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这次失恋的打击,我从此养成独自喝闷酒的习惯。在喝酒方面,我不但能克绍箕裘,并且青出于蓝。父亲在我那种年龄还没有酒癖。

酒,在我的人生中比其他任何事物更具重要意义。强烈醇美的酒神成了我的忠实朋友,即使到现在也还未改变。有什么能比酒神更具强大的力量?有什么能比酒神更美妙,更有幻想力?有什么能比酒神更热情、更活泼、更了解忧愁?酒神是英雄、是魔术师,是爱神爱罗斯的诱惑者,也是他的兄弟。酒神使不可能的事情实现,使穷人的心灵充满美丽辉煌的诗篇,使像我这样乖僻的农家子弟,成为国王、诗人、贤哲。他会把本是空无一物的人生之舟中装满新命运正向陆地靠岸的人们,推回生命的急流中。

酒就是具有那样神奇的魔力,当然,不仅只有酒才如此,其他珍奇的技艺或才能也有这种魔力。酒,虽是大家所喜爱、需求、理解的东西,但总是在疲劳困顿之余才会想起喝上一盅,真正手不离瓶的人绝不会太多。话说回来,酒也不知扼杀了多少人,它能促使人衰老,或者压熄人类心灵所燃烧起的热焰。但在我的心目中,酒最值得称道的是它每每为赴庆宴的人们搭一座通往神圣岛屿的虹桥。当他们疲倦时,悄悄在他们的头下垫上一温软舒适的枕头;当他们为悲伤所缠时,它就像一个温柔的母亲或体贴的朋友,把他们抱在怀中轻轻地安抚。酒,把荒凉的人生改变成伟大的神话,弹着由粗弦的竖琴所创造的歌。

酒,又像一个纯真的小孩子,纤细柔软如绢的长发,瘦细的双肩,柔嫩的手足,偎在你的胸前,仰着小脸蛋儿看着你的脸庞,那可爱的大眼睛有如梦幻一般定定地对你凝注,眼眸深处洋溢着清润的光辉。那种快乐、清纯和深沉,就像森林中刚挖凿的泉水一般,正汩汩不绝地涌出来。

这位快乐之神,像春夜的淙淙流水,像在清凉的波涛上和太阳、风暴嬉戏的海。

酒神和他的知心人娓娓交谈时,充溢着神秘、诗意、回忆或预感的浪潮,就以锐不可当的气势向他们袭来,平常所亲昵的世界,逐渐渺小消失,他们的灵魂以惊喜参半的心情,向着没有路径的未知境界飞去,向着一切似乎很陌生似又很熟稔的世界,向着诗人、音乐家梦呓般所描述的世界飞去。

酒对我的影响委实太深,所以我不能不写这么长的开场白。

我曾一连几小时快乐地进入忘我状态,也曾专心一意地用功、写东西、倾听理查弹琴,然而我也曾整日神思恍惚,无所事事。有时也曾在半夜无端袭来了苦恼,那时我会在床上突然呻吟起来,起身后眼泪潸潸落下,良久,才再入睡;有时,在看到理查之后,也会唤醒我的苦恼;然而大抵是在美丽、暖和、令人倦怠的夏天黄昏于焉开始,那时,我就到湖中划船,划得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一想,以这副模样回家似乎太苛待自己,于是就进入酒馆或郊外的食堂。起初只是以品尝的性质喝各种品牌的酒,到后来,酒量逐渐增高,经常体内装满酒精,也经常在第二天成半个病人状态。那时,肚子老觉快要呕吐,情绪恶劣,不由感伤自己的际遇,于是下决心不再喝酒。然而下次还是照样出去喝。就这样,我慢慢学会了鉴别各色的酒和酒的效果。总之,是带着一种自觉去喝酒。当然也以经济省钱为原则,最后,成了深红色维特利纳酒的专门主顾。这种酒第一杯入口涩涩的、火辣辣的,思维渐渐朦胧后,沉静的幻想就接连不断地伸展开来,然后开始施展它的魔法,发挥创造力,写作灵感源源而来。往常所看到最悦目的风景一一在眼前显现。在美丽光线的照耀下,在我周遭次第展开,我本身也在那风景中流连,在那里歌唱或幻想,感到似乎有一股高昂热烈的生命在体内奔驰流窜。到最后,我像在凝听一首小提琴的民谣演奏,又像错过什么大好机会,突然兴起怅然、若有所失的心情。

