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寒冬的早晨,地面和水塘都结满了冰。劳拉戴着手套和围巾,分拣早晨的信件,希望齐娜快点把热茶送来。

悬在头顶的油灯驱散不了寒意。穿着制服的男邮差在凳子上分拣着信件,一只手拍着胸说太累了。这么冷的天气,却有这么多信要送。“真是故意的。”邮差咕哝着。

两个要跑村外的女邮差更有理由抱怨,但是她们都没出声。年长的古宾斯太太用一条红披肩包住了脸,穿着一条男式的灯芯绒裤。梅西太太围着一条旧的毛领披肩,散发着樟脑的味道。天变亮,窗子被冻得硬邦邦,窗沿满是积雪。远处传来车轮碾过雪地的吱呀声。劳拉脱下手套,搓搓手上的冻疮。

突然,一声尖利的哭泣打破了寂静。梅西太太手上拿着一封信,惊慌失措,对旁人的询问只会说:“我要走了。立刻就要走。现在!”立刻要走?去哪?为什么?她还在当班的时候怎么走?丢下未分拣完的信件就走?其他三个人面面相觑。劳拉问要不要请蕾恩小姐过来。梅西太太哭着说:“请别把她叫到这里来。我一定要单独见她。我今早没法送信了。噢,天啊!天啊!这该怎么办?”

蕾恩小姐一人在楼下的厨房喝茶,脚摆在垫子上。劳拉担心上班前打扰蕾恩小姐会让她不高兴。但是蕾恩小姐没有露出任何不悦之色。几分钟后,梅西太太坐在火边的椅子上,手里握着一杯热茶。蕾恩小姐说:“喝点茶吧,然后告诉我怎么了。”她对走出门的劳拉说:“让齐娜先别急着烧早饭。让她上楼把我的房间整理好。”这让齐娜很愤怒,她知道这是为了避免自己在钥匙孔边偷听谈话。

邮差们分拣完了信件,比平时晚了五分钟。古宾斯太太假装还在找几封信件,为了拖延时间听个究竟。蕾恩小姐走进来,冷冷地问道:“怎么?古宾斯太太还不打算出发?”古宾斯太太明白了蕾恩小姐的弦外之音,气冲冲地甩上了门。

“这下真是乱了!我们现在需要补救。劳拉,梅西太太今早没法送信了。她要立即赶火车去见她病危的丈夫。她现在回家带上汤米,准备立即出发。”

劳拉不解地说:“我以为她丈夫在国外。”

“他以前在,现在回国了。他在德文郡,要花一整天才能到。路上这么冷,真是难为这个可怜的人了。以后再和你细说吧。现在问题是怎么处理这些信件和提摩西爵士的包裹。齐娜是去不了,看她早上在楼上摔门的样子,而且她还有风湿。米妮感冒地厉害,她昨天就没办法发电报。铁铺里大家都忙得要命,这么多马都要这个时候打掌。哎,越来越晚了。你知道那个老斯代宾的信只要晚了十分钟就要写信投诉。今早下雪他可能会通融个几分钟。我接下这个邮局真是傻得可以,一天到晚都要愁这愁那。”

“那我能不能去呢?”劳拉试探地问。蕾恩小姐在紧急情况下也许会给劳拉个机会。蕾恩小姐感激地说:“真的?你愿意?你母亲会介意吗?这真是帮了我大忙啊!出门前一定要吃些早餐。”然后她打开门喊:“齐娜!齐娜!快给劳拉做早餐!多做点。她要出门干活。给她做熏肉和两个鸡蛋,请快点!”劳拉吃了早餐,穿上最暖和的衣服。蕾恩小姐让劳拉带上自己的皮帽子和披肩。包得严严实实的劳拉出了门。

劳拉在雪里奔跑着,踢起了雪花。她到老斯代宾家的时候只比平时晚了一点。然后她穿过提摩西爵士的宅子,把包裹放在园丁的房子里。她经过十几户村舍,挨家送信。

劳拉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早餐,五十年后她还记忆犹新。几天前的积雪结成了冰,新下的雪像一层柔软的羽毛垫,让山丘和篱笆的棱角变得柔和,树枝上像缠上了银色的花边。天空低沉灰白,像一张松软的大床。

