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先生。”

龙雄听见有个女人在轻声呼唤,先睁开了眼睛,黑暗处传来了田村的鼾声,龙雄打开枕边的台灯。

“先生,您醒了吗?”

隔着纸拉门,龙雄认出是女服务生的声音,便应了一声,撑起半个身子,抬表一看,已经凌晨两点多。

“警察先生来了。”女服务生说道。

龙雄把田村摇醒,田村咿咿呀呀地睁开红通通的眼睛。

“警察?”

田村马上站了起来。龙雄打开电灯,说了声请进来。

“打扰了。”

拉开纸拉门,两个穿着皱巴巴西装的刑警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拿着住宿登记簿。

“由于发生了某事件,我们过来查看一下。您二位确实是住宿登记簿上的本人,没错吧?”说完,分别看着龙雄和田村。

“没错,那是我们的真实姓名。”龙雄回答道。

其中一名刑警朝放在壁龛的那只手提箱打量着。

“有没有带身份证件?”

“名片和电车月票。”田村略显傲慢地回答道。

“请让我看看。”

田村做出要表明身份的动作,走到挂上衣的地方,从口袋里拿出名片夹,顺便把龙雄的也拿来了。

刑警好像在调查似的,拿出名片翻看,并查看月票上的姓名,然后很客气地还给他们,说了句谢谢。

“好了,深夜打扰了。”

“等一下!”田村目光炯然,“刚才您说发生了某事件,是怎么回事?”

两名刑警彼此对看了一下。

“您二位是报社的人吧。”

“是的。”

“不好意思,有关事件的具体情况现在尚不能对外公布,请多多包涵,打扰了。”

说完,两名刑警便疾步离去。

田村咂咂舌,从枕边拿起一根烟,叼在嘴上,又揉着眼睛。

刑警深夜时分查访旅馆的房客,岂不是证明警方已经知道“山本”这条线索了吗?龙雄这样说,田村摇摇头。

“不可能。项目小组还不知山本搭飞机到名古屋的事吧。刚才,刑警半夜临检,八成是在追查濑沼律师的下落吧。”田村提出自己的看法,“他们认为律师是在名古屋被抬下车的,所以连这个乡下地方也做了大规模搜查。”

“看来警方也承受了莫大的压力呀。”

“嗯,简直是精锐尽出呢。”

田村盘腿坐在棉被上,吐着青烟说道:“喂,萩崎啊,天一亮,我直接去伊势市一趟。”

“伊势市?”

“就是原先的宇治山田嘛。山本的行踪到瑞浪站下车后就消失了。虽然有点可惜,但是这里就交给你处理。总之,我若没跟舟坂英明见上一面,总是心有不甘,我总觉得他正在宇治山田坐镇指挥。”

田村又叼了根烟,擦亮了一根火柴。

他们较晚才吃早餐,吃过后走出旅馆,外面已是阳光普照。为了避免查访有所疏漏,他们又到另外两家旅馆探问了一下。不过,两处都说这两三个月来,几乎没有深夜下榻的旅客。

“山本根本没到旅馆投宿。”田村如此断定道,他们沿着具有乡村风格的商店街,朝车站的方向走去。

“可是,站务员说的那个深夜下车的陌生乘客,应该就是山本。他八成是在瑞浪站下车的,只是没住进旅馆。情况就是这样。他到底在哪里过夜呢?三更半夜的,他绝不可能跑太远。”

龙雄支持田村的意见,于是说道:“那天晚上,他肯定要住在这个镇上,很可能一开始就抱着这个目的而来。照常理来说,他应该在名古屋过夜,却急着搭那班二十二点十分的火车,因为后面两班是快车,不停靠瑞浪站。”

“是啊,他根本没必要在名古屋投宿,只要赶上那班火车,一个半小时以后即可抵达目的地。而且他不在名古屋过夜,应该另有原因。”

田村说到这里,龙雄接着说:“他不在旅馆投宿,是担心自己的行踪曝光吧。”

“没错,他肯定是接到指令躲到更安全的地方。”

“指令?”

