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拉在烛镇认识的一个朋友影响了她的生活。

劳拉妈妈的一位老友蕾恩小姐在烛镇绿里做邮局长。有一年蕾恩小姐听说劳拉住得离自己很近,就邀请劳拉和表姐弟们去喝茶。只有茉莉愿意和劳拉一起去,其他的孩子不愿走很长的路,而且雷恩小姐刻板老套,烛镇绿里没啥好玩的。最后劳拉、埃德蒙和茉莉赴约。

那时烛镇绿里是个独立的村庄,后来并入了烛镇。一排排小房子延伸到村外,繁茂的橡树下摆着白色的座椅,水井上盖着井盖,教堂的尖顶在树叶中隐约可见。

蕾恩小姐的白房子一边是邮局,一边是铁铺。草地上有个铁盘用来放马车轮。蕾恩小姐是邮局和铁铺的主人,是生意的主心骨。她穿着丝绸的衣服,颜色比她的同龄人艳丽。

劳拉和埃德蒙期待见到传说中的电报机。他们听过父母说电报机有个钟盘,上面刻着字母,一摇手柄,就能拼出单词,传到邮局。工作人员记下电报内容,放进信封,寄到收件人家里。

“这样他们就知道谁死了”埃德蒙说。

“那也要在付完电报费后”,爸爸不满地说,发封电报费用不菲。村民要付了钱才能发出电报。如果家里有噩耗,拮据的村民就像酒馆老板借钱发电报。此后只要有谁家的父亲、母亲、姐姐或者阿姨“不省人事”或者“今早安静地去了”,他就不胜其烦。于是他给邮局总长写了封投诉信,总部派来了人来丈量雀起乡到邮局的距离。结果两地的距离在三英里的免费距离之内。劳拉告诉蕾恩小姐这个故事,蕾恩小姐说:“村民们付了不少钱呢!这可是人家辛辛苦苦工作一天半的工钱呢。”虽然别人都说蕾恩小姐为人苛刻,但是劳拉觉得她是个善良的人。

劳拉喜欢蕾恩小姐的相貌。蕾恩小姐约五十岁,黑眼锐利,长鼻子,黑发盘起,穿着丝绸长裙。

电报机在客厅窗子的桌上。邮局有个营业窗口,但是电报机藏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电报机不用的时候,黄铜做的字母被罩在一块天鹅绒布下。蕾恩小姐掀开罩子让孩子们凑近看,还让劳拉拼出自己的名字。当然电报机没有接通电源,否则总部的工作人员会摸不清头脑的。

埃德蒙更喜欢铁铺,茉莉更喜欢在花园里和女仆齐娜摘蔬菜。劳拉享受这一切,她喜欢蕾恩小姐。蕾恩小姐向劳拉展示了房子的每个房间,从阁楼到地窖。蕾恩小姐的父母、祖父母都曾住在这里,继承这栋房子是蕾恩小姐的骄傲。别人也许会丢弃旧家具换上乳白色的矮凳和日本扇子,但是她喜欢橡木家具和黄铜把手。祖父留下的老钟自滑铁卢战役后还走着。厚重的橡木桌在厨房里岿然不动。听说这张桌子是木匠在厨房里做的,可是桌子太大了根本移不走。卧室里放着四柱床,窗帘是蓝白相间的格子纹。客厅里摆着祖母用来纺线的纺轮,梳妆架上摆着锡合金的碟子。烟囱旁放着火绒盒和用来温热啤酒的容器。笔录上摆着黄铜烛台,墙上挂着一对暖被炉。用来吸干墨水的沙盒、木碗、黄铜酒桶都用不上了,但是都摆在原处。

老钟总是调快半小时。屋里的人六点起床,七点吃早餐,十二点吃午餐。送信和发电报的时间依照办公室的格林威治时间。

蕾恩小姐既先锋又保守。她喜欢保留传统,在某些方面又很超前。她读很多时事新闻,比如《泰晤士报》。她了解科学发展动态,或许她是绿里唯一知道达尔文的人。她还对生意很有兴趣,持有铁路和运河公司的股票。她喜欢劳拉读报给她听。

如果蕾恩小姐晚生十多年必定大有作为,她审时度势,反应灵敏。那时候给女人提供的职位不多,对一位生在小村庄的女性而言,她应该满足于邮局的工作。父亲去世后,她接管了产业,在当时看来不可思议。正常情况下,女儿会卖掉产业,在乡村过上贵妇的生活。蕾恩小姐在单据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继承父业。

“为什么我不能接管父亲的生意呢?我管账、写信很多年,还有铁匠工头帮我的忙。他去世前十个月都没管过铁铺的生意,都是我一手打理的。”

