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劳拉的母亲会不会感到惊讶,那个年轻的仓促的婚姻会把她的丈夫考虑逗留的时间从几个月变成永久。她曾经是一个纤细优雅的女孩,有着玫瑰色的肌肤,和像新便士颜色的头发,她分成中分,然后在脑后盘起一个髻,因为在她结婚前曾经看顾过孩子的家庭里,那个绅士告诉她应该一直这样做。

“袖珍版的维纳斯”,她说他这么称呼她。“但他是很好意的”,她急忙去说服她的听众,“因为他是一个已婚的绅士,不会做半点冒失鲁莽的事情”。另一件她告诉孩子们关于她以前做保姆的日子的事,当访客们在房子里留宿时,一个传统是,由某个家庭成员在晚餐后带他们去照看孩子的地方,一起听她讲给孩子们的睡前故事。她说这是与他们的“一个常规的娱乐项目”,她自己的孩子们听到这个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他们现在就在听着睡前故事,他们知道那是多么地令人兴奋。

它们中间有些是短篇故事,在一个晚上就开始和结束了,童话故事、动物故事、好孩子和坏孩子的故事,在审判来到的那一天好的受奖励坏的受惩罚。它们中间有些是库存的老故事,但更多是劳拉妈妈自己的发明,因为她说编一个故事比记住一个故事要容易。孩子们也最喜欢她自己的故事。“说你自己想出来的故事,妈妈。”他们会这么请求,然后她会皱起眉头假装在努力思考,然后开始叙述:“从前的从前……”

在听过数百个故事之后,其中一个留在劳拉的脑海里,成为一个模糊的令人愉快的记忆。不是因为它是最好的一个故事——事实上它并不是,而是因为它有使人有不同颜色的联想,很合孩子们的品位。它是关于一个小女孩在灌木丛下的一片荒地上爬来爬去,就像“哈德威克荒地一样,我们去采黑莓的地方,你们知道的”,然后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入口,通往一个开放的地下宫殿,在那里所有的家具和挂饰都是淡蓝色和银色的。银桌子、银椅子,用银盘子吃东西,所有的坐垫和窗帘都是用淡蓝色的缎面做的。那个女英雄还有一些奇妙的冒险,却没有给劳拉留下任何印象,但是那些遥远地下的蓝色和银色,在她的想象中闪烁着月光般的光芒。但是当在她的迫切请求下,她的母亲试图重新讲述这个故事时,魔力消失了,虽然她还额外介绍了银色的地板和天花板,希望取悦她。也许她描述的太过火了。

还有系列故事,在一周内每晚分期讲完,或者持续几个月,因为没有人想要它结束,讲故事人的灵感也没有枯竭。然而,其中有一个故事,有突然的悲惨的结局。那是一个晚上,当睡觉时间到来的时候,或者已经过了睡觉时间,孩子们要求听更多的故事,他们的母亲就讲了更长时间,孩子们却还要更多,他们的母亲终于失去了耐心,说:“然后他来到大海里沉了下去,被鲨鱼吃了,这就是可怜的吉米的结局。”这吓了他们一跳,因为这也是这个故事的结局,没有了主人公,怎么可能还有进一步的发展呢?

然后还有家庭故事,每一个他们都熟记于心,而且可以复述给彼此听。最喜欢的一个是他们称之为“奶奶的金脚凳”的。它很短,也足够简单。他们的爷爷奶奶有段时间在牛津有一个小酒馆和马厩。在出门的时候,祖父搀扶祖母上了马车,然后把装了价值一千镑黄金的盒子放在了她脚边,说:“这不是每一个女人都可以的,驾着自己的马车,脚边放着金脚凳。”

他们一定是带着购买资金去的,因为他们本可以不用带“金脚凳”。祖母的一个亲戚留给了她一笔遗产,使那次旅程成了可能。在那之前,他们的祖父是一个小规模的建筑商,在那之后,他又回去做了更小规模的建筑商——据推测。因为在劳拉出生的时候,他们的家族企业已经销声匿迹了,她的父亲做的是领工资的工作。

那一千英镑很快就消失殆尽了,就像吉米被鲨鱼吃了一样,他们能做的就是去试图想象这么多黄金在一起的样子,然后去计划如果他们现在还有这些钱的话他们要去做什么。甚至连他们的母亲也喜欢谈论它,尽管,正如她说的,她觉得那些浪费、奢侈的生活方式不能理解。正如她所知道的某些人做的那样,而且他们甚至为自己应该感到害臊的这些致使他们潦倒落魄的行为感到骄傲。

