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坐一艘四五百吨位的破旧小轮船离开曼谷。船上脏乱的客厅同时兼做餐厅,里面有两张狭长的条桌,桌子两侧摆满了旋转座椅。客舱在船的腹部,那里脏乱不堪,蟑螂满地乱爬,要是你到水池去洗手时,猛然看到一只硕大的蟑螂从容不迫地爬出来,不管你的性情多么淡定,你也不可能不大惊失色。

我们沿河顺流而下,水面宽阔,河水缓缓流动,显得懒洋洋的,景色明媚,河岸上一片葱绿,水边星星点点地立着一座座木柱棚屋。轮船驶过沙洲,我的眼前出现了辽阔的海面,湛蓝的海水平静如镜。看到大海的景色,闻到大海的气息,我心中兴奋不已。

我一大早登船后就发现,跟我同船的乘客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奇特的一群人。有两个法国商人,一个比利时上校,一个意大利男高音歌手,一个美国马戏团的老板和他的太太,还有一位退休的法国官员和他的太太。马戏团老板是个很善交际的人。对这种人,你可能会躲得远远的,也可能会一见如故,就看你的心情如何了,而我碰巧那会儿心情舒畅,所以上船还不到一个钟头,我们俩就凑在一起摇骰子喝酒了,他还带我观赏了他带上船的马戏团的动物。他又矮又胖,挺着个圆鼓鼓的将军肚,那件脏乎乎的白色紧身上衣快要崩开了,领子却扣得很紧,让人担心他随时会窒息。他脸色红润,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一双欢快的蓝眼睛,棕黄色的头发很短,乱糟糟的,脑袋上扣着一顶破旧的遮阳帽。此人叫威尔金斯,出生在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市。看来东方人对马戏表演情有独钟,二十年来,从埃及塞得港到日本横滨,威尔金斯先生带着他的马戏团到处巡演,足迹遍及东方各地(亚丁湾、孟买、马德拉斯、加尔各答、仰光、新加坡、槟榔屿、曼谷、西贡、顺化、河内、香港、上海,这些地名被他得意扬扬地挂在嘴边,还掺杂着想象中的阳光、奇妙的声音和多姿多彩的活动)。他过的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生活,别人或许会以为这种生活一定给他带来了各种奇妙的经历,可是让人想象不到的是,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你见了他可能会以为他是在加利福尼亚某个二流城镇经营一家车行或一家三流旅馆的小业主。事实上,我经常发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发现会让我惊讶: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并不能成就一个不同寻常的人,而反过来说,一个不同寻常的人倒总能把乡村牧师那样的单调无趣的生活变得不同寻常。我想在这里讲一个故事——但愿我这样做不会让人感觉过于唐突,故事中的人物是我在托雷斯海峡某个小岛上遇到的一位隐士,他原本是个水手,在一次沉船事故后流落到这个海岛上独自生活了三十年。不过一个作家在写作时,总会受到题材的束缚,虽然我在这里写下这个故事只是为了娱乐我自己信马由缰的思绪,但我终究还是不得不运用我的理性判断来决定,哪些内容写进去是适合的,哪些是不适合的,不适合的应该剔除。总而言之,尽管这个人多年与大自然亲密接触,沉浸在自己的所见所思中,可是这段独特的经历并没有改变他,他始终是个头脑迟钝、情感麻木、行为粗俗的蠢货。

那个意大利歌手从我们身旁经过时,威尔金斯先生告诉我,这歌手是那不勒斯人,他之前在曼谷演出时,因患了疟疾而不得不离开乐团,这次坐船是要去香港跟乐团会合。他体形魁梧,很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时,那椅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哀鸣。他摘下了遮阳帽,露出一头油腻腻的长长鬈发,他用戴着戒指的粗短手指在头发上捋了几下。

“他不太喜欢跟人交往,”威尔金斯先生说,“我递给他一支雪茄,他会接过去,但他不肯一起喝酒。我总觉得他的性格有些怪异。长得特难看,是不是?”

