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吾那天始终不肯开口说出“我借钱给你”;代助也想尽量避免哭诉似的说什么“三千代好惨哪”“她太可怜”之类的话。尽管自己真心觉得三千代值得怜悯,但是哥哥对她一无所知,要让哥哥也对她生出同情,可没那么容易,而自己若是滔滔不绝地说上一堆感伤的词句,肯定也会被哥哥嗤笑,更何况,哥哥以前就有点看不起自己,所以代助决定按照平日的作风,依旧悠闲地跟哥哥谈天说地开怀畅饮。代助嘴里喝着酒,脑中同时也在思索:“像我这样,大概就是父亲所说的诚意不足吧。”但代助深信自己的品位还不至于那么低级,他不是那种哭闹着求人帮忙的人。他心里更明白,世界上最令人讨厌的,就是假哭假闹地装疯卖傻。再说哥哥对自己的脾气也摸得很清楚,代助想,若是自己玩弄这套把戏而露出马脚,岂不是毁了我一辈子的名节?

代助跟哥哥喝着酒,慢慢地,也把借钱的事抛到了脑后,为了两人都能喝得开心,他尽挑些不影响双方酒兴的话题,不过喝到最后,等到茶泡饭端上桌来,代助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拜托哥哥说:“不借钱给我也没关系,能不能帮忙给平冈安插个位子?”

“不,这种人还是算了。再说现在也不景气。”说完,诚吾忙着将碗里的米饭呼噜呼噜地拨进嘴里。

第二天早上,代助躺在床上睁开眼,首先映入脑海的想法就是:想要让哥哥出力,必须先找他企业界的朋友从旁推动一下才行。只靠兄弟之情是办不成事的。

代助虽有这种想法,心中倒也没有埋怨哥哥不近人情。不,他反而认为哥哥这么做,是应该的。代助又想起自己当初花天酒地欠下的那笔债,当时哥哥毫无怨言地帮忙解决了,现在想来,他又有点好笑。那不如现在就跟平冈一起盖章签名,联名向别人借钱吧。如此一来,哥哥会怎么办呢?会不会像当年那样,帮自己解决债务呢?或许哥哥早已料到那一步,所以才拒绝帮忙吧?还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去做那种事,才打一开始就很放心地拒绝了?

若以代助目前的状况来说,他根本没有条件帮别人盖章借钱。代助自己也明白。但一想到哥哥是看出自己的弱点,才不肯借钱,他不免就想试探一下哥哥,如果自己跟平冈之间建立一种出人意料的连带关系,不知哥哥的态度会有什么变化……想到这儿,就连代助也觉得自己的心眼真是太坏了,不禁在心底发出苦笑。

但有一件事代助非常肯定。他知道平冈迟早会带着借据,来找自己当保人。

代助一面思索一面从床上起身。待他顶着满头湿淋淋的头发从浴室出来时,门野正盘着两腿坐在起居室里看报纸。一看到主人,门野立刻坐直了身子,折好报纸,推到主人的坐垫旁。

“《煤烟》(1) 好像很轰动啊。”门野送上报纸时大声说道。

“你在读吗?”

“是。每天早上都读。”

“有趣吗?”

“好像,很有趣吧。”

“哪里有趣?”

“哪里有趣,您这么一问,我可为难了。不就是那个什么来着,好像,这小说毕竟还是写出了一种现代的不安吧?”

“难道没闻到肉欲的气息?”