从那以后,我独自出去喝酒的次数已逐渐减少,转而去结交形形色色的朋友。在众人的包围下,酒,倏然显出其他方面的功效,我倒变成滔滔不绝、喋喋不休的人。不是兴奋,而是感到有一股冷静而奇妙的热力。以前,我本身几乎毫无所知的人类的另一面,在一夜之中开了花。这种花不是供观赏用的花,而是属于蓟或荨麻之类。总之,在开始饶舌的同时,我的精神就被辛辣和冷漠所缠,嘴巴也刻薄、毒辣起来。若有我看不顺眼的人在座,有时就用指桑骂槐的方法,有时干脆直截了当出言嘲笑、触怒人家,非叫他觉得灰头土脸,忍受不住气愤而离坐,就不作罢。从幼时起,我对“世人”便没有太大的好感,也不认为非有他们的存在不可,如今我仍是以批判和讽刺的眼光来看世人,在我所创作的小故事中,每每以客观表现的方法,冷酷地讽刺、无情地嘲弄人类间的相互关系。这种嘲笑的癖性缘何而起,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总之,它有如从我身体内部生出来的发脓肿疱,许久以来都没能挣脱它的痛苦和困扰。

这段时间,偶尔也曾在晚上独自去喝酒,那时的幻景也和以往一样,不外是星星、山峦、悲伤的音乐。

就在那时,我写下一连串有关现代社会、文化和艺术的观察心得。这是一本犀利、恶毒的小册子,写下这几篇文章的动机起于酒馆中的议论,以后我非常热心地埋首历史的研究,搜集有关的种种历史资料,作为那几篇讽刺文章的有力背景。

由于这件工作的完成,我更上一层楼,成为大报社的常年撰稿者,我几乎可以鬻文度日。不久,又出版一本小品集,颇获好评。当时我已是老资格的学生,已把语言学的研究完全放弃,和德国的杂志界也已有了交往。如此,我从深居简出的隐遁生活一跃而周旋于名士之间。我已能赚取生活费,索性把那手续繁杂的奖学金也放弃了。从此,乘风扬帆,迈向我这个渺小的文艺工作者所轻蔑的现实生活。

不管我如何的成功、如何的崇尚虚荣,也不管讽刺如何的尖锐、如何的饱尝恋爱的苦果,但喜忧兼蕴的青春温暖光辉,总是高踞在上支配着我的一切。不管我外表上如何玩世不恭,如何纯真、粗暴,我总是在梦中寻求某种完整无瑕的目标和幸福,到底那是什么呢?我也茫无所知,只觉得有一天,人生幸福巅峰的波浪一定会在我身旁起伏,人生一定会给我带来声名或爱情,或理想的实现等一类令人雀跃的事情。目前,我一如贵族身边的侍童,难免梦想跃居贵族或骑士阶级,以及博取其他各种足以光耀门楣的声名。

我以为当时我已站在人生途程中上升机运的起点,从此可望青云直上,我还不知道以前的一切体验纯属偶然,不知道我个人和人生并未具备深刻的个性风格,更不知道一个人的憧憬并不能由恋爱或名声取得解决的那种苦恼。

由于年轻,不知天高地厚,我对于那点微薄幼稚的虚名,不免暗自得意,每当和一群大学生喝酒时,实在很惬意,我一开口说话,他们就一齐对着我凝神谛听,不由使我感到飘飘然的滋味。