劳拉送完了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在一个树丛边吃了放在口袋里的面包和苹果。这是条人迹罕至的小道,雪地上只有她的脚印。树下有细小的爪子印,可怜的鸟儿们在矮树丛里瑟瑟发抖。劳拉能做的只是在雪上撒些面包屑。兔子们的情况稍微好些,它们有深而温暖的地洞。猎场的人会给雉鸡撒玉米粒过冬。劳拉隐约听到树丛里一只雉鸡的咕咕声。提摩西爵士马厩的钟敲了十一下,该回邮局了。

劳拉在规定的时间回来了,这免除了蕾恩小姐写事故报告的麻烦。蕾恩小姐很高兴,告诉了劳拉梅西太太的遭遇。

梅西太太的丈夫不是男仆,也没有在国外游历。他是一个,蕾恩小姐解释他是在赌马场工作的。有一次在工作的时候,他卷入了一场赛马争端,争吵升级到拳脚,一个人在混乱中丧生。他被定了杀人罪,判了很久的监禁。如今他在达特姆尔的监狱,快到释放的日子了。狱卒写信给梅西太太说他丈夫的肺炎很严重,医生觉得应该让她来看一下。

蕾恩小姐一直就知道梅西太太的丈夫入狱的事情,但是她一直守口如瓶。梅西太太离开前说:“到时候要请劳拉喂一下家里的猫。回来以后我把买牛奶的钱给补上。可以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她是个懂事的小姑娘,告诉她不要和别人说这件事,她是不会说的。”

可怜的梅西太太!难怪她一直忧心忡忡的样子。路途的艰难、天气的恶劣只是她苦难的一部分。汤米一直以为自己父亲是个跟随贵族出国游历的随从。现在梅西太太不得不告诉儿子事实,还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再过一年,梅西太太丈夫的刑期就满,如果表现好,还可以提前出狱。在蕾恩小姐看来,如果他在狱中病逝对大家来说都是一种解脱。但是,丈夫依旧是丈夫,即使罪孽深重,也是有感情的。蕾恩小姐不知道梅西太太对病重的丈夫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她只能说自己从未见过这么伤心难过的人,踏上艰难的旅途,最后还要受尽屈辱。饭做好了,齐娜做了美味的杂炖和脆皮烤饼。劳拉走了这么远的路也饿了。蕾恩小姐说:“来吃饭吧。今天和你说的别告诉任何人。如果有人问你,就说梅西太太的母亲病了,她去伦敦照顾母亲了。”

一个星期后,梅西太太回来了,哀伤沉静,但是没有戴孝。她把汤米留在伦敦的朋友那,自己回来收拾打包。她的丈夫身体恢复了,很快就要被释放。她要为丈夫准备好一个家,正如蕾恩小姐说过的,丈夫毕竟是丈夫。如何面对乡亲父老的疑问是梅西太太不得不考虑的,她决定搬出烛镇,在伦敦生活。救济会的人会帮忙为丈夫找份工作,她也能靠针线活为生。她舍不得离开村里宁静的小屋。或许生活就是不能事事如愿。

就这样梅西太太带着大包小包离开了烛镇绿里。有新来的人住进了她的小屋,梅西太太的故事就渐渐被人遗忘了。劳拉在烛镇的存在也会渐渐被人遗忘。

梅西太太走后,劳拉的生活发生了很大改变。蕾恩小姐建议劳拉接替送信的工作。蕾恩小姐希望劳拉每天早晨可以花两个半小时送信,这样不仅能呼吸到新鲜空气,每星期还可以多挣四先令。

四先令对劳拉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她周末回家征求父母的意见,没想到父母对这个计划不太支持。他们之前从未听说过女邮递员,想到一个女孩穿着邮递员的制服就觉得不合时宜。父亲觉得劳拉肩挎一个邮包会变得男孩子气。母亲觉得旁人会觉得这姑娘好笑。然而这是蕾恩小姐的建议,而且劳拉自己很坚持,父母就妥协了。父亲要求劳拉严格遵守工作时间,不要出于好心做份外的事。母亲要求她雨天千万别忘了换鞋。

父亲去鞋匠那给劳拉订做了一双防水的雨鞋,这双鞋一直穿到劳拉邮递员生涯的结束。后来劳拉把这双鞋送给了吉卜赛人,吉卜赛人激动地说“上帝保佑你”,送给劳拉一篮编好的树枝和苔藓。

