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回来啦。”

门童迎了上来。

去前台领房间钥匙的时候,工作人员也只说了句“欢迎回来”而已。看来铃木警部补果然没有找到这儿来。

她觉得有些对不起警部补,可她希望警部补能给她今明两天的自由时间。也许焦急的警部补会打电话去东京的家里。毕竟是表姐夫拜托他陪久美子来的,警部补肯定觉得自己要负一定的责任。

然而,现在给东京的母亲打电话还为时过早。如果现在打了电话,母亲很有可能会给铃木警部补打小报告。

正在久美子等电梯的时候,身后的客人突然喊了起来。

那不正是在苔寺给她拍照的法国夫人吗?对方也一脸意外,瞪大双眼看着久美子。她身旁还是那位日本翻译。

“你也住在这儿啊?”夫人一脸惊愕地用法语问道。

“是的。”

外国人住在这儿并不奇怪,不过这也着实太巧了。

“四楼。”一旁的日本翻译对电梯员说道。

“麻烦到三楼。”

电梯员点了点头,又按了“3”。

外国夫人瞥了一眼,向久美子确认道:“三楼?”

久美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电梯门打开之后,久美子来到走廊,向夫人轻轻点了点头。

回到房间之后,她终于松了口气。

在她离开房间的时候,有人来收拾过一趟。床已经铺好了,床罩被拿了下来。窗帘紧闭,只有床头灯亮着。

久美子拉开窗帘,转开百叶窗。

窗外已暮色沉沉,不过天边还留着一片暗蓝色的天空,与高山黑色的轮廓形成了鲜明对比。

山脚下的人家亮着灯火。在酒店下飞驰的电车与汽车,车灯闪烁。

久美子在沙发上坐着休息了一会儿。这是一家很安静的酒店,很适合休息,可久美子并不想干坐着。

她拿起身旁酒店的菜单。酒店里提供的都是西餐,她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好不容易来了趟京都,真想吃点东京吃不到的东西啊。

正当久美子看着窗外灯光,陷入沉思的时候,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在门童的带领下,那位日本翻译态度拘谨地站在门口。他们刚在电梯口分别。

“刚才真是失礼了。”他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不好意思,再三打扰您。是这样的,那位夫人特别喜欢您,就派我来冒昧地问您,愿不愿意今晚与她共进晚餐?如果您方便的话,可否请您赏光?”

久美子疑惑了。她对那位外国夫人的印象很好,但这也太突然了。

“请问……那位夫人是?”

“是这样的,她平时在法国做些生意,当然她的丈夫也会出席。”

果然是这样,果然是在南禅寺见到的那对夫妻。他们坐在走廊上,沉静地眺望着庭院的风景。

“今天她的丈夫有事,就让我陪夫人去苔寺了,回来之后她把您的事情跟她丈夫说了。发现您也住在同一家酒店后,夫人更是喜出望外,所以无论如何想邀请您和他们夫妇共进晚餐。”

“怎么办才好呢……”

“您可千万不要想得太多,就当做是和旅行中认识的朋友一起吃顿便饭吧。”

“可是……”久美子还是决定婉言谢绝。

听完她的回答,翻译露出遗憾的表情。

“夫人一定会很失望的……”

久美子本想问一问那位夫人叫什么,可这样一来自己也不得不报上姓名,想想还是作罢了。

“真是太遗憾了……”翻译大失所望,好像想要邀请久美子吃饭的是他一样,“您会在这儿继续住下去吗?”

“不!”久美子赶忙说道,不然对方可能会再次提出邀请,“我明天早上就会离开京都回东京去。”

“那夫人真的会很失望的……”

翻译说着,忽然话锋一转说道:“啊,真是对不起,突然提这样的要求。”

“不,请您替我向夫人问好。”

“我会的。”翻译轻轻踩着地毯,消失在了门外。

久美子又成了独自一人。

拒绝邀请之后,她突然想象起自己和法国夫人共进晚餐时的场景。

那一头纯色的金发美丽异常。在南禅寺时,她并没有看见夫人的眼睛,直到在苔寺摘下墨镜之后,她才发现那对清澈绝美的蓝色眼珠。夫人总是露出让久美子心生怜爱的可爱表情。她一定是位好人家的夫人。从她的年纪推测,她的生活想必十分宽裕,平时就跟着做生意的丈夫周游世界。

