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个月前,克里斯托弗·提金斯急切盼望他的头能够和一块特定的毫无意义的白灰浆印迹平齐。他脑后有什么东西强迫他相信,如果他的头——自然还有他上身的其余部分和下肢——能够通过一系列的上浮悬挂在铺路木板上方那里,他的双脚现在就踩在木板上面,他就会进入一处无法被侵犯的空间。这样的信念一直一浪一浪地重现。他不断眼睛一斜朝上方那块印迹看去,它的形状像一只健康公鸡的鸡冠,它闪着光,分作五瓣,映照在刚刚透过沿着碎石山坡上窄窄的顶上没有铺木板的隧道的晨光里,在湿润的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刚刚才能看见。在隧道里比在周遭荒凉的空地里看东西更清楚,因为深邃、狭窄的隧道衬出了一小块湿漉漉的东方刚刚漏出的光!

他两次踏上了用一个腌牛肉罐头箱子加固的步枪手踏台[61]朝堑壕外望去——就在过去的几分钟里。每次从踏台上下来,他都被这个现象打动:从堑壕里看到的光线,看起来就算不是更明亮却也更清晰。这样,大白天从矿井井筒底下看出去你也能看到星星。风很轻,但是从西北方吹来。在这里,他们显出一支败军才有的疲惫,那种一直不得不又要开始新一天的疲惫。

他抬眼朝斜上方看去,那块亮闪闪的鸡冠,他觉得有一浪又一浪的未知力量推动着他的太阳穴朝着它飞去。他很好奇前一天晚上他是不是没有发现那其实是一块坚固的钢筋混凝土。他当然有可能发现了,可后来又忘记了。但是他没有!所以那个念头是不理智的。

如果你在炮火袭击下卧倒——平躺在非常猛烈的炮火之下——一个纸袋子在脑袋前充当掩体,和什么都没有相比,你也会觉得无可估量地更加安全。你的头脑平静了。这肯定是同样的情况。

天还黑着,周围一片死寂。还有四十五分钟,又变成了四十四……四十三……四十二分钟零三十秒,就到那个关键时刻,但是蓝灰色箱子里的金属小菠萝还没有从那个讨厌的地方运来,谁知道那个地方现在是不是还有人管?

那天晚上他派了两次通信员。什么消息都没有。那个讨厌的家伙很有可能忘了留个人代替他。那不可能。他是个仔细的人。但是发疯的人可能会忘记的。但这还是不可能!

这些念头就像层云威胁山头一样威胁着他,但是这个时候它们没有干扰他。一切都很安静,湿润凉爽的空气很舒服。他们在约克郡也曾感受过像这样的秋日清晨。他身体的零件顺畅地运作着;他的胸口好几个月都没有这么舒畅过了。

一门孤单的巨炮,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开腔了。说着愠怒的话,在沉睡中被叫醒,然后抱怨。但这不是开始什么的信号。这门炮太大了。它冲着很遥远地方的什么东西开火。朝着巴黎,也许,或者是北极,或者是月球!他们能够做到的,那些家伙!

能打到月球那会是非常吓人的事情,名声一定大涨。但是屁用没有。只要是又愚蠢又没用的,就没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而且很自然,也很无聊……无聊就是个错误了。继续打仗就是为了除掉那些无聊的家伙——就像你在俱乐部里除掉一个无聊家伙一样。

把刚才开腔的那个叫作巨炮比叫作炮[62]更加形象——但在这里最好的圈子里并不是这么做的。把七十五毫米口径的或者是骑炮兵的家伙叫作“炮”没什么问题,它们很轻便,跟玩具一样。可是那些硕大的东西才叫巨炮,沉着脸的炮口永远立着。沉着脸,就像大教堂里的大人物或者管家一样。和炮口相比,炮管的厚度大得不得了,它们指向月球,或者巴黎,或者新斯科舍[63]。

好了,那门巨炮除了自己的存在之外什么都没有宣布!那不是任何炮击的开始,我们的火炮没有砰砰砰地让它闭嘴。它只是宣示了自己的存在,抱怨地说着“巨……炮”,蹿到高空的炮弹的底部反射着还没有升起的太阳的光芒。耀眼的圆盘,就像会飞的光环,真漂亮!可以用来铸造勋章的漂亮纹样,小小的漂亮的机群飞行在蓝天里,周围是闪耀的飞舞的光环!龙翔于圣徒之间——不,“与天使和大天使同在![64]”好吧,我真见到了!

巨炮,是的,就应该这么称呼它们。就像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的阅兵式里伸出来的那些立起来的锈糊糊的玩意。

不是,不是开始炮击的信号!真是好事!几乎就可以说“谢天谢地”了,因为炮击开始得越晚,持续得就越短——持续得就越短[65],真是难听的头韵。说结束得越早更好。毫无疑问,八点半或者九点半的时候,一秒不差,那些无聊的家伙就会送来他们惯常的献礼了,可能轰隆一声正好砸在那个地方……能够分辨出来的是三轮齐射,每次十来发,每轮齐射之间有半分钟的间隙。也许正确的说法不是齐射。所有的炮兵都该死,不管怎样!

