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弗里德里希·韦伯”号货轮抵达海地港口之前,厄尔德曼船长对瑞德小姐几乎一无所知。这个女人是在普利茅斯上的船,但那时已经有一些乘客上了船,有法国人、比利时人、海地人,其中不少人曾经坐过这艘船,所以他安排轮机长接待瑞德小姐。“弗里德里希·韦伯”号是一艘定期从汉堡驶往卡塔赫纳的货轮,途中会停靠西印度群岛的几个海岛。货轮通常从德国运去磷肥和水泥,再运回咖啡和木材,可是船东韦伯兄弟总希望他们的船可以再运一些更值钱的货物,只要有钱赚,哪怕要改变航线,他们也愿意运。“弗里德里希·韦伯”号随时可以承运牛羊、骡子、土豆,换句话说只要可以赚到干净的钱,运什么都可以。这艘货轮也运载乘客。上下两层甲板各有六个客舱,住宿条件不算很好,但是膳食还不错,简单而又量足,船票也便宜。来回航程九个星期,瑞德小姐只需要花费不到四十五镑。她期待沿途可以欣赏到不少引人入胜的历史古迹,还可以增加见闻,大开眼界。

船务代理事先提醒过她,在抵达海地的太子港之前,她要同另一个女人合住一间客舱。瑞德小姐满口答应,她喜欢有人做伴,而且当乘务员告诉她这个旅伴是波琳夫人时,她马上想到这会是她练习法语的好机会。后来发现波琳夫人竟是个黑人时,她也只是略感失落而已。她暗暗告诉自己,一个人要学会随遇而安才好,大千世界本来就是包罗万象的。瑞德小姐的祖父曾经是个海军军官,就从这一点来说她也算是多少有些海上经验的。不过登船后有两三天海上的天气非常恶劣,等到天晴后,她没花多少时间就认识了同船的所有乘客。她很容易同别人混熟,这也是她生意成功的秘诀。她在英格兰西区一个繁华地段开了一间茶室,每一个顾客进来,她总是笑脸相迎,热情寒暄。冬季她的茶室不营业,最近四年来,一到冬季她就乘船航行。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在航行途中可以遇到各种有趣的人,还总能增加见闻,学到很多知识。不用说,“弗里德里希·韦伯”号上的乘客档次不高,远不如她前一年在地中海航行途中结识的那些人,不过瑞德小姐可不是个势利眼,虽然有些乘客在餐桌上的举止多少让她感到有些震惊,但她还是决定多看看事情光明的一面,尽量同他们好好相处。她读书很多,一看到船上的图书室,马上就欣喜地发现那里有菲利普斯·奥本海[菲利普斯·奥本海(1866—1946),英国畅销小说家]、埃德加·华莱士[埃德加·华莱士(1875—1932),英国通俗作家]和阿加莎·克里斯蒂[阿加莎·克里斯蒂(1890—1976),英国侦探小说家]写的好多书,可是她要同这么多人聊天,自然无暇顾及读书了,她便决定暂且割爱,等到所有乘客在海地下船后再说吧。

“毕竟,”她说,“人性总比文学更重要。”

瑞德小姐的健谈是出了名的,她自己得意地说,上船后这么多天她没有一次让饭桌上的交谈扫兴过。她很懂得怎样引起别人谈话的兴致,每当大家在某个话题上无话可说了,她能马上说上几句让这个话题起死回生,或者当即抛出一个等在她嘴边的新话题,让大伙儿继续兴致勃勃地聊下去。她的朋友普莱斯小姐是坎普顿教区已故牧师的女儿,她到普利茅斯港口来为她送行,因为她的家就在普利茅斯。这位朋友常常对她说:

“你知道吗,维妮夏,你有男人一样的头脑。你从来不会找不到话说。”

“是吗,我觉得只要你对每个人都感兴趣,大家也会对你感兴趣的。”瑞德小姐谦逊地答道,“熟能生巧而已,而且我具备无限吃苦的能力,狄更斯说过那就是天才。[指英国十九世纪后期流行的一句谚语Genius is an infinite capacity for taking pains(天才具备无限吃苦的能力),并非源出狄更斯作品。这里暗示瑞德小姐的说法不准确]”

其实,瑞德小姐的本名并不是维妮夏,而是艾丽丝,可是她不喜欢这个名字,所以在少女时代就自己改用现在这个富有诗意的名字了,她感觉这个名字更符合她的个性。

瑞德小姐和同船乘客有说不完的有趣话题,所以当船终于抵达太子港,最后的乘客也都上了岸时,她真的感到依依不舍。“弗里德里希·韦伯”号在太子港停靠两天,她便上岸到城里四处逛了逛。船再次启航时,就剩她一个乘客了。船绕着海岛在几个码头停靠,有时卸货,有时装货。

