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特斯维特夫人带着法国女仆、神父和她名声不佳的年轻人——贝里斯先生,待在罗布施德,也就是陶努斯山的松树林里一个鲜有人知、人烟稀少的空气疗养院里。赛特斯维特夫人十分时髦,对一切都彻底不关心——除非你坐在她的桌旁,在她面前,不剥皮囫囵吃她那著名的汉堡黑葡萄,她才会发起火来。康赛特神父从利物浦的贫民窟出来欢度他三个星期长的、闹哄哄的假期了;贝里斯先生,瘦得像一具穿着蓝色哔叽布的骷髅,金发,肤色潮红,一副肺痨闹得半死不活,又穷得半死不活的样子,而他的喜好的花费出了奇的高,所以他每天都像块石头一样安安静静地喝上六品脱牛奶,规规矩矩。表面上他是来替赛特斯维特夫人写信的,但夫人从来不让他进她的私人房间,怕传染。他只能满足于慢慢培养对康赛特神父的好感。这个神父嘴巴很大,颧骨很高,黑头发乱糟糟的,宽脸从未干净过,挥舞着的双手看起来总是那么脏,没有一刻静得下来,那浓重的口音在老派英国小说里描写的爱尔兰生活之外都很少能听到。他的笑声单调且持续不断,像那种蒸汽机带动的旋转木马发出的噪音。简单点说,他是一个圣人,贝里斯先生也知道,但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知道。最终,依靠赛特斯维特夫人的资金支持,贝里斯先生成了康赛特神父的施赈人员,追随了圣文森特·德·保罗[35]的道路,写了不少非常值得尊敬的,也许还很美的赞美诗。

他们因此是一群开心、无邪的人。赛特斯维特夫人喜欢——这是她唯一的爱好——帅气、瘦削、声名狼藉的年轻人。她等着他们,或者派车在监狱门口等他们。她通常会带时髦、品味高雅的衣服给他们,给他们足够过得开心的钱。与所有人意料大相径庭的是——但这也常会发生!——他们最后混得还不错,她也懒洋洋地满意了。有时候她让一位想度假的神父陪他们去个欢乐的地方,有时候她把他们带到她西英格兰的家里。

所以他们的陪伴令人愉悦,个个都很开心。罗布施德有一个空旅馆,带着很大的露台和几个方方的白色农舍、灰色横梁,三角墙上装饰着蓝色和黄色的花束或者吓人的红衣猎人狩猎紫色雄鹿的壁画。它们就像高草地上摆放着的欢乐的纸盒子。随后进入眼帘的是一片松树,深棕色、几何形,庄严地沿着山坡起起伏伏绵延了好几英里。农家女孩穿着黑色天鹅绒马甲、白色紧身上衣、无数层衬裙,戴着滑稽的、花花绿绿的头饰,形状和大小都像那种半个便士的小面包。她们四到六人一组并排走来走去,步子很慢,伸出一只只穿着白色长筒袜和舞蹈鞋的脚,她们的头饰庄严地跟着点头致意。年轻的男人穿着蓝衬衫、及膝马裤,星期天还要戴上三角帽,唱着合唱曲跟在她们后面。

法国女仆——是赛特斯维特夫人以自己的女仆为交换,从德·卡彭·沙泰勒罗女公爵那里借来的——最开始认为这个地方很无聊[36]。但当她和一个金发、高个的颇为不错的小伙子发展了一段惊天动地的风流韵事以后——他有枪,有把跟手臂一样长的镶金的猎刀,穿着轻装灰绿色制服,还戴着镀金徽章和纽扣——她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当这个年轻的森林管理员[37]试着拿枪打她——“理由充分”[38],她这么说——她彻底沉醉了,赛特斯维特夫人也懒洋洋地笑了。

他们坐在旅馆一个背阴的大餐厅里打桥牌:赛特斯维特夫人,康赛特神父,贝里斯先生。两个顶替别的玩家的人插了进来,一个是年轻、金发、谄媚的中尉,视这次疗养为他右肺和前途的最后一个机会;另一个是诊疗医生。康赛特神父喘着粗气,频繁地看他的手表,出牌很快,嚷嚷着:“要动作快点了,都快十二点了。你们动作快点呀。”贝里斯先生打明手牌,神父又嚷嚷道:“三,你没王牌,轮到我出了。快点给我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别像上次那样加太多。”他手速飞快,扔下最后三张手牌,嚷起来:“啊!该死,去他们的。我连输了两局,还没牌跟了。”他一口吞下威士忌苏打水,看着表嚷道:“一分钟内结束吧!这,医生,替我把这盘打赢。”他准备第二天去替当地神父做弥撒,做弥撒之前的午夜就要禁食,也不能打牌。桥牌是他唯一的爱好。每年两周的桥牌,是他疲惫不堪的人生里唯一的念想。他休假的时候十点起床。十一点:“给神父安排一张四人的桌子。”两点到四点他们在公园里散步。五点:“给神父安排一张四人的桌子。”九点:“神父,您不来打您的桥牌了吗?”神父康赛特满脸堆笑地说:“你小子对我这可怜的老神父真不错,等你上了天堂会有回报的。”

另外四人严肃地继续打着。神父给自己在赛特斯维特夫人身后找了个位子,下巴都伸到她后脖颈上了。碰上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就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大喊:“打皇后啊,你这个女人!”对着她的后背直喘粗气。赛特斯维特夫人出了两张方片,神父往后重重地一靠,哼哼起来。她扭头说:

“我今晚想跟你谈谈,神父。”说着打出这一圈胜局的最后一手牌,从医生那里拿了十七个半马克,从中尉那里拿了八个马克。医生叫起来:

“你冷不丁从我们手上拿走这么一大笔钱,然后扭头就走。我们会被贝里斯先生骗个精光的!”