“嗯,这当然不是山本的意思,而是有人在背后操控他的行动。”

“噢,所以你打算到舟坂英明那里试探一下。”

“在背后指使山本的人是舟坂英明。山本在新宿失手杀人,受到警方全面追缉,舟坂怕受波及,只好想办法把山本藏起来。因此山本今后的行动,都要听从于舟坂的严格指示。”田村说道。

他们离车站越来越近。

“有一班火车十五分钟以后进站。”田村看着手表嘟囔道。

“我认为舟坂绑架濑沼律师是个失败之举。”这次,换龙雄说出自己的看法。

“这话怎么说?”田村看着龙雄问道。

“这跟山本的情况不同,山本只要遵照舟坂的指令即可,对濑沼律师可行不通。律师是受到胁迫和拘禁,舟坂绝不能掉以轻心,必须不断更换拘禁地点。问题是,目前警方的侦查重点都指向这里,绑架律师反而成了累赘。万一有什么闪失,只会暴露自己的行踪。依我看来,舟坂绑走了濑沼律师,他正在为如何安置肉票,搞得焦头烂额。”

“这点倒是蛮有意思的。”田村点点头说,“你分析得很对。要把濑沼律师藏在什么地方,对舟坂来说是个难题,简直是骑虎难下。在我看来,舟坂之所以在宇治山田坐镇指挥,目的就是处理山本和濑沼律师这两个烫手山芋。所以我认为有必要到伊势市一趟。”

“那我们怎么联络啊?你会回到这里吗?”

面对龙雄的提问,田村思索了一下,当下决定道:“我预计今天去伊势,明天早上去见舟坂,晚上回名古屋。我们约七点好了,晚上七点在名古屋分社碰头吧。”

龙雄送田村到车站后,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思索。搭这班火车的乘客们已然散去,四周没有人影。站务员一边洒水,一边驱走正在玩耍的孩子们。

(濑沼律师恐怕有生命危险!)龙雄有这种预感。

没错,舟坂现在正为了如何安置濑沼律师伤透脑筋,要永远把濑沼律师藏匿起来,那是不可能的。况且警方已经朝这个方向大力搜索,对舟坂的行踪自然是胜券在握。尽管如此,舟坂不可能就此放走濑沼律师。面临这样的危机,想必舟坂正寝食难安。

(濑沼律师可能会被杀害!)

外面的阳光格外强烈耀眼。站前的广场上停着三四辆公交车,司机和乘务员小姐站在车身旁的阴影下谈笑,客人在水果店前悠哉地挑选水果,赤身裸体的孩子们蹲在地上玩耍。乍看之下,这幕情景像是平凡的日常生活,但是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却即将发生一件惨案,这是何等的愚蠢和残暴。

龙雄站了起来,怔愣地走在干燥发亮的路上。

那个家伙既不是“山本”,也不是“堀口”。他佯装酒保,其实是个诈骗犯,也是右翼组织的手下。这个三十出头、相貌平凡的男子,就是逼关野部长走向绝路、又持枪杀死那个前刑警的凶手。他现在应该还潜伏在这一带。晚上十一点半,他在这一站下车,却没在这里投宿,末班公交车早就开走了,而且乡下地方根本找不到出租车。

他究竟在哪里呢?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时候,龙雄想起站务员的话——“不是没有人来接他吗?”

(没有人来接,他照样也可以去。看来即便是深夜,他也早就知道自己的去处。)

由此推论,他之前很可能来过这里,要不就是曾经在这里住过。用警察术语来说,他就是“有地缘关系的人”。

这个镇很小,住户不多,也算不上是市镇,只是几家简陋杂货店和商店的聚落。走没多久,商店街即到尽头,继而是屋顶低矮、门口满是灰尘的民宅。龙雄总觉得那家伙就躲在民宅里面。

走到住户尽头,有一条河流,从桥上向下俯瞰,河水泛白而浑浊,可能是陶土造成的污染。

过了小桥,有一所小学,孩子们正在打棒球,喧嚷不已。再往前走,即是山路,只有零星散落的几户农家。这时候,一辆载满木材的卡车从身旁开了过去。

远远望去,可以看到不知名的雄伟高山,初夏的蓝天底下,浮云显得多么洁白明亮。

当龙雄正想返身回去的同时,突然看见前方茂密的树林里有一处细长的屋顶闪着亮光。龙雄以为那里是小学的分校,但又觉得若是分校,未免与附近的本校距离太近,于是没多加思考就往那里走去。

走近一看,原来是一栋三层楼的老旧建筑物,中央有栋木造的双层楼洋房,整栋楼散发着森森阴气,四周用铁丝网围住,庭院内种着花草树木。这楼房依山而建,刚好坐落在山丘中央。