那些家伙为什么要这么做!每天早上八点半;每天下午两点半。大概就是为了展示他们还活着,而且还很无聊。他们很系统,那就是他们的秘诀,他们的无聊的秘诀。试着杀了他们简直就像是试着让那些非要在非政治俱乐部里大谈党派政治的自由党人闭嘴一样,但是必须要这么做!否则这个世界上就没地方……噢,在吃完饭之后打四十分钟的盹!——这场纷争背后的简明哲学!——他朝斜上方看去,看着那块闪光的鸡冠!在他脑子里有东西说如果他悬挂在那里就好了。

他又爬上了步枪手踏台,爬上了那个腌牛肉罐头箱子。他小心地把头伸了出去。一片灰色的荒凉沿着山坡下去,伸向远方。噗——啪!小声的低响!

他自动地跳回了堑壕,落在铺路木板上,早饭顶得他胸口发疼。他说:“朱庇特在上!我差点给吓死了!”这时应该要笑一笑的,他做到了,他的整个胃都在抖动,还在发凉!

一个顶着金属布丁盆子的脑袋——一颗典型的长着萨福克金发的脑袋,从他旁边的土墙里拉着的口袋门帘里伸了出来。他背后一个关切的声音传来:“不是碰上了狙击手吧,是吗,长官?我还盼着这里一个该死的狙击手都没有。警告士兵们可是一堆该死的额外麻烦事。”

提金斯说,是有只该死的云雀差点直接一头撞进他嘴里了。代理准尉副官激动地说,这里的那些云雀简直可以把你的魂都吓掉。他记得有次夜袭的时候,他趴在地上匍匐前进,结果把手放在了一只蹲在窝里的云雀身上。他的手都放在它身上了,它才从窝里跑开!然后,它一下子飞起来,差点就把他的气都吓没了!妈妈呀!那可绝对忘不了。

带着种小心地从运货马车里取包裹的神情,他从布袋子门帘背后的洞里拉出两堆还在眨眼的罩着卡其布的肢体组合物。他们摇摇晃晃地站直了,粉红奶酪一样的脸在高高的步枪和刺刀旁边打着呵欠。

准尉副官说:“走的时候头埋低点,说不准啥时候就来一发!”

提金斯告诉这两个队里的准下士,他的混账防毒面具滤毒罐坏了。他自己难道没有看到吗?松开的零件就在他胸口晃动着。他必须去找人借一个防毒面具,然后让那个人马上去领一个新的。

提金斯的眼睛一斜然后往上看去。他的膝盖还在发软。如果他能悬浮到那个印迹的高度,他就不需要用双腿来支撑了。

年迈的准尉副官还在激动地讲着云雀的事。它们对人类的信任简直太神奇了!即便周围炸得鬼哭狼嚎的,它们都不会离开自己的窝,除非是你踩了上去。胸墙前方的上空,一只云雀恰到好处地把它尖锐、冷酷的叫声传了过来。毫无疑问,就是那只被提金斯吓到的云雀——吓到了他的云雀。

准尉副官一只手指向叫声传来的方向,继续激动地说,在他经历过的炮击中,每一次都有云雀在那天早上叫!对人类的信任简直太神奇了!长着羽毛的胸膛里有全能的上帝安放的神奇本能!谁会在战场上打一只云雀呢?

那个孤单的士兵一下坐在了他长长的上着刺刀的步枪旁边,步枪从枪托到刺刀座都糊上了泥。提金斯淡淡地说,他认为准尉副官的自然历史搞错了。他必须要把雄鸟和雌鸟区分开。雌鸟坐在窝里,是因为它们对自己的蛋有种固执的依附。雄鸟则会固执地飞到窝的上空,目的是为了咒骂附近的其他雄鸟。

他自语道,他必须要让医生给他片溴化剂[66]药片。他的神经已经混乱到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步了。他的胃还因为那只鸟给他带来的惊吓而一阵阵地痉挛。

“塞尔彭的吉尔伯特·怀特[67],”他对准尉副官说,“管雌鸟的这种行为叫‘舐犊情’,这是个挺不错的说法。”但至于说对人类的信任,准尉副官可能要接受云雀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的这个事实。我们就是背景的一部分,不管它们坐在窝里时,毁掉它们窝的是高爆弹,还是犁刀,这对它们都一样。

准尉副官指挥刚刚归队的准下士,他的滤毒罐现在稳当地挂在他沾满了泥浆的胸口:“你们得在A哨位等着!”他们要顺着堑壕前进,然后等在和另一条堑壕汇合的地方,那里有个大大的A用白灰水刷在半埋在土里的一小块波形铁片上。“你能认清楚大大的A是个啥样子,对吧,下士?”他耐心地说。

“等到那些米尔斯手榴弹送过来的时候,他就叫他的人去A连的避弹壕里找几个人来把手榴弹送到这里,但是A连可以把自己那一小份留下。

“要是那些米尔斯手榴弹没送到,下士你最好自己给我造出来,不准犯任何错误!”

