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之后,她把这个问题摆在了瓦诺斯多切特小姐面前,就算没有威胁,语气也非常坚定:“我说,校长,那个女人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我不喜欢她。我不赞成她的行为,我也没怎么听她说话。但是我想知道!”

瓦诺斯多切特小姐正把黑色薄棉外套从她小房间的刷得锃亮的油松木门的衣钩上取下来,脸红了一下,又把她的衣服挂了上去,从门旁边转过身来。她站在那里,瘦瘦的,有点僵硬,有点脸红,有点憔悴,还有点紧张。

“你一定要记住,”她开始说,“我是一位学校教师。”她做了一个惯常动作,用她细瘦的左手掌按了按明显闪着金光的暗棕色发辫。这所学校里的女士们没人能吃饱——已经好几年了。“这已经,”她继续说,“变成了一种本能,接受任何形式的知识。我非常喜欢你,瓦伦汀——如果你允许我私下这么称呼你的话。但在我看来你似乎处于……”

“处于什么?”瓦伦汀问道,“危险?麻烦?”

“你明白,”瓦诺斯多切特小姐回答说,“那个……人,看起来很着急,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事,为的是告诉你——她说给你打电话的目的就是这个——一些消息。关于另……另一个人。你曾经和这个人有过……关系。这个人又重新出现了。”

“啊,”瓦伦汀听到自己叫出了声,“他又重新出现了,是吗?我猜也是。”她很高兴自己还能保持这样的冷静。

也许她根本就不用这么麻烦。她不能说现在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仅仅十分钟之前的自己——有多大的变化,就因为一个她以为自己已经将之抛于脑后的人又重新出现了。一个曾经“羞辱”过她的人。不论怎么说,他曾经羞辱过她!

但也许她的情况真的已经发生了变化。在伊迪丝·埃塞尔从那台机器里说出那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之前,她满脑子想的未来都是全家出去野餐,在无花果树下,在异乎寻常的蓝色海洋边——而这个未来看起来是如此的近——近得唾手可得!穿着黑色和紫色衣服的妈妈,妈妈的秘书穿着素净的黑色衣服。弟弟?哦,肯定是个浪漫的人儿。小个子,肌肉结实,穿着白色的法兰绒,戴一顶意大利麦秆编的草帽,还——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弟弟想得浪漫点呢——还系着鲜红的宽大肩饰带。一只脚踩在岸上,另一只脚……站在潮水拍打着的一条轻轻晃动的小船里。好孩子。可爱的好弟弟。之前在海上工作过,所以摆弄个小船不在话下。他们明天就走……但是为什么不是今天下午四点二十分就出发呢?

他们有船,他们有人,

他们还有钱啊![25]

谢天谢地,他们还有钱!

从查令十字街到瓦隆布罗萨[26]的航线,毫无疑问,两周内就恢复通行了。那些男人——那些火车站搬运工——也会从军队里退役。要想和妈妈、妈妈的秘书,还有弟弟一起舒舒服服地旅行——带上你生活的整个世界,还有它的行李——没有一大堆火车站搬运工是不行的……黄油配给算什么难事!它能和旅行的时候没有火车站搬运工相比吗!

一开了头,她就一直在心里唱着那首一八五几年,要不就是一八七几年的拥英反俄的爱国老军歌,这是她的一位小朋友最近搜寻出来的——为了证明他的国人在历史上的血性:

我们和大狗熊干过仗,

我们还会再跟他干一仗!

俄国佬永远都别想占了君士坦丁……[27]

她突然说了声“噢!”