她的丈夫好像是那个满头白发的人,给久美子留下的印象并不深刻,不过似乎是一个长得很像东洋人的欧洲人。也许是个西班牙裔或意大利裔法国人吧。

她有些后悔拒绝了那位夫人的邀请。她正在享受愉快的自由时光,那么和素不相识的外国夫妇在酒店共进晚餐何尝不是童话世界的一部分呢?错失良机,让久美子有些遗憾。

不过久美子也知道,依自己的性子,绝对拿不出这么大的勇气。她出生在一个外交官家庭,家中的教育非常传统。拒绝了邀请的久美子,突然很想吃日本菜。当然,这家酒店肯定无法满足她的要求。听说京都有一道名菜叫“芋棒”。久美子立刻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在前台寄存钥匙的时候,她顺便问了问哪儿能吃到这道菜,工作人员告诉她圆山公园就有一家料理店。

打车不到五分钟就到了。

那家料理店就在公园正中间,是一家纯日本风格的料理店。

店里分成好几个小隔间,久美子被带去了其中之一。

所谓“芋棒”,是用鳕鱼和海老芋做成的一道菜。久美子也只是听说过,亲自品尝还是第一次。菜的味道很清淡,对饥肠辘辘的久美子来说刚刚好。

这儿的女服务生说的都是地道的京都话,就连隔壁包间的男客人也是说方言的。吃着如此有特色的菜肴,听着当地的方言,久美子越来越有出来旅行的感觉了。

现在应该是母亲吃晚饭的时候吧。丢下母亲一个人跑来京都,让久美子对母亲牵肠挂肚。也许表姐节子会去陪伴母亲。

久美子又想起了铃木警部补。也许他已经放弃,回东京去了。在那之前他肯定会联系家里。如果节子在,还能安慰安慰母亲,让她不要那么担心。反正她出门的时候给警部补留了字条,况且也说了会坐明天早上的火车回去。

离开料理店的久美子在夜晚的公园里走了一会儿。路灯星星点点,感觉不是很昏暗。公园有一条路直通八坂神社。吃茶店里头也很亮。

路到这儿就到头了。毕竟人生地不熟,不敢在晚上到处乱逛。最终,久美子还是决定去河原町看看。

然而,她不想立刻打车,于是沿着电车道慢慢溜达起来。不愧是京都,路旁有好几家古董商店,就连糕点店的入口都和茶室一样。

她走到四条大道,随便进了一家电影院。上映的正巧是她在东京没时间看的一部电影。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旅行的时候看电影。她有些紧张,可这也是一种全新的体验。看电影时的感觉和以前完全不同。

从电影院里出来时已经临近十点了。这回她赶忙打了辆车,回到了酒店。

推开大门走进大堂的时候,她瞥见一名男子朝电梯走去的背影。门童手上提着一个看起来很轻的手提箱,上面还挂着航空公司的标签。久美子见到此人,顿时呆若木鸡。

她没想到竟会在这儿见到自己认识的人。

电梯来了,绅士与门童走了进去,久美子却眼睁睁地看着。

电梯门关上,上方显示楼层的指针缓缓旋转。

“请问,刚才那位先生是不是村尾先生?”

工作人员帮忙取出了刚签完名的登记卡。

“不,他是吉冈先生。”

“吉冈先生?”久美子眼望天花板,“是我认错人了吗?对不起,因为实在太像了……”

她离开了前台。绝对没错,那正是外务省某课课长村尾芳生。他是父亲的老部下,久美子的单位也是外务省的相关团体,绝不会有错。

村尾课长来这家酒店并不奇怪。可是他为什么要自称“吉冈”呢?

久美子独自走进电梯,陷入沉思。

“您回来啦。”久美子回到房间后,服务员端着茶水走了进来,“请问有什么吩咐?”