她穿着一身神秘的黑色丝绸,飘过餐厅背阴处,把她赢来的钱丢进黑色缎面小手袋里,神父陪着她。在门外挂着的魁梧公鹿的鹿角下,在煤油灯和飘着刷了清漆的油松的气氛中,她说:

“到我的起居室来,那个败家子回来了。西尔维娅在这里。”

神父说:“我觉得我晚饭后瞥到了她,在车里。她要回她丈夫那里去了。这世界真悲惨。”

“她是个邪恶的妖魔!”赛特斯维特夫人说。

“她九岁时我就认识她了,”康赛特神父说,“她身上值得我的信徒们赞赏的特点真的很少。”他补充了一句,“但我的观点可能有失偏颇,因为太让人震惊了。”

他们慢慢地爬上了楼梯。

赛特斯维特夫人在藤椅上坐下,说:“好吧!”

她戴着马车轮一样的黑帽子,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总像是许多丝绸扔在她身上。因为她认为她的脸白皙而无光泽,也因为二十年来的化妆面部变得有点发紫,所以当她不化妆的时候——她在罗布施德从不化妆——身上随处戴着些紫褐色的缎面绸带,一方面让她脸上的紫色显得不那么明显,一方面也显示她并没有在服丧。她很高,极为消瘦。深色的眼睛和深棕色的眼圈有时令她显得很疲倦,有时又令她显得很冷漠。

康赛特神父来回走动,手背在身后,头垂在抛得并不很光亮的地板上方。屋里点着两根蜡烛,但是很暗,模仿新艺术[39]风格的白蜡烛台,有点破旧;不值钱的红木做的沙发,上面有红色绒坐垫和扶手,桌子上盖着廉价的毯子,美式翻盖写字台上摞了一大堆卷起或摊平的文件。

赛特斯维特夫人对她身边的东西很不在乎,但她坚持要求有专门放文件的家具。她也希望要有繁花似锦的温室花朵,不是花园里种的那种,但罗布施德没有这些东西,她也就这么过下来了。她也坚持要求,几乎是规定,要一把舒服的躺椅,虽然她很少或者几乎没有用过,但那个时候的日耳曼帝国并没有舒服的椅子,所以她也只好放弃了,当她非常累的时候就直接躺在床上。这个大房间的墙上挂满了动物死前挣扎的图画:松鸡在雪地里汩汩流着鲜血,直到断了最后一口气;将死的鹿脑袋转到了后面,眼神呆滞,鲜血从脖颈流出;狐狸奄奄一息,绿草地上沾满了鲜血。这些画一幅接一幅,代表一种体育活动——这个旅馆曾经是大公爵的狩猎小屋。为了迎合现代品味,屋里的油松刷了清漆,设有浴室、露台和过于现代但又有点吵的抽水马桶,抽水马桶是为了取悦可能出现的英国旅客。

赛特斯维特夫人坐在椅子边上,她总给人一种马上准备去哪里,或者刚从哪里回来,或者准备把东西放下的感觉。她说:

“有封电报在这里等她一下午了。我知道她要回来。”

康赛特神父说:“我已经在架子上看到了,我还有点怀疑呢。”他补充了一句,“哦,亲爱的,哦,亲爱的!关于这件事我们谈了那么多,现在它终于来了。”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按照这方面的标准判断,我以前也是个坏女人,但……”

康赛特神父说:“你以前的确是!毫无疑问,她是从你那继承来的,因为你的丈夫是个好人。但我眼里一次只装得下一个坏女人。我可不是圣安东尼[40]……那个年轻人说他会接她回去?”

“有前提,”赛特斯维特夫人说,“他是来找我们谈谈的。”

神父说:“赛特斯维特夫人,天知道对一个可怜的神父来说,教会在婚姻方面的规定有时候实在太难懂,以至于他几乎要怀疑教会神秘莫测的智慧。他不介意你这么做。但有时候我真希望那个年轻人能利用一下——只有这点好处了!——他的新教教徒身份,跟西尔维娅离婚。因为,我告诉你,我的信众里发生的惨痛的事情可多了……”他以一个模糊的手势指向天边,“我还见过很多更痛苦的事,因为人的心是个丑恶的地方,但我从没见过比这个年轻人的命运更凄惨的。”

“像你说的,”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我丈夫是个好人。我恨他,但我的错至少跟他的错一样多,甚至更多!我不希望克里斯托弗和西尔维娅离婚的唯一原因是担心这会败坏我丈夫的名声。同时,神父……”

神父说:“我听得够多的了。”

“这是替西尔维娅说的,”赛特斯维特夫人继续说,“有时候一个女人恨一个男人——就像西尔维娅恨她丈夫一样……我跟你说,我曾经从一个男人的背后经过,因为那种想把指甲插进他血管的欲望而差点尖叫出声。那真是让人着迷。西尔维娅还要更糟糕,那是一种自然的厌恶。”

“你这女人!”康赛特神父抗议道,“我对你没有耐心啦!如果女人像教会指引的那样,生养她丈夫的孩子,过得体的生活,她不会有这种感受的。是她不自然的生活和不自然的举止造成了这些问题。尽管我是个神父,别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但西尔维娅有个孩子。”

康赛特神父像个被枪射中的人一样晃了一圈。

“谁的?”他问,把一根脏兮兮的手指指向与他对话的人,“是那个流氓德雷克的,不是吗?我怀疑这事很久了。”

“可能是德雷克的。”赛特斯维特夫人说。

“那,”神父说,“明知这之后会有一大堆麻烦事,你怎么就能让这个还不错的小伙子跳了这火坑……?”