并且,正如他们自豪于金脚凳的故事以及他们的祖母是“贵族出身”,和他们的祖父私奔结婚一样,村里的每一户家庭都对自己的一些家庭传统引以为傲,在他们自己的意识里,至少,高于那些普通大众的完全无趣的生活。一个叔叔,或者一个叔祖父曾经拥有一个小屋,随着时间的推移,被夸大成一整排的房屋;或者家里有些人曾经有一个商店或小酒馆,或种植着自己的农作物的土地。或者他们夸耀自己的血统,尽管这是不合法的。一个人声称自己是一个伯爵的曾孙,“当然,是私生子”,他承认,但他喜欢谈论它,他的听众,也许听到这话才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好身材和大鹰钩鼻,再想想一个可能在上一代放荡的年轻贵族,会倾向于相信他的故事有一些根据。

另一个埃德蒙和劳拉的家庭故事,更加传奇,虽然不像金脚凳的故事那样容易证实。他们母亲的一个叔叔非常年轻的时候,把他的父亲锁在一个箱子里,自己跑去了澳洲的金矿。在回答他们的问题的时候,比如为什么他把自己的父亲锁起来,他是如何让他进去的,他父亲后来怎么跑出来的,他们的母亲只能说她不知道。这一切都发生在她自己的父亲出生之前。那是一个庞大的家庭,他是最小的一个孩子。但是她看见过那个箱子——它是一个长长的橡树箱,确实可以装下一个人,从她记事起就开始听说那个故事了。

那应该已经是八十年以前的事情了,而且那个叔叔从那之后杳无音讯,但是他们从不厌倦谈论他,想知道他是否找到了黄金。也许他已经在矿区赚了一大笔钱,然后死了,没有孩子,也没有立遗嘱。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些钱将属于他们,不是吗?也许它现在就在法院,等着他们去领取它。许多村子里的家庭有钱在法院。他们知道它的存在,因为每周日都有一份报纸上印出一串名字,那些人有财产等着他们去领取。劳拉的爸爸说,那些名字周围人都知道,要是和他们提起花上几镑请个律师把钱拿回来,他们会很不高兴。

孩子们从来没见过他们的名字被印在报纸上,但他们很享受寻思将要用法院判给的钱做什么的过程。埃德蒙说,他会买一艘船,去访问世界上每一个国家。劳拉说她希望在树林里有个装满了书的房子,而他们的母亲宣布如果她能有每周三十先令的能指望的固定收入就会很满意了。

他们的钱是妄想,他们中间没有人在一生中的某个时间有超过数镑的存款,但他们的愿望或多或少地实现了。埃德蒙海上旅行过很多次,到过五个大洲里的四个。劳拉的房子里装满了书,虽然说不是在真正的树林里,但木头是触手可及的。他们贫穷的母亲,快要到生命尽头的时候,每周有三十个先令的收入,因为这个数字恰好是加拿大政府为补贴她微薄的收入授予她的养老金。在每月支票到达的前几年,对那个愿望的记忆让她流的眼泪增添了额外的苦涩。

但所有这些都仍然在遥远的未来。在那些冬天的晚上,当他们坐在炉火边时,两个孩子坐在他们母亲脚边的小凳子上,她织着袜子,给他们讲故事,或者唱歌。他们已经吃过晚饭了,他们父亲的饭装在盘子里,放在炉上一个装满水的锅上保温。劳拉喜欢看温暖的灯光在墙上摇曳,照亮一个又一个东西,投下黑色的阴影,包括他们自己的影子,比真人大很多倍,而且形状被扭曲了。

埃德蒙参加了一些合唱,比如《一个酒馆》和《小布朗朱格》,但劳拉被拒绝了——根据特别要求,因为她五音不全,据说她的歌声总把大家带走调。但她爱看火光的影子,听她母亲唱歌,歌里说着一些漂亮的少女因为爱情而憔悴衰弱,空气中充满甜蜜又忧郁的气氛。有一首歌叫做《莉莉•莱尔,可爱的莉莉•莱尔》,它的开头是这样的:

 

那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淡淡的月光普照山谷,

朋友们静默着悲伤地站在

他们所爱的故去的莉莉莱尔周围。

心里干净得像森林里的百合花,

从不知道诡计是什么,胸前有花朵簇拥的甜美的莉莉莱尔。

 

一些其他的去世的少女也被唱进类似的歌谣。然后是《旧的扶手椅》和《吉卜赛的警告》,还有一些乡村歌曲,显然是从世纪初传诵到今天的:

 

晴朗的令人心醉的夜晚,月光明亮,

当村子里的钟敲响了八下,

玛丽喜悦地匆忙走到花园门口。

但是那里的什么使她伤心了?