“瑞德小姐,你一个女人同这么多男人一起在船上,我希望你不会感到难为情。”他们坐下来吃午饭时船长开心地对她这么说。

她坐在船长的右手边,同桌还坐着大副、轮机长和船医。

“我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船长。我总认为,只要遇到的是大家闺秀,男人也会是谦谦君子的。”

“尊贵的女士,我们只是一帮粗鲁的船员,你千万别期望过高。”

“船长,仁爱之心重于金冠玉冕,简单的诚信胜过高贵的诺曼血统。[这两句源出十九世纪英国桂冠诗人丁尼生(1809—1892)的名诗《克拉拉·维利·德·维利夫人》]”瑞德小姐答道。

船长个儿不高,体格粗壮,脑袋剃得光溜溜的,红红的脸也刮得干干净净。他穿一身白色短褂,平常总喜欢解开领口下的纽扣,露出毛茸茸的胸膛,除了吃饭的时候。他整天乐呵呵的,好像不大吼大叫就不会说话似的。瑞德小姐觉得他脾气古怪,好在她很有幽默感,也就不跟他较真了。对付这样的交谈她驾轻就熟。她在航行途中已对海地的情况有所了解,特别是在海地停留的那两天里,对那里有了更多的实地了解。不过她深知男人总喜欢高谈阔论,而不喜欢听别人说,所以她会问他们一些其实她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奇怪的是,这几个男人并不喜欢多说话。到头来,竟然是她自己不得不大谈一番。所以,还没吃完午饭(他们总是以特有的腔调把“午饭”说成Mittag Essen[德语]),她已经给这些男人传授了大量有关海地共和国的历史和经济局势的知识,探讨了这个国家目前面临的问题以及未来的前景。她说得慢条斯理,语气温文尔雅,词汇量大得惊人。

夜幕降临时,他们停靠到一个小港口,要在那里装上三百袋咖啡豆。船务代理上了船,船长请他留下来共进晚餐,还吩咐服务生上鸡尾酒。酒刚端上来,就见瑞德小姐飘然走进了用餐的船舱。她步态轻盈,从容自信。她常说,从一个女人走路的样子就能看出是不是大家闺秀。船长给她介绍了船务代理,她便坐了下来。

“你们这些男人在喝什么呢?”

“鸡尾酒。你要来一杯吗,瑞德小姐?”

“来一杯也行。”

她一口喝干了,船长不无疑惑地问她要不要再来一杯。

“再来一杯?行啊,就算为了交情。”

这位船务代理的肤色比有些海地人要白得多,却又比许多海地人要黑很多。他的父亲曾经是海地驻德国的公使,所以他在柏林生活了很多年,能说一口流利的德语。其实也就是因为这层原因,他在一家德国航运公司谋了份工作。这次喝酒提起了瑞德小姐的兴致,在吃晚饭时她给大家讲了她曾经有一次沿着莱茵河游览的经历。饭后他又同船务代理、船长、船医和大副一起围桌而坐,喝起了啤酒。瑞德小姐有意要引起船务代理的谈兴。她从船上装运了咖啡豆这一点推断出,他一定会有兴趣了解锡兰[斯里兰卡的旧称]人是怎么种茶叶的——是的,她坐船去过锡兰。另外,她了解到此人的父亲曾经是个外交官,就相信他一定会对英国王室有兴趣。这个晚上她过得好开心。当她终于要就寝时(她可从来不说要去睡觉的),她暗自寻思道:

“毫无疑问,这次航行真的是获益匪浅啊。”

她一个女人孤身同这些男人混在一起,的确是一次非同寻常的经历。等她回家后同亲友们谈起这些情景时,看看他们会怎样笑得前仰后合!他们会说这样的事只会发生在维妮夏身上。每次听到船长在甲板上用他高亢洪亮的嗓音唱歌,她总会露出微笑。德国人就是富有音乐天赋。船长的表现很好笑,他会迈着两条小短腿昂首阔步地在甲板上踱来踱去,伴着瓦格纳的歌剧曲调高唱自己杜撰的歌词。此刻他唱的是《唐怀瑟》[瓦格纳的一部曲调优美的歌剧](那首可爱的《晚星颂》),可是瑞德小姐不懂德语,不知道他又编了些什么怪诞的歌词。反正听他唱得还不错。

“哦,这个女人好讨厌,我恨不得杀了她!”唱完这一句后,他立刻转入《齐格弗里德》[瓦格纳最著名的作品《尼伯龙根的指环》的第三部歌剧]的进行曲。“她好讨厌,她好讨厌,她好讨厌!我要把她扔进大海!”