这时,一个身穿白衣服的矮胖女人走上了甲板,手里牵着一只调皮的小猴子,那猴子威武地走在她身旁。

“这是我太太,”马戏团老板说,“还有我们的小儿子。拉一把椅子过来坐,老婆,来见见这位先生。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可是他已经给我买了两杯酒啦。要是他摇骰子的功夫还不长进,他也得给你买一杯啦。”

威尔金斯太太坐了下来,她神情严肃,但显得心不在焉,她两眼盯着蓝色的海面,说她还是想喝杯柠檬汽水。

“啊,这天也太热了。”她嘟囔道,一边摘下遮阳帽扇风。

“我太太总说天太热,”她丈夫说,“二十年了都这样。”

“二十二年半了。”威尔金斯太太说,眼睛仍盯着海面。

“她到现在都还不习惯热天。”

“永远都不会习惯的,这你知道。”威尔金斯太太说。

她几乎跟丈夫一样高,一样胖,也一样长着圆圆的红脸蛋和蓬乱的棕黄色头发。我不知道他们是因为长相酷似才结的婚,还是因为结婚多年后长得越来越像了。她依然没有转过脸来,继续心不在焉地盯着海面。

“你带他看我们的动物了吗?”她问丈夫。

“这还用问吗?”

“他觉得珀西怎样?”

“他觉得很好。”

我感觉他们夫妇莫名其妙地把我撇在一边了,可是无论如何,他们的交谈也多少牵扯到我了,所以我就问了一句:

“珀西是谁?”

“珀西是我们的大儿子。那里有条飞鱼,埃尔默!珀西是只猩猩。他今天早上吃饭好吗?”

“挺好的。驯养的猩猩没有比他更强壮的了。就算有人出一千美金我也不会卖。”

“大象排行第几?”我问。

威尔金斯太太没有看我,她的那双蓝眼睛依旧漠然地望着海面。

“他没有排行,”她回答说,“只算个朋友吧。”

侍者端来了威尔金斯太太的柠檬汽水、她丈夫的威士忌和苏打水,还有我点的杜松子酒。我们又摇了一回骰子,又是我埋单。

“要是他摇骰子总这么输的话,可得花不少钱哦。”威尔金斯太太望着海岸线喃喃自语。

“亲爱的,我估摸着埃格伯特想喝点儿你的柠檬汽水了。”威尔金斯先生说。

威尔金斯太太稍稍转过头来,瞧了一眼坐在她大腿上的猴子。

“埃格伯特,你想要尝尝妈妈的柠檬汽水吗?”

小猴子吱吱叫了一声,威尔金斯太太搂住他,给了他一根吸管。猴子吸起了柠檬汽水,一口气喝足后,他又依偎到威尔金斯太太丰满的胸膛上。

“我太太最喜欢埃格伯特了,”她丈夫说,“也难怪,他是小儿子嘛。”

威尔金斯太太另外拿了一根吸管,若有所思地喝着柠檬汽水。

“埃格伯特挺好的,”她郑重其事地说,“他可乖了。”

就在这时,一直坐着的那位法国官员站了起来,在甲板上来回踱着步子。他在曼谷登船时,给他送行的有法国公使,一两个使馆秘书,还有一位王子。这些人不停地鞠躬、握手,当轮船驶离码头时,还不停地挥舞帽子和手帕。他显然是个举足轻重的要人,我听到船长称呼他“总督先生[原文为法语。(若无特别说明,本篇用楷体字标识的均为法语,后文不再单独注释。)]”。

“这艘船上数他来头最大,”威尔金斯先生说,“他当过某个法国殖民地的总督,现在是在环游世界。他在曼谷看过我们的马戏表演。我想我得请他过来喝点儿吧。我该怎么称呼他,亲爱的?”