“有哇。非常强烈。”代助闭上嘴不再说话。

他端着红茶的茶杯回到书房,在椅子坐下,呆呆地望着庭院,这时他才看到长满疙瘩的石榴枯枝和灰色树干的根部,冒出了许多混着暗红和暗绿的新芽。但是对他来说,这些新芽虽是突然出现在眼前,那种新鲜的刺激却很快就消失了。

代助的脑中现在没有任何具体的物和事。大脑就像户外的天气,正在安静又专心地运作。但在大脑底层,无数极细微又令人无法理解的东西却彼此推挤,就像无数小虫正在奶酪里面蠕动。不过,那块奶酪只要一直放在原处,就不会有人发现那些小虫,他现在丝毫感觉不出大脑正在微动,但是当大脑引起生理的反射动作时,他就得在椅子上变换一下身体的位置。

代助很少使用“现代”“不安”之类的字眼。虽然这些名词最近已经变成流行用语,几乎人人都挂在嘴上,但他觉得自己本来就属于“现代”,即使不付诸言语,也知道自己属于“现代”,而且他还深信,自己虽然属于现代,却也无须感到“不安”。

俄国文学里经常描写“不安”,代助认为应该归咎于俄国的气候和政治迫害,而法国文学描写“不安”,则是因为法国的有夫之妇喜欢搞婚外情。至于以邓南遮为代表的意大利文学里出现的“不安”,代助觉得是从彻底堕落产生的一种自我蔑视。也因此,他认为那些喜欢从“不安”角度描写社会的日本作家,他们的作品等于就是国外输入的舶来品。

至于人类对事物产生的另一种理性的“不安”,代助从前当学生的时候虽也体验过,但是那种不安每次发展到某种程度,便会突然停下来,之后又退回到不安尚未出现时的原点。这段过程很像抓起石头抛向空中。这么多年过去了,代助现在则认为,既然那是一块自己无法掌控的石头,还不如不抛为妙。对他来说,这种类似禅宗和尚所说的“大疑现前”(2) 的境界,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未知世界。只因他这个人天生聪颖,有时就难免想对各种事物进行心血来潮式的探究。

门野刚才赞美的连载小说《煤烟》,代助平时也在阅读。但今天看到报纸放在红茶茶杯旁边的瞬间,他却不想打开来看了。邓南遮笔下的主角都是不愁衣食的男人,他们挥金如土,尽情奢侈,最后变成无恶不作的坏蛋,这种结局倒也算是合情合理。但是《煤烟》的主角却是穷得活不下去的苦命之人,若不是因为爱情的力量,他们应该不会被迫走向那种结局。但不论是叫作“要吉”的那个男人,或是叫作“朋子”的那个女人,代助都不觉得他们是为了真爱才不得不遭到社会放逐。究竟是怎样的内在力量驱使他们行动?代助越想越无法理解。男主角处于那种境遇却能断然采取行动,显然他的内心并无不安。反而是优柔寡断、举棋不定的自己,才该算是不安分子呢。每当代助独自思考时,他总认为自己是个有主见的新时代青年,但他也无法否认,要吉那种有主见的新时代青年,显然又更胜自己一筹。过去,他是出于好奇心才阅读《煤烟》,但最近他发觉自己跟要吉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有时就不太愿意阅读这部小说。

代助坐在椅子上,不时移动一下身躯,觉得自己颇能沉得住气。半晌,他喝完了杯里的红茶,这才按照平日的惯例开始读书,大约读了两小时,中间都没有停顿。但读到某页的一半时,他又突然放下书,手肘撑着脸颊沉思起来。过了几秒,他拿起放在一旁的报纸,开始阅读《煤烟》,却还是念不下去,只好翻到社会版读了起来。一则新闻指出,这次高等商业学校学潮事件当中,大隈伯爵(3) 站在学生那边,他已对这次事件说了重话。读到这儿,代助想,大隈伯爵是想把学生拉进早稻田大学,才使出这种手段吧。想到这儿,他又把报纸丢到一旁。

到了下午,代助越来越觉得自己已经按捺不住,好像肚里生出了无数细小的褶皱,那些褶皱正在彼此推挤,互相取代,不断变换各种形状,有如正在进行全面性的波动。代助经常会受到这种情绪影响,但是到目前为止,他一直以为这无非是一种生理现象。现在,他有点后悔昨天跟哥哥一起吃了鳗鱼。他突然想出门散散步,再顺便绕到平冈家瞧瞧。但是他的目的究竟是散步还是平冈家,连他本人也不太清楚。代助吩咐老女佣准备和服,正要开始换衣服的时候,侄子诚太郎来了。只见他手里抓着自己的帽子,形状完美的圆脑袋向代助点了一下,便在椅上坐下。

“你已经放学啦?太早了吧?”