久美子回答说没什么,于是服务员便鞠了一躬,离开了房间。

关门的响声回荡在夜晚的酒店。

被子折起一角,露出白色的床单,床头灯浅浅的灯光洒在枕边。

撩起窗帘一看,百叶窗已经放下。久美子把手指插进页片之间的缝隙里,窥视窗外的景色。山下亮着斑驳的光点,山的轮廓是黑黝黝一片的。天上星光闪闪。

方才见到的村尾课长的背影,依旧令久美子甚为在意。她不仅见到了他的背影,还发现他使用假名办了入住手续。那的确是村尾,绝不会看走眼。

难道政府官员会因为工作的关系隐姓埋名住店不成?村尾是带着行李箱来的,她看见门童帮他拎着呢,那行李箱上还吊着圆形的行李牌。

久美子这才发现,那是国内航班的行李牌。村尾应该是刚下飞机。来京都,需要坐飞机先到大阪北部的伊丹机场,然后再坐车过来。

他上飞机的时间肯定很晚,不然怎么会现在才到酒店呢。久美子看了看钟——现在是晚上十点。

坐飞机从东京到大阪大概需要两个小时。从伊丹机场坐车到酒店也是两个多小时。这么倒推一下,就能算出村尾是在六点前从羽田机场出发的。久美子在脑中计算着。

实在没必要为了村尾的事情操心。久美子与他本就没什么关系,况且人家来京都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两人唯一的联系,就是村尾是久美子父亲的老部下,而今晚又偶然住进了同一家酒店而已。

也没有必要特意去他房间打招呼。要是明天在大堂偶然碰到了,简单寒暄一下就行了。因为父亲的关系,村尾和母亲比较熟,但久美子本人并不熟悉他。

久美子喝完了放在小桌上的半杯残茶。酒店里寂静无声,久美子站起身,走到门边上了锁。微弱的金属声,隔开了房间与走廊。

真无聊……

她不想立刻上床休息。好不容易逃离了警部补的监视,可并没有经历她想要的冒险。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一觉睡到太阳出来了,再赶去车站,然后在摇晃的火车里浪费一天时间,天黑的时候就能到自己家了。就是这么简单。看似自由,其实不然。

想到这儿,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铃木警部补。她有些担心,不知他之后怎么样了。他是个心地善良的警官。对了,回东京之后,上门道个歉吧。

久美子注意到床头柜上有一部电话。

真想和别人说说话啊……对了,添田在干什么呢?是不是还在报社上班呢?他好像说过,轮到上夜班的话要一直待到凌晨才能回家。

她提起听筒,工作人员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即使房门阻断了她和外界的联系,但声音依然能和外界沟通。

“麻烦接东京。”

久美子报出了报社的号码。

这时,走廊传来了脚步声。来人离房间越来越近。不止一个,至少有两个人。

隔壁房间传来用钥匙开门的响声。这么晚了还有人入住啊。她听见了男人的说话声,不过具体在说什么就听不清了。

有一个人离开了房间,越走越远,恐怕是门童吧。

对了,村尾课长究竟住在哪间房呢?

这家酒店有五层,至少会有五六十间房吧。

如果村尾没有用假名登记,她真想给前台打个电话问一问。毕竟他们同样身在异乡。

方才还没觉得有多寂寞,不可思议的是,在这静悄悄的酒店里待久了,久美子竟产生了给村尾打个电话去的想法。想必他也很孤单吧,要是听到自己的声音,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可是村尾毕竟是用假名登记的,想到这一点,久美子不禁犹豫了起来。还是在走廊或大堂碰面的时候,简单打个招呼比较妥当。

电话响了。

夜晚独自在房间时听到的电话铃声特别刺耳,而且那还是在久美子发呆的时候突然响起的,差点让她心脏停止跳动。

“已经接通东京了。”服务员说道。接着就听见了报社接线台的女工作人员的声音。

久美子说要找添田,对方让她稍等片刻,接着就没了声音。

“非常抱歉,添田已经下班了。”女工作人员说道。

“这样啊……”久美子有些失望。

“需要我帮您带话吗?”