当然,瑞德小姐的确是这样的女人。她喋喋不休,她夸夸其谈,她简直烦死人了!她说话总是一个腔调,单调乏味,哪怕说到中间打断她也没有用,因为她会从头再说。她不厌其烦地打探各种消息,有人在饭桌上随便说句闲话也必定会引得她没完没了地提问题。她常常做梦,总会滔滔不绝地大讲她的梦境。无论说到什么话题,她都要絮絮叨叨地点评一番。不管在什么场合,她都能说出一堆老生常谈的废话。她像用锤子在墙上钉钉子一样敲打着各种陈词滥调,又像马戏团的小丑钻铁圈儿一样在一些不言自明的事情上钻进钻出。哪怕别人哑口无言,她也不会有一丝尴尬。眼看圣诞节即将来临,这些可怜的男人远离自己的家乡,听不见家里啪嗒啪嗒的小孩脚步声,难怪一个个垂头丧气的。瑞德小姐加倍努力给他们鼓劲打气,逗他们开心。她下定决心要给他们沉闷的生活增添一些乐趣。最叫人无奈的是,她的心意是好的。她不仅自己过得很快乐,也要让他们每个人都一样开心。她相信他们一定很喜欢她,就像她很喜欢他们一样。她感觉自己是在尽力营造其乐融融的氛围,而且很天真地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就要大功告成。她一五一十地给他们讲自己的朋友普莱斯小姐的事,这位小姐是如何再三对她说:维妮夏,谁跟你相处都不会感到沉闷的。礼貌对待乘客是船长的职责,不论他心里多么想要叫她闭嘴,别再说这些愚蠢的话,他都不能这样做,即便他可以自由说出自己的想法,他也不忍心让她难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她滔滔不绝的絮叨,她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如滚滚洪水一样势不可当。实在无计可施了,这几个男人便开始用德语交谈,可是瑞德小姐当即制止。

“行啦,你们不许说我听不懂的话。你们遇上我真是交了好运啦,你们都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好好操练你们的英语。”

“我们是在说技术上的事,你听了只会烦的,瑞德小姐。”船长说。

“我从来不会烦的,这就是为什么——你们也许会觉得我这样说多少有点儿自负——我也从来不会让别人烦的。你们明白吗,我追求知识。我对什么都感兴趣,你们永远不会知道,说不定哪些知识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船医露出干巴巴的笑脸。

“船长那样说只是因为他有些难为情。事实上,他是在讲一个不适合未婚女士听的故事。”

“就算我是个未婚女士,可我也是见过世面的,我不会把船员想象成圣人的。船长,你永远不需要害怕在我面前说什么话,我不会吃惊的。我很想听听你讲的故事。”

船医六十岁了,头发花白,稀稀拉拉的,嘴上的胡子也已花白,有一双亮晶晶的蓝色小眼睛。他寡言少语,满面愁容,不管瑞德小姐怎么费劲想要同他攀谈,都不可能让他说话。但是瑞德小姐不会轻易罢休,有一天早上航行在海上时,她看到船医坐在甲板上看书,就搬了一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你喜欢看书,医生?”她笑嘻嘻地问。

“是的。”

“我也喜欢。我估计你也跟所有德国人一样很有音乐天赋吧。”

“我喜欢音乐。”

“我也喜欢。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你挺聪明的。”

船医快速瞟了她一眼,咬住了嘴唇,继续看书。瑞德小姐没有感到任何不安。

“当然啦,谁都可以埋头看书,但我更喜欢聊聊自己看了什么好书。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

“太有意思了。告诉我为什么?”

“我没法告诉你为什么。”

“这就太奇怪了,是不是?不过说起来也可以理解,我一向认为人性就是奇怪的。你知道吗,我特别有兴趣研究人。我喜欢医生,他们对人性有更多了解,可是我也能告诉你一些事情,就连你也会吃惊的。如果你像我一样开一家茶室,也就是说,如果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的话,你会对人有更深入的了解。”

船医站起身。

“请你原谅,瑞德小姐,我必须去看病人了。”

“好歹我挑开了这个头,”船医走开时瑞德小姐在心里暗想,“我看他只是害羞罢了。”

不料过了一两天后,船医感到身体很不舒服。他本来就有个内科病,时不时地会发作,但他已经习惯了,也不愿意多说。每次发作时他只求自己一个人待着。他住的舱室又小又闷,所以他躺在甲板的长椅上闭目养神。瑞德小姐每天早晚都会到甲板上走来走去锻炼半小时。船医以为只要自己假装睡着,瑞德小姐就不会打扰他。可是她在船医身旁转了五六圈后停下脚步直愣愣地看着他。船医仍闭着眼睛,但他知道瑞德小姐在看他。

“有什么可以帮你做的吗,医生?”她猛然开口问道。

船医吓了一跳。

“啊,能有什么事吗?”