“一点都不早。”诚太郎说完,笑着望向代助的脸孔。代助拍了一下手掌,叫来老女佣。

“诚太郎,要不要喝热巧克力?”他向诚太郎问道。

“要哇。”

代助便吩咐老女佣去冲两杯热巧克力,然后转脸调侃着说:“诚太郎,你一天到晚打棒球,最近你的手变得好大呀,简直长得比脑袋还大了。”诚太郎笑嘻嘻地用右手来回抚摸自己那圆圆的脑袋。他的手真的很大。

“听说我爸昨天请叔叔吃饭了。”

“对呀。请我吃了,害我今天肚子很不舒服呢。”

“您又神经过敏了。”

“不是神经过敏,是真的。这都得怪哥哥。”

“可是我爸跟我是那样说的呀。”

“怎么说的?”

“他说,你明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到代助那儿去一趟,让他请你吃饭。”

“呵呵,叫我还他昨天请的客吧?”

“是呀。他说,今天是我请的,明天轮到他请了。”

“所以你才特地跑到我这儿来?”

“对呀。”

“真不愧是哥哥的儿子,咬住就不放了。那我现在请你喝热巧克力,还不够吗?”

“热巧克力这种东西……”

“不要喝?”

“喝虽然也是要喝……”接着,代助细问了一番,这才弄清诚太郎真正的愿望。原来他想让叔叔在相扑公开赛开幕时,带他到回向院(4) 看比赛,而且他要坐在赛场正面最高级的座位。代助听完立即应允,诚太郎马上露出欢喜的表情,说出一句令人意外的话:“他们说,叔叔虽然不务正业,其实还是蛮厉害的。”

代助呆了几秒,只好无奈地应道:“叔叔很厉害,这不是大家都知道?”

“可是我是昨晚才从我爸那儿听说的。”诚太郎解释道。据诚太郎转述,哥哥昨晚回家之后,跟父亲和嫂子三个人一起对代助评头论足了一番。不过因为是从孩子嘴里说出来的,细节也就无从推测了。所幸诚太郎是个比较聪明的孩子,居然能把当时谈话的片段内容记在脑子里。据说,父亲认为代助的将来没什么指望。哥哥却替弟弟辩解道:“代助虽是那样一个人,头脑却相当清楚。父亲可以暂时不必操心,任他自由发展吧。不会有错的!他迟早会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说到这儿,嫂嫂也表示赞成,认为代助肯定不会有问题,因为她在一个多星期前,找人帮代助算过命,那位算命师说,此人将来一定能成为人上人。

代助嘴里不停说着“哦”“然后呢”,很感兴趣地听着侄儿叙述,听到算命师这一段时,代助觉得实在太可笑了。过了一会儿,代助终于换上和服,走出家门,他先送诚太郎回家,再转身走向平冈的住处。

最近这十几年当中,日本的物价突然飞涨,一般中产阶级(5) 的生活越过越苦,这种趋势尤以平民的住宅条件为最佳代表。而平冈的这栋房子,更是造得既粗劣又难看。尤其在代助看来,简直是糟糕透顶。譬如从院门到玄关的距离,连两米都不到,院门与后门也离得很近,屋后和两侧更是密密麻麻挤满了同样狭隘的小屋。因为东京市的贫困人口正在不断增加,那些资金少得可怜的资本家都想趁机赚取二成甚至三成的暴利,所以这些小屋也就成了人类生存竞争的纪念品。

诸如这类房屋,现在早已遍布整个东京市,特别是在偏远地区,简直就像梅雨季的虱子,每天正以惊人的增殖率不断繁殖。代助把这种现象称之为“走向败亡的发展”,而这正好也是日本现状的最佳代表。