“确实,”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有时候想起来我都要打冷战。我可没干过给他下套这种事,别听人胡说,但我也没法阻止,西尔维娅是我女儿,虎毒不食子啊。”

“有时候,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康赛特轻蔑地说。

“你不是当真在说,”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我,一位母亲,虽然可以说是个冷漠的母亲,当我女儿,像厨娘说的那样,跟一个已婚男人搞出麻烦的时候——我反倒应该插一脚,阻止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婚姻……”

“不,”神父说,“不要把这个神圣的名字扯到皮卡迪利[41]的坏姑娘的情事上……”他停下了。“老天保佑,”他又说,“别问我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知道我像爱亲兄弟一样爱你的丈夫,你也知道从西尔维娅小时候起我就很爱你们两个。感谢上帝,我不是你的精神导师,只是你教会里的朋友。因为如果我要回答你的问题,我只能从一个角度回答。”

他停顿了一下,问:“那个女人在哪里?”

萨特斯维特夫人叫道:“西尔维娅,西尔维娅,过来!”

背阴处的一扇门打开了,光线从另一个房间射进来,一个高个子人影倚靠在一边的门把手上。一个深沉的声音说道:

“我不懂,妈妈,你为什么住在士官食堂一样的房间里。”西尔维娅·提金斯晃进了房间,她补了一句,“我猜这不重要。我觉得很无聊。”

康赛特神父哼哼起来:“老天帮忙,她简直像弗拉·安杰利科[42]笔下的圣母玛利亚。”

个子高挑,纤弱,动作舒缓,西尔维娅·提金斯耳上的发带缠住她发红的浅色金发。她规则的椭圆脸上有种处女般的冷淡,那种十年前时髦的巴黎高级妓女脸上常常装出的表情。西尔维娅·提金斯认为既然拥有走到哪里都有男人拜倒在脚下的特权,她就没必要改变她的表情以显得更活泼一点,即使活泼是二十世纪初大众美人的重要特点。她慢悠悠地从门边走过来,懒洋洋地坐在墙边的沙发上。

“你在这里啊,神父。”她说,“我不会要求你跟我握手的,估计你不想。”

“既然我是个神父,”康赛特神父回答道,“我没法拒绝,但我宁愿不要。”

“这里,”西尔维娅重复了一句,“像是个无聊的地方。”

“你明天就不会这么说了,”神父说,“这有两个年轻人……还有一个警察还是什么的家伙想拐走你妈妈的女仆!”

“这,”西尔维娅回答道,“肯定没什么好结果,但这也伤不了我。我受够男人了。”她突然补了一句,“妈妈,你有次不是说过,那时候你还年轻,说你已经受够男人了吗?坚定地说过!你是认真的吗?”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我是认真的。”

“你现在还这么想?”西尔维娅问。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是的。”

“那我能这样吗,在你看来?”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我看你会的。”

西尔维娅说:“哦,亲爱的!”

神父说:“我很乐意看看你丈夫的电报,白纸黑字看起来还是不一样的。”

西尔维娅毫不费力地站了起来。

“我不认为你有什么不能看的,”她说,“但这不会给你带来什么乐趣。”她向门边飘去。

“如果能给我带来什么乐趣的话,”神父说,“你也不会给我看了。”

“我不会的。”她说。

她在门边停下,留下一个剪影,垂着头,往身后看过来。

“你和妈妈,”她说,“就那么坐在那里,计划怎么让那头阉牛过得好受点。我管我丈夫叫阉牛。他真让人厌恶,像头膨胀的动物。嗯……你们没办法的。”亮着灯的门廊空空的。康赛特神父叹了口气。

“我告诉过你这地方很邪恶,”他说,“在深山老林里,她在别的地方就不会有这种坏想法了。”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我宁愿你没这么说,神父,西尔维娅在哪里都会有坏想法的。”

“有时候,”神父说道,“晚上我觉得我听到什么坏东西用爪子抓百叶窗的声音。这是全欧洲最后一片皈依基督教的地方。可能这地方还没有皈依基督教,那些东西现在还在这里。”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白天说这种话毫无问题,这让这个地方看上去更浪漫,但现在肯定快要半夜一点了,事情像现在这样已经够糟的了。”

“的确是,”康赛特神父说,“魔鬼们出来工作了。”

西尔维娅拿着几页电报飘回了房间。康赛特神父把它们靠近蜡烛来读,因为他近视。

“所有男人都让人厌恶。”西尔维娅说,“你不这么觉得吗,妈妈?”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我不觉得。只有冷酷无情的女人才这么说。”

“范德戴肯夫人说,”西尔维娅继续说,“所有男人都让人厌恶,而女人不得不跟他们住在一起,这件事让人恶心。”

“你最近跟那个卑鄙的东西在一起?”赛特斯维特夫人说,“她是个俄国间谍,说不定还更坏!”

“我们在伊桑若[43]的时候她一直都在,”西尔维娅说,“你不用这样哼哼着抱怨。她不会告我们的密的。她是个光明正大的人。”

“如果我抱怨了的话,也不是因为这个才抱怨的。”赛特斯维特夫人回答道。

神父从他手上的电报上抬起头来,喊道:

“范德戴肯夫人!这不是真的吧!”

