镶着花边,头戴一顶黑色蕾丝小帽。她双手交叉站在那儿。她的外表让我惊讶不已,因为她看上去像极了英国豪宅的管家。

“先生,是您要见我吗?”她问。

她是英国人。才开口说了一句话,我便听出了伦敦口音的痕迹。

“我想谢谢你给我热水瓶。”我有些困惑地说。

“先生,我从访客登记簿上看到您是英国人,我每次都会给英国绅士送热水瓶的。”

“我敢保证,这可是莫大的惊喜。”

“我在已故的奥姆斯柯克勋爵家干了很多年的活,他外出时总会带上热水瓶。请问您还有别的事吗,先生?”

“暂时没有了,谢谢你。”

她礼貌地点点头便走了。我想知道,像她这样有趣的英国老太太是怎么当上小亚细亚一家旅馆的主人的。想结识她并非易事,因为就像她自己说的,她清楚自己的身份,所以一直跟我保持着距离。毕竟她曾在英国贵族家里干过活,该有的分寸还是很懂的。但是我也很执着,最终还是说服她请我到她的小客厅去喝杯茶。我了解到她曾是某位奥姆斯柯克夫人的侍女,尼科利尼先生[原文为意大利语。](提及自己已故的丈夫时她只会用这个称呼)是主家的厨师。尼科利尼先生长得非常英俊。多年来,他们之间一直有一种“默契”,两人分别攒了些钱就结婚,婚后便不再干服侍的活儿了,四处寻找旅馆,想自己经营。他们是在广告上看到这家旅馆的,因为尼科利尼先生说他想去世界的其他的地方见识见识,于是他们便买下了这家旅馆。那是差不多三十年前的事了,尼科利尼先生已经离世十五年了。他的遗孀一次都没有回去过英国。我问她是不是从不想家。

“我也不是说一点儿都不想回去看看,虽然我想那里已经和我离开的时候大不一样了吧,但我的家人不喜欢我嫁给外国人,从那以后我们就再无来往。当然了,这里有很多东西和家里的不一样,但慢慢习惯后反而会感到惊奇。在这里,我能见到各种人和事。要让我和他们一样,在伦敦那样的地方过单调乏味的生活,我兴许还不乐意呢。”

我笑了,因为她说的话和她的举止实在不相符,她可是个恪守礼仪的人。在这个荒芜、几近原始的国家生活了三十年,她竟丝毫未被影响,这也太不可思议了。虽然我一点儿土耳其语都不会,她说得也很流利,但我确信,她的大部分土耳其语都不准确,还带着伦敦口音。我想,虽然经历了这些起起落落,她依旧是那个一丝不苟、一本正经的英国女仆,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有什么事情能惊着她。她把一切都视作理所当然。她把每个非英国人都称为外国人,认为他们都是愚蠢的人,因此必须体谅他们。她在管理员工方面也很专制——她难道不清楚,大户人家的上等仆人是怎么用权威使唤下等仆人的吗?——旅馆的角角落落既干净又整洁。

我称赞旅馆很干净,她就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双手交叉,和每次跟我说话时一样。“我只是尽力而为。当然了,我们不能指望外国人和我们想法一样,但勋爵大人以前常跟我说,我们要怎么做呢,帕克,他跟我说,我们这辈子要做的就是要物尽其用!”

但最大的惊喜,她还是留到了我离开前的那天晚上。

“我很高兴你能在离开之前见到我那两个儿子。”

“我都不知道你有孩子。”

“他们出差了,刚回来。看到他们,你会大吃一惊的。可以说他们是我亲手训练出来的,以后我不在人世了,他们中的一个会继续经营这家旅馆。”

不一会儿,两个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她的双眼散发出喜悦的光芒。他们拥抱她、亲吻她,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们两个不会说英语,先生,倒是能听懂一点点;当然了,他们的土耳其语说得和当地人一样,还会说希腊语和意大利语。”我和他们一一握手,然后尼科利尼太太对他们说了些话,他们就走了。

“夫人,两个小伙子都生得很英俊。”我说,“你一定很为他们自豪吧。”

“那是自然,先生,他们两个都是好孩子。从出生到现在,他们从来没有给我惹过一点儿麻烦,他们和尼科利尼先生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我得说,没人会想到他们的母亲是个英国人。”

“我其实不是他们的生母,先生。我刚才就是让他们去和她问声好的。”

我很肯定自己的脸上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他俩是尼科利尼先生和一个以前在旅馆干活的希腊女孩生的,我没有孩子,便领养了他们。”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希望您千万不要指责尼科利尼先生。”她说着挺直了身子,“我不希望您觉得他做错了,先生。”她又把双手交叉在一起,用一种自豪、满足的口吻,拘谨地补充了最后这句话:

“尼科利尼先生是个精力非常旺盛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