她的邻居们可以说出很多条女人不能做生意的理由,首当其冲的是从没听说一个女人做铁铺老板。女人能继承布店、杂货店甚至酒馆的家业,但是铁铺是男人的生意。他们觉得蕾恩小姐太没有女人样了。蕾恩小姐自己不在乎有没有女人样,也不在乎邻居们怎么想,就凭这一点她和其他女人就不同。

蕾恩小姐最初同意暂时接管邮局,这项工作非常重要,但是没有人愿意承担。很快她喜欢上这项工作,为国家组织效力让她有些当地权威的感觉。她喜欢洞悉邻居的生活,来来往往的顾客不乏有趣的人。管理邮局让她有一种邀请客人却不用招待的快乐。

邮局柜台被擦得光亮,天平、邮票、汇票和表格摆放得整整齐齐。前门到花园有个宽敞的走道。隔开办公室和厨房的门划出了新旧两个世界的边界。后来,劳拉读了些历史,她享受观察时代变迁的过程。

那时候未婚的工人住在雇主家。吃饭的时候,蕾恩小姐在餐桌前,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打水洗手的声音。男人们把皮围裙卷起,轻手轻脚地坐到桌前。

铁匠的工头马修是个罗圈腿且眼神不好的小个子男人,棕黄的胡须,和印象中铁匠的形象相差甚远。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一个技艺娴熟的铁匠,在打马掌上很有一手。三个小铁匠都是害羞的年轻人,在屋里说话细声细气,在店里的时候三个人的声音全屋子都听得见。呼啸的火苗、铁砧的叮铛以及三人的说话声能掀翻屋顶。有时三个人编些小曲,比如“比尔,递给我那把小扳手”。马修不在铁铺的时候,三个人站到店门口休息,看着人来人往。有个铁匠对着一个姑娘喊:“哇哦!艾玛!”受到蕾恩小姐的警告。要是见过他在餐桌上的表现,不会有人相信这是他做得出来的。

橡木桌的一头,蕾恩小姐面前摆着一大盘肉。蕾恩小姐边上有个留给客人的座位经常空着。接着是马修的椅子,再接着是张空椅子,分开了铁匠工头和学徒。三个小铁匠坐在面对蕾恩小姐的位子上。女仆齐娜在墙边有张自己的小桌子。如果没有贵客,蕾恩小姐自由地和大家聊天。三个小铁匠几乎不出声,张嘴只为了吃东西。偶尔他们说些有趣的事情,开口是“太太”。“太太,您听说地主买了他家的黑马?”“太太,我听说威尔勒的干草棚着了火。他们说是睡在里面的流浪汉放的火。”多数时候,桌子一头只发出餐具碰撞的声音,或者一个铁匠突然推了一下旁边的人。铁匠们用特殊的杯子和茶碟,大而厚。他们用牛角喝啤酒,而不是杯子。桌上有些精致的小物件是从来不让他们碰的,他们也就装作不在意。三个人满意地吃完饭,一个人说:“太太,我们先出去了。”齐娜端出茶盘,马修留下来喝茶。蕾恩小姐说茶点时间是她们家的独创。她父亲在的时候,她们家单独有喝茶的时间,工人们在下午三点也有自己的茶点时间,通常可以吃到面包和奶酪。

劳拉觉得小铁匠们的待遇不好,她同情铁匠的处境。后来,劳拉发现这种老规矩其实有合理的地方。太精致的食物不适合男人,他们需要能吃饱的食物,比如煮牛肉、饺子、腌猪腿或者牛肘子。在寒冷的冬夜,他们喝加了香料的啤酒而不是果酒。他们不被鼓励说话太多,也不在他们面前提起家事,否则他们会失去尊敬之心。简而言之,他们必须守本分。

那时候,这些主仆之分让主人和仆人都满意。充足的食物和在阁楼里的床铺都是工资的一部分。食物不错,床上有羽毛被和暖和的毯子。他们出了雇主家有自己的生活。

学徒结婚前会离开原先的雇主,找一家独立住宿的新雇主。在城镇,独立住宿越来越多。一个干活好手总会有工作。不少年轻人选择住在雇主家,因为食物好,床好,不用早上六点走到干活的地方。

蕾恩小姐的父亲以铁匠的身份初到烛镇绿里。他穿着新皮围裙,肩膀上扛着一筐工具,从北安普顿走来。这样的长途跋涉不是因为生活拮据,她的祖父其实是邻村的一个铁匠工头。当时的规矩是结束学徒期后,铁匠要去不同的铁铺工作积攒经验。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也被叫做“旅行工”,他们需要四处旅行。

