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清晨,村民还在睡梦中。天空呈现出粉红色,鲜花和树丛挂着晶莹的露珠。路上传来马车驶过的声音,那是酒馆老板的马车来接劳拉一家。

爸爸和妈妈坐在前排。爸爸穿着最好的黑外套和灰条裤,母亲穿着结婚时穿过的灰色礼服,上面有一排排的蓝紫色丝带。妈妈没戴当时结婚戴的帽子,因为样式过时了。她戴着小丝绒软帽,用宽丝带在下巴打了个蝴蝶结。妈妈的腿上放了一篮子的礼物:一瓶接骨木酒,一只鸡,一条让邻居做的花边,配上表姐的罩衫正合适。爸爸慷慨地在最后一分钟把马车后座堆满了最好的蔬菜。劳拉和埃德蒙坐在后座。劳拉的腿就放在一袋卷心菜上。

爸爸哄着老灰马绕过马厩门:“过去,波利,老姑娘。别觉得累啊,咱们还没上路呢。”慢慢地,爸爸失去了耐心,叫它“讨厌的老马”。路上,马突然停下不走了,爸爸骂了句“这马真该死!”妈妈紧张地回头看看,仿佛担心马的主人听见。孩子们在颠簸的马车里被弹来弹去。他们激动得像现在的孩子第一次坐飞机一样。

坐在高高的座椅上,孩子们能看见篱笆那边繁茂的金盏花。奶牛咀嚼着沾满露珠的青草,透过晨雾能看见高大的马匹。野玫瑰盛开,爸爸用马鞭套下一捆花朵,递给身后的劳拉。娇艳的花朵里有晶莹的露珠。爸爸停下了马车,让妈妈牵着缰绳,自己跳下车。他把手伸到树丛里,手里握着两个蓝色的鸟蛋。他让孩子们摸了摸温暖丝滑的鸟蛋,然后放回了鸟巢。

马蹄发出哒哒声,马具发出咯吱声,车轮发出嘎吱声。路上没有其他马车。农用马车和面包师的篷车只在工作日出行,乡绅的马车放在车库,车夫们都还在睡觉。因为这是周日。

路边村舍的百叶窗紧闭,花园里只有一只觅食的猫,和一只啄蜗牛的画眉。孩子们对烛镇满怀期待。

这一家子要去到烛镇。村里人从来直接说“去哪”,他们一定要加个词变成“去到哪”。路上起起伏伏,要穿过很多小溪。

中午的时候,他们经过一个村庄。人们穿着最好的衣服走过教堂的大门。地主、农场主、地主的园丁长、校长和木匠戴着高帽。农场工人戴着圆礼帽。老人带着柔软的黑毡帽。衣着光鲜的女士挽着戴高帽的丈夫,孩子们乖乖地走在前面或者后面。普通村民穿着干净的衬衫和没系鞋带的靴子,手里提着晚餐,站在烘焙店门口。马车继续前进,几匹灰色的骏马站在车夫边上。老师带着学生们两两一队地去主日学校。

这个村庄人口众多,布局精致。路两边种着栗子树,美丽的房子立在路边。劳拉一开始以为这就是雀起乡。妈妈说这是某某勋爵的地产。难怪马车和灰马都是他的。这被叫做模范村庄,每间房子有三个卧室,水泵把水送到每户。

爸爸说只有好人才能住在模范村庄,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人去教堂。妈妈对这话不以为然。为了让妈妈高兴,爸爸说把晚餐送到烘焙店烤好是个好主意。他问妈妈:“你觉得把牛肘子送到烘焙店烤好怎么样?这样从教堂出来,晚餐就做好了。”这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妈妈说一顿晚餐不只是烤好肉这么简单。再说了,怎么能保证拿回所有烤肉流出的油。店里经常卖烤肉的油,他们说是从大宅子里的厨师那买的。但是到底是不是这样的呢?