门在那儿,但小伙子不在,

可怜的玛丽唉声叹气,

“他不该愚弄我。”

她在花园里找来找去,村里的钟敲响了九下,

可怜的玛丽叹息着说,“他绝不会属于我。”

她在花园里找来找去,村里的钟敲响了十下,

年轻的威廉搂她在怀,再也不分开。

男孩不远千里,为爱人买戒指,

玛丽怎忍心责备她深爱的小伙子?

威廉和玛丽在河边筑爱巢。

等待终于得回报。

 

有时孩子们会谈论长大以后他们做什么。他们的未来已经被规划出来了。埃德蒙将会做一个木工的学徒,他们的母亲这么想:与泥瓦匠相比这是一份更加干净的工作,木匠们也不像泥瓦匠一样在酒馆聚集喝酒,也更受人们尊重。

劳拉要去她母亲关系不错的一个老护士朋友那里做保姆。然后,过一段时间,她就会在“一个好的家庭”成为一个保姆。在那里,如果她没有结婚的话,她能确保有一个家,因为她母亲脑海中喜欢的那种好家庭就是那些充满爱心的老保姆们身穿黑色丝绸衣服,每人有自己的一个房间。但是孩子们对这些想法并不感兴趣,而是希望可以拥有自己的房子,他们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可以来我家留宿,我会在前一天大扫除,再烤一些馅饼。”劳拉承诺道,从她母亲那知道怎么接待一个尊贵的客人。埃德蒙的想法是,他会将糖浆和牛奶混合在一起当晚饭吃,不吃任何面包,但他那个时候比劳拉年幼多了。

讲故事、唱歌和谈话都没法永远持续下去。母亲赶他们上床的时间总是会来,并且对他们来说总是来得太快。“你们的父亲不能再待下去了”,然后等着听他们祷告,“我们的天父”和“亲爱的耶稣”,然后“上帝保佑亲爱的爸爸妈妈和亲爱的弟弟(或姐姐)和所有朋友们……”

劳拉不确定那些朋友都是谁,但她知道那里面包括在烛镇的阿姨,她父亲的姐妹,在圣诞节的时候给他们寄了一些漂亮的包裹,还有那些表亲,她继承了他们的很多衣服。那些阿姨非常的善良——她知道,因为当她打开包裹的时候,她母亲总会说:“伊迪丝真是太好了,我敢肯定。”或者,更强烈的,尽管包裹里的东西可能不那么令人兴奋,“如果这个世界有一个很善良的人,一定是你的安阿姨。”

烛镇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她妈妈说那里有一排排的商店,塞满了玩具、糖果、毛皮、手笼、手表、链子和其他令人喜爱的东西。“你应该看看那里圣诞节的样子,”她说,“灯火通明像一个集市一样。所有你想要的,就是一个装满钱的钱袋!” 烛镇的人们有很多钱,因为那儿的工资更高,他们有天然气的灯照亮他们上床,也能从水龙头里接自来水,而不是从水井打水。她曾经听到过她父母的谈话。“他想要的是一个像烛镇一样地方的工作”,她的父亲会这么评价一些有前途的男孩。“他在那儿会发挥得更好,在这里,没有机会。”这种说法使劳拉感到惊讶,因为她以为这个村子里有很多令人兴奋的事情。“那儿有小溪吗?”她问道,心里希望那儿没有,却得知那里有一条河,比任何小溪都宽,还有一座石桥,而不是一个用来跨越的摇摇晃晃的旧木板。实在是一个华丽的地方,她希望自己能够快点看到它。

“就要到来的夏天”,她的父亲这么说,但是夏天很快来了又去了,但是关于借“老波利”和马车的话没有再被提过。然后,总是有一些时刻会恰好触动她去烛镇的想法。一个沉闷的十一月,猪群病了。它们拒绝吃东西,变得如此虚弱的它们靠着猪圈的栏杆寻求支撑。它们中间有些死了,被埋在生石灰里,据说会立刻将它们的身体烧掉。死亡和埋在生石灰里很可怕,很快它们就将所剩无几了。她的母亲说更糟糕的事情是,穷人们在支付欠了数月的食物账单之后,又失去了他们的猪。他们自己的猪被杀后,她比通常更慷慨地把盘子盛上肝脏脂肪和其他残余的零头碎脑送往邻居家作为问候。有一个人偷猎,然后被抓住进了监狱,然后每个人不得不拿出半个面包,一小把茶和糖来帮助他的妻子维持生活,直到流言传遍,说她的房子里有三桶不同的黄油,是她恳求说自己贫困后不同的人给的。人们知道后都酸溜溜地看着她说:“现在看起来犯罪很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