西尔维娅坐在沙发上,脸上露出慵懒而怀疑的、饶有兴味的神情。

“你知道她点什么?”她问神父。

“我知道你知道的那些,”他回答,“这已经够了。”

“康赛特神父最近在重新发展他的社交圈。”西尔维娅对她母亲说。

“你不必非得跟那些人渣混在一起,”康赛特神父说,“如果你不想听关于社会渣滓的事情的话。”

西尔维娅站了起来,她说:“如果你想让我停下听你教训,就别说我好朋友们的闲话,如果不是看在范德戴肯夫人的面子上我才不会在这里,又回到了羊圈里!”

康赛特神父嚷起来:“别说这话,孩子。我宁可,老天有眼,你继续过公开的罪孽生活[44]。”

西尔维娅又坐下了,手懒洋洋地放在大腿上。

“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她说。神父继续读电报的第四页。

“这什么意思?”他问,他又翻回了第一页,“这里的‘接受恢复枷锁’?”他气喘吁吁地读着。

“西尔维娅,”赛特斯维特夫人说,“去把酒精灯点上煮点茶,我们过会儿要喝。”

“你以为我是区里的小信差吗,”西尔维娅边起身边说道,“为什么不留着你的女仆陪我们?……这是我们用来指代我们的……婚姻的方式。”她向神父解释道。

“那你和他之间还是有点感情的,”他说,“还有这种暗号。我也就想知道这个,字面上的意思我懂。”

“按你的说法,这都是些恶狠狠的暗号,”西尔维娅说,“更像诅咒而不是亲吻。”

“那些都是你用的,”赛特斯维特夫人说,“克里斯托弗从来不对你说狠话。”

在走回神父身边的时候,一种咧嘴大笑一般的表情慢慢地爬上西尔维娅的脸庞。

“这是妈妈的悲剧,”她说,“我丈夫是她最喜欢的男孩之一,她很宠他,但他根本忍不了她。”她飘到隔壁,他们听见她摆弄茶具的叮当声,神父在烛火边又读了一遍电报。他巨大的影子从房屋正中延展到油松天花板上,又沿着墙壁滑下来穿过地板,和他叉开的、穿着笨重靴子的双脚会合。

“真糟糕,”他嘟囔道,嘴里含糊不清,“不梗相相信[45]……比我担心的还要糟糕……不梗相信……‘坚守以下条款则接受恢复枷锁,’这又是什么,‘尤旗’应该是‘尤其’,‘尤其是考虑到孩子,缩减荒唐的生活排场;为了孩子的利益重新安排。公寓,不要别墅,最少限度娱乐,准备辞职,搬去约克郡,我想不适合你,孩子跟艾菲姐姐,两边都可探访,如粗略大纲暂时可行,电我,周一快递协议草案,给你和母亲过目,本人周二到,周四罗布施德,去威斯巴登两周社交任务,周四讨论,仅限逗号强调逗号这件事。’”

“这个意思是,”赛特斯维特夫人说,“他不想责备她。‘强调’是加在‘仅限’上面的……”

“你为什么要……”康赛特神父问,“他在这个电报上花了一大笔钱吧?他觉得你这么担惊受怕吗……”他没说下去。西尔维娅纤长的手臂端着茶盘,极为动人的脸上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神秘的全神贯注的神情,慢慢从门走进来。

“哦,孩子,”神父叫了起来,“无论是圣玛尔大[46]还是圣母玛利亚做的这个可怕的决定,她们谁都不如你看起来高尚。你为什么生来不是个好男人的伴侣呢?”

茶盘叮叮响了一声,三块糖掉在了地上。提金斯夫人愤愤地嘘了一声:

“我就知道那鬼东西会从茶杯里滑出去,”她说,她把茶盘从一英尺左右的高度摔到铺了桌毯的桌子上,“我和自己打赌说这些糖预示我的运气。”然后她转身面对神父。

“我来告诉你,”她说,“他为什么寄了这封电报。这是因为我讨厌的而他非要表现出的无聊英国绅士的样子。他装出一副外交大臣的严肃劲,其实最多也就是个小儿子。这就是我讨厌他的原因。”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这不是他寄这封电报的缘故。”

她女儿展现出一种被逗乐了的、懒洋洋的宽容姿态。

“当然不是,”她说,“他仔细考虑后才发的:高傲、言辞精巧地考虑好了,专门转移我的注意力。他会说他觉得我有足够的时间考虑会比较好。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传令官根据协议向一尊雕像传话。一部分也因为他像个硬邦邦的荷兰娃娃一样,是真理的化身。他不写信是因为他没法不以‘亲爱的西尔维娅’开头,以‘你真诚的’或者‘你忠实的’或者‘你亲爱的’结尾。他就是那种彻底的蠢货。我跟你说,他正式得没了规矩就活不下去,但又太老实,这些规矩里一半他都没法用。”

“那,”康赛特神父说,“如果你这么了解他,西尔维娅·赛特斯维特,为什么你不能跟他好好过?人说:‘理解一切就是宽宥一切。[47]’”

“不是这样的,”西尔维娅说,“知晓一个人的一切就是厌倦……厌倦……厌倦!”

“那你打算怎么回他的电报?”神父问,“还是你已经回过了?”

“我会等到星期一晚上,尽量让他为了星期二走不走这事伤透脑筋。他为了打包和什么时候动身这种事急得能像只母鸡一样团团转。星期一我就拍一个‘得’,此外什么都不写。”

“为什么,”神父问,“你要给他发一个你从来不用的粗鲁的词,即使你全身上下只有语言还不那么粗鲁了?”