我常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我发现现代人灵魂深处的最大憧憬正发出求救呼声,那种憧憬正引导人们走向各种岔道。信神,是愚蠢的,也是骗人的幌子,因此转而信仰一些教义或人名,诸如叔本华、佛陀、查拉图斯特拉等。有些无名的艺术工作者不愿在安适的屋里雕刻或绘画,而把全副心灵,虔诚地奉献给造型美术,他们也不屑在神前屈膝,宁愿跪在宙斯之前。有些禁欲主义者衣衫褴褛,对于禁欲的痛苦安之若素,他们所信仰的神是托尔斯泰或佛陀。有的艺术家特意选择壁画、音乐、食物、酒、香水、雪茄等,调和而成一种独特的气氛,整天沉浸其中,不论看到什么都是以“个性色彩”为着眼,处处标新立异,成天把“艺术的线条和色彩要具有音乐的和谐”挂在嘴上。这些人大都有点浮躁,或者犯了不太严重的小错误,但这种类似疯狂的喜剧,看在我的眼里固然觉得可笑,也是愉快的。那种疯狂的行为中也燃烧着庄严的憧憬或真正的灵魂力量,我曾几度感受到它那熊熊燃烧的烈焰,而兴起异样的战栗。

那时,我所认识的诗人、艺术家、哲学家,俱受到当时风气的影响,走起路来怪模怪样,我只有以惊奇和有趣的眼光来欣赏。但就我所知,这些人到后来一直默默无闻,没有一个成大器的。其中有一个与我同年龄的北德人,此人感情敏锐细致,很有人缘,令人乐于亲近,只要一提到有关艺术方面的事情,就能大大显示出他感觉的纤细入微。大家公认他日后必能成为大诗人。我也曾听过两三次他朗诵自作的诗,到现在还让我留下一股无可名状,但又觉得浓郁、充满灵魂美的印象。当时,我们这一群中,将来能成为真正诗人的,只数他一人而已。但后来,我无意中听到他的讯息,这位神经过敏的男人,因为在一次文学工作上的失败而气馁畏缩,从人生的战场退下来,反而去照顾一位有艺术家后援者之称的男人,从此趋向堕落之途,在主人的豪华别墅中,把他那具有古典唯美派味道的思想,分散给聚集在那里的一些神经质的女人,逐渐以为自己是命乖运舛、遭时不遇的英雄,而一味沉浸于肖邦的音乐或拉斐尔前派画家之辈的陶醉中。一步之差终于把他有组织的理性破坏净尽。

如今想来,当时我和那一群穿着奇装异服,发型怪里怪气的文人以及周围的女人在一起鬼混,实在非常危险,想想,不由感到毛骨悚然,同时也觉得可悲可悯。在颠簸的青春期,我所以能坚守立场不致趋于毁灭,应归功于高地成长的农人气质。

在我,比名声、比酒、比恋爱、比智慧更重,惠赐我更多的是友情,归根究底也只有友情才弥补了我天生笨拙的处世之道,使我在青春时期始终保持着润泽的晨光,得以坚持奋斗下去。到现在我仍认为世上最可贵的莫过于同性朋友间开诚布公、肝胆相照的友情。每当心情沉郁或回忆往事时,首先映入脑际的也总是有关学生时代的友情。

自从迷恋叶密妮以来,我和理查的交往已稍微疏远,起初我自己并没感觉到,过几周后,才注意及此,于是向他表示忏悔,把我恋爱的经过全盘托出,他对我安慰一番,要我看开。就这样,我再度由心底全心全意和他和好如初。那时我所以能过一段活泼奔放的生活,完全受理查的影响。他有明朗美好的心灵和仪表,他的人生似乎没有丝毫阴影,他头脑敏慧兼之性情温柔,所以虽然洞悉时代的迷妄和狂热,但丝毫无损于他的本质。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他的谈吐,总之,他是个温和、轻松、爽朗,令人乐于亲近的人。当他发笑时更是迷人。