船医快速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眼神非常不安。

“我看你的脸色好像病得不轻。”瑞德小姐说。

“我很痛。”

“我知道。我看得出来。没什么办法吗?”

“没有,过会儿就好了。”

她迟疑了片刻,然后走开了。没过一会儿,她又回来了。

“我看你这样躺着太不舒服了,也没个垫子什么的。我给你拿来了我的枕头,我每次出门总带着的。请允许我把枕头垫在你的头下。”

他一时觉得很虚弱,没能做出什么表示。瑞德小姐轻轻抬起他的头,把软软的枕头塞到他的头下面。他真的感到舒服多了。瑞德小姐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她的手又凉又软。

“可怜的人,”她说,“我知道医生都是怎样的人。他们从来不懂得怎么照顾好自己。”

她说完就走了,可是也就过了一两分钟,她又拎着一把椅子和一只袋子回来了。船医看见她,顿时感到一阵心痛。

“现在我不会让你说话了,我就坐在你身边织围巾。我认为一个人身体不舒服时,总要有个人陪在身边才会好受些。”

她坐下,随手从袋子里拿出一条没织完的围巾,忙碌地编织起来。她始终没说一句话。说来真是奇怪,船医渐渐感到她的陪伴是一个安慰。整艘船上除了瑞德小姐,没有一个人留意到他病了,他感到孤独,不由得在心里感激这个他烦透了的女人的同情。看着她默默地在身边织着围巾,他感到疼痛渐渐减轻,很快就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她还在织围巾。看到他醒来,她冲他微微一笑,但没有说话。他的疼痛消失了,他感觉好受多了。

直到傍晚他才走进餐厅去,他看到船长和大副汉斯·克劳斯在一起喝啤酒。

“坐吧,医生,”船长说,“我们在商量紧急的事,你也知道吧,后天就是除夕夜了。”

“当然知道。”

除夕夜对每一个德国人来说都是意义重大的,大家都盼着庆祝新年。他们从德国启程后就一路带着一棵圣诞树。

“今天吃晚饭时瑞德小姐比平时话更多。我同汉斯决定要采取一些措施。”

“今天早上她在我身边坐了两小时,始终没说话。我想她是要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

“我们现在远离家乡,身边没有家人陪伴,这已经够糟糕的了,我们能做的只是苦中作乐。我们要好好过一个除夕夜,可是不约束一下瑞德小姐的话,我们是过不好这个节的。”

“只要她在我们身边,我们就没法玩得开心,”大副说,“一定会被她搅得乱七八糟。”

“除了把她扔进大海里,你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她?”船医微笑着说,“她人倒是不坏,只是缺个情人而已。”

“她都这把年纪了!”汉斯·克劳斯大声喊道。

“就她这把年纪才特别需要。她整天唠唠叨叨,到处打探消息,问东问西,说话咬文嚼字,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所有这些都是老处女心理在作怪。有个情人就可以叫她安静下来。她那紊乱的神经系统就会放松下来。至少可以放松一个钟头。她天性的需求得到满足后,绷得太紧的语言中枢就会得到缓解,我们也就可以得到安宁了。”

船医说的话到底有多少是认真的,什么时候他只是在故意逗乐,谁都难以知道。但是,船长的那双蓝眼睛狡黠地眨了几下。

“医生,我特别信任你的诊断能力,你开的药显然值得一试。既然你是个单身汉,那么事情明摆着,你自己就可以用这服药啊。”

“对不起,船长,为这艘船上的病人开药是我的职责所在,而不是为了个人目的。再说,我都六十岁了。”

“我有妻子,我的孩子都成年了,”船长说,“我又老又胖,还有哮喘病,怎么也不能叫我去完成这样的任务吧。命运决定了我只能充当丈夫和父亲的角色,我做不了情人。”

“在这个问题上,年轻的确是至关重要的,相貌好也是个优势。”船医严肃地说。

船长砰的一拳砸在桌上。

“原来你是在打汉斯的主意。太对了,该汉斯去做。”

大副跳了起来。

“我?没门儿!”

