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船长,我们这是在哪儿?”当所有危险过去之后,金福问。

“我也不知道。”船长回答。他已经恢复了那快活的表情。

“还是在北直隶湾吗?”

“也许吧。”

“我们已被吹到辽东海湾了吗?”

“有可能。”

“那么我们在哪儿上岸呢?”

“风把我们吹到哪儿,我们就在哪儿上岸。”

“什么时候?”

“无法奉告。”

金福开始发脾气了:“真汉子不会不知道身置何处的。”他引用了一句中国的俗语。

“这句话,在岸上对!”船长回答,笑得嘴都咧到耳根子上了,“在海上,不对!”

“这有什么好笑的?”金福不耐烦了。

“也不值得哭啊。”殷船长回敬道。

的确,在这种情况下并不值得害怕,船长也不知道方位,当时风暴从四面八方刮来,船帆卷起了,舵也派不上用处,“三叶”号成了台风的玩物,更要命的是船长也没有指南针判断方位。所以船长的答复含糊不清,但他的大笑让金福厌烦。

不管船被吹到哪个海湾,只要朝着西面行驶,终究会到达海岸的,问题是不知道究竟有多远。如果可能的话,船长会参照太阳扬帆起航。太阳出来了,虽然还有些暗淡,但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丝光线。

可是还不行,海面上风平浪静。台风过后,是一片死寂,刚刚暴怒汹涌的海面,此刻却不见一丝涟漪。海上浓雾笼罩,与刚才的混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就是当地人所说的“白色平静”。

“太好了,”金福说,“暴风把我们刮到公海,微风又把我们送回陆地!只是这雾会持续多久?”

“这个季节可说不准。”船长回答。

“几个小时还是几天?”

“几天或几个星期。”船长回答,并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乘客听到后气得差点跳起来。

“几个星期?”金福重复了一遍,“难道我得在这里呆上几个星期?”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大人。除非运气好,遇上一只拖船把我们拖走。”

“该死的船,我真是个傻瓜!”

“我可以向你提两条小小的建议吗?第一条,像其他人一样吧,别冲天气发牢骚。你无法改变天气,还不如跟我一样上床睡个好觉。”

“第二条呢?”金福问,对船长的自信像对大海一样不满。

“第二条呀,就是跟底舱的乘客一样不抱怨,管他天灾人祸,顺其自然吧!”

这倒是与王哲人一样的态度,聪明地看待问题。船长走回自己的舱里,甲板上只留下几位乘客。

金福抱起双臂在甲板上来回踱步,足足有一分钟。然后,他望了一眼四周凄凉的景象,决定回到舱里。他一声不吭,离开了甲板。

而克雷格与弗莱一直靠着栏杆一言不发,保持沉默。不过毫无疑问,虽然他们嘴里没说,内心想的却都是一样的,彼此心照不宣。金福和船长刚才的对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事实上,在海上耽搁这么长时间,金福感到非常烦恼,但对他俩来说却无所谓。虽然,他们耽误了时间,但获得了安全感——只要金福在“三叶”号上,他就可以摆脱老孙的威胁。他们这次任务的期限即将结束,再过两天,整个漏网“长毛”帮都有可能袭击金福,到那时他们可没有义务保护他了。这些美国佬也太实际一点了!只有百岁寿险公司的顾客意味着20万美金时,他们才会对其报以忠心,一旦这种利益关系消失,他们就变得无比冷漠。

想清楚以后,就没有什么可以妨碍他们坐下来放开肚皮吃一顿午餐了。兴高采烈的美国佬,以为自己的麻烦已经结束了。饭菜非常可口,他们吃了同样多的面包,同样多的肉片,“为毕达弗的健康而举杯”喝了同样多的酒。饭后,他们又恰好抽了同样多的烟。他们像对双胞胎,爱好和习惯都一样,只是血缘不同。

美国佬,他们真以为自己的麻烦已经结束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大海又风平浪静了,天空显得格外宽阔,海面跟湖面一样平静。

下午4点,可怜的小宋出现在甲板上。他头晕目眩,步履蹒跚,像个十足的醉鬼,他一生中还没有像这次斋戒得如此彻底。他的脸呈青绿色,接近蜡黄,上岸以后才有可能变成往常的橘红色。他生气的时候,脸涨得紫红,因此在短短的时间里,他的脸可以变出各种颜色,像彩虹一般。

他的眼睛半睁半闭,不敢看船舷外。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克雷格和弗莱前问:“我们快到了吧?”