龙雄走到门前,这时候,有个白衣女子正走过庭院,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门口挂着一块长牌,写着“清华园”三个大字。

这里有护士走动,很可能是一间疗养院。不过,以疗养院来说,未免太阴森了。建筑物的窗户很小,外墙已见斑驳老旧,毫无生气可言。只有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冷清的院落。它孤零零地坐落在山里,令人不禁感到阴森恐怖。

龙雄沿着原路走回去,灿烂的阳光依然照在头顶上,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热。一个用马车载着粪桶的少年从对面走过来。

“喂,那栋建筑物是什么?”龙雄问道。

用布巾包着脸颊的少年稍微拉住马儿,望着那里说道:“那里吗?那是精神病院。”少年说完便离去了。

原来如此,听少年这么说,那里倒是有点像精神病院。虽说是中午时分,建筑物四周依然笼罩着阴森气氛。龙雄走了几步,又回头一望,已经看不见隐匿在茂密树林间的屋顶了。

艳阳当空下 护士悄声院庭过

龙雄边走边做了这首俳句,这是他对这栋精神病院的印象。当天晚上,他落寞地在这乡下地方过了一夜。

隔天早晨,龙雄往车站方向走去,看见一间小型邮局,上半处的玻璃门布满灰尘。此时,他心里掠过淡淡的旅愁,这里又离大阪很近,他突然兴起念头,想写张明信片问候调往大阪的专务。自从在东京站一别之后,他还没联络过专务。他推开有点脏的玻璃门走了进去。

他在窗口买了张明信片,坐在角落脏污的桌子上,正要写字的时候,听到窗口内的女职员接电话的声音。

“咦?十万日元吗?请您稍等一下。”

女职员拿着话筒,对着一旁的男职员大声问道:“对方说,现在手头上有张普通汇票,想来兑换十万日元现金,可不可以?”

“十万日元?”男职员惊讶地说,“现在哪来那么多现金呀!而且都快下午三点了,明天才有办法筹出来,叫他明天下午一点再来。”

女职员对着话筒说:“对不起,现在我们这里没那么多现金,请您明天下午再来。”

放下话筒,女职员拿着钢笔敲着下巴,睁大眼睛说:“打从在邮局上班,我还没看过十万日元的汇票呢,对方真是有钱呀。”

“持汇票的人,大概是什么样的男人?”男职员抬起头来问道。

“不是男的,是女的,听声音好像蛮年轻的。”

龙雄坐在角落写着明信片,耳里听到这两个乡下邮局职员的对话,也许因为当时正在斟酌字句,那时候他并没有联想到其中的重要意思。

田村搭乘近铁电车抵达宇治山田站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一路上没有半点风。从伊势神宫参拜回来的学生们,个个面露疲态地坐在站前广场休息。

报社在宇治山田设有通讯处。田村拿出记事本,查出通讯处的地址,立刻坐出租车前往。

虽说是报社的通讯处,其实只是一户普通住宅,被夹在蔬果店与糕饼铺之间,偌大的招牌显得很不相称。

田村只知道舟坂英明还待在宇治山田,但不知道住在哪家旅馆。他从离开瑞浪开始,就在考虑通过通讯处寻求帮助。

拉开格子门,一个系着围裙、年约四十岁的女人走了出来。

“敝姓田村,是总社社会组的记者,请问您先生在吗?”

女人听到是总社来的记者,连忙取下围裙,向田村欠身致意。“真不巧,他外出了。”

“去工作吗?”

“不是。”女人露出困惑的神情说,“工作已经办完了,请您先到里面坐吧。”

从通信手册来看,这里只有一名姓青山的通讯员,若没找到他,事情就很难有进展,田村决定先进去再说。

房间只有三坪大,榻榻米已经泛旧,中间放着一张接待客人用的椅子,角落有一张办公桌,周围杂乱地堆放着合订成册的旧报纸和草纸,也没有像样的书籍,显得单调乏味。

“您知道他去哪里了吗?”田村啜了口冷茶问道。

“这个嘛……”青山的妻子为难地说,“他平常喜欢喝两杯,工作一结束,便到外面兜转,每次出门,不到半夜十二点是不会回来的。”