他对于我的嗜酒,始终抱着不解的态度。我们也经常一起到酒馆去,但他喝不到两杯已差不多,以后就发愣地看我一杯一杯地灌下去。第二天看到我宿醉的那种可怜相,就弹琴给我听,或要我看点书,或邀我去散步。每当我们到郊外,两个人都像孩子一般地尽情欢闹。溽暑的下午,跑到林木耸立的山谷中休息,哼哼歌曲,偷摘枞树上的果实。我们曾在水流湍急而又清澈的小河旁静听悦耳的水声,听了一会儿,两人终于脱光衣服跳入冰冷的水中,理查突然想起表演一出戏,由他饰演罗蕾莱8跑到长满青苔的岩石上去坐,要我扮演船夫操着小舟向他身前通过。轮到我该表演一个悲伤的场面时,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理查正装出少女的那种娇滴滴、羞答答、难为情的样子,太逼真了。那时,岸上突然响起人声,似乎有一群旅行者在路上通过,我们慌慌张张地光着身子跑到河上游一块突出的大岩石下躲避。那一队人毫无所觉地走着,我正在庆幸没被人家发现,理查却发出各种奇怪的叫声,有猫声、老鼠声、猪叫声。引得行人大吃一惊,一齐驻足环顾左右,凝注河面,眼看我们快藏身不住了,于是他就毫不害臊地探出上半身,盯着那一群人,神色庄重地沉声说道:“那是我装出来的声音,你们过去吧!”说完立刻缩回身子,抓着我的手腕道:“真好玩!这也是一种谜。”

“什么谜呀!”

“牧羊神惊吓牧童们的一幅图儿,”他笑道,“遗憾的是他们中夹杂着女人。”

理查对我研究历史的事情并不太表关心。原先,他对我之对于亚西基的圣法兰西斯的热烈崇拜也很不以为然,偶尔总要在话中夹几句刻薄的玩笑,冒渎这位圣者,惹得我发火。但不久后,他终于归服我的见解,我们常在心里描绘,这位充满无上幸福的苦难圣者,在流浪之中仍像个安详的大孩子一样在温布利亚的郊外愉快地漫步,一边赞美神明,一边虔诚地把爱情奉献给世人。我们常一起诵读圣法兰西斯永垂不朽的《太阳之歌》,熟得几乎可背起来。有一天,我们到湖上乘汽船,回途已是黄昏,微风吹动,水面扬起金色波浪,理查小声说道:“喂!你说如果圣人看到这种情景,该会说什么?”于是我引用下列几句话作答:

“赞美我主,您是我们兄弟、是风、是空气、是云、是晴朗的空气,我们永远赞美您。”

有时我们吵嘴快要到口出恶言的时候,他就半开玩笑地模仿小学生的语调念出一连串奇奇怪怪的绰号,终于把我引得喷笑起来,那股怒气也烟消雾散了。他在弹奏钢琴或欣赏自己所喜好的作曲家的音乐时,态度才比较严肃,但也经常为了说几句笑话,而中断庄严的气氛。不过大致来说,他对艺术仍不失非常热衷,非常醉心,对于真实、卓拔的作品,他的感觉就绝不马虎。

最值得称道的是每当朋友陷于苦境时,他有一种独到的心得,把他那不失活泼爽朗的本性和你的心境合二为一,诚挚地给你安慰。他一察觉我闷闷不乐,就接连不断地说些奇闻趣事给我听,这些故事真比特效药还灵,它能深深吸引住听者的心,把安闲、明朗注入你的心灵,不知不觉中苦闷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因为我比他来得严肃,所以他对我多少有点儿尊敬,尤其对我的体力更加佩服。在别人面前也经常以此自傲,说他有个身体很棒的朋友,凭一只手就可把他摔得四脚朝天。理查也精通不少体能技艺,他曾教我打网球,带我去骑马,一起去划船、游泳。尤其当我的撞球技术跟他不相上下时,更是热心不已。打撞球是他最喜欢的活动,不但技术高超,并且在球台边他的心情似乎也特别好,笑话也说得特别有劲儿。他经常把3个球编上我们所认识的名字,动杆击球时,由3个球离合集散的位置变化,就可编出长长的故事,向他们作了许多富于机智,或讽刺和漫画式的比喻,他嘴里不停地说着,一边以无比优雅的姿态,悠闲轻快地一杆接一杆打下去,看他那种神情,实在也是一种乐趣。