她本来要说的是“噢,见鬼!”但突然记起战争已经结束一刻钟多了,她就说了个“噢!”你可不能像打仗的时候那样说话了!你得重新变回一位年轻淑女。和平时期同样也有自己的《保卫王国法案》[28]。不管怎样,她刚才一直在想那个曾经羞辱了她的大狗熊一样的男人,她又得和他再干一仗了!不过,她又温和而慷慨地说:

“不该叫他大狗熊的!”就算这样,他也是,所谓的“重新出现”的男人——带着他的麻烦,还有其他让人无法抗拒、吞噬一切的东西,转动灰色衣肩,带着让人无法忍受的麻烦,把你和你的问题从路上推到一边。

在去见校长之前,还在学校礼堂里她就在想这所有问题了,就在伊迪丝·埃塞尔刚说完那句不可原谅的话之后。

她在那里想了很长时间……十分钟!

她为自己总结出那个在一段自以为几乎已经遗忘的充满令人难受的烦心事的时光里的头号麻烦。好几年前,伊迪丝·埃塞尔,一记晴天霹雳打到她头上,说她给那个男人生了个孩子。但是她几乎就没把他当成男人。她觉得他就是一团沉重笨拙、灰暗、有头脑的物质,他现在有可能正在漫无目的地游荡——肯定已经迷糊了,因为他连门童都认不出来了——在林肯律师学院一幢空荡荡的房子里,躲在紧闭着的百叶窗背后。绝对是这样,我向你保证!她从来没进过那幢房子,但她还是在头脑里想象着,迎着从百叶窗缝里透进来的一道道光,他在门廊里扭头看着你,灰暗,超级像头熊,随时准备用令人窒息的麻烦把你包裹起来!

她在想,在伟大的伊迪丝·埃塞尔说了那句话之后,时间已经过了多久了。自然,她是带着脸上能做出的所有愤愤不平的表情说的,替那个男人的妻子抱不平。同样,很自然地,伊迪丝·埃塞尔“站到了她那边”。(现在她又试图“让你们重新在一起”了。那个妻子,估计要么不常去伊迪丝·埃塞尔的茶会,要么她去的时候太引人注目了。多半是第二种情况!)那是几年前了?两年?没有那么多!那么,十八个月?肯定不止!肯定,肯定不止!那些时候,一想起时间,头脑就无力地颤抖,就像因为看多了小字而疲倦的眼睛。他肯定是秋天上战场的,那是……不对,他第一次上战场才是秋天去的。他哥哥的朋友特德才是一九一六年上战场的。要不就是另一个……马拉奇。这么多人参战又回来了,还有那么多去了但也许回不来的。或者只有一部分回来了:鼻子没有了……要不就是两只眼睛。或者——或者,靠!噢,靠!然后她握紧了双拳,指甲嵌进了手心里——头脑没有了!

你觉得那肯定是伊迪丝·埃塞尔说的话。“他连门童都没有认出来,人家说他连家具都没有。”那……她记起来了……

那个时候,她——那是见瓦诺斯多切特小姐之前十分钟,被电话机听筒轰炸了十秒钟之后——坐在一张上了清漆的油松长椅上,铁箍的椅子腿刷成黑色,靠在抹过泥子的墙壁上,墙壁涂成了非国教派的鱼雷灰。而她在十秒钟之内就想到了上面这一切……但是的确就是那样的!

伊迪丝·埃塞尔说完这些话的瞬间:“这么大一笔款子绝对会毁了我们……”瓦伦汀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她可怜的丈夫欠了人一笔债,而这个人是她,瓦伦汀,根本就不敢去想的人。很自然地,在同一个瞬间,她也一闪念明白过来,伊迪丝·埃塞尔告诉她的是关于他的消息。他又陷进新的麻烦里了:崩溃了,散架了,穷得叮当响……彻彻底底地被摧残了……而且没钱了……而且是一个人……而且还在呼唤她!

她不能——她不敢!——记起他的名字,或者回想起他灰白的脸,他笨拙、强健、可靠的双脚,他微驼的身躯,他刻意的面无表情,他那简直要压垮人但毫不掺假的全知全能……他的男子气。他的……他的可怖!