西尔维娅说道:“谢谢!”她蜷腿靠在沙发上,后脑勺靠墙,这样她下颌骨的哥特式的拱形正好指向天花板。她对自己又长又白皙的脖颈很是欣赏。

“我知道!”康赛特神父说,“你是个美丽的女人。有的男人会说,和你住在一起的是个幸运的家伙。我思考的时候并不会忽略这个事实。他会想象躲藏在你美丽头发投下的影子里的愉悦[48]。他们则不会。”

西尔维娅把目光从天花板上挪下来,她棕色眼睛的目光试探地在神父身上停了一会儿。

“我们面对着很多障碍。”神父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选了那个字,”西尔维娅说,“这只有一个字,所以只要花五十芬尼[49]。没法指望我对他自负的自给自足有什么反应。”

“我们神父面对着很多障碍,最麻烦的就是,”神父重复了一句,“无论一个神父多精通人情世故——他也必须这样才能和世界斗争……”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喝杯茶吧,神父,现在刚好。我相信西尔维娅是全德国唯一一个知道怎么泡茶的人。”

“他背地里还是那个穿着罗马领和胸巾[50]的人,你们不相信他。”康赛特神父继续说,“但是他对人性的理解超过你十倍——一千倍!”

“我不理解,”西尔维娅温和地说,“你为什么能用从你的贫民窟里学来的知识来理解尤妮斯·范德戴肯、伊丽莎白·B.或者奎妮·詹姆斯,或者任何我们教区的人,”她正站着往神父的茶里倒奶油,“至少现在我得承认你不是在训话[51]了。”

“我很高兴你还记得不少,”神父说,“还能用读书时代的这种老词。”

西尔维娅摇晃着倒进她身后的沙发,再次陷在了里面。

“你啊,”她说,“你没法停下你的布道。背后你总是暗暗希望把我换成一个纯洁[52]的小姑娘。”

“不是的,”神父说,“我可不是做白日梦的人。”

“你不希望我变成一个纯洁的小姑娘?”西尔维娅带着怀疑的口气懒洋洋地问。

“我不希望!”神父说,“但我希望你偶尔也能记得你曾经是。”

“我不觉得我曾是纯洁的小姑娘,”西尔维娅说,“如果修女们知道,我就被赶出圣童学校了。”

“你不会的,”神父说,“别瞎扯了。修女们知道得太多了……不管怎样,我不希望你是纯洁的小姑娘,或因为胆小害怕地狱表现得像新教女执事。我宁可你做已婚妇女中那种身体健康、适当对自己诚实的小恶魔,她们才是这个世界的瘟疫和救赎。”

“你欣赏妈妈?”提金斯夫人突然问道,她又插了一句,“你看,你没法不提救赎。”

“我的意思是往她们丈夫的肚子里塞面包和黄油,”神父说,“我当然欣赏你妈妈。”

赛特斯维特夫人轻轻动了动她的一只手。

“怎么看你都是和她合伙对付我的。”西尔维娅说。她一副有点兴趣的样子问:“那你会让我以她为榜样,好好努力逃脱地狱的烈火吗?她在大斋期[53]可是穿着刚毛衬衣[54]呢。”

赛特斯维特夫人坐在椅子边上,从瞌睡中回过神来。她本来指望神父的智慧能跟她女儿的粗鲁好好较量一番的,而且她想,如果神父的话足够有杀伤力,至少能让西尔维娅稍微思考一下她的某些行为。

“别瞎说,不是这样的,西尔维娅,”她突然叫出了声,“我这可能不算什么,但我是个守规矩的人。我害怕地狱的烈火,害怕极了,我得承认,可我不跟全能的上帝讨价还价。我希望他能放我一马,但我还是会继续尝试把失足年轻人从灰土里拽出来的——我觉得你和康赛特神父是这个意思——就算我确信我要下地狱,就像我确信我今晚要上床睡觉一样。就是这样!”

“看哪,本·阿德罕姆的名字名列榜首![55]”西尔维娅轻声地嘲弄道,“一样的,如果你觉得那些人不够年轻好看,而且也不够邪恶的话,我打赌,你不会专门去拯救他们的。”

“我不会的,”赛特斯维特夫人说,“如果他们让我不感兴趣的话,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西尔维娅看看康赛特神父。

“如果你还要继续给我添麻烦的话,”她说,“赶紧点。已经很晚了,我在路上跑了三十六个小时了。”

“我会的,”康赛特神父说,“有个谚语说得好,‘如果苍蝇拍得太多,总有那么几只会粘在墙上。’我只是试着就你的认知做些评论。你难道不知道你会去哪里吗?”

“什么?”西尔维娅不以为然地说,“地狱?”

“不,”神父说,“我说的是此生。听你忏悔的神父必然跟你说来生,但是我不会告诉你你下辈子要去哪里的。我改变主意了。等你走了以后,我会告诉你妈妈。”

“告诉我。”西尔维娅说。

“我不会的,”康赛特神父回答道,“去伯爵宫的展览处找算命的去,他们会告诉你那些你得小心对付的漂亮女人的一切的。”

“有个算命的听说很准的。”西尔维娅说,“迪·威尔逊跟我提过。她说她会有孩子……你不是指这个吧,神父?因为我发誓我永远不会……”

“我敢说不是这样,”神父说,“让我们谈男人吧。”

“你能告诉我的已经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了。”西尔维娅说。

“我敢说不是这样,”神父回答,“但是让我们再回顾一遍你知道的。现在假设你每周都可以跟一个新情人私奔,没人干涉,或者你想要多久一次?”

西尔维娅说:“等等,神父。”她对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我猜我要自己给自己铺床了。”

“你说对了,”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我在度假旅馆从不让女仆陪我待到十点以后。她在这种地方能干什么,除了听这里满屋子的鬼怪声以外?”