下士说:“是,准尉副官。不犯错误,准尉副官!”然后两个人垂头丧气地顺着铺地木板摇摇晃晃地走了,两道灰色的剪影逆着一道潮湿的光线,手扶着堑壕的墙保持平衡。

“你听见那个军官说啥了吗,下士,”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天知道他下次还会说出啥来!云雀不相信在打仗的人类!妈呀!”另外一个哼了一声,然后这些声音就哀伤地慢慢消失了。

提金斯暂时无法抑制他对那块鸡冠状的印迹充满的兴趣,同时,他心里也开始了复杂的概率计算。他自己的概率!——心里开始这么想的时候可不是个好兆头。——被炮弹、被步枪子弹、被手榴弹、被炮弹或者手榴弹弹片直接击中的概率。被任何金属碎片刺入柔软肉体的概率。他意识到自己会在锁骨后面的柔软部位挨上一下子。他能非常清楚地感受到那个位置——右边那个。他身体的其他任何部位都没有这种感觉。当头脑这么控制一切的时候真是糟糕,得吃一片溴化剂。医生一定得给他一片。一想到医务官他心里就感到愉快。那个不重要的团体里的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家伙,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而且他喝多了的时候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混账一样的乐呵呵的样子。

他看到了医务官——很清楚!这是他在这场疯狂演出里看得最清楚的几样东西之一——医务官,一个瘦小的人影,手一撑跳到了胸墙上,就像一匹跳高的马,挺身站在清晨的阳光里……对整个世界都视而不见,还哼着《奥弗林牧师》[68]。在阳光里踱着步,什么都没带,单单胳膊下夹着一根军官手杖,直接就朝德国人的堑壕走了过去,然后把他的帽子扔进那道堑壕里。然后走了回来!灵巧地躲开他必须穿过的铁丝网上因被割断而散开的铁丝!

医务官说他看到了一个德国佬——多半是个军官的勤务兵——用围裙罩着膝盖在擦一双长筒靴。那个德国佬把鞋刷子朝他丢过来,然后他把自己的帽子朝那个德国佬丢去。那个该死的眯眯眼德国佬,医务官是这么叫他的!不用说,那个家伙肯定眨眼了!

不用说,你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做这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毫无疑问,要是你醉得都快瞎了的话!——而且不管你有多努力,在军队里你得照惯例来做事。在一个宁静的早上,你不会期望看到醉醺醺的医务官顺着你的胸墙散步。再说,德国人的前线兵力很稀薄,稀薄得令人惊奇!离那罐鞋油半英里之内可能连一个扛枪的德国佬都没有!

如果他,提金斯,站立在空中,他的头和那个鸡冠齐平,他就会在一处不受侵犯的真空中——至少各种抛射物是打不进来的!

他正在闷闷地问准尉副官,他说的话是不是常常会让士兵们感到震惊。准尉副官也正在红着脸回答说:“嗯,你说的东西是蛮吓人的,长官!现在连云雀都不信了!要是当兵的就相信一件事,那就是那些小东西的本能!”

“所以说,”提金斯说,“他们多少有点把我当成无神论者了。”

他强迫自己再次探过胸墙瞭望,笨重地爬上自己的观察哨位。纯粹是因为没了耐心,严格说起来也是他要对一切负责。但是他现在要指挥整个团[69],一支满员一千零一十八人的队伍[70],或者那原来是一个营的规模;现在还剩下三百三十三人。就算一个连七十五人。两个连队有少尉军官指挥,有一个连队现在没有少尉——最近的四天——本来应该有八十双眼睛观察他马上要观察的东西。但是现在如果能有十五双眼睛就算不错了!数据是真实清楚又让人放心的东西。如果德国人大举进攻的话,今天被弹片击中的概率是十五分之一。有的营比他们还要惨。第六营就剩下一百一十六人了!

被摧残的土地顺着山坡延伸到雾气中。应该有四分之一英里远。德国人的前线只能看到影子,就像月球照片上的沟槽,两晚上前那还是我们堑壕的背墙!看来德国人并没有修什么胸墙。他们没有。他们要进攻。不管怎样,他们的前线兵力一向很稀疏……是该这么说吗?这还算英文吗?

在阴影之上,雾气折磨人地浮动着,升起来,堆成雨伞的形状,就像白雪覆盖的伞形松树一样。

强睁着眼睛去细细观察那团迷雾很不舒服,而且他的胃在翻腾。那堆是麻布袋子,一堆平铺在地上并且稍微有点乱的麻布袋子,就在右边两百码远的地方。肯定是有发炮弹击中了运送挖堑壕用袋子的后勤马车,要不就是运输兵们逃了,把袋子扔在那里。那天早上他的视线已经四次落在四散的一堆堆的麻布袋上了。每一次他的胃都要翻腾。那就像趴在地上的人,太吓人了。敌人摸了上来……基督啊!不到两百码了!他的胃这么说。次次如此,就算他有准备也不行。

除此之外,大地早就被炮火轰平了;有下陷的弹坑,但是没有突出的土丘。这样的大地看上去很温柔。大地顺着山坡往下延伸,伸到那片杂乱里。他们看起来大多数都是脸朝下趴在地上的,为什么?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大都是上次反击的时候被打退的德国人。不管怎样,你大多只能看到他们裤子的臀部。当你不那么看的时候,他们的沉睡是多么的深沉!你必须得这么造句——用点修辞。除此以外,没有办法表达出那种深沉感。就叫深邃吧!