现在,借伊迪丝·埃塞尔之口——你也许会想,就算是他也会找一个更合适的人吧——他又在呼唤她重新踏进他的种种麻烦织成的令人窒息的网里。如果不是他主动找上来,就算是伊迪丝·埃塞尔也不敢再向她提起他。

太不可想象了,太不能忍受了,她好像是一听到那个提议就给拎起来放到了墙边的长凳上……那个提议是什么?

“如果我能帮助你们重新在一起,我想,也许你可以……”她也许可以什么?

和那个男人,那团灰色物质求情,让他不要强行向文森特·麦克马斯特爵士提出金钱要求。毫无疑问,她……那团灰色物质!会被允许进入麦克马斯特家的客厅去……去讨论时下的道德问题!就是那样!

她还是喘不过气来,电话那头还在嘎嘎嘎说个不停。她希望它能停下来,但是她觉得自己虚弱到没法站起来把听筒挂到钩子上。她希望它能停下来,它给她的感觉就像有一缕伊迪丝·埃塞尔的头发正令人作呕地钻入她鱼雷灰的隐蔽所里。差不多就是那样!

那团灰色物质是永远不会提出他的金钱要求的……这些人年复一年毫不留情地在他身上占便宜,却从来不知道这个被占便宜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让他们看起来更可悲。因为这的确很可悲,吵吵嚷嚷求着去当皮条客,就为了要躲避永远不会有人来收的债……

现在,在林肯律师学院空荡荡的房间里——因为现在事情多半已经到了这种境地了!——那个男人就是一团灰色的迷雾,一头关在有百叶窗的空房间里的灰色的熊,一团滚动的黑暗。一个灰色的问题!在呼唤她!

他妈的这么多——不好意思,她的意思是相当多!——念头都是在十分钟里蹦出来的!到现在可能十一分钟了。后来她意识到思考就是那样的。在一双无动于衷的大手把你从电话旁边抓起来放到箍着腿的长椅上十分钟之后,椅子靠在带着鱼雷灰泥子特有的冷意的墙上,那种伟大的公立(女子)学校最爱的东西……在那十分钟里,你发现自己想到的事情比在两年里想到的都多。或者也没有那么久。

也许这也没有那么令人惊讶。比如说,如果你有两年都没有想过水洗涂料,然后花上十分钟的时间想它一想,在那十分钟里你也可以想出很他妈多的关于它的东西。也许那一切都只是想出来的。不过,当然,水洗涂料不像穷人——常和你们同在[29]。至少涂料在这个隐蔽所里是常在的,但不是一直在你的精神上。但是从另一面说,你永远是和自己同在的。

但在精神上,你也许不是一直和自己同在的,你继续解释着要怎样正确地呼吸[30],却没有想过你过的这种生活是怎么影响着你的……什么?不朽的灵魂?光晕[31]?个性?……总是影响了什么的东西!

好吧,有两年……啊,就算是两年吧,看在老天的分上,别再多想了!……她肯定是处在一种……好吧,就叫它是一种“运动暂停状态”,也别再多想了!大概就是他们说的克制状态。她一直克制——禁止——自己去想到自己。看,她是多么明智!一个该死的亲德派在一个卷入战争的、痴迷的、吵吵嚷嚷的国家里能想什么,更何况她还看不太上她的亲德派弟兄们!一种孤独的状态,最后解脱还是靠了……告警号炮!还真是暂停!

但是,对自己还是老实点吧,我的好姑娘!当电话把你从它的嘴边轰开的时候,其实,你知道,在过去的两年里你一直都在逃避思考你是不是被侮辱了!逃避思考这个。不是其他的!其他东西都不够格。

当然,她没有暂停思考,而是在焦虑地等待着。因为,如果他做出了暗示——“我知道,”伊迪丝·埃塞尔说过,“你们没有通过信”——或许“没有联系过”才是她的原话?——好吧,他们两样都没有。

不管怎样,如果那团灰色的麻烦,那团乱糟糟的灰毛线认输了,做出了暗示,她就会知道她没有被侮辱过。还是说其实这样有什么意义?