“总是这么体贴!”提金斯夫人嘲弄地说,“也许这样也好。你那个玛丽要是靠近我,我可能会用梳子把她胳膊敲断的。”她又加了一句,“你刚在谈男人,神父……”然后突然欢快地对她母亲说:

“电报的事我改主意了。明天一早我就去发:‘完全同意,但要带上接线员。’”

她又对神父说:“我管我的女仆叫接线员,因为她尖尖的嗓音像个电话机。我说‘接线员’——她会回答‘是的,夫人。’你会发誓那一定是接线台在说话……但你刚刚在跟我说男人。”

“我是在提醒你!”神父说,“但我不用继续了,你已经明白我话里的意思了。所以你假装没有在听。”

“我向你保证,我不明白。”提金斯夫人说,“那只是因为我想到什么就得说出来。你刚刚在说,如果我每周末跟一个不同的男人出去……”

“你把时间缩短了,”神父说,“我给每个男人一整个星期呢。”

“但是,当然了,人总得有个家,”西尔维娅说,“一个地址。人得填满一周的日程。真的,说到底还是得有个丈夫,有一个地方存放女仆。接线员一直以来只能拿伙食费,但我不觉得她喜欢这样……我们统一一下意见,如果我每周换一个男人的话,我会被这种安排烦死的。你是这个意思吧,不是吗?”

“你会发现,”神父说,“到最后你的美妙时光就只剩在订票窗口等你的年轻人拿票的瞬间了,然后渐渐这也不再像有什么美妙的……然后你就会打着哈欠想回你丈夫身边。”

“看看你,”提金斯夫人说,“你在滥用忏悔室里的秘密。这跟托蒂·查尔斯说的一模一样。弗雷迪·查尔斯在马德拉的时候,她曾试过三个月。你们俩所说的从哈欠到订票窗口都一模一样。还有‘美妙’,这个词只有托蒂·查尔斯才会每两个字就用一次。我们大部分人喜欢‘绝妙’!这更明智一点。”

“我当然没有滥用忏悔室里的秘密。”康赛特神父温和地说。

“你当然没有,”西尔维娅用仰慕的语气说,“你是个老好人,一直不停地模仿别人,你完全了解我们心里在想什么。”

“没那么多,”神父说,“你心里应该还有一大堆我不知道的。”

西尔维娅说:“谢谢。”她突然问,“看那,是你在我们身上——英格兰将来的母亲们,你知道,还有其他所有的将来的母亲身上——在兰佩德小姐那里看到的——让你去贫民窟的吗?因为厌恶和绝望?”

“哦,别把这搞得太戏剧化了,”神父回答道,“就说我想改变一下吧。我那时候不觉得自己能有什么帮助。”

“你把能帮的事情都做了,”西尔维娅回答,“跟兰佩德小姐有关的事情都能毒害全世界,那些法国女教师都像地狱来的一样坏。”

“你这一套我都听过了,”赛特斯维特夫人说道,“但那个学校据说是英国最好的精修学校[56]。至少我知道那学费要的不少!”

“好吧,就算我们才是害群之马。”她总结说,然后她转向神父,“我们确实曾是一大帮害群之马,不是吗?”

神父回答道:“我不知道。我不觉得你以前——或者现在——比你的母亲、祖母、罗马贵族妇女或者阿斯塔罗特[57]的崇拜者更糟糕。看起来我们需要一个统治阶级,而统治阶级都屈从于特殊的诱惑。”

“阿斯塔罗特是谁?”西尔维娅问,“阿斯塔尔塔[58]吗?”然后又说,“现在,神父,有你这一番经历,你会说利物浦的工厂女孩,或者任何其他的贫民窟里的妇女,是比你以前照顾过的我们更好的女人吗?”

“阿斯塔尔塔·西里亚卡,”神父说,“是非常强大的魔鬼,有人认为她还没有死。我不知道我自己信不信。”

“嗯,我可受够她了。”西尔维娅说。

神父点点头,“你跟普罗富莫夫人有交集?”他问,“还有那个恶心人的家伙……他叫什么来着?”

“吓到你了吗?”西尔维娅问,“我承认这有点过分……但我已经跟他们撇清关系了。我宁愿把我的信任托付给范德戴肯夫人,还有,当然,弗洛伊德。”

神父点点头说:“当然!当然……”

但赛特斯维特夫人叫了起来,带着突如其来的一股劲:

“西尔维娅·提金斯,我不介意你做什么或者读什么,但如果你再跟那个女人说一个字,我就跟你断绝关系!”

西尔维娅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睁开棕色的眼睛,再让眼皮缓慢地垂下。

“我说过一次,”她说,“我不喜欢听到有关我朋友的坏话。尤妮斯·范德戴肯是个彻底被人看错了的女人。她真的是个好家伙。”

“她是个俄国间谍。”赛特斯维特夫人说。

“俄国外婆,”西尔维娅回答,“而且就算她是间谍,谁在乎呢?我很欢迎她……听着,你们两个。我进门的时候对自己说:‘我敢说我会把他们两个搞得很不愉快的。’我知道你们对我的火气大过我所应得的。我说我会坐下听你们想对我讲的所有说教,如果我得坐到天亮,我会的,作为回报。但是我更希望你们放过我朋友。”

两位长辈都静默不语。昏暗的屋子里关紧的窗子传来一阵低低的抓挠声。

“你听!”神父对赛特斯维特夫人说。

“是树枝。”赛特斯维特夫人回答。

神父回答道:“十码以内都没有树!试着用蝙蝠来解释看看。”

“我说了我希望你别提了,就刚才。”赛特斯维特夫人颤抖着说道。西尔维娅说:

“我不知道你们俩在说什么,听着像迷信。妈妈都被它吓坏了。”

“我没说是魔鬼想进来,”神父说,“但记得魔鬼总是在试着进来也是好的。而且有一些特殊地点。深山老林和其他地方相比就比较特殊。”他突然转过身,指向铺满阴影的墙,“谁,”他问,“除了被恶魔附身的野蛮人以外,能想出来用那种东西做装饰品?”他指着一张真实大小的、涂抹得很粗糙的画,画上一只野熊奄奄一息,喉咙被划开,鲜血汩汩流出。其他动物濒死的痛苦纷纷躲进了阴影里。

“什么运动[59]!”他发出一阵嘘声,“这是妖术!”