他们的样子和睡觉不一样,躺得更平。毫无疑问,当痛苦的灵魂离开疲倦的躯体,大口喘气的肺……好吧,你没法说完这样一句话,但是你的内在崩溃了,就像他们在街上放在托盘里卖的惨叫猪[71]一样。画战场的那帮画家从没有抓住过那种亲密的效果。对躺在那里的他们来说是亲密的。白厅的走廊是不知道这种效果的,也许是因为他们——画家们——用的是还活着的模特,或者觉得人体的形状应该是……但是那些不是肢体、肌肉、躯干。它们只是一组深灰色或者土黄色的长条东西。被全能的上帝随手丢弃的?就像他故意把它们从高处丢下来,好让它们更平整地嵌进大地……不错的砾土,那个斜坡,比较干燥,几乎没有什么露水。晚上盖的是……

战场上的黎明……该死的,为什么要讽刺地笑?这就是战场上的黎明……麻烦的是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离结束还早。还会有一百一十年九个月零二十七天的仗好打……不行,你没有办法用数字传达出这种无休无止的单调的努力。说“无休无止的单调的努力”也不行——就好像是弯腰去盯着黑色窗帘笼罩下的走廊里的黑暗。在云层笼罩下……迷雾……

想到这里,他的眼睛无比不情愿地重新盯上了照片阴影一样的堑壕上幽灵般的迷雾。他逼着自己把望远镜对准那团迷雾。它们非常奇幻地挤出一张张鬼脸,灰乎乎的,混着黑色的阴影,像死尸身上凌乱的面纱一样垂下来。它们忙着完成一项奇幻而恐怖的任务,在广阔的空间里摆放尸体;寂静,但是一致地,它们完成了不可想象的任务。它们就是德国人。这就是恐惧。这就是黑暗、沉寂的夜里私密的恐惧。卧在避弹壕里,听着身下似乎是矿工十字镐挖掘时的令人恶心的声音:宁静,专注。无比地有威胁——但不是恐惧。

其实这就是对隐私的渴望。当恐惧在午饭的时候袭来,当他在保证他手下的人能够洗上澡,或者当他在战壕里支撑着自己给银行经理写信的时候,他在这些平常的时刻最害怕的就是突然发现自己毫发无伤,周围全是如同慈悲兄弟会[72]修士一样的人,他们毫不分心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几乎从来不注意他……一整面山,一大片土地上,一大群白灰色的长雨衣奔走忙碌,上面的眼孔就是两道缝。有时会有一个从兜帽的眼缝里望他一眼——他就是个囚犯!

他就是个囚犯,随时会遭到身体的接触——被推推搡搡,被质问。对他隐私的入侵!

事实上,这么说并没有那么过分,没有听起来那么傻。要是德国佬干掉了他——他们前天晚上差一点就做到了!——他们就会——他们那个时候是——戴上各种不同形状的防毒面具。他们肯定是缺防毒面具了,但是他们看上去的确很像肿胀着眼的哥布林[73]猪,戴着那个头套,上面有对歪歪扭扭的、看起来跟瞎了一样的眼孔,呼吸器或者是通到身上的罐子里的另外那根软管,看起来惊人的像猪鼻子!……做鬼脸——毫无疑问,是在防毒面具里大喊大叫!

他们出现了,快得吓人,而且还有种好像超自然的宁静,伴随着一阵阵巨响,这些响动是如此巨大,你最后不再能注意到他们了。他们在那里,就好像是在一个把他们从黑暗的骚动中隔开的寂静的玻璃罩之下,在不断升起的照明弹的白光之下。他们在那里,那些已经从洞里爬出来的——戴着兜帽的、警觉得令人惊讶的人影扛着总显得有点业余的长步枪——不过,该死,他们一点也不业余。兜帽和白光让他们看起来像雪中的加拿大猎人。毫无疑问,这让他们看起来越发的魁梧,尤其和我们这边耗子一样的德比郡人相比。哥布林猪的脑袋四下里拱了出来,从弹坑里,从破碎的土地的裂缝里,从旧堑壕里……这片土地已经被一次又一次地反复争夺过了。接着,反攻的人穿过了他的,提金斯自己的这群人。你可能想到了,一团乱糟糟的人,穿过一群非常乐意让他们通过的乱糟糟的人——那些家伙是接防部队——在一种谁都不知道下面要发生什么的氛围里这些人慢慢地醒悟过来。他们笨拙地越过你,开枪,在一片交织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光柱的黑暗里,而且看起来是在前进,而同时你至少可以满足地想,按照命令,你要往后撤了。在一种质疑的氛围里。发生了什么?还要发生什么?……到底他妈什么……什么……