“真是伤脑筋啊!”田村嘟囔着。他希望尽快打听到舟坂英明在哪家旅馆落脚,今晚就去见他。

“请您稍等一下,我打电话找找看。”

她走进里面,听得见她连续打了好几通电话,大约打了二十分钟。

“实在找不到他,您好像有急事要办,真是对不起啊!”她愧疚地说道。

田村看到这种情景,也只能无奈以对。他总不能一直苦等下去,于是起身离去,表示明天早上再来。

这间通讯处丝毫没有报社应有的气氛。之前,田村常听说前往乡下采访相当悠哉自在,此刻却感到荒凉和寂寞。他似乎能体会这个中年通讯员每晚想借酒消愁的心情。

他随便住进一家旅馆,一想到自己为了跑独家新闻奔波到这里,心头不免掠过些许落寞。当初,离开东京的满腔热情,现在却变得欲振乏力。

晚上九点左右,田村打电话到通讯处,通讯员还没回来,他留下投宿旅馆的名称和联络电话。

正当田村鼾声大作时,被一通电话吵醒,他看了一眼手表,刚好是深夜十二点。

“不好意思,”通讯员用带着醉意的声音致歉道,“舟坂目前住在二见浦的旭波庄,我刚才已经打电话确认过了。就是这件事而已吗?那么明天晚上请到寒舍来,我们喝两杯如何?”

早上十点,太阳已像正午般炎热。

乍看之下,旭波庄是一间格局很大的高级旅馆。田村绕过前庭的花草树木,踩着碎石路,来到玄关处。昨晚的消沉情绪已然不见,他再度恢复斗志。

大门旁边有一间车库,田村看到一名男子挽起袖口正在洗车,引人注目的是那辆绿色中型新车,它似乎是旅馆用来接送宾客的专车。他这样推想,所以只是朝那白色车牌瞥了一眼。这时候,女服务生刚好出来接待。

女服务生接过田村的名片,往旅馆深处走去。田村站在门口处寻思,舟坂英明该不会拒绝会见吧?

稍过片刻,一个瘦削男子从旅馆光洁的走廊匆忙地走了出来。他理着平头、身穿立领装、颧骨尖凸、眉间微蹙,还有一双锐利的大眼,田村觉得眼前这男子好像在哪里见过。

“噢,您终于追到这里来啦!”男子面露冷笑,声音嘶哑地说道。

田村听到这声音,立刻想起对方是谁。

“啊,您是山崎总干事,之前我们在荻洼的舟坂寓所有过一面之缘。”田村说道,“您也来这里了?”

“嗯,昨天来的,刚好要处理事情。”山崎总干事笑道。

“这样啊,那我就不多说了,我想会见舟坂先生,请您通报一下。”

“请问您有何贵干?”

“我是专程来采访舟坂先生对时局的看法的。”

“噢,您蛮热心的嘛!”山崎露出洁白的牙齿说,脸上的微笑略带嘲讽意味,“可是,舟坂先生现在正忙呢。”

“我不会占用太多时间,只需要二三十分钟就够了。如果舟坂先生走不开,我先在这里等他。”田村执拗地说。

“噢,没想到报社居然对我们舟坂先生如此看重,真是令人意外。”山崎语带揶揄地说。

田村有点恼火,旋即又想,在此争吵也无济于事,便没有多予理会。

“总之,访谈很快就会结束,请您通报一下。最近,各学校想恢复《公民与道德》的课程,各界都在讨论,我是专程来听听先生的看法。”田村低声下气地说道。

山崎的回应让田村感到不舒服,但他无论如何都要见到舟坂英明。

“要恢复《公民与道德》的课程?说的也是。”山崎感到佩服似的嘟囔着。不过,嘴角依然泛着嘲讽的笑意。

“山崎先生,请帮我通报一声。”

田村卑躬屈膝地要求,山崎总干事这才点头答应。

“好吧,我替您转达一下,先生是否同意,我可不敢打包票。”

他用那双大眼打量着田村,啪嗒啪嗒地踩着拖鞋往里面走去。

没多久,女服务生走了出来,跪在光洁的地板上,说道:“先生非常忙碌,仅能接见十分钟。”