住在这种房子里,就像身上披着石油罐底焊成的四方形鳞片。任何人住进去,肯定会在半夜被那梁柱爆裂声惊醒。房屋的门板上必定看得到木材的节孔,纸门必定跟门框的尺寸不合。凡是脑中只想着如何利用老本赚点利息作为每月生活费的人,都会租赁这种房屋,然后成天困居在陋室里。平冈也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代助走到平冈家的院墙外面,首先抬头看了屋顶一眼。不知为何,漆黑的瓦片冲击了他的心灵,这些毫无光泽的泥土薄片,好像不管再吸多少水,也不会满足。玄关前的地面,零星地散落着一些草屑,都是搬家那天解开草编包装时落下的。代助走进客厅时,平冈正坐在桌前写一封长信。三千代在隔壁的房间里,只能听到衣橱把手撞击的咔哒咔哒声从那儿传来。她身边放着一个打开的大型柳条衣箱,箱里露出半截漂亮的襦袢衣袖。

平冈连声嚷道:“真抱歉,请等我一会儿。”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代助一直注视着衣箱和襦袢,还有不时伸进衣箱的那双纤纤玉手。两个房间之间的纸门敞开着,不像要关起来的样子,只是三千代的脸庞藏在暗处,无法看清。

不一会儿,平冈终于把笔抛在桌上,坐直了身子。看来他似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写完这封重要的书信,不但写得两耳发红,就连眼里也布满了血丝。

“你还好吧?最近多亏你帮忙了,真的非常感谢。本想亲自登门向你道谢的,却一直没有过去。”

平冈说这话的语气,一点也不似在为自己辩解,倒有点像在挑衅代助。他身上只穿着和服,里面没穿衬衣,也没穿衬裤,就那样盘腿而坐,胸前的领口也没合拢,露出了少许胸毛。

“还没安顿下来吧?”代助问。

“安顿什么,恐怕这辈子都没法安顿啦。”平冈说着,好像非常焦躁似的从鼻孔里连连喷出烟雾。

代助明白平冈为何对自己表现出这种态度,其实他并不是针对代助,而是针对整个世界,不,应该说,平冈这种态度是针对他自己,想到这儿,代助反而对平冈生出了怜悯。但是像代助这么敏感的人,平冈那语气听起来实在令人不悦,幸好代助并不想跟他计较。

“房子住得还好吗?隔间的设计好像还不错嘛。”

“嗯。哎呀!就是不好也没办法呀。虽然想搬进看中的房子,但只有炒股票才有可能吧。听说东京最近兴建的好房子,全都是炒股致富的人造的。”

“或许吧。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造一栋那种好房子,不知有多少人家的房子要被拆掉呢。”

“所以他们才更觉得住得舒服哇。”说着,平冈放声大笑。就在这时,三千代走了进来。“最近给您添麻烦了。”她向代助轻轻打声招呼,然后在榻榻米上跪坐下来,将手里拿着的一卷红色法兰绒放在代助面前让他看。

“这是什么?”

“婴儿的衣服。以前做的,做好之后就没动过,一直收着没拿出来。刚才被我从箱底翻出来了。”三千代说着,解开衣带,把两个衣袖向左右摊开。

“你们看!”

“怎么还藏着这种东西?快点拆了做抹布吧。”

三千代也不回答,只顾欣赏着摊在膝上的婴儿和服。

“跟你身上那件,用的是同一块料子。”说着,她抬头看着丈夫。

“这件?”