如果同一物种的雄性和雌性单独待在一个房间,而那个雄性又没有……这样真的就是一种侮辱吗?没有人提示的话,这种念头不会无缘无故跑到一个女孩的头脑里,但是一旦在那里,它就变成了闪闪发光的真理!把这个念头放到她的,瓦伦汀·埃塞尔的头脑里的自然是伊迪丝·埃塞尔,她也同样自然地说她并不相信这个,但这是……哦,那个男人的妻子的观点!是那个懒散,比百合花和所罗门[32]还好的,身姿曼妙到惊人,高挑,精神饱满的女人的观点,她永远是从闪光的画报上大踏步向你走来,沿着海德公园的林荫大道的围栏,大笑着,陪伴着尊敬的某某某,某个爵爷的次子或者别的什么人……但伊迪丝·埃塞尔更有修养。她有个爵位,那个女人就没有。但是她更严肃。她会向你展示她读过瓦尔特·萨维奇·兰德的作品,直到最近她才不再像拉斐尔前派晚期艺术家那样戴不透明的琥珀珠子。她几乎没有上过画报,但是她的观点更有修养。她就认为有些男人不会那样做……而那些,所有那些人,都是被伊迪丝·埃塞尔批准参加她的下午茶会的。她就是他们的厄革里亚!让人更有修养的影响!

那个妻子的丈夫呢?他曾经被准许进入伊迪丝·埃塞尔的客厅,现在不行了!肯定是堕落了!

她尖锐地对自己说,在她那种“别兜圈子”的状态下:“得了吧。你爱上了一个已婚男人,他老婆是个交际花,你难过,是因为有位女贵族在你脑子里灌输了这个念头,你们有可能‘重新在一起’。在十年之后!”

但她又立即辩解:“不对。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习惯把话说得模模糊糊的其实没问题,但简单粗暴的总结才会误导人。”

跟她讲的这个“重新在一起”是个什么状况呢?什么都没有,从表面上看,除了会被再次拖进那个男人令人无法忍受的麻烦里,就像倒霉的机械师被皮带卷进了齿轮里——骨头上的肉都被绞了下来!她可以发誓,这是她的第一个念头。她在害怕,害怕,害怕!她突然欣赏起像修女那样与世隔绝的好处来了。再说了,她还想用猪尿脬敲警察来庆祝双十一[33]呢!

那个家伙——他连家具都没了,看起来他连门童都认不出……脑子不好使了。脑子不好使,而且还道德败坏到进不了有爵号的女士家的客厅,如果那些值得相信的常去那里的人单独和你在一起时,没有招惹他们,他们才不会向你示爱……

她在那宽容的头脑中感受到一阵痛苦。

“哦,那么说不公平!”她说。

那个不公平有好几方面。在这场战争以前,当然,在他把所有的钱都借给文森特·麦克马斯特之前,那个——那头灰熊出现在伊迪丝·埃塞尔·杜舍门的乡村牧师宅邸的客厅里再合适不过了,他曾经在那里受到充满热忱的欢迎!……战争结束了,等他的钱——估计是——花光了,精神也垮掉了,因为他连家具都没了,还连门童都没认出来……但在战后,当他的钱都没了的时候,他就不配进麦克马斯特夫人的沙龙了——全伦敦唯一一位还办沙龙的夫人。

这不是人们说的过河拆桥是什么!

很明显,必须得这么做。有这么多烦人的战争英雄,要是你把他们都放进你的沙龙里,那沙龙就没个沙龙的样子了,更别说你还欠他们的情!那本来已经是个紧迫的国家问题了,现在就更要变成迫在眉睫的大问题——再过二十分钟,就在那几声告警号炮响过以后。穷困潦倒的战争英雄们会全部归来,数都数不清。你得嘱咐你的女仆对来访的人说你不在家——对大概七百万人这样说!