大块头的炮弹开始落到他们中间,炮弹嘶吼着:“吁——吁——日——轰!”有个人给提金斯指出了穿过一大片正在四处乱飞的铁丝网的道路。他,提金斯,当时抱着一大堆纸袋子和书。他们一个小时之前就应该撤退的;或者说德国佬应该再过一个小时才从他们的洞子里钻出来,但是上校之前太……太开心了,就算是太开心了吧。他才不会撤退,不会因为一堆……该死的命令!麦基奇尼那个家伙最后不得不求提金斯下命令——倒不是这个命令有多重要。那些兵连十分钟都撑不下去了。幽灵一样的德国佬那个时候都该进到堑壕里了。但是连队指挥官们都知道师部发出了一道撤退的命令,不用说,在被干掉之前他们把这道命令传达给了他们手下的人。不过,要是营部发出了这么一道命令就更好了,即使没有人能把命令传达到各个连队。它就把被人赶跑变成了正式的战略转移——师部的参谋官们干得真他妈好。他们被安置在漂亮、整洁、崭新的战壕里,都给他们准备好了——就像把棋子放进盒子里一样。对一支快要被从地球表面赶走的败军来说,干得真他妈不错。逼进英吉利海峡里——是什么让他们能够忍受这一切?到底是什么让那些兵能忍受这一切?他们简直太让人不敢相信了。

有人敲了敲他的腿,轻轻地、怯懦地敲了敲!好吧,他该下来了,这样是在树立错误的榜样。这些优秀的堑壕被非常高效率地挖上了瞭望孔。他自己一直不喜欢瞭望孔。你总觉得会有一发子弹突然穿过它们,顺着望远镜打进你的右眼,也许你没有拿望远镜。不管怎样,你都不会知道……

那边还有三个歪歪扭扭的轮子,连在斜着的车轴上,立在一片迷宫一样散开的铁丝里。这些铁丝挂上了露水,摆出了寒霜在玻璃窗上冻出来的那种繁杂的图样。这边是他们自己的铁丝网——简直就像个村子一样!——他现在越过它们看去。几乎完好无损。德国人在他们丢失的堑壕前面也立起了一些他们自己的铁丝网,大概四分之一英里远,就在那些长眠的凌乱身体上面。中间简直就是一片迷宫,直到前天晚上还是他们的铁丝网。它们怎么可能没有被德国佬的上一轮炮火全部轰成碎片?但是那里就立着那么三个挂满霜的玩意——就像精灵的棚屋——杵在两条阵线中间。而且,挂在铁丝里头的,一定会有三团破布和一只很大的、看起来已经被砸扁了的乌鸦。那个家伙是怎么让自己砸成那个形状的?太不可能了。那里还有——同样也挂着一个高高的戏剧化的东西,它仰头看着天,一只胳膊抬起来,就好像沃尔特·司各特[74]笔下的高地军官挥手指挥他的士兵前进的样子,挥动着一把不存在的剑……铁丝会干出这种事来,撑着你摆出滑稽的造型,就算死了也一样!那些该死的东西!士兵们说那是康斯坦丁少尉。很有可能是。前天晚上,他,提金斯,打量了一圈营部避弹壕里所有的军官,都是来开一个临时会议的。他猜测过他们谁会被干掉。鬼气森森的念头!好吧,他们都被干掉了,所以鬼气更重了。但是他的不祥预感没有想到康斯坦丁会被铁丝挂住。但也许那不是康斯坦丁。也许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是不是。只要旅部警告了他们进攻真的会来的话,德国佬到吃午饭的时候就会攻到他现在站着的地方。但它也许不会来……

作为向这片总体上并没有那么让人兴奋的风光的最终敬礼,他把自己的食指放进嘴里沾湿,然后伸出手指立在空气中。手指的外侧,朝他背后的方向,有股舒适的凉意。清风正朝着对面那帮家伙吹去。这有可能只是一股晨风。但是如果它能再大那么一点点或者只要能一直吹下去,那帮符腾堡[75]的兵今天一天都不会从他们的避弹壕里出来。他们不放毒气就不敢出来。他们有可能也非常虚弱了——传统上你不会觉得符腾堡人有什么特别的。据说他们是温和、无聊的人,戴着滑稽的帽子。上帝啊!传统统统都被抛弃了!

他落回了堑壕里,红扑扑的土壤,里面混着小块的燧石,还有小小的、粉红色的小圆卵石,近距离面对的时候,它还是个友善的东西。那个准尉副官在说着:“你甭那么干,长官,吓得我都起鸡皮疙瘩了。”他还眼泪嗒嗒地补充了一句,要是一个上级军官都没有了,他们可怎么办。这些德比郡来的士官还真是些怪人!他们试着模仿那些年长的、有经验的士官说话的腔调,他们做不到,但是同时你又不能说他们是一无是处。

是的,这道堑壕的顶端,它是友善的,而且丝毫没有好斗的意思。看着它的时候,你几乎不敢相信它也是这整件事情的一部分——友善!你打量它里面的燧石和卵石的时候感觉很平静,就像躲在格罗比庄园上面高沼地的猎松鸡掩体[76]里,等着松鸡被赶过来。这种土壤当然和那些掩体里的不一样,那些掩体是用草皮盖的。

不是为了获得什么信息,而是为了看看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又问道:“为什么?有没有老练的军官又有什么区别呢?只要有超过十八岁的人不就行了吗,不是吗?他们会继续坚持下去的。这是场年轻人的战争!”