穿过模范村后,马跑累了,站在路中央。妈妈说干脆人和马都休息一下,吃点东西。一家人像吉卜赛人一样坐在石堆上,一边吃蛋糕喝牛奶,一边听着云雀歌唱,空气里是野百里香的味道。他们来到另一个郡,这里有大片的草地,牛群在草地上觅食。爸爸指着一些残败的建筑,说是罗马人留下的。他生动地描述古时候戴着头盔的士兵,孩子们仿佛能看见。他们永远也想不到周围的一块地后来被飞机库给包围。他们也想不到有一天,士兵飞上了天,武装上了罗马人无法企及的武器。这片美丽的草地沐浴在阳光下,等待着无人能预测的未来。

他们继续赶路,没过多久,烛镇就展现在眼前。他们先看到了带花园的小屋,然后铁栅栏围着前院的小屋,接着是煤气桶(烛镇竟然有煤气用!)和火车站。人行道边立着电灯柱,街上人来人往。还没到镇上的时候,孩子们看到妈妈推了一下爸爸,大喊道:“瞧瞧那帽子上的羽毛!哦,那是依瑟尔和阿尔玛来接我们了。这是你们的表姐们。孩子们向她们招手!”劳拉看到两个穿着白衣服的个子高高的女孩。

华丽的羽毛帽和劳拉朴素的小帽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表姐们戴着相似的白色的鸵鸟毛帽子,穿着相似的白色绣花裙。那时候流行姐妹穿相似的衣服。两个女孩跑向马车,露出穿着黑色袜子的腿和闪闪发亮的皮鞋。一番关于家庭成员的寒暄之后,他们走到马车前。

“这是劳拉?这是可爱的小埃德蒙?见到你们真高兴!”阿尔玛十二岁,依瑟尔十三岁,两人稳重的表现像是二十五岁和三十岁。劳拉的脸通红地回答了表姐的问候,她真希望自己能立刻回家。她无法相信这么衣着光鲜的、成熟稳重的女孩是自己的表姐。这与她之前的预期差别太大了。

阿尔玛和依瑟尔一人一边地扶着马车走,微笑着回答叔叔的问题。“是的,叔叔”,阿尔玛还在烛镇学校,依瑟尔在布赛尔小姐寄宿学校,她周五晚上回家,周一早晨返校。依瑟尔从寄宿学校毕业后就去师范。劳拉的爸爸说:“这挺好!现在脑子里多塞些东西,以后就能给别人脑子里塞些了。阿尔玛,你也要当老师吗?”阿尔玛打算毕业后去做法院裁缝的学徒。“这真是不错啊。那等劳拉被送上了法庭,阿尔玛就能给她做衣服了。”两个女孩干涩地笑了,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一个笑话。劳拉的妈妈让爸爸不要犯傻了。劳拉觉得很不舒服,她唯一听过的法庭是郡法庭,有个邻居被送去见法官。被送上法庭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劳拉一家要去阿尔玛和依瑟尔家吃晚饭。这不是因为女孩的父母是烛镇亲戚里最富有的,而是因为他们的家是驾马车最早经过的。接着,劳拉一家要去拜访另一家亲戚。劳拉觉得妈妈希望能立刻去下一家,因为她讨厌装模作样和炫耀财富。妈妈对爸爸说:“反正这是你们家亲戚,你肯定更了解他们。你千万别和詹姆斯谈政治,就像你在婚礼上那次。你们吵到脸黑都是不会互相同意的。吵来吵去有什么意思?”爸爸保证不主动提起政治。

在劳拉眼里,烛镇很大,多条街道汇合到广场,很多大商店,医生家门口挂着红灯,教堂尖顶高耸,女人们穿着浅色的夏装,男人们穿着时髦的外套,戴着白草帽。

马车停在一栋高大的白房子前,一棵栗子树挂着招牌“詹姆斯•唐兰德,建造师,承包商。负责建造、维修和清洗。免评估费。”

人们很少见到建造师住进自己造的房子。城镇和乡村扩张的时候新建了很多房子,但是建造师自己会住在市中心有些年代的房子。詹姆斯叔叔的房子大概是乔治王时代的。紫藤垂到八扇大窗前,院子的篱笆是白色的。劳拉在想“多美的一栋房子”的时候,已经被伊迪斯阿姨搂在怀中。伊迪斯阿姨知道大家赶路都累了,带大家进屋休息。詹姆斯叔叔很快就要到家。他现在是教堂的管理员,要参加早晨的礼拜。阿姨请来家里帮忙的罗伯特把马牵到院子门口,说道:“他周日早上来一两个小时,帮着清洗靴子和餐具。你们都上楼,我要给劳拉的雀斑找点乳霜。你们都该喝杯红酒清爽一下。酒是我自己酿的,孩子也能喝。詹姆斯不允许家里有人喝醉。”