“不,不用了,我以后再打。”

“好的。再见。”

接线台的员工听说电话是深更半夜从京都打来的,态度非常好。

听到东京传来的声音,久美子不禁想给母亲打个电话。为什么没有先给母亲打,而是给添田打了呢?久美子这才纳闷起来。知道添田不在单位之后,她突然想要听听母亲的声音,也许是想用母亲来填补没能得到满足的某种情绪吧。

她再次拿起听筒,要求接通东京。

一个人在房间里说话,还是很有趣的。

忽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来。不过敲的似乎是隔壁房间的房门。

久美子听见了隔壁房间的说话声,看来酒店的隔音设备不是很好。光听声音,好像是个浑厚的中年男声。也许是服务员端茶水来了。不一会儿,久美子听见服务员走出了房间。

久美子不禁环视房间。她明知道待在房间里是安全的,但想到隔壁房间住着一个男客人,她还是下意识地确认了一下房间的结构。

电话铃第二次响起。

“喂。”

是母亲的声音。光听这声“喂”,就能感受到母亲激动的心情。接线台说了是京都打来的电话,所以她知道打电话的人是久美子。

“妈妈,我是久美子。”

“久美子啊,你还在京都呀。在M酒店吗?”

这也是酒店接线台的工作人员告诉母亲的。

“嗯,是啊。”

“你这孩子可真是的,没和铃木警官在一起吧?”

铃木警部补果然把久美子不辞而别的事情告诉了家里。

久美子缩起脖子,吐了吐舌头。

“铃木警官是怎么说的呀?”她小声问道。

“你还敢问……你突然离开了旅馆,都快把人家急死了。为什么要这样呀?”

“有什么办法嘛……”久美子撒起娇来,“铃木警官就好像在监视我一样,让我好不自在。”

“你也太任性了,出发之前不是都说好了吗,怎么能自作主张地离开呢!”

“对不起……”久美子老老实实地道歉。

“铃木警官怎么样了啊?”久美子还是有些担心。

“他能怎么办啊,只能坐今天晚上的火车回来啦。京都这么大,他说想找也没法找啊。”

“他有没有生气啊?”

“总不可能很高兴吧?”

电话那头母亲的口气并不像是责备。接到久美子的电话,她明显放心了不少。

“我回东京之后会登门道歉的。”

“你怎么会冒出这种主意来啊?”

“我想一个人逛逛京都嘛。要是被警察监视着,哪儿还有心情参观啊。好不容易来一趟,人家也想独自品味一下旅游的感觉嘛。”

“你又不是去旅游的……听说你没见到那个寄信人是不是啊?”

看来铃木警部补把这事儿也说了。

“嗯……我在南禅寺等了三个多小时,可对方就是不来。”

她真想补充一句:都是铃木警部补的错。都怪他多管闲事。我千叮咛万嘱咐他不要跟来,可他还是违背诺言,跟了过去,所以才惹怒了对方。可是这件事在电话里实在说不清楚。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肯定是对方不方便吧。”久美子顺口敷衍道。

“可她在信里写得那么诚恳……”

母亲好像还难以接受。也难怪,她就是因为这封信让久美子大老远跑到京都去的,还特意让警部补跟着保护她的安全。

收到那封信,看见信里说要亲手把笹岛画家的素描还给久美子,母亲就决定让久美子到京都去一趟。

信里的内容非比寻常,而母亲还是坚定地让久美子去了,因为母亲也有想要搞清楚的事情。

所以,听说久美子没有见到寄信人山本千代子,母亲的声音里满是失落。

“啊,对了,节子正好在家里。”

“哎呀,节子姐姐吗?”

母亲让节子接了电话。

“久美子。”节子用清透的声音唤着久美子的名字。

“姐姐,你在啊!”久美子不禁露出微笑。

“嗯,我都快担心死啦。”

她担心的自然是久美子去京都这件事。

“真是太遗憾了。”节子说道。

“嗯,没见到……”

“没办法……对了,京都感觉怎么样啊?”

节子毕竟比母亲年轻许多,不会一直揪着这件事不放。

“太美了。我今天去了南禅寺和苔寺呢,大概是因为第一次去的关系吧,印象特别深刻。”

“那真是太好了。”节子说道,“一个人逛肯定很悠闲吧?”