“你可能是对的。”西尔维娅说。赛特斯维特夫人非常迅速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静默持续着。

西尔维娅说:“那如果你们俩都说完了,我就把我想说的说了。首先……”她停下,坐直身子,听着百叶窗传来的沙沙声。

“首先,”她再一次鼓起劲说,“你不用给我——陈述年龄增长的缺陷了,我都知道。人会变瘦——我这种人——脸色暗沉,牙齿突出,还有厌倦。我知道,人会很厌倦……厌倦……厌倦!关于这个你没法告诉我什么我还不知道的。我知道我将会面对什么。你不如告诉我,神父,只有你才害怕你著名的‘饱经世故的人’的功力失效——你宁可告诉我,人可以通过对丈夫和孩子的爱抵抗这种厌倦和又长又细的牙齿。家庭的噱头!我相信!我真的很相信。只是我恨我的丈夫……我也恨……我也恨我的孩子。”

她停下,等着神父发出惊呼、惊愕或者反对的声音。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想想看,”她说,“孩子,对我来说,意味着的毁灭……生育的痛苦,对死亡的恐惧。”

“当然,”神父说,“对女人来说生育是件恐怖的事情。”

“我不能说这次谈话很得体,”提金斯夫人继续说,“你见到一个女孩……刚刚结束了公开的罪孽生活,然后你还要叫她谈论这事。当然你是个神父,我妈妈是我妈妈,我们是一家人[60]。但修道院的圣十字玛丽[61]有这么句格言:‘在家庭生活里戴上丝绒手套。’我们对待这件事的时候好像脱掉了手套。”

康赛特神父仍然什么都没有说。

“当然,你在尝试拉拢我。”西尔维娅说,“我睁一眼闭一眼都能看出来……那很好,你应该这样。”

她深呼一口气。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恨我的丈夫。我告诉你,是因为他简单、彻底的不道德。我不是说他的作为,是他的观点!他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言语都让我——我发誓是他逼我——想不顾一切地拿刀捅他,而且我还不能证明他是错的,从来不能,就算是最小的事情。但是我可以让他不好过。我也会的……他坐在适合他的后背的椅子上,笨拙,像块石头,几个小时都不动……我可以让他皱皱眉头。哦,一点都显不出来……他是你们所谓的那种……哦,忠实。还有那个奇怪又莽撞的小个子……哦,麦克马斯特……还有他母亲……他母亲被他以一种又蠢又神秘的方式,坚持叫作圣人……一个新教圣人!他的老保姆,带孩子的那个……还有那孩子……我跟你说我只要抬抬眼皮……对,只要稍稍抬起眼皮,他就会非常不好过。他的眼珠在无言的痛苦里转动……当然他什么都不说。他是一位英国的乡村绅士。”

康赛特神父说:“你说的你丈夫身上的这种不道德……我从来都没有注意过。在你的孩子出生之前的几个星期,我和你们待在一起,那时候我了解了他不少。我跟他谈了很多。除了关于两种教派——即使这方面我也不知道我们有那么大差别——我觉得他非常可靠。”

“可靠!”赛特斯维特夫人突然带着强调的语气说,“他当然可靠。都不该用这个词,他是有史以来最好的。还有你父亲,说到好人的话……还有他。好到极致也就是他这个样子了。”

“啊,”西尔维娅说,“你不知道……看这个,尽量中立一点。假设我在吃早饭的时候看《泰晤士报》,之前已经有一周没跟他说过话了,我说:‘医生们做的事情真了不起。你看了最近的新闻了吗?’他马上就会自以为是地——他什么都知道!——证明,证明所有不健康的孩子都应该进毒气室,不然世界就会毁灭。那种感觉就像催眠术,你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或者他证明谋杀犯不应该被处死,气得你说不出话来。然后我会很随意地问,便秘的孩子应不应该进毒气室。因为马钱特——那个保姆——总是哀叫着说孩子的排便不正常,这可能导致可怕的病症。当然这让他不好过。因为他对那孩子非常上心,虽然他多半知道那根本不是他的……但这就是我所说的不道德。他会声称谋杀犯应该存活下来繁衍生息,因为他们是勇敢的家伙,但无辜的小孩应该被处死,因为他们生病了。他会让你几乎相信这是真的,虽然你简直要被这些想法恶心吐了。”

“现在,”康赛特神父开口说,几乎是甜言蜜语地哄骗,“你不会想要隐居一两个月吧。”

“我不想,”西尔维娅说,“我怎么能这么想?”