“汉斯,你高大英俊,强壮得像头狮子,又这么年轻。我们还要在海上航行二十三天才能抵达汉堡,你不会在紧要关头抛下这么信任你的船长吧,也不会让你的好朋友医生失望吧?”

“不行,船长,这件事我实在做不到。我结婚还不到一年,我很爱我的妻子。我迫不及待想赶快回到汉堡。我妻子在盼着见到我,我也一样盼着见到她。我不会对妻子不忠,跟瑞德小姐更不可能。”

“瑞德小姐不错的啊。”船医说。

“甚至可以说长得挺好看的。”船长说。

说实在的,如果要细说一下瑞德小姐的外貌的话,她还真长得不难看。是的,她的脸很长,看上去有些傻乎乎的,但是她有一双大大的褐色眼睛,睫毛很浓,褐色的头发剪得较短,卷卷地贴在脖子上也很好看的,她的皮肤也很细腻,身材适中,不胖也不瘦。按当今的习俗来看,她也并不显老,如果她说才四十岁,谁都会乐意相信。唯一叫人难受的是,她实在太乏味无趣了。

“这么说来,在接下来的二十三天里,只要我还活着,就必须去忍受这个絮絮叨叨的女人了?我必须得每天回答她那些没头没脑的问题,每天听她胡言乱语了?难道我这个一心只想快活过好这个新年的老头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讨厌的老处女毁掉我的节日?我们就找不到一个男人来表现一点儿骑士精神,给她一点儿人类的关怀,可怜可怜一个孤独的女人吗?我真想把这船砸沉了!”

“我们别忘了报务员。”汉斯说。

船长兴奋地大叫一声。

“汉斯,我要叫一万个科隆的未婚女人起立向你致敬。乘务员!”他大吼道,“叫报务员过来见我!”

报务员走进船舱,咔嚓一下并脚立正。那三个男人齐刷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报务员一时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挨骂了。他中等偏高身材,肩宽臀瘦,腰板笔挺,被太阳晒黑的皮肤光滑得就像从来没有被胡须刀划破过似的。他有一双亮晶晶的蓝色大眼睛,一头浓密的金黄色鬈发。他简直是日耳曼年轻男子的完美样板。他如此健康,如此富有生气,如此生龙活虎,就算离开他一些距离,你都能感受到他活力四射,英气逼人。

“太好了,雅利安人[通常指印欧语系的高加索人]!”船长说,“这就找对人啦。你多大了,孩子?”

“二十一,船长。”

“结婚了吗?”

“没有,船长。”

“订婚了?”

报务员像个羞涩小男孩似的笑了一声,那笑声挺迷人。

“没有,船长。”

“你知道我们船上有一位女乘客吗?”

“知道,船长。”

“你认识她吗?”

“我早上在甲板上见到她时会向她问好。”

船长摆出了他官气十足的姿态,平时经常逗趣地眨巴着的眼睛里露出了严厉的神情,雄浑圆润的嗓音也突然有了几分威严。

“虽然这是货船,我们运的货都是贵重的,但我们也尽量会接受乘客,这是公司急于要开发的一部分业务。我接到的指令是要尽一切可能保证我们的乘客在旅途中过得舒适愉快。瑞德小姐需要一个情人。我和医生得出的结论是,你非常符合瑞德小姐的要求。”

“我,船长?”

报务员脸涨得通红,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可是他一眼看到了他面前的三个男人的脸都绷得紧紧的,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可她都老得可以做我母亲了。”

“在你这个年纪,这是无所谓的事。她是个出身高贵的女人,同英国所有显赫的家族都有关系。如果她是德国人,至少该是个女伯爵了。我们选中你去完成这个重要使命,你应该感到莫大的荣幸。而且,你英语说得磕磕巴巴,这正好是你提高英语能力的极好机会。”

“这当然是值得考虑的事,”报务员说,“我也知道自己需要练练英语。”

“人的一生中是很少有机会可以在享受乐趣的同时又获得知识的,你应该为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感到庆幸。”

“可是,如果我能冒昧问一句的话,船长,瑞德小姐为什么需要情人呢?”

“我觉得英国的传统习俗就是这样的,一个出身名门的未婚女人到了一定时候就会甘愿投入情人的怀抱。公司希望瑞德小姐在我们的船上得到她在英国船上完全一样的尊贵待遇,我们相信只要满足了她,以她这样的贵族关系,她一定能说动很多朋友来坐我们的船的。”

“船长,我可以再想想吗?”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这是命令。今晚十一点你必须去瑞德小姐的舱室见她。”

“我去了该做什么呀?”

“做什么?”船长咆哮道,“做什么?你自己看着办啊!”