弦外之音是在责备久美子丢下铃木警部补一个人乱跑。毕竟提出让警部补陪同久美子去京都的,正是节子的丈夫。

“对不起……”

久美子向节子道了个歉。不,她是想通过节子,向她的丈夫芦村亮一道歉。

“没事啦,我也理解你的心情。”节子安慰道,“前一阵子我不是去奈良了吗?下次有机会,我们一块去逛逛京都和奈良吧。”

对了,之前节子去奈良的时候,不就是在古寺的芳名册上发现了和亡父神似的笔迹吗?

“好啊!”久美子兴奋地说道,“姐姐对古寺和佛像可是了如指掌呢。我一定要陪姐姐一起去那些地方见识见识。”

“我的学识可没有那么渊博啦,不过,我倒真想和你一起去走走。你可得早点回来啊。”

“嗯,我准备坐明天一早的火车回去。”

“一个人待在酒店里是不是很冷清啊?”

“嗯,有点……不过偶尔有一个晚上这样也挺开心的。”

“是吗?周围没有一个熟人就不会害怕吗?”

听到这话,久美子差点就把村尾芳生的事情说了出来,可她还是忍住了。毕竟村尾用假名办了手续。即使她知道那就是村尾,也不能辜负了他隐姓埋名的一番苦心啊。

“要换你妈妈听电话了啊,一路保重。”

“谢谢姐姐。”

母亲的声音再次传来。

“喂,久美子啊,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节子都替我说了。早点回来啊。是明天早上的火车吗?”

“嗯,妈妈,你就别担心了。我会带着京都的特产平安回去的。”

“不看见你的人,我怎么放心得了啊。不过你能打电话回来我心里就安心多了。”

“是吗?那我这个电话可没有白打。我要挂电话了,晚安。”

“晚安。”

来自东京的声音戛然而止。

挂上电话,久美子忽然想起自己有件事忘了说了。

打电话前,她还老想着要告诉母亲呢,可一说起话来才发现没有时间,也没有闲心了。

今天去的苔寺,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美丽的苔藓,庭院的布局,多想趁着记忆犹新描述给母亲听听啊。未能如愿,让久美子有些遗憾。

抬头看钟,已经快十一点了,可久美子还是很清醒。大概是因为换了个环境,总觉得心里静不下来。

久美子从行李箱里拿出几本书。她平日里喜欢在睡前看看书,所以才带了两本过来,可才看了两三页,就再也看不下去了。她连看书的心思都没了。

酒店里还是静悄悄的。

旁边房间的客人究竟在做些什么呢?隔着墙壁,久美子听不到任何声音。也许人家已经上床休息了。

为什么心情会如此忐忑?早知如此就该带点儿安眠药来。

要是傍晚接受了那对法国夫妇的邀请该多好啊。一定能和他们天南海北地畅谈。吃的饭菜也不会像她独自去吃的那么单调,席上肯定满是欢声笑语。

和陌生人一同用餐虽然会有些辛苦,但这样也许能让她更快进入梦乡。久美子忽然想到,自打从高台寺旁边的旅馆溜出来之后,她一直是独自一人。那种紧张的感觉到现在还没有消失。

然而,再这么熬下去也不是回事。久美子心想,收拾收拾应该就能睡着了吧。于是她便从行李箱中取出了睡衣。光是一套睡衣,就能为房间带来一丝家的氛围。

这时,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再次吓到了久美子。

久美子没有立刻接电话。这么晚了,会有谁打电话到酒店呢?久美子不禁有些害怕。

电话铃异常刺耳。久美子犹豫了好久,才举起听筒,放在耳边。

她没有立刻开口,想等对方先说话,看看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

“喂。”

对方是个男人,而且肯定是中年以上的男人,很是低沉的声音。

“……喂?”她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她本以为对方会立刻作答,可事与愿违。对方听到久美子的声音,就不再说话了。这可真是怪了。

可是电话并没有断。她没有听见嘟嘟的响声。

明显是对方故意不说话。久美子屏息凝神地听着,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久美子察觉到,这不是外线电话,而是酒店的内线电话。如果是外线,应该会有接线台的人说明电话的来处才是。

电话的那一头和久美子所处的世界一样寂静。

“喂?”