我在文坛的活动也多半是靠他多方奔走而赢得的。有一次,他这样对我说:“我一直认定你是个文学家,这并不是因你在报上发表些文章便给你戴这顶高帽子,而是我直觉到你心灵深处蕴藏着某种美丽深奥的东西,它迟早会喷涌出来,那时,你就能写出真正不朽的作品了。”

在这种生活下,几个学期像从指缝间漏掉的零钱一般消逝了。理查修业期满非回归故乡不可,在这辛酸的离别前夕,我们都认为应该快乐地来结束这段充满光辉的青春生活,所以想找些什么特别精彩的节目,尽情欢乐一番,以便留待日后回忆。我提议到倍尼斯的阿尔卑斯山去旅行,那时是早春时节,登山当然还嫌太早,但除此外又想不出更好的方案。我正在为此事烦恼之际,理查已暗中写信给他父亲,准备给我来个意外的喜讯。有一天,他带着巨额汇票闯进我的屋子,邀我是否愿意跟他到意大利旅行,旅费由他负责,还可当我的向导。

我的心兴奋得悸动沸腾。从童年起在梦中不知出现过几千次的那种憧憬,现在终于将获实现。我整天头脑热烘烘地准备一些琐碎物品,又教好友一点意大利语,直到出发前一天,还在担心不知有什么事没有准备齐全。

我们先把行李送出,然后搭上火车。经过绿野、平畴、群山,来到乌那西湖和果沙德山,从这里下去,到处可看到山洼、小河和一片满是光秃岩石的荒山,提西诺地方,白雪皑皑的山顶遥遥在望。再过去就是平坦的葡萄园,黑石砌成的房子点缀其中。火车满载着我们的期望,在肥沃的隆巴第平原疾驰,直向集喧嚣、污秽、诱惑于一身的都城——米兰开去。

理查不晓得米兰的圆形屋顶是何模样,只知道它是闻名的大建筑。百闻不如一见,看他因幻灭而懊恼的神态实在很有趣。起初他愣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恢复他天生的洒脱态度,于是建议一起爬到屋顶上去,看看那些杂乱无章、层层叠叠的石像。上屋顶一看,更是泄气,只见尖塔上并列的几百尊圣哲遗像,经长年风吹雨打,颜色斑驳,破旧不堪,根本不值得一看,并且大都是极粗陋的制品,连几尊新雕的塑像也不例外。我们躺在倾斜的大理石板上将近两个钟头,目送4月的太阳慢慢西移。理查心情极佳,坦白告诉我道:“我呀!在这破碎的圆形屋顶上,到处都可体验到人世间的幻灭,实在使人感慨万千。我在未来到此地之前,本来还有点担心,深恐如果看到意大利的种种美景风物将我以前所建立的观念完全摧毁,但这第一度的见识,我倒觉得很平易亲切,很有嘲弄人间世的味道。”接着他对我们周遭的石像产生出一连串形形色色、古里古怪的幻想。

“大概呀!”他说道,“塔最尖端所摆的就是地位最崇高的圣人。不过,一尊石像有如表演走钢索似的摆在那么高的地方,要维持身体的平衡恐怕苦不堪言,为图补救,所以,时常把居最高位的圣人召到天国去,然而我们不难想象得到,每当发生这些事时不知会起多大的骚动?于是,必会产生一项严格的规定:余下的圣人,都得按照顺序,每次异动时只能往前递升一级。倘若这样,难免还有点小疵。由于大家都急急于升天国,所以对列居自己前面席位的人都存嫉妒之心。”