船长挥挥手打发他走了。报务员咔嚓并脚敬了个礼,转身走了。

“现在我们再喝一杯啤酒吧。”船长说。

那天吃晚饭时,瑞德小姐兴致很高。她还是话很多。她有些调皮,又故作优雅。没有什么陈词滥调她说不出来,也没有什么平庸的举止她能忍住不表现出来。她像打机关枪似的问他们各种愚蠢的问题。船长竭力抑制自己的怒火,脸憋得越来越红,他感觉自己再也无法继续对她保持礼貌了。如果船医开出的药没有效果,总有一天他会顾不上礼仪,直言不讳地告诉她,他对她有多么厌恶。

“我会丢掉饭碗,”他暗想,“可我相信这是值得的。”

第二天她来吃晚饭时,那几个男人已经在餐桌边坐定。

“明天就是除夕夜啦,”她兴冲冲地说。这种事她是不会放过不说的。她接着问他们:“我说,你们今天早上都干什么了?”

他们每天做的事都一样,而且她也很清楚是什么事,所以这是明知故问,实在太烦人了。船长心里一沉。他跟船医随口说了几句德语。

“请你们别说德语行不行?”瑞德小姐气呼呼地说,“你们知道我听不懂,船长,你为什么对可怜的医生摆出这么难看的脸色?你也知道,圣诞节到了,应该祝愿所有人平安幸福。我只盼着明晚好好庆祝一番,会有点上蜡烛的圣诞树吗?”

“当然有。”

“太棒了!我总觉得没有点上蜡烛的圣诞树根本就算不上圣诞树。哦,你们知道吗,昨天晚上我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我根本弄不懂是怎么回事。”

大家吃了一惊,陷入了沉默。他们都看着瑞德小姐,总算有一次他们都等着她说下去了。

“是的,”她又用那单调乏味、咬文嚼字的口吻说下去了,“昨晚我刚要睡觉,忽然听到有人在敲我的门。‘是谁啊?’我问。‘报务员。’对方答道。‘什么事?’我又问。‘我能跟你说话吗?’他说。”

他们屏息凝神地听着。

“‘等一下,’我说,‘我披上睡袍就过来开门。’就这样,我赶紧披上了睡袍,就去开了门。报务员说:‘对不起,小姐,你要发电报吗?’你们瞧,我觉得这么晚了他跑来问我要不要发电报,这也太莫名其妙了吧。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真想当面奚落他几句,你们也知道我有怎样的幽默感吧,不过我不想让他下不了台,所以我说:‘谢谢你,可我不需要发电报。’他站在那里,脸色怪异,好像是尴尬极了,所以我又说:‘还是多谢你专门跑来问我。晚安,做个好梦。’说完我就关上了门。”

“这该死的笨蛋!”船长喊道。

“他还年轻,瑞德小姐,”船医插话道,“他只是热情过头了。我猜他是以为你要给朋友们发电报祝贺新年吧,他想要给你机会享受优惠费用。”

“哦,我才不会计较呢。我喜欢在旅途中遇到这种怪怪的小插曲。我只是觉得很好笑罢了。”

吃过晚饭后,瑞德小姐回自己的客舱去了,船长马上叫来了报务员。

“你这个白痴,哪根筋搭错了,昨晚怎么会跑去问瑞德小姐要不要发电报?”

“船长,是你叫我自己看着办的。我是报务员,我觉得问她要不要发电报是很自然的事。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话可说。”

“老天爷啊!”船长大喊道,“齐格弗里德看见布伦希尔德沉睡在岩石山顶,惊喊道:Das ist kein Mann[瓦格纳歌剧《齐格弗里德》第三幕第三场的情节:齐格弗里德登上布伦希尔德沉睡的岩石山顶,摘下布伦希尔德的头盔时,以为布伦希尔德是个男子,取下其腹甲时才猛然意识到眼前是个女子,所以他惊喊了一句:“Das ist kein Mann. ”(德语,意为这不是个男人。)](船长唱起了歌词,感觉自己唱得很不错,所以把这句歌词重复唱了两三遍后才接着唱下去),齐格弗里德看到她醒过来后,有没有问她要不要发个电报通知她爸爸——我估摸——说她睡了一大觉醒来后,坐在石头上好半天才想起来要告诉他。”

“我请求船长阁下注意一个事实,布伦希尔德是齐格弗里德的叔母,而瑞德小姐与我素不相识。”

“他当时也没去想她是自己的叔母啊。他只知道她是一个出身名门、孤立无助的美丽女人,他做了一个绅士会做的事。你是个年轻英俊的雅利安人,那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德国人的荣誉就握在你的手里呢。”

“好的,船长。我尽力吧。”

那天晚上,瑞德小姐的门上又响起了敲门声。

“是谁啊?”