威尔金斯太太慢腾腾地扭头看了看这个法国人,他的纽扣眼里别着玫瑰形的荣誉勋章,还在来回踱步。

“什么都不用称呼,”她说,“给他扔个环儿,他马上会跳进来的。”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总督先生是个小个子,身材比常人矮了一大截,身体各个部位都很小,一张很丑的小脸上生着一副厚重的五官,长着浓密的花白头发、浓密的花白眉毛和浓密的花白胡须。他看上去活像一只泰迪狗,眼睛也像泰迪狗的眼睛一样温和、机警,闪闪发亮。他再次经过我们身边时,威尔金斯先生大声问道:

“这位先生,您要喝点什么?”我模仿不了他那怪腔怪调的口音。“来杯波特酒吧。”他又扭头对我说,“外国人都喝波特酒。点这种酒总不会错的。”

“荷兰人除外,”威尔金斯太太望着大海说道,“他们只喝杜松子酒。”

那位尊贵的法国人停下脚步,略显惊诧地看着威尔金斯先生,威尔金斯先生拍了拍胸脯,接着说道:

“我是马戏团的老板,您看过我们的表演。”

说罢,我完全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威尔金斯先生将手臂弯曲成一个环圈,又做了个泰迪狗从环圈中跳过去的动作,然后指了指还坐在威尔金斯太太大腿上的小猴子。

“我太太的小儿子。”他说。

总督终于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具有音乐的节奏感,很有感染力。威尔金斯先生也大笑起来。

“对啊,对啊。”他大声说道,“我是马戏团的老板。来杯波特酒吧。对啊,对啊。我没说错吧?”

“威尔金斯先生的法语说得跟法国人一样。”威尔金斯太太望着波涛滚滚的大海说。

“荣幸之至。”总督面带微笑说。我给他拉过来一把椅子,他朝威尔金斯太太鞠了个躬,坐下了。

“告诉这位泰迪狗脸蛋的人,我的小儿子叫埃格伯特。”威尔金斯太太说,她两眼依旧望着大海。

我喊来了侍者,又点了一轮酒水。

“你签单吧,埃尔默,”她说,“这位先生怎么也摇不出一对超过三点的骰子,我看他要输惨了。”

“您能听懂法语吗,夫人?”总督彬彬有礼地问道。

“他想知道你会不会说法语,亲爱的。”

“他以为我是在哪儿长大的?那不勒斯?”

这时,总督突然比比画画地打着手势,叽里呱啦说出了一通英语。他说的英语太神奇了,我必须动用我的全部法语知识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过了会儿,威尔金斯先生就带总督走下甲板去看了马戏团的动物,然后我们都到那闷热的客舱里会合,等着用午餐。总督的妻子也来了,她在船长的右侧坐下。总督给她一一介绍了我们这几个人,她优雅地鞠躬致意。她身材高大,体格壮实,大约五十五岁,身穿黑丝裙,显得有些肃穆,头戴一顶好大的圆形遮阳帽。她的五官宽大,毫无特点,整个体形就像一座雕塑,很容易让人想到走在游行队伍中的高大威猛的女人。让她去扮演爱国者游行中的美国人或英国人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她同身材矮小的丈夫站在一起,酷似一座高楼大厦耸立在一所小棚屋旁边。总督说话滔滔不绝,语气活泼而诙谐,每当他说到好笑的地方,他太太那厚重的五官便显得放松,满脸绽放出亲切的笑容。

“你好傻,亲爱的。”她对丈夫说罢,又扭头对船长说,“你可别理他。他总是这样的。”