久美子按捺不住,还是开口了。要是她不说话,对方肯定一直保持沉默。

突然,“喀”的一声——那是挂断电话时的金属响声。

久美子放下听筒,心跳不已。

也许是别人打错电话了吧。可为什么对方没有确认她的身份呢?也许对方要找的是个男人,听到接电话的是久美子,就察觉到自己打错了电话。可即使真是如此,不说一声就挂断也太不懂礼貌了吧。

久美子在心里如此想道,可激烈的心跳依旧没有平息。

她本想关灯睡觉,但因为这一通电话,她决定把台灯开着。她想看看书,但却发现一个字也读不进脑中。

离台灯较远的地方很是昏暗。服务员已经把窗帘拉上,为客人营造出舒适的休憩空间。可现在,这盏台灯已经成了久美子唯一的支柱,房间昏暗的角落也令人生畏。

电话铃又响了。第二次出乎意料的铃声。

久美子盯着电话机。听筒因为铃声而震动。深夜的铃声响彻房间。

这一回,她立刻拿起了听筒。

“喂?”

久美子鼓起勇气,仿佛要迎战来袭的敌人。

“喂。”

对方说话了。还是那个男人,语气也仍然那么稳重。

“请问是三原小姐吗?”对方问道。

“不,您打错了。”

久美子确定,对方的确是打错了电话。她刚想挂电话,对方却又很有礼貌地问道:“对不起,请问是312号房吗?”

“不,不是的。”

没有必要把自己的名字和房间号报出来。只要让对方知道打错了就可以了。

奇怪,对方居然沉默了,也没有挂电话。

久美子决定先把电话挂了。刚准备放下听筒,只听见对方说道:“打扰了。”

这道歉来得可真够迟的。

“没关系。”

放下听筒后,久美子钻进了毛毯中。

电话前后响了两次。第一次只是“喂”了一下就挂了,接着就是第二次铃声。

由此看来,对方并不知道要找的人在哪个房间里。第一次铃声响起之后,她就发现对方并不确认电话号码是否正确。然而,对方并没有放弃,而是又拨通了312号房的电话。阴差阳错,又打到了这个房间来——至少,久美子是这么想的。

然而,如果只是打错了电话,也有说不通的地方。比如那第二通电话就让人匪夷所思,而且当久美子明确表示他打错了之后,对方还是半天没有出声。就好像他正在电话那一头窥视久美子房中的动静一样。

久美子赶忙关了台灯,努力让自己快点睡着。

久美子做了个梦。

那是东京郊外一条荒凉的小路,只有半边能照到太阳。远处有一片杂树林。房子前面有一堵长长的墙壁。周围没有一个人。

梦境中,久美子漫无目的地走过这片景色。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了一条马路。

车辆在这条尽是小石子的马路上行驶。原本平坦的道路突然变得坑坑洼洼,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久美子心想,轮胎压到石子会不会爆胎啊?想着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那不是梦中的声音。久美子醒了,发现那是现实中的响声。睁眼一看,的确不是在做梦。她并没有打开台灯,屋里一片漆黑。

半梦半醒的经验倒也不是第一次。她刚在梦中见到一条有轿车行驶的马路,梦中的巨响并不是车水马龙的声音,倒像是爆胎时的响声。为什么现实里的声音会和梦境联系在一起呢?难道她的梦境,是在预知到了现实的前提下构筑起来的吗?

久美子神经紧绷地听着。她很清楚那的确是来自现实里的声音。然而,感觉上一切好像还在梦中。毕竟她睁眼之后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这可真是怪了。久美子伸手打开床头灯的开关。灯光下,与昨晚如出一辙的世界呈现在久美子眼前。枕边的书在原来的位置。远处的椅子也没有挪过窝。

久美子看了看手表。凌晨一点十分。

她以为自己已经睡了很久,可没想到才这个点儿。她正要关灯,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丝微弱的响声。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到地板上,很闷的响声。

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动静。虽是半夜三更,这么大的酒店肯定会有员工值班。所以会有这些声响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久美子关上了台灯。

一分钟不到,她的耳边又听见了一阵脚步声。有人在楼内走动,脚步匆匆。接着,这人打开了某个房间的门。

真奇怪。久美子心想。酒店的客人大多都睡下了,怎么会有人有这么大动静呢?这也太没礼貌了吧。不足五秒,那杂乱的脚步声变得越发清晰。她还听见了人声。虽然听不见对方在说些什么,但很明显——出事了。