田村心想,舟坂不至于拒他于门外,但似乎已提高警觉。田村告诉女服务生,十分钟也没关系。女服务生替他摆了一双拖鞋。

田村被带到一间西式会客室等候。舟坂没那么轻易出现,他让来客长时间等候,就是为了凸显主人的威严与架势。田村在这空荡荡的会客室里,越发感到莫名的压迫感。

田村坐立难安,索性站起来看着墙上的油画。那幅画是二见浦的日出,绘笔拙劣,但田村仍像在欣赏名画似的看着,目的是为了消弭内心的慌乱,眼看就要见到头号人物,田村像刚跑新闻的记者般,拼命深呼吸调整气息。

走廊传来了脚步声,田村赶紧回到座位上,目光迎面落在对方身上。

舟坂英明比想象中还矮,但体格粗壮,一头短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气色红润,身穿黑色和服搭配裤裙,宛如石头般难以撼动。

如果看到这名男子的不是田村而是龙雄,也许会认出他就是当初在东京车站候车室与关野部长见面的那两人之一吧。这件事田村满吉当然无从得知。

“敝姓舟坂。”舟坂声音嘶哑地说,“有何贵干?”

舟坂拨开裤裙,在白色沙发上坐了下来。从镜片后面射出的目光始终盯着田村,宛如刀锋般锐利。

“我想请教您对社会现状的看法,所以特地过来打扰您。”田村见到本人以后,情绪稍微平静了一些。

“社会现状?你从东京追到这里,就是要问这个问题?”

舟坂英明笑也没笑,镜片后面的锐利目光闪了一下,声音低沉,却有着某种威吓感。

田村心想,山崎既然在这里现身,想必舟坂已经知道他造访过寓所的事,田村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我不是追到这里来,而是来名古屋洽公,恰巧听到您在这里才来的。”

田村若无其事地提到名古屋,想试探舟坂有什么反应。然而,舟坂圆胖的脸庞丝毫没有慌张的神色。

“你刚才说什么?”身穿黑色和服的舟坂英明坐在白色沙发上,双手搁在沙发的扶手上,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

“可能是因为近来年轻人叛逆风气盛行,最近有人主张学校应该恢复《公民与道德》的课程。这让我联想到您带着许多年轻人来伊势神宫参拜,锻炼他们身心的美意,所以想听听您对这个提议的看法。”

田村为了做做样子,从口袋里拿出纸和笔作势抄录。他为自己刚才的精彩谎言感到满意,而且既然已有这个借口,应该趁势挖探下去。

“谁说我带许多年轻人来这里?没这回事,我是一个人来的。”舟坂的声音嘶哑,语态却没有任何变化。

“是吗?那真奇怪,我明明这样听说的。”

田村知道敌人正想逃走。他拿着铅笔敲打自己脸颊,每次装傻的时候,他总是做这个动作。

“听说的?从哪里听来的?”舟坂不为所动地问道。

“在东京的时候,我曾经登门拜访,可惜您外出,我是听总干事先生说的……”田村回答道。

“你弄错了,根本没这回事。”舟坂支吾其词。

田村还没想出下一个问题。其实,如果舟坂否认,他还是有办法追问下去,但总觉得这可能会带来危险,而且此刻时机不宜,没必要让对方看清自己的意图,必须选在最佳时机摊牌。

“请问您在此停留的目的为何?”

这是很平常的问法。不过,田村已习惯逐步进逼到问题核心,因而这样直接问道,又显得草率与幼稚。

“休养。”舟坂用这句话顶了回去。

“您不是很忙吗?”

田村话中有话,舟坂英明不为所动。

“嗯。”舟坂仅用鼻子应了一声。

仔细一看,田村发现舟坂英明锐利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的眉心,仿佛要射向它似的。由于他坐在沙发上,微低着头,让人看不见他的黑眼珠,那双眼睛只是向上翻着眼白,从额上直射而来,视线动也不动。

田村不由得缩起脖子,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这才突然醒悟眼前是何方人物,刚才那种轻松的情绪完全消失了。

田村很慌张,而且孤零零地被丢在这间会客室,更令他感到莫名的压力,他汗流满面,不停地看着手表。

“谢谢!”他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道谢,“百忙之中打扰您,非常抱歉!”