“那就没有那种安全的感觉了,长官!”准尉副官这么说。年轻军官们让你坚持穿过铁丝网和炮火没问题,但是在你看着他们的时候,如果他能这么说的话,你不会觉得他们很清楚你这么干到底是为了什么。

提金斯说:“为什么?你们这么干是为什么?”

还差三十二分钟就要到那个关键的时刻了。他说:“那些该死的手榴弹在哪里?”

在砾土里挖出来的堑壕,尽管它橙红色的样子看起来很友善,但这不是什么理想的堑壕,尤其是面对步枪火力的时候。堑壕上有步枪子弹可以穿过来的缝隙,估计是顺着那一片片的燧石周围。不过,在这样一道深深的砾土堑壕里被步枪子弹击中的概率是八万分之一。而他看到可怜的吉米·约翰斯就在他旁边被这么一颗子弹给打死了。所以,这样,他还有差不多十四万分之一的概率。他希望他的大脑不要这样一直不停地算下去。你不注意的时候它就会这么干,就像一条训练过的狗那样,你让它待在房间的一个地方,而它总是更想去另一个地方。它就是喜欢算计。它从门口的地毯一直爬到壁炉前的地毯,眼睛盯着你那什么都没意识到的脸……你的头脑现在就像这样了。像条狗!

准尉副官说:“他们是说过第一批手榴弹给炸没了。在一条排水沟里,在火线后面好远的地方。另外的一批正在送过来。”

“那你最好得吹口哨[77]了,”提金斯说,“能吹多响就吹多响。”

准尉副官说:“求风吗,长官?让德国佬出不来,长官?”

提金斯抬头看着那块被涂白的鸡冠,给准尉副官上了堂关于毒气的课。他一直就是这么说,就像他现在说的一样,那些德国人用他们的毒气把自己给毁了……

他继续给准尉副官大讲关于毒气的事情……

他衡量着自己的头脑,他对此感到紧张。在整个战争期间,他最担心的是一件事——一次受伤,一次受伤的生理冲击会让他的头脑崩溃。他锁骨后面的地方要挨一发了。他能感觉到那个地方,不是发痒,但是能感觉到跳动的血液稍微有一点发热,就好像只要你用力去想,就能感觉到自己的鼻尖!

准尉副官说,他希望他也能觉得德国人已经毁了他们自己,虽然看起来他们快把我们赶到英吉利海峡里了。提金斯给出了他的理由:他们是在赶着我们走,但是不够快,不够快。这就是场我们的消失和他们的忍受力之间的赛跑。他们昨天被风给拖了后腿,他们今天也很有可能要暂缓行动——他们行动得不够快。他们没法一直快下去。

准尉副官说,他希望,长官,你能把这些话告诉当兵的。这才是当兵的应该知道的,不是师部的滑稽剪报[78]和后方报纸上说的那些玩意。

一把声音出奇甜美的有键军号[79]——至少提金斯觉得它是把有键军号,不过他几乎什么管乐器都分不清楚。它肯定不是骑兵号,因为附近没有骑兵,甚至连陆军勤务队的人都没有——那么,就是一把军号,声音异常甜美的军号在凉爽、潮湿的清晨发出了声音。号声带来了一阵令人惊讶的温柔。他说:“准尉副官,你想说你的人真的都是该死的英雄吗?我猜他们的确是!”

他说了“你的人”,而不是“我们的”或者“那些”人,因为直到前天为止他都只是副指挥官而已——很有可能明天又是了,仅仅是一个什么用都没有的副指挥官,从属于一个组成了惊人小圈子的杂乱集体,他们沉默地联合起来把他看作一个外来者。所以其实他把自己当成了看客,就好像一个火车上的乘客在火车司机去喝一杯的时候负责驾驶列车一样。

准尉副官乐得脸都红了。他说,被正规军军官表扬了,这可不赖。提金斯说,他不是正规军出身的。

准尉副官结巴着说:“难道长官你不是当过士兵的吗?手下当兵的都以为你是从士兵提拔上来的。”

不,提金斯说,他不是从士兵提拔上来的。在考虑了一下之后,他补充说,他原来参加过民兵。既然运气是这么安排的,至少那一天手下的兵得忍受他的指挥。他们可以尽量接受这件事情——别吓得肠胃翻腾!当兵的应该对他们的军官有信心,这自然是很重要的,但是具体重要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这帮人才不会因为有位“绅士”在指挥他们就感到满足。他们连绅士是什么都不知道:一群相当不封建[80]的人,大多数都是德比兵[81]、小布店老板、市政税征收员助理、煤气检查员,甚至还有三个歌舞厅的演员,两个布景师和几个送奶工。

这又是另外一种不复存在的传统。不过,他们还是希望能有年长的、更壮实的、有某些知识的人陪着。当过民兵的应该可以满足这个要求!好吧,他就算当过民兵吧!