久美子又忐忑起来。她一动不动地缩在床上,竖起耳朵。她本以为闹一会儿就能消停,没想到断断续续的响声,大有愈演愈烈的势头。

走廊里明明铺着地毯,可脚步声却是如此清晰。

这时,耳边传来另一阵响声。

那是隔壁房间的声音。大概是因为房间的隔音不太好的关系,隔壁的客人起床的动静,久美子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久美子屏住呼吸,听见了隔壁房间的说话声。隔着一堵墙,对方究竟说了些什么她听不太清楚,但好像是在给前台打电话。

脚步声响起,隔壁房间的客人在房间里来回走着。突然,脚步声停了。也许是他在椅子上坐下了。

不久,服务员敲响了隔壁房间的大门。脚步声移向门口。门很快就开了。

久美子把全身的神经都集中在耳朵上。

“叫医生来了吗?”隔壁房间的客人问道。

听到这话,久美子大惊失色。她首先想到的是有人突然犯病,可她又立刻联想到了梦中听见的爆胎声,和什么东西撞到地面的轻微响声。

男子又说了些什么,边说边跟着服务员来到了走廊。

久美子已经猜到了酒店里发生了什么。

她坐起身,穿上了拖鞋,可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找了张椅子坐下,但还是静不下心来。

远处的骚动仍在继续。说话声与脚步声掺杂在一起。好像又来了许多人,楼梯那儿的脚步声不绝于耳。

她走到门边,可是没有打开房门的勇气。

肯定不是有人突然犯病了,一定是突发的事故。

在梦中听见的响声,莫非是枪声?这种想法令久美子产生了恐惧。她的嘴唇吓得煞白。

她再也坐不住了。对面房间的人好像也注意到了骚动,打开了房门。走廊尽头有人急急忙忙地从久美子房门口走过。

久美子立刻换下睡衣,穿上了套装。

她还记得小时候自家附近曾发生过一起火灾。母亲慌忙叫醒睡梦中的她,让她换上能见人的衣服以防万一。当时她也是吓得浑身颤抖,与现在所面临的情况很是类似。

床头柜上的电话进入了她的视线。

贸然冲去走廊就显得太没有教养了。想到这儿,久美子拿起了听筒。然而她听见的只是忙音而已。看来其他客人也想到了这一点,正纷纷打电话给前台询问情况。

久美子鼓起勇气打开了门锁。她转动门把手,把门打开了一条细缝。一瞬间,吵闹声涌进房间。

声音的来源并非走廊,而是楼层中间的电梯口和旁边的楼梯。久美子住的是楼梯旁的第三间房。吵闹声就是从楼梯上方传来的。她还以为那些脚步声都是冲着三楼来的,没想到其实是冲着四楼去的。走廊里亮着灯。

久美子亲眼看见好几个穿着睡袍的客人朝四楼飞奔而去。

人群聚集在四楼走廊右侧的尽头。房间门上的标牌写着“405”。

昏暗的走廊电灯,照亮了十二三个围观的人。大多是穿着酒店睡袍的男性,女性只是少数。

久美子是穿着套装去的,围观的人群还以为她是酒店的工作人员。

甚至有人开口问她:“究竟出什么事了?”

久美子表明自己不是酒店的人。

“啊,您也是客人啊,对不起、对不起……”提问的客人难为情地说道。

在场的人都听见了枪声。大家交头接耳,盯着房门。

“真是吓死人了,突然听见这么大的响声……”

“的确是枪声吧?”

“肯定是!”

“一定出人命了,不知道犯人上哪儿去了……”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不安与好奇。

405号房门紧闭。里头没有一丝声响,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四楼的客人大多来到了走廊。每个房间的门口都站着张望情况的住客。隔壁的404号房门虚掩,一位女性客人探出半张脸来。而对面的406号房与405号房一样关着门。虽然没有人出来打探情况,但房间里的气氛肯定很紧张。

突然,405号的门开了,一位服务员走了出来。人群的视线顿时集中在他身上。见到服务员手上捧着的脸盆,众人低吟一声——里头满是血红的液体。

一见到血,所有在场的人都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究竟出什么事了?”