劳拉离开雀起乡不到七个月,一切都没变样。男人们依旧整日在田间劳作,晚上在酒馆高谈政治。女人们依然去井里打水,空闲的时候在篱笆边闲聊。仿佛村里发生的一切都比外面的纷繁重要。一样的村民,在劳拉眼里却变得更情感粗糙。大家调笑她长大的样子,说烛镇绿里充足的食物也没把她养得多好。他们评论她的新衣服,打听她有没有找到恋人。劳拉言简意赅地回答。一个老人不高兴地提醒劳拉,这么生疏地和帮她换过尿布的邻居说话是不对的。劳拉之后努力变得更合群。涉世未深的她只愿意和家乡寥寥可数的几个好友保持联系。需要时间和经验去教会她村里的美德。

家的感觉是一样的,不曾改变。弟弟去接劳拉,两个小妹妹在家边上迎接。兄弟姐妹们手拉手地走到门口,看见父亲假装检查一棵李子树,其实目不转睛地盯着劳拉回来的方向。他高兴地亲着劳拉说:“劳拉!看见你回来真好!”他赶快隐藏起那细腻的一面,随意地说:“就像个浪子回来了。我们没有宰牛欢迎,因为家里没有。不过你妈杀了只鸡,现在也快做好了。”

回到熟悉的家里真是妙不可言,壁炉的火苗蹿得老高。劳拉开心地和弟弟埃德蒙在木棚里长谈,被妹妹又亲又搂,把最小的弟弟扛在肩头在花园里散步,让清风吹过他们的头发。

周一的早上,母亲五点叫劳拉起床,准备回烛镇上班。劳拉踮着脚下楼,昏黄的灯光和土豆熏肉的香味勾勒出家的感觉。她觉得,这里才是自己属于的地方。父亲已经出去工作了。弟弟妹妹们还在楼上沉睡。她回来第一次有机会和母亲独处。

劳拉一边吃早餐一边和母亲窃窃私语。母亲说见到劳拉长大了,还这么快乐非常高兴,“你以后不会像我这样默默无闻,别人不会叫你拇指姑娘的。”母亲讲起村里的事,有些好笑,有些伤悲。然后话题到了劳拉身上。母亲想知道为什么劳拉这么久才回一次家。“记得你说每几个星期就回来一次的。”劳拉解释因为蕾恩小姐总说“等到有人顺路回去把你给捎上”,可是总没有机会。母亲反驳:“那走路呢?你可以走路回家,这次你不是走回来吗?”劳拉很多次想走回来,但是蕾恩小姐一反对她就不敢坚持了。

母亲说:“你要知道怎么自我坚持。别忘了我怎么说的,别想装作聪明,或者为了炫耀自己开别人的玩笑。我知道像蕾恩小姐的聪明人是怎么想的,他们以为能看透别人。的确,他们能看透一部分,他们有时候言过其实或者根本体会不到人心。当然,她给你皮帽子和披肩真是好心,这样你就不会冻着。但是不要一直接受不是家里人的礼物。现在你有收入了,可以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实在不行,我们也会给你买。要是不知道在哪买或是该怎么买,你还能问在烛镇的两个姑姑。”

劳拉听到母亲提到在烛镇的姑姑,脸又红了起来。虽然她应该每隔一个星期天去探望亲戚,她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去了。有时是雨雪,有时是蕾恩小姐厉害的头疼,她只好主动帮忙分拣周日的信件。蕾恩小姐会说“我不想耽误你去见朋友,但是头痛地要躺一个小时”或者“这么差的天气你怎么能出门呢。等你把信分完了,咱们能在客厅里烤火,舒舒服服地读会书。记得我和你说的楼上的那个盒子吧,我给你看我父亲有关莎士比亚的信件。周日是咱们唯一能给自己时间的时候,齐娜和铁匠们都不在”。如果劳拉还有些不甘心的样子,蕾恩小姐会加上“相比之下,你喜欢汤姆叔叔胜过喜欢我”。劳拉的确更喜欢汤姆叔叔,他是劳拉眼里最智慧善良的一个。可是她也喜欢雷恩小姐,不想让她难过,于是就留了下来。

劳拉不想和母亲解释这种困境,但是她的表情出卖了自己。母亲察觉到了说:“孩子,你一定要为自己说话。你不出声,大家就会以为你心甘情愿。不过你会把握好的。你有颗正直的心,知道对错。”母女俩聊到劳拉该出发了。

母亲披上厚斗篷,陪着劳拉走到路口。这是一个灰暗的冬日清晨,星星在村舍的烟囱顶上闪烁。男人们走在上工的路上,和母女俩打着招呼。空气清冷,母女俩紧紧相依。劳拉如今比母亲高大,倚靠着母亲。记得她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对母亲说:“等到我长大了,我来当妈妈,你就是我的小姑娘。”在分别的路口母女拥抱了很久,母亲说:“再见了,孩子。上帝保佑你!”