他……她不能再仅仅用“他”来称呼他了,就像个十八岁的女学生痴迷自己最喜欢的演员那样——在她纯真的青春头脑里。她要叫他什么呢?她从来没有——就算他们还有来往的时候——称呼过他某某先生之外的名字——她没法强迫自己在心里念出他的名字——她从来都只用他的姓氏来称呼这团灰色的东西,她妈妈书房里的常客,常常在茶会上见到……有一次,她还和他一起出去,在轻便马车上过了一整夜!想想看!他们还在月下的迷雾中互相辩论提布鲁斯的诗歌。而她肯定想要他亲吻自己——在月下的迷雾中,一头几乎还是,不,完全陌生的熊!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她仍然记得她当时颤抖得有多厉害……哆……哆……哆……颤抖着。

她颤抖了。

接下来他们就被爱德华·坎皮恩爵爷的车给撞了,那个维多利亚十字勋章得主,受欢迎人士,天知道他还有些什么头衔!那个男人正在德国温泉疗养的交际花老婆的教父……或许不是她的教父,而是那个男人的,不过是她穿着亮闪闪盔甲的护花使者。那个时候那些将军们的军服裤子外侧还装饰着宽大的红色条带。变化多大啊[34]!真是时代变迁的见证啊!

那还是一九一二年,就算是七月一号吧,她记不太清楚了。不管怎样,是夏天的天气,就在收割牧草之前或者就是收牧草的时候。霍格的四十英亩草场上的草长得长长的,他们从里面走过,边走边讨论妇女投票权问题。他们走过的时候,她还用手拂弄着茂盛草丛上的草穗……就算是一二年七月一号吧。

现在是双十一……哪年?噢,当然是一八年了!

六年前了!这个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多大的动荡!多大的革命啊!她仿佛听到所有的报纸,世界上所有那些半便士报纸的记者一起大喊着!

见鬼,的确是这样!如果六年前她吻了脑海里那个灰蒙蒙的空洞——那个时候,在轻便马车上,他就坐在她旁边——那不过是个女学生在淘气而已。如果她今天这么做了——通过麦克马斯特夫人的邀请,帮他们重新走到一起——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隔得远远的或者没有通信——不是,是没有联系过!那如果她今天吻了他……今天……今天——双十一!噢,今天会是个多好的日子,这可不是她的感觉,这是克里斯蒂娜的诗,麦克马斯特夫人最喜欢的诗人的妹妹[35]……或许,有了爵号以后,她又发现了更……更时兴的诗人!那个死在加里波利的诗人是……杰拉德·奥斯本[36]是吗?记不起来那个名字是什么了!

但是这六年里她都是那个……三角的一部分。就算你不懂法语,你也不能说这是三人同居[37],他们又没住在一起!……他们俩倒是他妈的差点死在一起,就是在将军的汽车撞上他们的轻便马车的时候!就他妈差一点!(你一定不该用这些战争时期的口头禅了!快让你自己改过来!记住,告警号炮已经响过了!)

那可真是件蠢事!带着一个刚刚……哦,刚刚才到结婚年龄的女学生,出去在轻便马车上坐了一整晚,最后被维多利亚十字勋章得主兼受欢迎人士的车给撞了,他还是你合法妻子的身着有红色条纹裤子的护花使者!你说只要是个男人就干不出这事来!

大多数有点见识的男人都知道吃亏的是女人[38]——女学生也逃不掉!