劳拉觉得房子里像个宫殿。房里有两个客厅,正门一边一个,桌子上摆着酒杯、酒瓶、蛋糕、水果和饼干。“多好的晚餐啊!”劳拉悄悄地和妈妈说。

“这不是晚餐,这是点心。”妈妈轻轻地和劳拉说。劳拉觉得“点心”是丰盛的晚餐。爸爸和埃德蒙洗完手回来,埃德蒙说见到一根绳子,一拉水就流出来,“水比家里的小溪还要多。”妈妈让埃德蒙安静下来,说待会再和劳拉解释。劳拉和妈妈在卧室洗的手。卧室里有一张挂着绿帘的四柱床,洗手池上有水罐和脸盆。阿姨说“痰盂就在角落”。这个痰盂像王位一样有铺着地毯的台阶,还有个盖子。劳拉比埃德蒙年纪大,知道提到这些东西不礼貌。

詹姆斯叔叔进了家门。他身材高大,看上去很有派头,他一出现仿佛填满了房间。伊迪斯阿姨停止了闲聊,阿尔玛原本在桌子边踮着脚走,自己端了一小盘点心坐到了沙发上。劳拉被叔叔拍了脑袋后躲到了妈妈身后。詹姆斯叔叔高大黝黑,眉毛浓密得像胡子。他的外套如此光鲜,配着沉重的金表表链,周围的人都黯淡成了背景。只有劳拉的爸爸,和叔叔一样高,站在壁炉前的垫子上,谈论生意上的事。这成了唯一安全的话题。

詹姆斯叔叔是那种在镇子或乡村的领军人物。他要造新房子,维修旧宅,维修屋顶和下水道,他还是教堂管理员,唱诗班成员,临时的管风琴演奏家,各种委员会的成员,还负责审计所有慈善团体的账目。他最大的兴趣在于禁酒。他对酒精恨之入骨,如果手下的工人被他看见进了酒馆,就会被解雇。他不仅要家里和生意上远离酒精,整个镇子都是他的工作范围。如果他能哄骗或者收买一些工人签下禁酒的保证书,他高兴得像是接下一单大生意。

詹姆斯叔叔觉得禁酒要从孩子抓起。他握着孩子的小手签下禁酒保证书。他还组织了一个“希望小组”,自己出钱让孩子们吃面包喝柠檬水,让孩子们在学校音乐会上唱禁酒的歌曲《祈祷不要卖酒给我爸爸》:

 

父亲,亲爱的父亲,

现在和我回家吧,

钟楼的钟敲响了一下。

亲爱的父亲,你保证过,

一放工就回家。

 

这时候,孩子们的父亲们在酒馆小酌半品脱的啤酒后,已经回到了家。反而唱歌的孩子晚归要被家长责骂。

劳拉和埃德蒙在一张漂亮的金蓝相间的宣誓卡片上签了名,他们保证以后不会碰任何酒精。两个孩子还不太明白什么是酒精,但是他们喜欢那张精致的卡片。叔叔说要把宣誓卡放在相框里挂在孩子卧室的墙上。

伊迪斯阿姨更受孩子们欢迎。她脸色红润,身材丰满,有波浪鬈发和温柔的灰眼睛。她穿着浅灰色的丝绸裙子,走起路来有熏衣草的清香。她看上去善良,人也真的善良。丈夫和女儿不在的时候,伊迪斯阿姨很健谈,从一个话题聊到另一个话题,像小溪一样冒着泡泡。她非常仰慕丈夫和女儿,和劳拉妈妈说话的时候总要赞美丈夫一番,“詹姆斯说了这个”,“詹姆斯说了那个”。她喜欢说显示丈夫重要性的故事。她在丈夫面前面露惧色,似乎对女儿也有敬畏之心。“女儿,你觉得怎么样?”“要是你是我该怎么办?”女孩们就表达意见或做出安排。她对劳拉的妈妈说:“当然了,这些孩子们有不同的想法,她们受过教育,也见过不少人。”她还说自己的女儿们还会打网球。