平冈身上穿一件飞白布(6) 的夹衣,里面套一件法兰绒襦袢,没穿内衣。

“这已经不能穿了。太热了,受不了。”

代助这时才终于看见从前的平冈。

“夹衣下面还穿法兰绒,的确有点热。该换襦袢了。”

“嗯。我嫌换衣服麻烦,所以还穿着。”

“跟他说脱下来洗一洗,他就是不肯。”

“不,马上就脱。我也穿不住了。”

说到这儿,话题总算不再绕着死掉的婴儿打转,气氛也比代助刚进门时活络了一点。平冈提议说:“好久不见了,一起喝杯酒吧。”三千代表示要先收拾一下衣物,但她拜托代助一定要留下来,说完,便起身走向隔壁房间。代助望着她的背影,下定决心,一定要想办法帮她凑足那笔钱。

“找到工作了吗?”代助问。

“嗯!这个嘛,好像找到了,又好像没找到。找不到的话,我就休息一阵。反正慢慢地找,总是会找到的。”

平冈的语气虽显得悠游,但是听在代助耳里,只觉得他已找得心急。代助本想将昨天跟哥哥的交谈告诉平冈,现在听了他这番话,便决定暂时还是别说了,否则倒像是故意撕破了对方努力维持的颜面。更何况,关于借钱的事,平冈到现在一个字也没跟自己提过,所以也没必要挑明了说出来。只是,自己一直这么默不出声,平冈心里肯定恨死了。代助想,一定在骂我是个冷漠的家伙吧。然而,对于这类指责,他早已无动于衷。事实上,他也不觉得自己是个热情的人。如果从三四年前的角度来看现在的自己,或许会觉得自己很堕落,但如果用现在的眼光来看三四年前的自己,又会觉得,当时的自己过分强调义气,也有点滥用义气。如今的代助则认为,与其花费那种可悲的工夫,拿着黄铜镀金假装纯金,还不如从头到尾就承认自己只是黄铜,承受黄铜应得的蔑视,这样反而自在些。

代助现在甘心以黄铜的面貌示人,倒不是因为突然遭狂澜,受到了惊吓才顿悟。并不是这种类似小说情节的经历使他发生改变,而只是因为他拥有特殊的思考与观察能力,才能逐渐剥去包裹在自己外表的层层镀金。代助认为自己身上这层镀金,大都是父亲帮他镀上的。当时的父亲看起来就像一块纯金,大部分的前辈看起来也像纯金,只要是受过相当程度的教育,人人都像纯金。代助因而觉得自己这种镀金十分不堪,对此感到非常焦躁,也想快点变成纯金。但是当他目睹那些人纯金外表下的真面目之后,又突然感到自己似乎在枉费心力。

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这三四年之间,自己身上发生了许多变化。平冈随着他所经历的一切,应该也有很多改变吧?若是从前的自己面对眼前的状况,他会想在平冈面前展现义气,所以就算跟哥哥吵架,与父亲争执,也一定会想办法帮忙平冈解决问题吧,还会跑到平冈家来,拿自己为他所做的一切来吹嘘一番。不过,会期待他那样做的人,毕竟只是从前的平冈,现在的平冈似乎并未把朋友放在眼里。

想到这儿,代助只拣些重要的事随便说了一两句,便跟平冈开始闲扯,聊了一会儿,酒菜端了上来,三千代亲手端起小酒瓶替代助斟酒。

平冈渐渐有些醉意,话也变多了,不过这家伙无论喝得多醉,却从来不会失态,反而显得兴致勃勃,态度里充满欢娱的气氛。每当他喝到这种程度时,不但嘴巴会比其他醉鬼更加能言善道,有时甚至还提出一些严肃的问题,以跟对方较量口才为乐。代助想起从前常把啤酒瓶排在自己跟平冈两人之间,然后展开一场唇枪舌剑。但是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每次平冈喝成这样时,他才觉得平冈比较容易交流。而且平冈自己也常嚷嚷说,咱们再来酒后吐真言吧!现在,他们之间的交情已比那时疏远了许多,也很难再拉近了。对此两人心中都很明白。平冈到达东京的第二天,当他们分隔三年之后又重新聚首时,代助和平冈都发现,他们早已从对方的身边退场了。