劳拉转头一看仿佛春天到了。烛镇绿里绿意隐约,除了平缓的农田,还有低缓的山丘和蜿蜒的溪流。劳拉送信的路要经过草地,回去的时候鞋上都沾满了金黄的花粉。铃兰花、金凤花和勿忘我点缀了溪流。她总是抱着一捧花回家,把卧室弄得像个花园。只要齐娜不反对,她在厨房的瓶瓶罐罐里也插满了鲜花。

蕾恩小姐给的时间非常充裕,劳拉迅速地送完信后,还剩下一个小时可以探索田野。这样宽松的时间安排,可能最初是为年长且行动不便的邮递员设计的。

很快她认识了每棵树、每块花田、每块草地、每个花园、每座房子和住户的面孔。园丁长的半哥特式的房子伴着闪闪发光的玻璃花房。他和善的妻子是威尔士人,就是有时话太多。在农场的挤奶女工都要给劳拉一杯牛奶,还监督她喝下去。这是因为农场的女主人觉得劳拉跑这么多路需要很多力气。一排的村舍从外面看上去一模一样,里面却大相径庭。劳拉总是在琢磨,为什么一样收入的家庭,房子里面有的惬意舒适,有的杂乱不堪。

村舍里的女主人对劳拉都很好,要是她能带来期盼已久的信件就再好不过了。很多时候,没有送到村舍的信件,劳拉就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在池塘边欣赏睡莲,触摸巢里的鸟蛋,或者对着太阳吹蒲公英。雨天,她穿着雨鞋和姑姑给的深紫色的防雨斗篷。她挎着邮包,里面装着提摩西爵士的私人邮包。

对劳拉而言,这样的生活接近完美,美中不足的是奶牛和男仆们。奶牛们在路中央围成一圈,对劳拉小声的驱赶声置之不理。她从小就见过牛,也不怕牛。但是在一群尖利的牛角中穿过还是让她捏了一把汗。她知道牛是温顺的动物,不会攻击人。但是万一被这些又长又尖的角碰到,肯定不好受。有天放牛人见到劳拉在牛群面前手足无措,他说:“别怕。这些牛不知道你想怎么样。你大步地走过去,它们就知道你有事要做,自然会让开的。牛是挺聪明的动物。”果然如此,牛群自觉地给急急忙忙的劳拉让开了道,以后它们一见到劳拉就立即让开。

男仆们没这么有礼貌。劳拉到提摩西爵士的宅子里的时候,男仆们在后院休息。门铃一响,两三个男仆跑到门口从劳拉手里抢下邮包,在空中丢来丢去,还踢上两脚。他们的信件也在提摩西爵士的邮包里,他们只有等到主人回来才能拿到自己的信。他们讨厌主人检查自己信件的邮戳和字迹,然后问些问题。男仆们有时写信去押注。

就是这邮包的问题引起了男仆们对劳拉的敌意。男仆们让劳拉单独寄自己的信件,这样就不用经过提摩西爵士的审查。蕾恩小姐坚持规章制度,不允许通融。劳拉觉得像检查小学生似的检查他们的信件不公平,但是也无可奈何。从此男仆们记恨于劳拉。

男仆们悄悄潜到劳拉背后猛拍她的后背,用帽子遮上她的眼睛,抓乱她的头发,或者偷吻她。几个在场的女仆和管家都在一旁看她的笑话,有时也一起戏弄她,往她的领子里丢石子,用毛刷蹭她的脸。

园丁长的妻子见到劳拉灰头土脸的样子说:“你像刚被人从树林里拖出来一样。”劳拉道出原委,园丁长的妻子笑着说:“你就这么年轻一次,一定要过得尽兴。他们怎么对你,你就怎么对他们,到时候他们就晓得尊重你了。”劳拉不敢告诉蕾恩小姐,因为她会向提摩西爵士抱怨,然后事情就变得更加麻烦。她宁愿忍受这几分钟的不快,好在外面的景色会补偿她。