“没有。”他们回答。

“差不多了吧?”

“没有。”

“唉呀呀!”他呻吟了一声扑倒在桅杆下,像抽筋一样在那里蠕动,可悲的小辫子像条狗尾巴似的一摇一晃。

这时,殷船长谨慎地叫人打开舱口盖,给底舱通通风,以便吹干刮台风时涌进的海水。克雷格和弗莱在甲板上散步,他们不时地停下脚步,往中间的舱口盖看。后来出于好奇,他俩一致同意到底舱去瞧瞧。他们顺凹口爬下去,到了底舱。

虽然阳光从舱口射下来,但底舱的前后却依然一片漆黑。不过,克雷格和弗莱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黑暗,能分辨出这些非同寻常的货物是如何堆放的。

底舱没有像大多数帆船那样用隔板隔开,从头到尾都敞着,不管装什么货都可以。船员们一般在船头找床位休息。底舱的两侧停放着运往抚宁的75具棺材,中间留有一条通道,通道尽头离舱口盖很远,阴森森的。每具棺材都捆绑牢固,以防来回晃动。

克雷格和弗莱轻手轻脚地朝前走着,仿佛是踏在陵墓的墓地上,敬畏与好奇交织在一起。这里什么样子的棺材都有,有的做工精致,有的做工粗糙。在这些为谋生而漂洋过海的人中,极少有人发财。大多数去加州金矿、内华达和科罗拉多煤矿打工的人,临终时跟离开家时一样贫穷,而且所有的人,不论贫富,无一例外被送回他们的故土。

大约有十具棺材是用上等木料做的,装饰得极尽奢华,其余的则都是用几块木板草草拼凑在一起,涂上黄漆而已。每口棺材上都标有死者的姓名和住址,以便识别,不至于弄混,如阳平湖的连福、涪陵的兰罗、临口的沈根、库里考的刘安等等。每具尸体都会被送到目的地,在田野、果园或平原的地下入土为安。

“包装得不错呀!”克雷格轻声地说。

“保护得很好!”弗莱也轻声地说。

对从旧金山或纽约托运的普通货物,他们是不会发表评论的。

通道尽头是最阴森的地方,他们的探险告一段落,转身准备往回走。这时,一个不大的动静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一只老鼠?”他们说。

“我还以为老鼠只喜欢大米之类的食物。”克雷格评论道。

“还有玉米。”弗莱补充说。

声音并没有停下来,像是用指甲或爪子在抓挠。声音是从右舷,与他们的头差不多的高度发出来的,显然,是从棺材盖上传出的。

这时,一个不大的动静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两个人嘘了几声,想把老鼠吓跑。

可是抓挠声还是持续不停。

他们屏息倾听。

“会不会是把哪个昏迷的人装进去了……”克雷格猜测。

“谁还会在5个星期的航行之后,才刚刚苏醒呢?”弗莱说。

很明显声音是从某一棺材里传出的。

他们走近那个棺材,把手放在上面摸一摸。毫无疑问,里面有动静。

“有鬼。”克雷格说。

“鬼。”弗莱说。

他俩几乎同时产生了同一想法,新的危险正威胁着他们的客户。

轻轻地摸了摸棺材后,他们发现盖子正被小心地打开……像是什么也吓不倒似的,他俩一动不动地呆在那儿。他们在一片漆黑之中什么都看不见,却不得不急切地竖起耳朵听。

他们听到一阵轻轻地说话声。

“是你吗,柯罗?”

“是你吗,范坤?”

“是今晚吗?”

“对,是今晚。”

“月亮出来之前?”

“是的,二更时分。”

“其他人知道吗?”