“报务员。我这里有一封给你的电报,瑞德小姐。”

“给我的?”她有些诧异,不过马上想起来有一个同船的乘客在海地下船了,应该是她发来了新年贺电。“真是好心人啊!”她心想,“我已经躺在床上了,你就放在门口吧。”

“需要回电,已经预付了十个字的费用。”

这就不是新年贺电了。她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只有一个可能了:她的茶室被烧毁了。她猛地跳下床。

“从门缝里塞进来吧,我马上写好回电再塞给你。”

一个信封从门缝里塞了进来,它刚出现在地毯上时,看上去真的是个不祥之兆。她一把抓了过来,撕开了信封。几行字飘浮在她眼前,她赶紧去找她的眼镜。以下是她读到的电文:

新年快乐。愿所有人安康。你很漂亮。我爱你。我要跟你谈谈。 报务员

瑞德小姐读了两遍,然后慢慢摘下眼镜,藏到一条围巾下面。她开了门。

“进来吧。”她说。

第二天就是除夕夜。船长和其他船员坐下用晚餐时都很开心,又有点儿伤感。乘务人员已用热带植物替代冬青叶和槲寄生植物把餐厅装饰得有些圣诞节气氛。桌上立着圣诞树,树枝上缠了很多小蜡烛,晚餐开始时就会点亮。瑞德小姐看到所有船员都就座后才来,大家向她问好时,她也没吭声,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大家好奇地看着她。她开怀大吃,但始终没有说一个字。她的沉默让人感到异样。至少船长忍受不下去了,他开口说话:

“你今天怎么不说话,瑞德小姐。”

“我在想事情。”她认真地说。

“你不想告诉我们你在想什么吧,瑞德小姐?”船医用调侃的语气问道。

她冷静地看了船医一眼,那眼神可以说是目中无人。

“我不想说出来,医生。那盘土豆泥我想再吃一点儿,我今天胃口特别好。”

大家喜悦而安静地吃完了晚饭。船长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吃饭就该是这个样子嘛,吃饭就是吃饭,不该叽叽喳喳聊天。大家都吃完后,船长起身走到船医跟前,使劲握了握他的手。

“有点儿名堂了,医生。”

“总算有点儿名堂了。她变了个人啦。”

“可是能保持下去吗?”

“但愿能吧。”

为了欢度节日,瑞德小姐穿上了晚礼服,那是一条非常素雅的黑色长裙,胸前别着手工制作的玫瑰花,脖子上戴着一串很长的仿玉项链。灯光暗了下来,圣诞树上的小蜡烛点亮了,这幅情景颇有些像是在教堂里的感觉。下层的船员也都在这里聚餐,他们身穿洁白的制服,显得格外精神。大家喝了香槟酒,这酒算作是公司的开支,晚餐后又喝了香车叶草酒。他们还玩了圣诞礼物拉炮。接着,他们伴随留声机唱了几首歌:《德意志高于一切》《老海德堡》《友谊地久天长》。他们的歌声高亢奔放,船长唱得比别人更响亮,而瑞德小姐则以甜美的女低音加入进来。船医留意到瑞德小姐的目光时不时地停留在报务员的身上,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出了一丝迷惑不解的神情。

“这家伙长得不错吧?”船医说。

瑞德小姐转过身来冷冷地看了船医一眼。

“谁?”

“报务员。我觉得你一直在看他。”

“哪个是他?”

“女人总爱心口不一,”船医暗自嘟囔了一句,不过他还是微笑着回答道,“坐在轮机长旁边的那个。”

“哦,当然,现在我认出他了。你知道吗,我从不认为一个男人长得怎样有所重要。我更看重的是男人的脑子,而不是长相。”

“是吗?”船医说。

大家都有点儿喝多了,包括瑞德小姐,不过她并没有失去她的尊严,同大家道晚安时,她仍表现得非常端庄。

“今晚我非常快乐。我永远不会忘记在一艘德国船上度过的这个除夕夜。很有意思!真是非常难得的经历。”

她脚步沉稳地朝门口走去,这也是她值得自豪的胜利,要知道她整个晚上都不停地在同其他所有人干杯,丝毫不落下风。

第二天大家都有些累了。船长、大副、船医和轮机长到餐厅吃饭时,发现瑞德小姐已经端坐在那里。每一个座位前都放着一个扎着粉色丝带的小礼包,每个礼包上都写着:新年快乐。他们用探询的目光看着瑞德小姐。