蕾恩小姐的父亲没有走多远,因为他爱上了第一个雇主的女儿。她是独生女,家里的生意蒸蒸日上,虽然男孩是铁匠工头的儿子,女孩的家长不同意。

这段恋情一开始就遭到女孩家长的反对。母亲发现自己的宝贝女儿在给小铁匠补袜子,她一把夺过袜子丢到壁炉里。父亲说自己宁愿女儿躺在棺材里也不让她嫁给一个四处奔波的小铁匠。父母为女儿花了那么多心血,女儿至少该嫁个农场主。不过后来女孩的家长同意了这门婚事,小两口住在女孩家,后来继承了那栋房子。客厅里有一幅两人结婚的画:新郎穿着紫色的裤子,戴着白手套(他怎么把铁匠粗糙的大手塞到那手套里的?);新娘穿着紫色的丝绸裙,披着白色的蕾丝披肩,戴着镶着绿叶的白色圆帽。

年龄一到,蕾恩小姐就被送进了寄宿学校。寄宿学校很传统,女孩互相称呼“某某小姐”,甚至游戏的时候也这样。女孩们每天躺在卧室的地板上改善形体。惩罚都是根据犯错的大小而量刑。蕾恩小姐长大后觉得最好笑的回忆是得意地站在讲台上,一边重复说“收腹”,一边拍拍肚子。她们练得一手好字,擅长针线活。当时这样的教育对于七八岁的女孩来说是足够的了。

蕾恩小姐打开一个抽屉向劳拉展示以前的宝贝。她给劳拉看一只丝绸长筒袜“你觉得我补得怎么样?”。劳拉接过袜子才发现脚跟和脚趾部分都是补上去的,补上去的部分和原来拼接得天衣无缝,针脚繁密细腻。

劳拉说:“这一定花了很久时间!”

“这花了一个冬天。真是浪费时间,我从来都不穿它。我母亲找出这袜子,让我在男人们在家的时候缝。在男人面前缝衣服是不合适的,除了男人的睡衣,自然不能缝内衣。在室内读书也会被当做浪费时间、无所事事。但是剪开袜子重新缝好就会被当做勤劳的象征。你真幸运没生在那个年代。”

虽然蕾恩小姐缝补技术一流,她不再自己缝衣物,这活都是齐娜的。也许她觉得自己把一辈子的针线活都做完了。

蕾恩小姐有一辆马车和一只栗色的母马叫佩吉。马修和两个小铁匠每周三次去拜访不同的马厩,他们带着马掌和工具。有时剩下的一个铁匠也出门,铁铺就变得阴冷寂静。劳拉溜进铁铺,呼吸着铁和灰烬的味道,拉动风箱看着灰烬变红,掂量大铁锤的重量,用小铁锤敲到铁砧。晚上大家都睡觉的时候,送货人把铁条搬到铁铺门口的草地,“克零克零”的声响像在敲铃。送货人拍拍疲倦的马,沉重的车轮碾过地面。

各式各样的马匹被送去打马掌,拉车的马安静又耐心。杂货店和屠夫拉篷车的马;吉卜赛人瘦弱的老马;还有外村人丢了马掌的马。村里有几只驴子也需要打掌,这都是年纪最小的铁匠的活,因为其他人觉得给驴子打掌有失身份。过路人会开玩笑“谁告诉我动物和人谁是老大?我看不出之间的区别啊。”

多数马很耐心,有些人一走近就又蹦又踢。马修熟练地安抚受惊的马,轻松地打好马掌。他俯在马耳边轻语几声,也许是手和声音平静了躁动的马。大家觉得马修一定是给马说什么奇妙的东西。马修说:“我只是用马的语言和它们说话。”

当地的马都有名字,连打掌的账单上都写着:“给某某。打掌:紫罗兰、乖孩子、白脚或者灰女士。”账单上有“全部”“前掌”和“后掌”。马掌被绳子穿好挂在墙上,只要做些小改动,就能给打上。马修告诉劳拉:“没有哪两只马的蹄子是一样的。它们的脚掌像人一样有不同形状。”铁匠经常对马说:“姑娘,这下弄好啦。这下你能连续跑上个十英里了。”

铁铺还换铰链、栏杆、门以及家庭用品。有一次铁铺装好一扇门只收了二十磅。马修说那其实值五十镑。他在这扇门上花了几个月的功夫,早起晚睡。不过这完全出于对工作的热爱。门装上以后,平时很少出门的马修穿上最好的衣服,出去转了一圈为了欣赏自己的杰作。

铁匠们自豪于自己的手艺,他们吹嘘说:“一个好铁匠无论如何都不担心工作。马总是要打掌的,这活只有我们能干!”

铁有多种用法,铁匠也会做不少活。二十年后,铁匠变成了机械维修师,勇敢地把零件拆开不管能不能拼上。他们犯了不少错,但是顾客也不知道。很快他们就凭着经验成为了专家。门口的招牌改成了“机械专家”。他们短时间内就凭借耐心和巧手完成了向机械时代的转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