他看向斜上方被涂了白灰的鸡冠。他仔细打量着它,带着点好玩的劲头。他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他的头脑一直会坚持要这样想了——在胡桃夹子[82]区营部避弹壕下面十字镐敲击的声音。士兵们管那里叫敲得好。

他这辈子都很熟悉十字镐在黑暗中、在地下敲击的声音。没有不知道这个声音的北方[83]人。在整个北方,如果半夜里醒来,你就会听见那个声音,而且它听起来总是像种超自然的声音。你知道那是矿工在矿井工作面,在几百几百英尺的地下敲击的声音。

但正是因为这种声音很熟悉,简直熟悉得令人害怕,久久不散,而安静来得也不是时候。在地狱一样的噪音之后,在听过了那么多噪音之后,他还不得不爬上避弹壕湿滑的黏土台阶——老天做证,如果有一种东西是他因为自己呼吸困难的胸口而憎恨的话,那就是滑溜溜的黏土——他不得不喘着粗气爬上那些滑溜溜的台阶——那个时候他的胸口情况更糟——两个月前!

好奇心逼着他爬起来。毫无疑问,还有恐惧,对作战的巨大恐惧,不是那些一直都有的细碎的挥之不去的担忧。上帝才知道!不是好奇就是恐惧。顶着吓人的声响,这种声响就像数不清的噪音下定决心不要迟到而一起涌过来,同时,大地在晃动,在跳动,在摇动或者在抗议,你不可能很连贯地表达自己头脑里在想什么。所以那有可能是因为冷静的好奇,或者有可能纯粹是因为慌乱,担心自己会被活埋在入口,被结结实实地堵上了的避弹壕里。不管怎样,他从避弹壕里爬了出来,在那里,作为一位被他的主官嫌弃地视为外来者的副指挥官,他非常丢人地闲坐,享用二把手的百无聊赖,他的主官自然有权力让他过成这样。他要在那里坐到主官挂掉,然后,不管主官有多讨厌他,取代主官的位置。这个主官做什么都阻止不了。然而,只要主官还在,副指挥官就只能闲着。他什么工作都没有,因为主官会害怕被他抢走荣耀!

提金斯很得意地想,他一点都不在乎荣耀。他还是格罗比的提金斯,没有人能够给予他什么,也没有人能从他这里夺走什么。他得意地想,他一点都不害怕,死亡、痛苦、耻辱、死后的世界,也几乎不害怕疾病——除了那种窒息的感觉!——但是他的上校戳到了他的痛处。

想到那个上校的时候,他没有什么不愉快的感觉。他算是小伙子[84]里不错的一个,非常有理由憎恨他的副指挥官——居然真的有这样的职位!但是那个家伙戳到了他的痛处。他把他关在一间摇摇晃晃的地下室里。自然,在一间你听不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摇摇晃晃的地下室里,你会失去对自己头脑的控制。要是你连自己的想法都听不到,你要他妈的怎么才能知道你自己的头脑都在做什么?

你听不见。屋里还有个在发烧或者弹震症发作或者不知道怎么了的勤务兵——一个文书室里挺受欢迎的勤务兵——睡在一堆毯子上。那天晚上早些时候,文书室的人请求批准把那个男孩扔在那里,因为他睡觉的时候吵得不得了,他们都听不见自己说话了,而且他们还有那么多文书工作要做。他们不知道这个男孩,他们喜欢的男孩,出了什么事。代理准尉副官觉得他一定是偷喝了甲基化酒精[85]。

马上,炮击就开始了。那个男孩在那躺着,脸朝向提灯的灯光,身下是一堆破毯子——也就是军用毛毯——一张白皙的男孩的脸,在强烈的灯光下扭曲,尖叫——冲着灯火大叫各种脏话,眼却闭着。在炮击开始两分钟之后,你就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在动了,什么都听不见。

好吧,他提金斯爬到了外面。好奇还是恐惧?在战壕里你什么都看不见,巨大的声响就像一群发了疯的黑天使一样涌来,宛如实体的声响把你撞得倒在一边……撞得你的脑子也倒在一边,有个别的什么东西控制住了它。你成了自己灵魂的副指挥官,等它的主官被一发直接命中的四点二英寸炮弹轰成一摊肉泥之后你才能重新接管。

什么都不看见,疯狂的光柱在黑色的天幕上乱窜。他顺着战壕里的烂泥前进。他发现天在下雨的时候整个人惊讶极了,大股大股地下着。你以为自然之力,起码在这种时候,会暂停它们的活动。但是那绝对是在打闪。它们没有!一枚照明弹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盖过了闪电——也不是什么很厉害的闪电,真的。就在那个时候,他四十五度角扑倒在地,倒在一堆被炮火砸松的泥土上,就在他记得胸墙被木板加固起来的地方。堑壕被轰塌了,和外面的地面一样平。那堆烂泥里伸出了一双靴子。那个家伙是怎么搞成这样的?