一张纸掉落在地毯上,他赶紧捡起来。

一身黑色和服的舟坂英明拉高裤裙站了起来,只简短地“嗯”了一声。

田村点头致意后正要离去,一只拖鞋脱落。

“喂。”一个声音叫住了田村,“我赞成恢复《公民与道德》。你专程从东京追到这里,我就把意见告诉你吧。”

“是。”

田村满头大汗地走出去,仿佛听见舟坂英明在背后哈哈大笑。

他走到走廊,身穿立领装的山崎总干事正站在暗处,用那双大眼睛目送他离去。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不寒而栗。

田村返回宇治山田车站。

这次,田村与舟坂英明较量的结果,显然失败了,这都要怪田村准备不周,而且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对手。

尽管如此,不能因为这样就退缩。田村为自己打气,迟早总会把这凶手揪出来。走在耀眼的阳光下,他突然又恢复了奕奕的神采。

田村在车站打了一通电话到通讯处致谢。

“噢,田村先生吗?”电话彼端陡然传来男子的声音,与昨晚不同,语态非常清晰。

“昨晚真是谢谢您,我正要回东京。”田村说道。

“事情办完了吗?”

“嗯,这都要感谢您的帮忙。”田村回答,却有些沮丧。

“您去过旭波庄了吗?”通讯员叮问道。

“去过了。”

电话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有件事我想当面跟您谈,您现在是在哪里打给我的?”

田村告诉通讯员是在车站打的电话,对方说要赶过来,请他稍等一下,便挂断了电话。

不到十分钟,通讯员顶着艳阳天骑着自行车来了。他有点秃头,脸上布满汗水。

“敝姓青山。”通讯员一边用手帕擦汗一边说道。

田村向通讯员致谢,他们走进一家小餐馆,里面一个客人也没有,生意很冷清。

“您到旭波庄见过一个姓舟坂的客人了吗?”青山急忙问道。

“是的。有什么事吗?”

田村热切地等对方开口,满心期待着可以从对方口中打听到些许线索。

“不,没什么特别的事。三四天前,某大臣在那家旅馆投宿,我便去采访。在这里上班,杂务很多,每逢有要人来神宫参拜,我总是要过去看看。”青山苦笑着说,“那时候,我看到一个理光头、个子矮壮、年约四十的男子,是不是那个姓舟坂的?”

“没错,就是他。”

“果真是他!当时我不知道他的姓氏,所以没有特别留意,他到底是什么人?”

青山大概认为,总社专程派记者来采访,对方肯定来头不小,因而好奇来问。另外,也是他对于责任区域的职业感使然。

田村迟疑了一下,稍后回答道:“他是右翼组织的头子。”

“噢,是因为发生某个案子,您才追查到这里来的吗?”青山睁大眼睛问道。

“不,没什么,只是有事想见他而已。您要跟我谈他的事吗?”

“是的。”

中年通讯员以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那天傍晚,萩崎龙雄回到名古屋。他依约来到报社的分社,但田村还没来。

“既然已经约好,他应该很快就会来,请您在这里稍等一下。”

报社的职员把龙雄带到会客室。虽说是会客室,其实是徒有其名,只是在编辑室的角落摆上桌椅而已。女事务员端来一杯温茶。

龙雄拿起挂在角落的报纸翻阅,这是今天的日报,他翻开社会版新闻,一则三段式报道映入眼帘。

濑沼律师绑架案

警方已查明担架制造商

这则报道如下:

根据项目小组分析,濑沼俊三郎律师绑架案与在新宿发生的该律师事务所职员田丸利市遭枪杀一案有关,因而同时展开调查。此外,项目小组已查明将濑沼律师伪装成病人,从东京车站抬进火车内所使用的担架。根据了解,这副担架系由东京都内文京区本乡的佐伯医疗器材公司制造。据查,该公司于一九五二年总共出产该型担架两百五十副,除了供应大型医院和疗养院之外,全部批发给本乡的鲸屋医疗器材行。医院方面已经查明,鲸屋医疗器材行零售部分目前尚在清查中。项目小组表示,这副担架属于特殊商品,查出担架出处,只是时间问题,并不困难。侦查工作获此重大进展,项目小组感到无比振奋……

这则报道很短,却也透露出某种信息。项目小组只查出犯案担架便如此兴奋,可见侦查工作遇到瓶颈。

龙雄这样认为,只要没查出右翼组织舟坂这条线索,侦查就很难继续下去。

然而,龙雄不打算把舟坂这条线索告知警方。并不是他不愿意协助,而是目前尚未掌握到具体证据。简单来说,这只是他个人的臆测,尽管经过目前的推测分析,已有初步轮廓,但终究尚需事实佐证,如今只是想象的堆砌,却没有实体的内容。确切地说,龙雄是希望亲手抓到逼死关野部长的凶手。

“喂,”田村招呼道,精神抖擞地走了进来,“你等很久了?”