但是男人两头好处都占全了,你看:在伊迪丝·埃塞尔·杜舍门,那个时候刚刚——也许还不是麦克马斯特夫人呢!不管怎样,她的前夫死了,她刚刚嫁给了那个可悲的小……(不准用那个词!)她,瓦伦汀·温诺普,是他们婚礼唯一的见证人——也是他们之前秘密、谨慎但值得表扬的奸情的证人!之后,伊迪丝·埃塞尔说——那肯定是在麦克马斯特被封为骑士的当天,因为伊迪丝·埃塞尔以此为借口没有请她去参见庆祝晚会——伊迪丝·埃塞尔说瓦伦汀给……噢,某某先生……生了个孩子。苍天给她,瓦伦汀·温诺普,做证,虽然某某先生是她妈妈的长期顾问,她,瓦伦汀·温诺普,跟他不过才熟悉到还得用他的姓氏来称呼他的程度。当麦克马斯特夫人像南美洲的驮兽骆马一样唾沫四射指责她给她妈妈的顾问生了个孩子的时候——她自然吃了一惊,不过,当然,这自然是因为轻便马车、汽车、将军,还有将军的妹妹,葆琳·××夫人——要不也许是科罗汀?对,科罗汀夫人!她就在车里,还有那个永远沿着海德公园林荫道围栏大步前进的交际花老婆……当她被这样莫名指责的时候,她的第一个念头——还有,认了吧,她所有的念头!——都不是担心她自己的名声,而是在担心他的……

他的事情乱成这样,这就是他麻烦的核心。他陷进了吓人的麻烦事里,没完没了,也解得开——不,她的意思是解不开[39]!——的麻烦,其他人在替他难过,而他却心不在焉地走开——撞进更多的麻烦里!将军开车撞上轻便马车就是他生活的象征。他走在自己该走的那边,什么错都没有,但他就是要在万恶的汽车载着将军们跑来跑去的时候坐在轻便马车上!然后,女人付出了代价!——在这件事上,她真的付出了代价。他们驾车用的是她妈妈的马,虽然他们让将军赔了钱,打官司的钱却是赔偿的两倍……而她的,瓦伦汀的,名声也给毁了,因为她凌晨的时候和一个男人单独坐在轻便马车里……不管他有——或者是因为他没有?——在任何形式上“侮辱”了她,在那整个——噢,那个美好、迷幻的夜晚——她注定会被人说给他生了个孩子,然后她也注定要担心他可怜的名声。当然这事他办得很差劲——她是那么年轻、纯洁,一位如此著名,虽然一文不名的人的女儿,更别说还是他们的父亲的最好的朋友。“他不该干这事!”他真的不应该……她听见他们都这么说,现在依然如此!

好吧,他没干!……但是她?

那个奇妙的夜晚。那是快到黎明的时候,在微弱的晨光下,天空有点发白,他们驾车时雾气几乎要漫到他们的脖子了。一颗硕大的星星!她记得只有一颗硕大的星星,虽然,严格说来,那时还有点残月的印迹。但是那颗星星就是她的伴郎——她的马车就是系在它身上……他们还在引用……争论,她记得是:

你会为躺在火葬堆上的我哭泣,迪莉娅,

给我的亲吻中混着泪水……[40]

她突然大声地念出来:

晨光和启明星

还有声清晰的召唤

希望在沙洲上没有呻吟

当我……

她说:“噢,你不该引用这个的,我亲爱的!那是丁尼生[41]!”是丁尼生,但又已然不同了!

她说:“不管怎么说,那时候亲了都只是个不通人事的女学生的恶作剧,但是如果我现在让他亲了我,我就是个……”她会是个什么来着……通奸者?……犯人!通奸犯更合适!的确更合适。那为什么不是偷人犯?你不能这么说,你必须得是个“冷血的偷人的!”要不道德规则就荡然无存了。

噢,但是肯定不是冷血的!……那,故意的!……这也不是用来描述那个过程的词。接吻的过程!真是有些滑稽,用文字来描述情感状态!

但是如果她现在去林肯律师学院,然后那个麻烦张开它的双臂……那她就是“故意”的。那简直就是“自找麻烦”这个词最完整的说明。

她很快地对自己说:“这边通向疯狂!”[42]

又说:“这样说真没脑子!”