午餐席间大家的确都很开心,饭后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客舱里睡觉,打发整个闷热的下午。在这样一艘小轮船上,一旦认识了同船的旅客,只要我走出自己住的客舱,即便我不想碰到他们也是完全不可能的。唯一不喜欢跟人交往的就是那位意大利男高音歌手。他不跟任何人说话,总是一个人远远地坐到甲板尽头,低声拨弄着吉他,你必须竖起耳朵才能听得清他弹的曲调。我们可以望见陆地,身边的大海就像一桶牛奶那样平静。我们聊着一个又一个话题,望着夕阳西下,一起用晚餐,餐后再次坐到星空下的甲板上。那两位商人在闷热的船舱里玩牌,那位比利时上校也加入了我们。他很胖,有些腼腆,除了说一两句礼节性的话,他从不开口。很快,或许是受到了夜色的影响,坐在船头的意大利男高音歌手在黑暗的夜色中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面对着大海,于是有了勇气,弹着吉他就唱了起来,一开始是低声哼哼,后来越唱越大声,不一会儿就陶醉在音乐声中,放声高歌了。那是地道的意大利嗓音,能让人立刻联想到通心面、橄榄油和阳光。他唱的是我年轻时曾在圣费尔南多广场听过的那不勒斯歌曲,还唱了几段歌剧,有《波西米亚人》,还有《茶花女》和《弄臣》。他唱得饱含情感,可重音的位置不对,他唱的颤音会让你想起你曾听到过的每一个三流意大利男高音,但是在这辽阔大海上如此美妙的夜晚,他夸张的演唱只会让你露出微笑,心中不禁感受到一阵慵懒的情欲快感。他唱了大约一个小时,我们全都安静地听着。他终于唱完了,但他还是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我们看见他高大的身影映衬在明亮的夜空下。

我留意到那个小个子法国总督一直攥着他那高大妻子的手,那场面显得滑稽而又感人。

“你们知道吗,今天是我跟妻子相识的周年纪念日!”他突然说道,显然是要打破这让他感到沉重的宁静,我从没见过比他更健谈的人,“今天也是我们的订婚纪念日。而且,你们会觉得奇怪,这两个日子居然是同一天。”

“得了,亲爱的,”总督夫人说,“你别拿这些老掉牙的事情来烦我们的朋友啦。真有你的!”

不过她嘴里虽然这么说,那神色坚定的大脸上却是笑眯眯的,从她的语气中可以听出,她很乐意再听这样的话。

“可是他们听得很有兴趣啊,我的小心肝。”他总是这样称呼妻子,听到这位高大甚至有些威风凛凛的夫人被她矮小的丈夫这样称呼,不免令人发笑。

“你觉得不是吗,先生?”他问我,“这是很浪漫的,谁不喜欢浪漫呢,尤其是在这样美妙的夜晚?”

我告诉总督,我们都特别想听他说,比利时上校又抓住机会说了一句客套话。

“其实,我们的婚姻就是权宜婚姻,纯洁而简单。”

“这倒是真的,”总督夫人说,“这也用不着否认。只是有时爱情产生于婚后而不是婚前,那样反而更好。那样的爱情更长久。”

我一眼瞅见总督亲昵地捏了一下她的手。

“你们知道吗,我曾经在海军服役,四十九岁才退役。那时我还身强力壮,急着要找一份职业。我到处寻找,四处求人。幸运的是,我的一个堂兄有些政治地位。这是民主政府的一个好处,只要你有足够的影响力和才能,总会有用武之地,而不会被轻易埋没。”

“你太谦虚了,亲爱的。”她说。

“没多久,法国殖民地部部长就召见了我,他们要派我到一个殖民地去当总督。那个地方非常偏远,人迹稀少,可我本来就多年浪迹于一个个海港之间,去偏远地区对我来说根本不是问题。所以我欣然接受了这个职务。部长要我在一个月内准备好出发赴任。我告诉他,我就一个人,全部家当也就是几身衣服和一些书,这没什么难的。

“‘怎么,我的中尉,’他惊叫道,‘你还是单身?’