室内的电灯已经点亮,田村满脸通红,好像喝过酒似的。看得出他情绪昂奋。

“不,刚到。”龙雄把报纸递到田村面前说,“我正在看这则新闻。”

田村俯下身子浏览,然后用手指敲了敲报纸说:“警方办案真是慢吞吞,居然还在这里绕圈子。”

“进度虽慢,但比较确实。”龙雄说道。

龙雄打心底这么认为。警方脚踏实地展开搜索,正逐步迈入事件的核心。两相比较之下,他们所做的努力,虚无缥缈又没有着力点。

“你说他们的做法慢却很确实吗?”田村心情愉快地说,“要说确实,我们也不输他们呀。对了,说说你的收获吧。”

“没有。”龙雄摇摇头说,“结果还是没找到山本的下落。”

田村点点头说:“这也没办法。不过,我这边好像有点收获。”

“我见到舟坂英明了。”田村语气兴奋地说。

“噢,谈得怎样?”龙雄望着满脸汗水的田村问道。

“他果真大有来头。如果在战前,他肯定是个大人物。他年纪不大,却有党派头子的气派和威严。坦白说,他的威势把我吓得讲话直发抖呢。”

田村脸上有些难为情,没有具体讲出什么内容。

“虽说见了面,我却没有得到什么线索,舟坂完全不露声色,还否认曾带年轻人到伊势神宫参拜。他说在这里短暂停留,只是为了静养。他越是这样装模作样,越会叫人怀疑其中必有内幕。”

龙雄猜得到这内幕指的是什么。

“他在宇治山田指挥部下吗?”

“我们报社在宇治山田设有通讯处。我见过那名通讯员之后,是他无意间这样告诉我的。”田村继续说,“他是因为其他事到舟坂下榻的旅馆采访,说是看到了舟坂,有两三个年轻人称呼舟坂为‘老师’。通讯员原以为舟坂是学校老师或作家。他还问我专程从东京来见舟坂,想必对方是个名人吧?由此看来,舟坂身旁果真有许多年轻手下。”

“是吗?果然如此。”

“我还听到更有趣的消息。喂,萩崎,你猜是什么?”田村目光炯然,探出身子问道。

“我哪知道啊!”

“舟坂那里来了一个漂亮女人。听说她穿洋装、身材姣好,绝对是从东京来的。”

“来了?你说‘来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么回事嘛!通讯员从旅馆正要回来,看到门口停着一辆轿车,服务生带着那女人去见舟坂。对方实在长得漂亮,所以通讯员多看了几眼。隔天,通讯员有事到旅馆,随意向女服务生打听,那女人当天早上还没离开。怎么样,这消息很有价值吧?”田村神采奕奕地说道。

“那女人肯定有什么事要联络舟坂。于是我马上猜到,那女人八成是舟坂的情妇,红月酒吧的老板娘梅井淳子。”田村的嘴角泛着笑意,“不过,凭体态和面貌来看,与印象似乎有点不同。老板娘身材比较丰腴,听通讯员说,那女人身材高挑,年纪在二十一二岁。老板娘已有二十七八岁了。话说回来,这只是粗略的印象,不能完全采信。正因为是漂亮女人,也许在乡下通讯员看来,都是那样的印象吧。”

龙雄听田村这样叙述,心脏不由得怦怦直跳。通讯员的印象没错,那女子就是上崎绘津子。

龙雄暗自吃惊,他在瑞浪邮局无意间听到的对话,陡然又在耳畔回响起来。

在电话中表明要拿普通汇票兑换十万日元现金的人,不正是个年轻女子吗?

可以这样推想,嫌犯既然是诈骗犯,随时都可能身怀巨款。若真要跑路的话,绝对不会携带大笔现钞,而是把它兑换成多张汇票,依照需要随时兑换,这样更安全方便。而上崎绘津子就是他们的手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龙雄不由得追问道。

“听说是四天前。我正准备打电话到东京,请他们帮我调查红月酒吧的老板娘在不在店里。不过,现在还不必严密监视。”田村兴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