她让自己的头脑告诉自己,两年前她和一个男人有过一段恋情,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世界上不可能有,比如说,快要二十四或者二十五岁却没有经历过几段恋情的女教师,就算所谓的恋情不过是某一周的每天下午都有位先生在茶店里一边吃一片西梅蛋糕一边放肆地盯着她看——之后就消失了——但是你至少得有段曾经差点发生的恋情,要不你没法继续当女教师,或者政府部门女职员,或者有点地位的打字员。你把它塞到你心里最深的地方,然后在周日早上,在等待那顿绝对不够吃的午饭的时候,就把它拿出来,在心中幻想出西班牙的城堡,你就是城堡里那戴着响板、扭动美臀的女主角,在身后留下一串热辣辣的回眸,就像这样!

是的,她和这个诚实、单纯的家伙有过一段恋情!大好人!说不清楚的好——就像已经去世的阿尔伯特[43],王夫!就是那种无助、一意孤行的家伙,她根本就不应该引诱这样的人。简直就跟开枪打驯良的家鸽一样没有挑战!因为他有个天天上画报的交际花老婆,而他只能坐在家里埋头计算统计数据,或者和她亲爱的、著名的、头脑不清楚的妈妈喝茶,帮她确认文章里的事实。因此一个女人引诱了他,然后他……不,他没有把诱饵完全吞下去!

但是为什么?因为他是个好人?

非常有可能。

或许还因为——这是她和建筑空中城堡的材料一起深埋内心的不敢面对的想法!还是因为其实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们俩在茶会上彼此围绕着旋转——或者说是他围着她旋转,因为在伊迪丝·埃塞尔的茶会上,她永远是坐着的,像颗固定的小星星,坐在茶壶后面给人递茶杯。但是他会心不在焉地在房间里漫步,看看一排排的书脊,有的时候会教训教训某位来客,最后总是会转回她的旁边,说上一两句话。他那个美丽的——美丽得让人心痛的妻子——由某某伯爵的二儿子陪着沿着海德公园的林荫道大步走来……自讨苦吃……

所以,这是从一二年七月一号到,大概是,一四年八月四号!

在那之后,事情就变得更加混乱了——还掺杂着揪心的消息。他跑到了不该去的地方。还有麻烦,和他上级闹矛盾,还非常不必要地惹上了德国人的炮弹、铁丝、淤泥,钱的问题,政治问题,他心不在焉地走着,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他说句好话……解不开的麻烦,也从来没有解开过,不知怎么搞的,还把她卷了进去。

因为他需要她的道义支持!在刚刚结束的战争里,当他不在前线的时候,他有天下午很早就转回到了茶桌旁,在那里待了很久,直到其他人都走了,然后他们走过去,挨着坐在壁炉前的高凳子上,争论……争论战争的好坏!

因为在这世界上,她是他唯一可以说上话的人……他们都有同样敏捷的年轻人的头脑,没有多少浪漫主义……毫无疑问,在他身上多少还是有点,要不然他就不会总是深陷泥潭了。他把自己的一切给了任何向他开口的人。那也没什么。可是那些占他便宜的人居然还把他扯进不可原谅的麻烦里,那就不对了。人应该当心,不要落到这个境地!

因为,要是你自己不当心,看看你是怎样把你最近最亲的人牵扯进来的——那些人必须要和深陷倒霉泥潭的你感同身受,结果你又心不在焉地走开,把更多的东西送出去,卷进更多的麻烦里!这次,她是他的最近最亲的人——或者说曾经是!

想到这里,她的欲望突然控制了她,然后她的脑子开始变得疯狂,要是那个家伙——她两年里都没从他那里收到什么消息——现在没有要联系她——她像个蠢驴一样,想当然地以为他要那位夫人——她去死!——“帮他们重新在一起!”——她还以为,如果不是他要她这么做,就算是伊迪丝·埃塞尔也没脸给她打电话!

但是她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她这头虚弱、欲求不满的蠢驴,她让自己的头脑仓促地下了结论,仅仅是一提到他就似乎暗示了——仓促地下了结论,他再次请求她去做他的情人——或者照顾他解决现在这场麻烦,直到他又能……

注意,她可没说她会顺从。但是如果她没有依凭伊迪丝·埃塞尔传话就仓促地认定那真的是他,就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头脑去想……想他那该死、自满的完美之处!