但是今天很奇妙。平冈喝得越醉,也越像从前的他。酒精转到他体内的某些部分,似乎让当下的经济和眼前的生活给他带来的痛苦、不平、焦躁……全都一起麻痹了。平冈发表的谈话内容一下子飞跃到其他的某种层面。

“我是失败了。但我就算失败,还是继续工作,将来也会继续干活。你看到我失败,就在心里讥笑我……你说不会笑,但这种话,其实就等于在笑,不过我也无所谓啦。对吧?你就是在笑我。你虽然讥笑别人,可是自己不也一事无成?你对这个世界总是照单全收。换成另一种说法,你就是个无法展现自我意志的男人。你说自己没有意志?那是说谎。因为你也是人哪。你肯定经常心怀不满,这就是最好的证明。我这个人呢,必定要在现实社会里展现自我意志,还得要掌握到现实社会已按照我的想法有所改变的确实证据,否则我根本活不下去。一定要这样,我才觉得自己有存在的价值。而你却只会用脑袋思考。就因为你只会胡思乱想,所以脑袋里面和脑袋外面的世界是分开的,分别各自存在。但你却一直忍耐这种极端不协调的状态,这种隐忍,就是一种无形的极度失败。为什么?你听我说呀。如果我碰到这种极端不协调,会向外寻求发泄,而你却忍着,把它压到心底。或许你只要学我发泄掉,失败的程度就能减轻一点吧。然而,现在却是你在耻笑我,我则不能笑你。不,应该说,我虽然很想笑你,但以世俗的眼光来看,我是不可以笑你的,不是吗?”

“你可以笑我呀。因为在你笑我之前,我已经在笑自己了。”

“别骗人了。三千代,你说是吧?”三千代从刚才就一直默默地坐在一旁,丈夫出乎意料地征求她的同意时,不禁微微一笑,转眼看着代助。

“三千代,我是说真的。”代助说着,伸出酒杯,接了一杯酒。

“你就是说谎。不管我老婆怎么帮你辩解,都是谎话。反正你这家伙既嘲笑别人,也嘲笑自己,你的脑袋可以双管齐下地活动,所以我也搞不清真假的分别了……”

“别开玩笑啦。”

“才不是开玩笑呢。我是说真的。其实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你不会做这种事,现在完全不同了。三千代,对吧?长井在任何人眼里看来,都是神气兮兮的。”

“可是我从刚才一直在旁边看着你们,好像你才比他神气呢。”

平冈哈哈大笑起来。三千代端起小酒瓶走向隔壁房间。

平冈夹起小膳桌上的酒菜吃了几口,低着脑袋,嘴里嘎啦嘎啦地嚼着,半晌,才抬起醉醺醺的两眼说:“难得今天醉得开心。喂!你好像并不开心哪。这怎么行呢?我都变回从前的平冈常次郎了,你不变回从前的长井代助,说不过去呀。请你务必回到从前的模样,开怀畅饮。我现在就开始喝,你也多喝些吧。”

代助从这段话里,听出平冈真的很努力地想要恢复从前那种率直和天真。他被这段话打动了,但同时又觉得,这不是等于强迫自己把前天吃下肚的面包吐出来还给平冈吗?

“你这家伙呀,每次一喝酒,虽然满嘴的醉话,头脑大致还是清醒的,所以我就不客气对你说了。”

“对了!这才像长井啊!”听到这句话,代助突然又懒得再跟平冈啰唆了。

“喂,你还清醒吧?”代助问。

“清醒得很。只要你是清醒的,我永远都清醒。”说完,平冈睁眼看着代助的脸孔。这家伙确实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清醒。

代助这才开口说道:“从刚才到现在,你口口声声攻击我,一直说我不工作,我都没说话。我确实就像你说的那样,一直没工作,所以才没有搭腔。”

“你为什么不工作?”