以后每当我经过米兰时,总难免回忆起那天下午的情形,眼前浮起那天我们抱着哭笑不得的心情,大胆地站在塔尖端尝试跳跃的情景。在杰诺阿时,我又多了一种非常喜欢的东西。那是一个晴空万里、和风吹拂的中午,我背着双手扶住墙壁的长栏杆,背后是风景秀丽的杰诺阿镇,眼下一望无际的碧蓝海水汹涌起伏,我感到永恒不变的东西,仿佛带着深沉的轰隆声响和模糊的愿望向我袭来,我的内心已和这白浪飞溅的海水,结上永恒的交谊。

遥远的水平线,也以同样强烈的力量摇撼着我的心,一如孩提时那样,再度让我知悉,远方,色彩迷蒙的景色已敞开大门等待我的光临;我再度感到,我的天性,不能像一般人那样在固定的乡镇,固定的住所落地生根,而必须到处流浪,像浮萍似的在水面漂流。那种与生俱来的郁郁情怀突然跳进神的胸怀中,欲图和这渺小的生命结合而成永恒的生命,因而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在我脑中盘旋。

在拉巴帕洛,我生平第一次下海游泳,初度尝到海水的咸涩,体验到海浪的巨大压力。周遭是青澄澄的浪花、海岸褐黄色的岩石、沉静的天空和不绝的浪涛声。每当远方漂浮的船只映入我的视野时,那黑色的船桅、白色的帆,以及逐渐远去的汽船的袅袅黑烟等,每每都能引发我的感触。我觉得除了我最喜欢的云另当别论外,那向远方疾驰、逐渐渺小以至消失于水平线外的船,实是象征着憧憬和漂泊的最美丽、最庄严的形象。

之后,我们来到佛罗伦萨。从前我们曾在各种照片或图画中看过该镇的街景,所以抵达此地时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明朗、宽敞,确能令人为之心胸开畅。四周丘陵环绕,绿水横贯市区,帕拉卓·维邱塔矗立其中,高耸入云。山丘上,美丽的费瑟雷镇浴在明亮温暖的阳光中,由于果树都开着花,把整个山丘映成白色或蔷薇色。待不了几天,我竟觉得这里比自己的故乡还来得熟悉亲切,像奇迹似的,眼前突然摊开充满跃动、喜悦的简朴生活。在这期间,白天我们到教会、市场、广场、马路闲逛;夜晚,就到山丘上的柠檬果园中,呆呆地沉思幻想,或到小酒馆,大喝特喝促膝谈心。另一方面,我们也曾去博物院、图书馆、画廊、圣物陈列室等处参观,着实有不少的收获;下午的时间,则到附近的费瑟雷、桑密那德、瑟底那诺、普拉多等乡镇去观光。

在旅行前我们就已约好,我要把理查扔在这儿一个星期,独自到满目翠绿的温布利亚丘地去,这在我的青春时光中是最惬意、最珍贵的一次徒步旅行。在通往圣法兰西斯的路途中,我经常感到这位圣者似乎正和我并肩而行。心田里洋溢着无可言状的兴奋和深深的爱意。对沿路的花草、树木、山泉、飞鸟,都一一向它们招呼致意。还摘了斜坡上的柠檬,边走边吃。夜里,在一个小村落住下,心灵里咏着歌、编着诗。就这样,恰如我所预期的正好在复活节前抵达亚西基。

在温布利亚漂泊的这一个星期,是我的青春时代的巅峰,同时,在我心中也常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预感。那时,我心里每天涌出生命的甘泉,眺望着春天的明朗景色,感觉仿佛看到神充满慈爱的眼睛。