劳拉觉得两个表姐傲慢,仿佛把自己和妈妈当成家里的穷亲戚。或许劳拉是错的。她和表姐们的境遇太不同,没有任何共同点。这是劳拉唯一一次以同等的身份见到她们。她们后来长大离家。劳拉只看到了她们往上爬的时候裙子一闪。

晚餐很快端了上来。桌上堆着多汁的烤羊腿,几只炖鸡配着火腿,果冻、奶酪蛋糕和醋栗饼配奶油。

大家吃完后,“姑娘”进来收拾好餐具。那时候商人家的女仆无论年纪大小都叫“姑娘”。这个“姑娘”伯莎五十岁左右,自从伊迪斯阿姨结婚后就一直跟着她。劳拉妈妈说伯莎劳累过度。但是伯莎面色红润,圆滚得像个桶。她唯一的抱怨是“小姐”总是自己做糕点。她把这栋大房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她周一帮洗衣妇烧饭,补袜子,一年的报酬是十二镑。她也很好心,看到劳拉没胃口吃晚餐,她悄悄地把堆满食物的盘子端走。

这里的一切富裕而精致,可是对孩子来说有些压抑。大家回到第一个客厅,桌上铺了绿色的台布。阿尔玛和依瑟尔去主日学校了。劳拉对着风景看书。百叶窗被拉下,太阳把窗棂晒得滚烫。房里散发着衣服、家具增光剂和花香的味道。埃德蒙在妈妈的膝头睡着了,劳拉也迷迷糊糊。突然大人尖锐的谈话声把她拉回了现实,“爱尔兰”,“国家法”,“格莱斯顿说”,“勋爵说”,“乔伊•张伯伦说”。两个男人还是谈起了让妈妈头痛的话题。

叔叔说:“他们是维多利亚女王的从属对吧?和我们一样。让他们感激有个好政府来治理国家。要让他们自己来治理国家比让一堆喝醉的野人好不到哪去。”

爸爸说:“要是有外国入侵英国呢?”

“我看他们也不敢。”叔叔插话。

“入侵英国,血流成河,烧光你的房子和作坊,干涉你的信仰。你肯定想赶走他们,你一定想要回独立。”

“我们的确战胜了他们不是吗?让他们知道谁是主人。如果他们不老实,让我们的士兵过去。”

“你认识几个爱尔兰人?”

“知道一个我都嫌多。事实上,我有几个工人是爱尔兰人。还有一个迪莫克上校破了产,骗了我你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

“够了!”劳拉的妈妈说。

“詹姆斯,你停一停吧!”伊迪斯阿姨催促。“你这不是在开会,这是在家。爱尔兰关你们什么事。你们都没去过,以后也不会去。不要再争了。”

两人笑了一下,觉得这样不太好意思。叔叔还是忍不住说:“告诉你吧,最好的解决办法是运一船的威士忌,第二天运一船的枪,让他们喝醉了自相残杀,问题就全解决了。”

劳拉的爸爸脸都气白了,冷冷地说了句“再见”,走出了门外。劳拉的妈妈和伊迪斯阿姨追上他,詹姆斯叔叔让他别太当真了。“这只是政治,你把事情看得太认真了。坐下来。我让姑娘在你走前端杯茶下来。”但是爸爸走出房子后和妻子说了句“等会儿见”。

爸爸没有幽默感,那时候在场的人都没有幽默感。劳拉的妈妈很抱歉。叔叔还生着气,有点不好意思,说为她感到难过。阿姨用漂亮的花边手绢擦了擦眼睛。劳拉也擦了擦眼睛,因为这么一天就这样被毁了。

劳拉的妈妈虽然不装作温文尔雅,却说了合适的话:“哎,他等会儿会回来牵马的。到时候他就抱歉了。既然伯莎在烧水了,我来喝杯茶吧,用不着准备吃的了。我们该早点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