因为她想当然地以为,如果他让人给她打电话,那他在没有给她写信的这两年里没有和其他的女人鬼混……啊,他真的没有吗?

看这!这样是合理的吗?有这么个家伙,他差一点……差一点……就“欺负了她”,就在他去法国前线的前一天晚上,大概是两年前。在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从他那里得到一个字!他说起来什么都好,严肃、庞大、闪闪发光、古怪,就是个外套那么灰的约翰·皮尔[44],纯种的[45]英国乡绅,还有别的,像个圣徒,像上帝一样,像耶稣基督一样……这些都是他。但是你不能勾引——就差最后一步——一个年轻姑娘,然后下了地狱,把她也抛在——天知道——地狱里,居然还从来没有想着给她——整整两年里——哪怕是寄一张上面引用着米斯巴[46]的明信片。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

或许,你要是这样做,对你人品的评价就得改改了,你就要让人明白你只是和她玩玩,而之后,在鲁昂或别的什么基地,你一直和女子辅助军团[47]的人鬼混。

当然,等你回来以后,如果你给你的年轻姑娘打电话——或者让一位有爵号的夫人给她打电话——那倒有可能改变世人眼中对你的评价,至少在那个年轻姑娘的眼里是这样,前提是她是个软心肠的人。

但是他这么做了吗?他做了吗?认为伊迪丝·埃塞尔没脸不请自来地给她打电话这种念头太荒谬了!为了省下三千二百英镑,更别说还有利息——文森特就欠他这么多!——伊迪丝·埃塞尔可以摆出最甜蜜的微笑从满满一病区的奄奄一息的病人那里把他们的枕头都求来……她做得很对。她必须要救她的男人。为了救自己的男人,你可以做任何丢脸的事情。

但是那对她,瓦伦汀·温诺普,没有任何帮助!

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甲紧紧地抠进掌心里,跺脚把薄底的鞋踩进一点都不耐踩的铺了焦炭垫层的地板里。[48]她大叫:“全都见鬼去吧,他没要她给我打电话。他没要她这么做。他没要她这么做!”她依然在跺脚。

她径直走向电话——现在电话里还在发出着长长、细细、夜鹰般的声音——一把就把听筒从弯弯曲曲蓝绿色的线上扯了下来……弄坏了!带着点意外的满足。

然后她说:“站稳了巴夫们[49]!”不是因为损坏了学校公物而忏悔,而是因为她习惯把自己的想法叫作巴夫,这又是因为它们通常有实际、毫无浪漫色彩的特点……很不错的步兵团,巴夫们!

当然,要是没有弄坏电话,她还可以给伊迪丝·埃塞尔打电话,问问她究竟是不是他要……要她帮他们重新在一起……她,瓦伦汀·温诺普,就是这样,总是会毁掉解决折磨人的疑惑的唯一办法。

其实,这根本不像她。其实她很实际,才没有什么“在命运的诅咒下”这种想法。她把电话砸了,是因为这就好像砸断和伊迪丝·埃塞尔的联系,或者是因为她讨厌声音细细的夜鹰,或者因为她就是想砸了它。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任何,任何东西可以让她给伊迪丝·埃塞尔打电话去问:“是他要你给我打电话的吗?”

这样就像是伊迪丝·埃塞尔阻隔了他们的亲密关系。

潜意识让她的脚朝礼堂尽头的大门走去,走向刷了清漆的哥特式建筑的油松木门;为了省钱,木门用的是刷了布朗斯维克黑漆的铸铁片和门钉。

她说:“当然,如果把他的家具都搬走的是他老婆,这倒可能是他想要再联系的原因。他们应该已经分开了——但是他不认为男人应该和女人离婚,而她也不会离婚。”

当她从黏糊糊的大门走过——因为清漆的缘故,所有的木制品都感觉黏糊糊的!——在大门边的时候,她说:“管它的!”

重要的是……但是她想不出来重要的是什么。你必须要先解决最基本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