在温布利亚,我走遍了这位世称“神的吟游诗人”——圣法兰西斯的每个遗迹。在佛罗伦萨,经常使我陶醉在15世纪的生活中,以前,我虽曾以讽刺的笔调描写现代人类生活的百态,但还是在来到此地后,才开始认识到现代文化是多么滑稽,多么歪曲;以前住在瑞士时,我隐约就有一种预感,我之处于现代社会,是个道道地地的“异邦人”,因而萌发离开那类的现代社会,以营求自我生活的愿望——可能是南欧一带。若是居住在佛罗伦萨,我可以和人们交往,可以适应生活奔放的自然,以及任何事情,因为这里的人民由于深受古典文化的熏陶和历史传统的影响,纯朴中又具有温雅、风趣的气质。

充满光辉、美好的几个星期,在我们感到幸福的同时,悄悄过去了。我从不曾看到理查如此热衷如此心醉神驰。我们满怀畅快与欢乐之情,喝干满溢醇美的酒。我们走遍山丘上阳光普照的村落,认识几个当地的女孩以及客栈主人、神父和身材矮小、悠游自得的牧师等。有时听听悠扬的小夜曲,有时和一些身子晒得通红、活泼可爱的小孩子逗乐,把面包或水果分给他们吃。远眺春阳下的山峦和原野,以及远方闪烁泛光的利古林海。我们都怀着与我们幸福相称的强烈感情,迈向丰富的新生活。工作、奋斗,享乐、名声等就在我们伸手可及的地方光芒闪耀地等候着,所以我们并不焦急,只是全心全意沉湎于这幸福的时光。迫在眼前的别离也不引以为辛酸,它只是暂时的分手而已,因为以前我们便已深深知悉,我们一生中都互相需要,也须相互信赖。

以上是我的青春故事,如今回顾起来,它简直有如夏夜那般短暂,但这里面包含一点点音乐、一点点精神、一点点爱情、一点点憧憬——就像古希腊的丰年祭,美丽、丰富、多彩多姿。

但它也像风中的焰火一样,立即悲惨地消失。

理查终于和我告别回乡,他曾两度下火车和我吻别,并且一直在窗口跟我挥手,直到看不到彼此的身影。

自那次分手,我们未曾碰过一面。两个星期后,他在南德的一条小河中游泳时,不幸溺死。他出殡埋葬时,我也没在场,因为在他躺在地下几天后我才接到这个消息。我躺在床上号啕痛哭,以最恶毒的字眼狠狠地咒骂神和人生。到那时为止,我还未能清楚地意识到“友情”是我那几年来唯一的收获。如今,连这一点点也消逝了。

许许多多的回忆每天向我逼来,几乎令人窒息,我实在无法在这镇上住下去了。我的灵魂深处已染上沉疴,对于一切生存着的东西均感厌倦,这世上即使发生任何变化,我也不在意。我根本不愿再去思索,眼下我应该整理那混乱的情绪,重新扬起生命之帆,追求更庄严的中年人生的幸福。神,希望我能把我的精髓完全奉献给快乐的友情。我们犹如一起向前疾驶的两艘小舟。理查的小舟轻巧、色彩华丽、载满幸福和爱情。我亦步亦趋尾随于后,深信他必能带我驶向光明的目的地。突然,他发出短促的叫声,惨遭覆没,我的小舟骤然失了舵,如今只有在漆黑的水面毫无目标地飘荡着。

也许我的命运就是要我忍受这种严苛的历练,以星星辨别方向,在崭新的航程中,为寻求人生的荣冠而奋斗,令我彷徨不知所归。以前我相信友情、恋爱、青春等等东西的存在,如今它们一个个离我而去,莫非意味着要我信神、要我投身于神的强劲有力的手中?无奈我一辈子都像小孩子那样刚愎任性。我总认为不久之后我的真正人生将以暴风雨的姿态袭来,这样可使我的思虑更加丰富成熟,让我张开巨大的羽翼,飞向幸福之域,我经常这样等待着。

但是,这机灵乖巧、精打细算的人生,总是默默无语地一任我流离飘荡,也不给我派来风暴或星星。我几乎舍弃了本身的傲慢而谦虚、耐心地等待着。但他却一任我扮演自负自大的喜剧演员,装着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仿佛等待着要我像个迷失的孩子,自动投回母亲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