“‘当然,’我回答说,‘我很乐意一直单身下去。’

“‘要是这样的话,恐怕我得收回任命了。只有已婚的人才适合担任这个职位。’

“这件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是因为我的前任是个单身汉,他在任内闹出了丑闻,经常把当地的土著姑娘留宿在他的住所,遭到那里的白人、种植园主和驻地官员的太太们的不断抱怨,所以政府做出了一个决定,下一任总督必须是个道德品行上没有问题的人。我跟他讲道理,跟他争辩,我讲了我为国家服役的经历,还说了我的堂兄在下次竞选后可能担任的职位。可是我说什么都无济于事。部长不为所动。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沮丧地嚷道。

“‘你可以结婚啊。’部长说。

“‘可是您看,部长先生,我也不认识什么女人。我本来就没有女人缘,何况我都四十九岁了。您叫我到哪儿去找个老婆呢?’

“‘这事再简单不过了。在报纸上登个广告就成。’

“我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行了,好好考虑一下吧,’部长说,‘你要是在一个月内找到老婆就去任职,找不到老婆就不能去。我就把话说到这儿了。’他微微一笑,似乎觉得这件事不无幽默。‘要是你打算登广告的话,我推荐《费加罗报》。’

“我走出政府大楼,心里非常失落。他们要派我去的那个地方我很熟悉,我也知道我去那里生活挺适合的,那里的气候我可以忍受,总督的官邸又宽敞又舒适。能去当总督当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何况我那时只有一点儿退役海军军官的津贴,总督的工资也不能小看啊。我当即拿定了主意。我去了费加罗报社,拟了一则广告,交给他们刊登。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从报社出来后走在香榭丽舍大道上时,我的心怦怦直跳,比我退役前在战舰上准备战斗时心跳得还要猛烈。”

总督凑过身来,很有风度地在我的膝盖上拍了一下。

“亲爱的先生,你们肯定不会相信,我收到了四千三百七十二封回信。简直像雪花一样飞来,而我本以为最多只会收到五六封回信的。我不得不叫了辆出租车把这些信运到我住的旅馆,我的房间里几乎堆满了信。有四千三百七十二位女士愿意成为总督夫人,分担我的孤独。这真是令人惊愕。这些女士从十七岁到七十岁,什么年龄的都有。有出身名门、有着最好文化教养的少女,有在事业上受过挫折、想要安顿下来的未婚女士,有丈夫悲惨离世的寡妇,也有带着孩子的寡妇,她们的孩子可以陪伴我安度晚年。她们有的金发碧眼,有的黑肤黑发;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胖,有的瘦;有的会说五种语言,有的会弹钢琴;有些女人主动向我示爱,有些渴求我的爱;有些只能给我真挚的友谊,同时又对我满怀敬意;有些身价不菲,有些前途大好。我晕头转向,我不知所措。最后,我发了脾气,因为我是个暴脾气,我站起身踩烂了所有这些信和照片,我大喊:这些女人我一个也不要!我感到绝望,我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我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跟四千个追求者一一见面。我觉得,如果我不跟她们一一见面的话,我会痛苦一生,随时会后悔错过了命运赐予我的那个女人。最后我决定放弃这件让人讨厌的事情。

“我走出了房间,不想再看见那些踩烂了的照片和信,为了散散心,我走到香榭丽舍大道上,想去和平咖啡厅里坐坐。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一位朋友从我身边经过,他朝我点头微笑。我也想笑,可我满腹苦楚。我意识到,这辈子我只能在土伦或布雷斯特靠那一点儿退役海军军官的生活津贴潦倒度日了。真该死!我的朋友停住了脚步,他走到我对面坐下。

“‘什么事让你这么愁眉苦脸的,朋友?’他问我,‘你可一向是个乐天派啊。’

“我很高兴能有个人说说心里的苦恼,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他。他听罢放声大笑。事后,我想想也觉得这件事的确有些好笑,可我告诉你们,当时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我一板一眼地向这位朋友讲了所有实情,他听后竭力忍住没有大笑起来,他对我说:‘老朋友,你真的想要结婚吗?’他问得我火冒三丈。

“‘你真是个笨蛋,’我嚷道,‘我要是不想结婚,要是不想在两个星期内立即结婚的话,我为什么要花三天时间去读那些我从没见过的女人寄来的信呢?’