“为什么不工作?这也不能怪我。应该说是时代的错误吧。说得更夸张一点,我是看到日本跟西洋关系不好,所以不找事做。先不说别的,哪个国家会像日本这样,借了一屁股债,弄成这副穷兮兮的模样?你想想看,这笔债哪年哪月才能还清?当然啦,外债嘛,迟早是会还的。但也不能老是指望外债呀。可是日本这个国家,不向西洋借钱,根本就无法支撑下去。这样一个国家,还要以一等强国自居,拼命想要打肿脸,挤进一等强国之列。结果变成表面看起来像是一等强国,实际上,各方面发展的深度早已大幅度降低。正因为日本这么爱面子,更令人悲哀。这就像青蛙吹大肚皮要跟牛比赛谁巨大。我告诉你吧,肚皮马上就会吹破的。等着瞧好了!而且吹破肚皮带来的影响,马上就会落在我们每个人的头上。但是像我们这样受到西方压迫的国民,却根本没有工夫多用脑筋思考,也想不出什么对策。全体国民受的是最低限度的教育,干着上面指派的工作,全都忙得团团转,全国人民现在都是神经衰弱的患者。你和周围的人聊聊看,我告诉你,那些人大都是笨蛋。他们脑子里能想的,除了跟自己有关的事,还有自己今天这一刻该做的事,其他什么都不思索。可是这也很无奈,他们早就疲倦得无法思考了。精神的疲惫和肉体的衰弱,总是会带来不幸。不仅如此,道德的败坏立刻就会随之而来。你再放眼四望日本全国各个角落,看不到一块发光的土地吧?整个世界一片漆黑。我一个人站在那世界里,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毫无一点办法!我本来就是个懒散的人。不,应该说,是跟你开始交往之后,才变得懒散了。那时,我在你面前装出一副很有办法的架势,你以为我前途无量了。当然啦,如果今天的日本社会在精神、道义或体质等各方面,大致尚属健全的话,我还真是前途无量。那样的话,我会有干不完的差事,也能找到各种帮我驱除懒散的刺激。然而,目前这种状态是不行的。如果世界一直像现在这样,我大概就只能一个人活着,然后就像你说的,我会毫不抗拒地接受整个世界。只要能在这世界里,不断接触到最适合自己的东西,就已心满意足了。我可不会强迫别人接受我的想法。”

说到这儿,代助停下来吸了口气,转眼望着三千代,她似乎感到很无聊。代助很客气地问道:“三千代,你觉得我的想法如何?像我这样优哉游哉,不是很好吗?不赞成我的想法吗?”

“我觉得你这种又像厌世、又像优哉游哉的想法,有点难懂。我可一点也不明白。不过,我看你很像是在自欺欺人哟。”

“是吗?哪个部分?”

“哪个部分啊?欸,你说呢?”三千代看着丈夫说。平冈正把手肘压在大腿上,撑着脸颊沉默不语。尽管嘴里没说半句话,却举手伸出酒杯送到代助面前。代助也默默地接过酒杯,再由三千代为他斟上一杯酒。

代助把酒杯送到唇边时想着,也不需要再往下多说什么了。刚才说了那么多,原本也不是想让平冈接受自己的想法,而且今天也非为了听取平冈的意见才到这儿来。代助从一开始就很明白,自己跟平冈已注定永远都得站在对立的两边,他决定结束斗嘴,把话题拉到一般社交方面,这样三千代也能一起参与闲聊。

不过,平冈这家伙只要几杯黄汤下肚,便喜欢紧追不舍地与人争论。现在他已挺起红通通的胸膛,连那胸毛深处都已泛红。只听平冈说道:“有趣!真有趣!如我所见,那些正在社会某个角落跟现实奋斗的人,他们可没闲工夫想你说的这些。你说日本贫穷也好,孱弱也好,反正只要忙着干活,什么都能抛到脑后。你说整个世界都在堕落,但我们活在其中却毫无所觉。或许像你这种闲人,看到日本贫穷,或看到我们堕落会受不了,但你这番话,应该等你变成跟这个社会无关的旁观者之后再说。换句话说,你就是因为还有闲情逸致欣赏镜里的自己,才会有这种感觉。不管是谁,只要是忙起来,哪还顾得了自己的脸孔啊?”