除了田间干活的人,路上空空荡荡。劳拉偶然遇见带着一大包工具的木匠,有时遇见背着手散步的提摩西爵士。老人用愉快的语调向“我们的小邮局长”问好,让她去园丁长那拿些花做礼物。好心的园丁长经常带劳拉参观花房,摘下鲜花让她带回家。园丁长总是骄傲地说“我的花房”,园丁长太太说“我们的花房”,大家都以这花房自豪。

劳拉见过提摩西爵士伤心的样子。一晚的狂风吹倒了两棵巨大的榆树,树根被拔起,碎枝残叶铺了一地,让人心碎。老人难过得满眼泪水,不断地重复着:“这两棵树怎么就没了呢!它们都陪我一辈子了。我一出生就看见它们。瞧,那就是我出生的房间。就怪这篱笆太深,让树根都没地方扎根。哎,怎么就没了这两棵树呢!”

宅子旁的公园向大家开放。夏天的周日,夫妇们在公园里散步,穷人也能捡些树枝留到冬天取暖。但是灌木丛和围场的树枝不能捡,那是要留给鸟们筑巢的。告示牌上写着私自闯入猎场的会被处罚。劳拉偷偷地进过猎场,却从未见过猎场管理员。有人说管理员是个老人,住在宅子另一边的树林的空地里。

劳拉在灌木丛里搜集铃兰、野樱桃花和鸟窝,周围空无一人。一个春天的早晨,她钻进灌木丛摘烂漫的野百合,爬过一个树丛的时候,突然她和一个陌生人碰个正着。这个年轻男子穿着粗呢的外套,肩上扛着一杆枪。劳拉以为他是提摩西爵士的侄子或是客人,但是没有哪个客人在那个季节肩上扛枪。年轻人指着“严禁入内”的牌子,严肃地询问她在干什么。劳拉明白了他是猎场新来的帮手。

他是个高大挺拔的男子,二十多岁,浅蓝的眼睛,留了一小撮胡子,皮肤晒成了棕色。这算得上是长相俊俏了。他见到劳拉捧出摘来的野百合的时候,脸色缓和了下来。他知道劳拉不是有意践踏的,这时候雉鸡还在做窝,容易被打扰。他说最近很多人来猎场,管理得太松散,一定要多加管理。他紧跟着劳拉,仿佛要看住她一般。他问劳拉怎么去狐丘,这是他第一天任职,还不熟悉地形。劳拉指出了方向,男青年说要和劳拉一起走。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男青年的名字叫菲利普•怀特。他的父亲是牛津附近一栋庄园的猎场长。菲利普来烛镇是为了以后接替年迈的猎场管理员。他表现出一副不仅帮提摩西爵士的大忙,还帮了整个烛镇一个大忙的神气。他说自己父亲的猎场比这里大得多,庄园的主人也大有名头。虽然这名号不是他们家的,他也觉得分担了不少荣耀。

劳拉抬头看了菲利普。他一脸严肃,脸上没有笑意,蓝眼睛里没有一丝闪烁,唯一的表情,是对劳拉表示出的兴趣。他给劳拉看了一张姐姐的照片,她在牛津的一家布店工作。照片里一个美丽的女孩穿着晚礼服,金发散落,笑意盈盈。劳拉很喜欢这张照片。菲利普说:“我们家人都长得很漂亮。”然后把照片放回胸前的口袋。他说起家里漂亮的房子,庄园主漂亮的枪法。要不是劳拉说:“我要走了,我回去要迟了。”菲利普会继续说下去。自始至终,他只问过劳拉住在哪,多久经过猎场一次。劳拉不经意地扭头一看,他还站在分别的地方呆呆地望着。见到劳拉一回头,他僵直地挥手。劳拉以为这事就此告终了。

劳拉从此以后总是在路上碰见菲利普。他开始从灌木丛里跳出来,装作不经意地遇见劳拉。后来直接就在路边等劳拉出现,陪着劳拉走到宅子。劳拉除了提起新来的猎场管理员向她问路之外,就没向任何人提起菲利普的名字。两人几乎每天都见面聊天,多是菲利普说话,劳拉倾听。有时菲利普牵起劳拉的手。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受到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的关注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他是村里人口中的“管理员怀特”,却是劳拉口中的“菲利普”。菲利普第二次见到劳拉的时候说:“叫我菲利普吧。我不许这里其他人叫。我只想听你叫我的名字。”他亲昵地叫着劳拉的名字。两人走过矮门的时候,他倚过身子,给劳拉一个羞涩而冷淡的吻。