服务员正要快步离开,却被一位客人拦了下来。

“啊……这……”

服务员表情严肃。

“这个房间里的客人被人开枪打中了,是不是?”

服务员默默点了点头。

“人死了吗?”

服务员被团团围住,难以脱身。

“请……请大家少安毋躁……”

他都有些口吃了。

“少安毋躁?深更半夜的听见枪响,怎么能少安毋躁啊?不吓一跳才怪呢!”

“在自己住的酒店听见枪响,谁都会吓得从床上跳起来,怎么还坐得住啊,犯人呢?犯人上哪儿去了?”

“非常抱歉,让各位担心了。开枪的人已经不见了。”

“让他逃了?”

“是的……”

“你见到犯人了?”

“没有。”

听说犯人离开了,人们纷纷露出放心的表情。当然大家早就预料到了这种可能性,只是不听到服务员亲口说出来,毕竟难以安心。

“那中枪的人呢?死了吗?”

服务员捧着的脸盆里,血水泛着光。

“不,还有气儿……”

“还有气儿!”——看来那人定是受了重伤。

“中枪的是谁啊?男的还是女的?”

“是位男客人。”

“是哪儿的客人啊?”

“是东京来的客人。”

服务员被问得不耐烦了,好不容易才脱离了住客的包围圈。

“对不起,请大家让一让。”

毕竟他捧着满是血水的脸盆,大家自然让开了一条路。服务员快步走下了楼。

“是个东京来的男客人……”

住客又开始低声讨论起刚才服务员提供的线索来。

那位服务员刚走,又有两位服务员与一个身着黑色衣服的行政人员跑上了楼。

“不好意思,请大家让一让。”

三位员工冲进405号房,关上了门。过了一会儿,行政人员先从房里走了出来。他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若在平时肯定梳理得整整齐齐。

“喂!”一个客人抓住他问道,“情况怎么样啊?”

行政人员脸色惨白,望着自己周围的人群说道:“请大家小声些,已经很晚了,请大家回房吧。”

“回去?半夜三更在酒店听见枪响,这可不是小事啊,我们是酒店的客人,会担心也是理所当然的啊。就不能给我们解释解释吗?”

对啊对啊——周遭的人群随声附和。

“有位客人中枪了。子弹是从窗外射击的,但犯人已经逃走了。”

这是酒店方面对这起事件的第一次明确解释。

“警察呢?”

“应该快来了。我们已经打电话了。”

“中枪的人没有生命危险吧?”

“应该没有生命危险,我们已经处理了伤口。”

“为什么会有人开枪啊?”

“这……我们也不清楚……”

“喂,喂!”另一个男人性急地问道,“中枪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啊?会不会是我认识的人啊?我好担心啊……”

行政人员犹豫了一会儿,喃喃道:“住客名册上登记的是吉冈先生……”

听到这话,久美子脸色大变。

吉冈……

那不是村尾课长吗?他就是用这个名字在前台登记的啊。久美子眼前浮现出吊着国内航空标签的行李箱,还有上电梯时村尾芳生的背影。

就在她茫然无措之际,工作人员开口道:“请大家不要再追问了。”

“旁边房间里住的是法国客人,大家要是再聚在这儿,恐怕他们会担心的,还是请大家回房间去吧。”

久美子差点喊出声来了。

原来一直紧闭房门的406号房里住着的就是自己在苔寺见到的那位法国夫人,还有她的丈夫,他们本想要请自己共进晚餐呢!

人群好不容易离开了房门。久美子茫然地跟随着一起走下了楼。这时,酒店门外传来了警车的警铃声。看来是警察和救护车来了。

被手枪射中的是村尾芳生。

事出突然,而且出乎意料。久美子的双脚不住地颤抖。

走在前头的男人个子挺高,穿着酒店的睡袍。他打开房门走进了房间,走廊电灯照亮了他的侧脸,让久美子倒吸一口冷气——那不是她曾经见过的泷良精先生吗?

而且,他就是住在自己隔壁房间的那个半夜才入住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