“‘你冷静下来听我说几句,’他回答说,‘我有个表妹住在日内瓦,是瑞士人。而且她的家族是最有声望的家族之一。她的品德无可挑剔,年纪也合适,是个老姑娘,因为她过去十五年一直在照顾体弱多病的母亲,她母亲最近过世了。她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人长得也不丑。’

“‘听起来简直太完美了。’我说。

“‘我可没说她很完美,不过她教养很好,适合做你的妻子。’

“‘有件事你忘记了。我怎么可能让她抛下亲朋好友和久已习惯的生活,去陪伴一个年近五十、其貌不扬的男人浪迹天涯呢?’”

总督先生突然停下了话头,大力地耸了耸肩,脑袋都快陷进去了,他扭头对我们说话了。

“我长得丑,这我承认。我不是那种丑得让人心生恐怖或心生敬意的人,我丑得让人发笑,这种丑是最糟糕的。别人第一次看到我不会吓得往后退,要是那样倒还值得有所欣慰。他们看到我会笑话我。听着,当尊敬的威尔金斯先生今天上午领我去看他的动物时,那头猩猩珀西向我伸出手来,要不是被关在笼子里的话,他肯定会将我紧紧抱到怀里,把我当成失散多年的兄弟。真有一次,我到巴黎植物园去,听说那里有一只类人猿逃脱了,我立刻转身快步朝出口走去,生怕他们会抓住我,不由分说地把我关进猿人的笼子里。”

“得了,亲爱的,”他的太太说,声音低沉舒缓,“你说得越来越离谱了。我不敢说你长得像太阳神阿波罗那么帅,可是你也没必要有阿波罗那样的美貌啊,你有高贵的品格、沉着的气度,哪个女人都会觉得你是个优秀的男人。”

“接着讲我的故事吧。我对朋友说了这些话后,他说:‘女人的事谁也说不准的。婚姻对她们有一种奇妙的吸引力。问问她也不会有什么害处。毕竟女人遇到有人向她求婚总会受宠若惊的。不然她也可以拒绝的嘛。’

“‘可是我不认识你表妹,我也不知道怎么跟她相识。我总不能直接走到她家去要求跟她见面,走进客厅后开口就说:我是来向你求婚的。她会把我当作疯子,会大喊救命的。再说,我是个特别胆小的人,我根本走不出这一步的。’

“‘我来告诉你怎么做,’我的朋友说,‘你去日内瓦,帮我捎一盒巧克力给她。她会很乐意听到我的消息,就会热情接待你的。你们可以聊一聊,如果你不喜欢她的长相,你可以起身告辞,这样谁都不会尴尬。相反,如果你喜欢她的话,我们就可以好好商议这件事,然后你再向她正式求婚。’

“我无可奈何。眼下似乎也只能这么做了。我们当即去商店买了很大一盒巧克力。当天晚上我就坐火车去了日内瓦。火车一到站,我就写信告诉她,我替她表哥给她捎来了一个礼物,很乐意亲自给她送去。不到一个小时,我就收到了她的回信,大意是说她很高兴下午四点钟在家见我。在去赴约之前,我一直在镜子前打扮,领带系了十七遍。四点整我来到了她的家门口,马上被领进了客厅。她在等我。她表哥说她长得不丑。你们可以想象我见到她时有多么吃惊吧——我见到了一位年轻高贵的女人,反正还是很年轻的,举止尊贵得像朱诺[罗马神话中的天后],貌美如维纳斯,那智慧的神情比得上密涅瓦[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