“伯肯黑德有个普雷蒙特雷女修士的修道院,很多女士去那里。”神父继续说,“他们的伙食不错,你有自己的家具,如果你不想让修女照顾你的话也可以带自己的女仆。”

“这可不行,”西尔维娅说,“你自己想想,这一下就会让人起疑心的。克里斯托弗不会同意的……”

“不,恐怕这事不可能,神父,”赛特斯维特夫人最终打断了他们,“我在这里藏了四个月就是为了掩饰西尔维娅的行踪。我还有沃特曼的房产需要照看,我的新房产管理人下周要来。”

“不过,”神父力劝道,带着一种急切的恳求,“如果就一个月……或者就两个星期……很多天主教女士都去……你可以考虑考虑。”

“我看出来你的目的是什么了,”西尔维娅突然气愤地说道,“你很反感我从一个男人的怀抱直接投向下一个。”

“如果中间有个过渡我会高兴些的,”神父说,“我们管这个叫行为不端。”

西尔维娅像被电击了一样僵在沙发上。

“行为不端!”她叫起来,“你指责我行为不端。”

神父稍稍低下头,像迎面吹来一阵风那样。

“是的,”他说,“这很可耻。这不自然。我至少会旅行一段时间。”

她把手放在她长长的脖颈上。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她说,“你想要帮克里斯托弗摆脱……这种耻辱。这种……这种恶心。毫无疑问,他会感到恶心。我想过了。这是我一点小小的报复。”

神父说:“够了,你这女人,我不想再听了。”

西尔维娅说:“你会的。听着……我一直盼望着这样:我会在一个男人身边安定下来。我会像其他任何女人一样品德高尚。我已经想好了,就这样。我下半生都会呆板而沉闷,除了一件事,我可以折磨这个男人。我会这么做的。你知道我怎么做吗?有很多种办法。不过,就算最坏的情况下,我也可以让他做傻事……我只要教坏他的孩子!”她微微喘着气,转动的棕色眼睛露出了眼白,“我会跟他扯平的。我可以的。我知道怎么做,你明白的。我也会跟你扯平,通过他,因为你这样折磨我。我一路从布列塔尼赶来,途中都没停。我还没睡觉……但是我可以……”

康赛特神父把手移到他外套的下襟。

“西尔维娅·提金斯,”他说,“在我的手枪口袋里有一小瓶圣水,我平时带着为了这种情况用的。如果我滴两滴在你头上,喊道:以阿斯塔罗特的名义驱邪[62]……”

她在沙发上挺直上半身,像盘起身的蛇的脖颈一样僵硬。她的脸色十分苍白,眼睛瞪了出来。

“你……你怎么敢,”她说,“对我……这是侮辱!”她的双脚在地板上慢慢滑动。她在用眼睛测量到门口的距离。“你怎么敢,”她又说了一遍,“我会去主教那里告发你!”

“当它们烧灼着你的皮肤的时候,主教能帮你的很少。”神父说,“走吧,我命令你,说一两遍万福玛利亚,你需要的。不要再在我面前说教坏小孩子这种话了。”

“我不会的,”西尔维娅说,“我不该的……”

敞开的门廊里投下她的一道剪影。

门在他们面前关上后,赛特斯维特夫人说:“真的有必要这样恐吓她吗?你知道的最多,当然了。在我看来,言辞有点太激烈了。”

“对她来说这是一剂解酒药,”神父说,“她是个蠢姑娘。她和普罗富莫夫人还有那个我不记得名字的家伙混在一起捣鼓黑弥撒。你可以看出来,他们割了一只白羊羔的喉咙,把血洒得到处都是。她没忘了这件事……这一点都不正经。一群愚蠢、无所事事的女孩。非要比的话,这不比看手相或者算命好到哪里去,因为那些丑陋的部分像一种罪恶。至少从他们的意愿来说,意愿是祷告的本质,非黑即白……但在她脑子里,不会一晚上就忘掉的。”

“当然,那是你的事情,神父,”赛特斯维特夫人懒洋洋地说,“你这一下打得很重。我不觉得她曾经被这样打击过。你不愿意跟她说的是什么事?”

“只是,”神父说,“我不愿意告诉她,因为这种想法最好不要进了她的脑袋……但是,当她丈夫盲目地低着头,一路小跑,疯狂地追逐另外一个女人的时候,她的世界会变成活地狱的。”

赛特斯维特夫人什么都没有看,然后点点头。

“是的,”她说,“我没想过这一点……但他会吗?他是个很可靠的家伙,不是吗?”

“又有什么能阻止这件事呢?”神父问道,“这世界上除了亲爱的主的恩惠,还有什么他没有得到也并没有要求的[63]?那么……他是个年轻人,精力充沛,然后他们不会像……妻子和丈夫[64]那样生活在一起。要是我对他的看法没错的话。然后……然后她会被气得把房子拆了的。恶有恶报。”

“你的意思是说,”赛特斯维特夫人说,“西尔维娅什么粗野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难道不是每一个女人都在失去了她的男人之后受上好几年的折磨吗?”神父问道,“她越折磨他,失去他之后就越不能理直气壮。”

赛特斯维特夫人沮丧地看着暗处。

“那个可怜虫……”她说,“他能在任何地方得到安宁吗?……问题在哪里,神父?”

神父说:“我才想起来她给了我茶和奶油,我喝了。现在我没法替莱因哈特神父做弥撒了,我得去叫醒他的助理神父,他住得很远,在森林里面。”

他在门口,举着蜡烛,说:“我希望你今天或者明天都不要起床,如果你忍得住的话。来个头痛什么的,让西尔维娅照顾你……你回伦敦去以后得告诉别人她怎么照顾你的,而且如果只是为了让我高兴,我宁可你不要撒不必要的谎……另外,如果你看着西尔维娅照顾你,你可能会感受到她独特的地方,说出来也更让人相信……她的袖子如何蹭到药瓶,如何让你心烦,也许……或者——你会知道的!如果我们能把这个丑闻在教区里压下来,我们最好这么做。”

他跑下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