“你们都对我这么好,我觉得应该给你们每个人送一件小礼物。太子港没什么可挑选的,所以你们不要有过高的期望。”

送给船长的是一对石楠烟斗,送给船医的是六块绸手绢,送给大副的是一只雪茄烟盒,送给轮机长的是两条领带。吃过晚饭后,瑞德小姐就回客舱休息去了。船长等人有些不安地面面相觑。大副手里抚弄着瑞德小姐送给他的烟盒。

“我感到有些羞愧。”他最后说道。

船长满面愁容,显然他也有些不安。

“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不应该对瑞德小姐玩儿这个把戏,”他说,“其实她心肠挺好的,看得出她也不是很有钱,靠自己挣钱过日子。她买这些礼物一定花了快一百马克了。我挺后悔这么捉弄她的。”

船医耸了耸肩。

“你要我封住她的嘴,我做到了。”

“说一千道一万,再听她唠叨三个星期本来也没什么坏处。”大副说。

“她这个样子我感到不痛快,”船长继续说,“我总感觉她这么安静不是好兆头。”

他们刚才一起吃饭时她几乎一个字也没说,好像也没有去听他们说了什么。

“你觉得不应该去问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吗,医生?”船长提议道。

“她的身体当然没问题。她吃饭狼吞虎咽。你要是想打听实情的话,最好去问问报务员。”

“你可能没有意识到,医生,我可是个感情特别细腻的人。”

“我也不是没心没肺的。”船医说。

在剩下的航程中,这几个男人都百般宠着瑞德小姐了,他们对她关怀备至,仿佛她是个久病初愈正在康复中的病人。虽然她胃口好极了,但他们还是变着花样用新的菜肴来劝她多吃。船医点了一瓶葡萄酒执意要同她一起喝。他们陪她玩多米诺牌、下棋、打桥牌。他们拉她一起聊天。可是毫无疑问,她虽然很有礼貌地回应他们的大献殷勤,但显然只想独来独往了。她对待他们的态度可以说得上是不屑一顾。甚至可以说,在她眼里,这几个男人和他们殷勤讨好的举动虽然并不令人反感,却未免有些可笑。只要他们不跟她说话,她就很少开口。她白天读侦探小说,晚上坐在甲板上遥望星空。她过着自己的生活。

这次航行终于接近尾声了。在一个无风的阴天,他们的船驶进了英吉利海峡,他们看到了陆地。瑞德小姐收拾好了她的旅行箱。下午两点他们在普利茅斯靠岸。船长、大副和船医过来同她告别。

“嘿,瑞德小姐,”船长还是用他乐呵呵的口吻说,“我们都舍不得同你告别,但是我想你一定盼着回家吧。”

“你们对我很好,你们每个人都对我很好,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值得你们对我这么好。同你们在一起真的很开心。我永远忘不了你们。”

她声音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想要笑一笑,但是嘴唇不停地哆嗦,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船长的脸涨得通红。他露出尴尬的笑容。

“瑞德小姐,我能吻你一下吗?”

她比船长高出半个头。她俯下身子,船长在她淌着泪水的脸颊上重重地吻了一下,又在她另一面脸颊上吻了一下。她又转向大副和船医,他们也分别吻了她。

“我真是个老糊涂,”她说,“每个人都这么好。”

她擦干眼泪,然后以她特有的优雅而又有些怪异的步态缓缓走下了舷梯。船长的眼睛湿润了。她走到码头上后,抬头朝甲板上的某个人挥挥手。

“她在向谁挥手?”船长问。

“报务员。”

普莱斯小姐在码头上接她。她们过了海关,寄存了瑞德小姐的沉重行李后,去了普莱斯小姐的家,在那里用了茶点。瑞德小姐坐的那趟火车要到五点才开。普莱斯小姐有很多话要同瑞德小姐说。

“可是你刚到家,我真不该这么跟你唠叨个不停。我很想听你讲讲你的旅途见闻。”

“恐怕没什么可讲的。”

“我可不敢相信。一路顺利吧?”

“特别顺利。好极了。”

“同那些德国人在一起没问题?”

“当然啦,他们同英国人不一样,要熟悉他们的做法才行。有时他们做的事——怎么说呢,英国人是不会做的,你知道吧。不过我总觉得有些事情就得顺其自然。”

“你指的是哪种事情?”

瑞德小姐平静地看着她的朋友。她那张有些傻气的长脸显得很安详,普莱斯小姐没有留意到她的眼睛调皮地眨了几下。

“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让人感觉好玩的事情,意想不到,但是令人回味。毫无疑问,旅行真的让人增长知识,获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