“你说得太荒唐啦,”总督夫人说,“不过现在这几位先生也就知道你说的话不可全信了。”

“我向你们发誓,我绝对没有夸大其词。我当时简直惊呆了,差点儿将那盒巧克力掉到了地上。不过我在心里暗暗说:‘近卫军宁死不降![语出“滑铁卢战役”,在法军面临全军覆没的关头,英军向法军劝降,拿破仑的近卫军悲壮高呼:“陛下万岁,近卫军宁死不降!”]’我递上了那盒巧克力,同她聊了聊她表哥的近况。我感觉她挺亲切的。我们聊了约莫一刻钟,然后我暗自寻思:开门见山吧。于是我对她说:

“‘小姐,我得告诉你,我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送一盒巧克力。’

“她微微一笑说,她知道我来日内瓦显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是来向你求婚的。’

“她大吃一惊。‘先生,你疯了吧?’她说。

“‘我恳请你先听我说完。’我抢过话头,没等她再说出一个字,我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她。我也给她讲了在《费加罗报》上登广告的事,她听了笑得直流眼泪。这时,我又向她提出求婚。

“‘你是认真的吗?’她问道。

“‘我这辈子从未这么认真过。’

“‘我不想否认,你的求婚太让我吃惊了。我没想过要结婚,我已经过了结婚的年纪。但是很显然,你这样的求婚倒也不是一个女人可以想都不想就拒绝的。我受宠若惊。能给我几天时间考虑一下吗?’

“‘小姐,我太伤心了,’我回答说,‘可是我时间不多啦。如果你不肯嫁给我,我就只好马上回到巴黎去,继续去读在那儿等着我回复的一千五百到一千八百封信了。’

“‘很明显我不可能马上答复你。我跟你见面才不过一刻钟。我总得跟我的朋友和家人商量一下。’

“‘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你早已是成年人了。事情紧迫,我不能再等。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这么聪明。如果此刻心动,左思右想又有何用?’

“‘你总不会要我此时此刻就给你答复吧?这太过分啦!’

“‘这正是我想请你做的。我的火车再过两三个小时就要返回巴黎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你敢情真是个疯子。为了你自己的安全,也为了社会大众的安全,最好把你关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追问道,‘行还是不行?’

“她耸了耸肩。

“‘我的上帝。’她停顿了一分钟,而我如坐针毡,最后她说:‘行吧。’”

总督朝他的妻子挥了挥手。

“就是她。我们两个星期后就结婚了,然后我就去殖民地当总督了。我娶了个宝贝,亲爱的先生们,她具有最迷人的性格,她是个千里挑一、令人钦佩的女人,既有男性的智慧又有女性的柔情。”

“快别乱说了,亲爱的,”他太太说,“你把我说得跟你自己一样可笑了。”

总督扭头对比利时上校说:

“你还是单身吧,上校先生?如果是的话,我强烈建议你去日内瓦。那里简直是绝色美女的鸟巢(他用的原词是‘苗圃’)。你会在那里找到一个在别处找不到的老婆。何况日内瓦也是美丽迷人的城市。一分钟也别浪费了,马上就去,我可以给你写封推荐信,你带去见见我太太的几个侄女。”

最后还是这位总督夫人给这个故事做了总结。

“事实上,在权宜婚姻中,你没有那么多的期待,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失望。因为彼此不会提出没有道理的要求,也就没有理由要大吵大闹。你并不期待对方是完美的,所以会容忍彼此的缺点。激情固然重要,但激情并不是婚姻的牢靠基础。你们知道吗,两个人要想拥有幸福的婚姻,必须互相尊重,必须条件相当,必须志趣相投。还有,如果两个人都是有教养的,乐意有失有得,不仅想自己活得好,也要让别人活得好,那么任何夫妻都没有理由不像我们一样幸福。”她稍作停顿,“不过,当然啦,我的丈夫是个非常、非常出色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