“我都通知他们了。”

“能从这里出去我真高兴。”

“可不,我们大家都很高兴。”

“这儿太难受了。”

“可这是老孙的命令。”

“别说话。”

听到这位鼎鼎大名的漏网“长毛”的名字,克雷格和弗莱虽然控制住了自己,但还是忍不住震惊了一下。突然,棺材盖又轻轻合上了,任何声音都没有了。

克雷格和弗莱蹑手蹑脚地从舱口回到了甲板上,又回到了舱里,才敢说话。

“那些讲话的死人……”克雷格先开口。

“并没有死。”弗莱接着说完。

在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情形下,仅仅提及老孙的名字就足以说明事情的真相了。不用说,那帮土匪雇了人潜伏在船上,他们很可能与船长串通,棺材从美国的船上卸下来以后,等了一两天,“三叶”号才到达。在这段时间里有几口棺材被打开,尸体被搬走了,老孙的同党钻进了棺材。他们是如何知道金福的行踪,两位美国人无法解释。不过,他们回想起在上船的时候,注意到了一些可疑的人。在这场赌注中,如果百岁寿险公司损失了20万美元的话,他们将信誉扫地。

他俩想到,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帮中国人在离开塘沽前就上了船。其中有个人提到了老孙,这意味着金福有生命危险,而且是迫在眉睫。

很可能就在6月28日至6月29日的这天晚上,百岁寿险公司就将损失20万。而如果再过54个小时的话,按公司还未变更的条款,百岁寿险公司就不用给受害者的继承人一文钱了。

他们可不愿意在这场严峻的突发事件中丢掉脑袋。现在已没有时间再作周密考虑制订新的计划了,必须在二更前采取行动——二更前金福必须离开此船。

怎么逃离呢?夺走帆船上的唯一一条小艇?不可能。小艇太笨重了,需要全部船员一起才能把它抬起来放进水里。如果船长是同谋,船员是不会伸出援助之手的,他们得想其他办法。

7点钟,船长依然呆在自己的舱里,他一个人在那里等待,直到约定的时间过去。

“一刻也不能耽误了。”弗莱和克雷格说。

两人所处的危险不亚于在一艘导火线已点燃的火攻船上。船继续在海上随波漂荡,甲板上没有人监视。有一名水手,独自一人在船头睡得很甜。如果手头有家伙的话,这是逃走的好机会。有个想法攫住了他们,就是不能再浪费时间讨论了,必须立刻付诸行动。对,立刻行动。

他们打开金福的舱门,轻轻地拍了拍他。金福睡得很沉,他们见他没醒,又拍了拍。

“你们想干什么?”金福问。

他们尽量简明扼要地把事情经过叙述了一遍,金福好像丝毫也不惊慌。他思索一会儿后问:“怎么不把那些假尸体从船上扔出去呢?”

“这绝对不可能。”他们回答。

“那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金福说。

“照我们说的办吧,”克雷格回答,“我们已经想好了。”

“说给我听听。”金福有点惊讶地说。

“什么也别问,拿着这件衣服,穿上,做好准备。”

他俩打开随身带来的一个包裹,里面有4套波顿船长发明的救生服。他们给了金福一套,解释说:这是他们随身带的一种器具,可以把它打开成为求生船。

“我们自己还有,还要给小宋一套。”克雷格说。

他们把小宋找来了,他迷惑不解,茫然不知所措。他们把救生服给他穿上,小宋神志不清地听任摆布,只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唉呀呀”的呻吟声,以表达他的想法。

8点钟,大家都做好了准备,看上去像北冰洋的4只海豹正准备潜入水中。不得不承认,小宋像只丑化了的海洋动物,他穿着那套救生装备,松松垮垮,有气无力。

夜色降临,船依然稳稳地浮在平静的海面上。

克雷格和弗莱打开了一个船舱的舷窗,毫不费劲地把小宋悄悄地扔进了水里。金福小心地紧随其后,两个美国人检查了一下随身所带的装备后,连忙跟着跳进了水里。

没有人怀疑“三叶”号的客人已悄然离开了吧!

四个人穿好救生服,跳水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