平冈啰里啰唆地说了一大堆,突然想起这种比喻,似乎觉得找到了有力的铁证,便得意地暂时闭上了嘴。代助无奈地露出一丝浅笑,不料平冈又立刻补充道:“你就是因为不缺钱,才会完全不懂。不愁衣食嘛,当然不想工作。总之呀,你这样的公子哥儿,只有嘴里说得好听……”

听到这儿,代助对平冈感到有点厌恶,便打断他的话。

“有事做是不错,但是工作应该超越糊口的层面才有价值,所有神圣的劳动都不是为了面包。”

平冈眼中露出了不悦,他不可置信地窥视着代助。

“为什么?”平冈问。

“为什么?只为糊口的劳动,并不是为劳动而劳动。”

“你这种逻辑学试题里才会出现的理论,我可不懂。可否改用更通俗易懂的说法阐述一下?”

“就是说呀,为了糊口的职业,很难真诚以对。”

“我的想法跟你正好相反。正是因为要糊口,才会拼命工作呀。”

“或许会愿意拼命地工作,却不见得能够真诚地工作。如果说是为了糊口而劳动,那糊口与劳动之中,究竟哪个才是目的?”

“当然是糊口啦。”

“看吧。如果是以糊口为目的的劳动,当然就采取容易填饱肚子的方式来劳动,对吧?如此一来,不论从事哪种职业,或是如何劳动,都不重要了,结论就是,只要能换取面包就行,不是吗?劳动的内容、方向,甚至作业顺序都掌握在别人手里,这种工作就是堕落的劳动。”

“你又在空谈理论了。真是的!就算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呀。”

“那我就举个最好的例子给你听吧。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是我从书上看来的。据说织田信长家里请来一位颇有名气的厨师,信长刚开始吃他的料理,觉得味道很糟,就把他叫来骂了一顿。那厨师首先端上最好的菜肴,结果却遭到主人责骂,后来就只做些次等或三等的料理送上去,不料竟受到主人称赞。你看看这位厨师,或许这男人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拼命干活,但是从他的烹饪技艺这个角度来看,原本该为劳动而劳动的他,不是很不诚实吗?难道不能说是一位堕落的厨师?”

“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如果不那样做,就会丢了饭碗呀。”

“所以啦,不愁衣食的人若不是为了兴趣,是不会认真工作的。”

“如此说来,没有你那样的身份,还谈不上神圣的劳动呢。那你更有义务去劳动啦。三千代,对吧?”

“对呀!”

“怎么我觉得说了半天,又绕回开头的地方了,所以我才说争论是没有价值的。”说着,代助搔搔脑袋,他跟平冈之间的争论这才结束。

 

(1)  《煤烟》:指漱石的弟子森田草平的长篇小说代表作。于1909年1月至5月在东京《朝日新闻》连载。故事内容是森田草平自己跟日本女作家平冢雷鸟之间的恋爱事件。平冢雷鸟也是推行日本女性解放运动的著名思想家。当时把森田推荐给《朝日新闻》的,就是夏目漱石。

(2)  大疑现前:一种禅宗思想,认为将实相世界里的一切都视为假象并进行参透,乃是大悟之道。

(3)  大隈伯爵:指日本政治家大隈重信(1838—1922),曾任宪政党党魁、外相、首相,后来创设早稻田大学前身的东京专科学校,并担任早稻田大学校长。

(4)  回向院:位于东京两国的净土宗寺庙。东京专门举办相扑比赛的国技馆建成之前,每年1月和5月的相扑比赛都是在回向院举行。

(5)  中产阶级:据1907年3月号《成功》杂志表示,当时青年想要结婚的话,最起码应有每月30元的薪水,才够应付夫妻两人加上一名女佣的生活,也可以算是当时“中产阶级”的条件之一。

(6)  飞白布:一种印染在布匹上的花纹,看来有点像随意擦抹上去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