劳拉觉得两人是情侣了,有时仿佛能看到自己在猎场管理员的小屋周围喂雉鸡的未来。她觉得自己住在绿地间的那栋小屋里会幸福一辈子。暮春之时,她见到树下白色的小花迎风起舞,宛若天堂。转念一想,菲利普也会出现在这幅图景中。她开始不确定自己能喜欢他长久的陪伴。

菲利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觉得属于自己的一切完美无瑕,对自己生活之外毫无兴趣。劳拉说起周围人的故事、新读的书籍或者是美丽的花朵,他总会把话题拉回自己身上。他总说“这点真像我”“我最喜欢的地方是”或者“我无法忍受这种事情”。对世界充满好奇心的劳拉都想跑到公园的另一头,把菲利普丢在原地自说自话。

但是劳拉做不到,她无法和菲利普争吵。她明白菲利普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若是说不想和菲利普一起走,两人还是会不可避免地碰见。劳拉手足无措,只能在菲利普要吻她的时候躲开。

一天傍晚,邮局快要关门的时候,她拿了些表格送给在厨房的蕾恩小姐。邮局的门铃响起,劳拉跑过去,发现菲利普在那儿。劳拉尴尬地要命,因为门开着,蕾恩小姐能听到办公室一切的动静。菲利普神色凝重地站在办公室。劳拉只能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晚上好”。她默默地祈祷菲利普能说“买张三便士的邮票”。他可以握她的手,甚至轻轻地问她,只要不让蕾恩小姐听见就好。可是这回,没有这么容易逃脱。

菲利普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说:“这周末你能请几天假吗?其实,你一定要请。这是我姐姐的信,她说妈妈让我带你回家一趟,从周六到周一。她说多待几天也行。但是我请不了这么长的假,我的工作比较重要,没法请这么久的假。我还是尽量请了两天的假,提摩西爵士也很好。你最好现在就去请,我在这里等你。”

劳拉看了看敞开的门,她知道蕾恩小姐在听。她嗫嚅着:“对不起啊……”知道拒绝邀请会让菲利备受打击。他坚持说“去问问。你当然有权利请假。每个人都带自己的姑娘去见家人。你是我的姑娘吧,劳拉?”

厨房餐桌的纸窸窣作响,接着是死寂一片。劳拉不再担心被蕾恩小姐听到了,而是在考虑该怎么和菲利普解释。

“劳拉,你是我的姑娘吧?”菲利普又问了一次。劳拉第一次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不安的痕迹。劳拉不知所措地颤抖,她说出“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时候声音却是漫不经心。菲利普握住劳拉颤抖的手,宽容地笑着说“我以为你明白的。别怕,你会是我的姑娘的,对吧?”这苍白的话语完全不像爱的宣言。劳拉的回答更加苍白:“不,谢谢你菲利普。”这恐怕是史上最不浪漫的一幕。菲利普一言不发,转身走出了门,也从此走出了劳拉的世界。两人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几个月后,劳拉偶然看见他遥远的身影,扛着一把枪,穿过猎场。他一定是挑不可能碰见劳拉的时候巡逻。

劳拉担心蕾恩小姐会严厉地斥责自己,甚至给母亲写信告状。劳拉回到厨房的时候,蕾恩小姐仔细地填着表格,头都不抬一下。她不经意地问“那是谁啊?”劳拉也装作云淡风轻地说“那是提摩西爵士的猎场管理员”。蕾恩小姐没说什么,把表格塞进大的牛皮纸信封。她仔细看了劳拉一眼,说:“看来你和他挺熟啊。”劳拉说:“是的,我在猎场上见过他几次。”蕾恩小姐说:“怪不得。”

蕾恩小姐没有任何不悦之色。相反,她比平时还要脾气好。晚上点蜡烛睡觉前,蕾恩小姐体贴地说:“我觉得你没什么理由离开邮局。我们相处地这么好。说不定我退休以后,你就能接管邮局了。”

若干年后,劳拉回想当时,两条迥异的道路曾在自己面前。能安稳地生活在自己熟悉的人的身边一定非常美好。能欣赏季节的花开花落也是赏心悦目。但是我们对自己的命运真的有选择的权利吗?我们是被驱使到一条大道还是被诱惑到一条写着“禁区”的小路?没人能知道。

无论是命运还是选择,劳拉在烛镇绿里只待了几年。如果她选择一直留下去,日后也不会有想象的宁静安稳。母亲的话说得是有道理的:“你不是安稳的命。你想得太多了!但是这就是个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