完全垂直于正在交战的双方!不过,很自然,那堆土把他埋起来的时候,他正顺着战壕跑。不管怎么说,全给埋起来了。乐于助人的照明弹给提金斯照出了和他的左手齐平的位置上的一堆还在冒烟的碎片。在强烈的风中,白烟和地面平行飘散,其他的一小团一小团的烟雾很快也加入了其中。照明弹熄灭了。有东西过来了。有个东西砸中了他的脚,砸到了他靴子的鞋跟位置。不是那么难受,脚底一痛,像被扇了一下一样。

这让他反应过来,在种种声响下,现在这里没有了胸墙。他回到堑壕里向避弹壕走去,在黏糊糊的泥土里打着滑。铺路的木板已经完全陷进泥里去了。在这场战争里,湿滑的泥土是他最恨的东西。再一次,又一颗照明弹来帮忙,但是堑壕这么深,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一个人的背影。

提金斯说:“如果他受伤了……就算他已经死了,我也应该把他拉下来,然后授予他维多利亚十字勋章[86]!”

那个人影滑到了堑壕里。他用的是训练时的标准动作,飞快、全神贯注,他把两排子弹塞进了一杆准确地稳在装弹角度的步枪里。在周围巨响的一个空当里,那就像房屋墙壁上的一道裂缝,他说:“上头没法装子弹,长官,烂泥会弄进弹仓里的。”他又变成了仅仅是一个坐起来的人的一部分,让人看到的只有他身上还没有涂满烂泥的部分。那颗照明弹熄灭了。又一颗,加强了那种亮得晃眼的效果,就在头顶。

转过下一道交通壕,走过他们避弹壕的入口,那里有张专心的脸,一个小个子的尉官[87],抬头盯着照明弹的光芒,一只胳膊肘靠在堑壕的一个缺口上,小臂朝上举着,暗示着——专心的脸暗示着灵魂的苏醒!在巨响的又一个空当里,这个小个子尉官解释说他必须要节省照明弹。整个营都缺照明弹。同时,计算好时间,保持一直有光照也不容易……这太不真实了!德国佬刚刚开始攻过来。

他朝上举着的手的一根手指一动,这个小个子的尉官扣动了朝上举着的照明弹枪的扳机。一秒钟后,更炫目的光亮从上空降了下来。这个尉官想把笨重的照明弹枪指向地面,相当费劲地——对这么一个小个子而言!——准备重新填装这把硕大的枪械。一个非常勇敢的孩子——名字叫阿兰胡德斯,马耳他人,要不就是葡萄牙人,或者黎凡特[88]人——祖上是。

照明弹枪往下指,让人注意到他的小脚旁边其实蜷着一堆圆柱形的死掉的穿着卡其布的肢体。不需要什么巨响声中的空当你就能明白他的装弹手死在了那里。提金斯打着手势,把照明弹枪从他的手里抢过来,让这个尉官——他刚从英格兰过来两天——明白过来他应该去找点酒喝一杯,还要找几个担架兵来,因为那个人可能还没有死。

不过,他死了。当他们稍微挪动他,以便给提金斯巨大的靴子腾地方的时候,他的胳膊掉在烂泥里,本来盖在他脸上的头盔翻面朝天。他就像个人体模型,不过没有那么僵硬,还没冷。

提金斯像埃文河畔诗人[89]孤独的雕像一样立着,因为给他搁手臂的台子太低了。战地交响乐队现在开始演奏起所有的铜管乐器、所有的弦乐器、所有的木管乐器、所有的打击乐器。乐手们把装着马掌的饼干罐子扔来扔去,他们把一袋一袋的煤炭倒在破口的铜锣上,他们推倒了四十层高的钢铁大厦。歌剧交响乐的渐强有多滑稽这就有多滑稽。渐强!……渐强!渐渐渐渐渐强……一定是英雄就要登场了!他没有!

还是像正在沉思如何创造,比如说,科迪莉娅[90]的莎士比亚,提金斯靠在自己的架子上。时不时地,他会扣动那把大手枪的扳机;时不时地,他会把枪把靠在堑壕的上沿,再把一发照明弹塞进去。如果有一发卡住的时候,他就再拿一发。他发现自己维持了一段相当稳定的照明。

英雄来了。自然,他是个德国佬。他冲了过来,手脚并用,像只大山猫。他撞到了背墙的上沿,掉进堑壕里砸到了死尸上,双手搭在眼睛上,又蹦了起来舞蹈着。提金斯故意地抽出了他的大堑壕刀,而不是左轮手枪。为什么?屠夫的本能?或者是试着想象他自己是和一群埃克斯莫尔的猎鹿犬在一起。那个人,从背墙上沿弹开的时候,肩膀重重地撞上了他。他被激怒了。看着那个手舞足蹈的德国佬,他举刀对着他,试图想起“举起手来”用德语怎么说。他想那应该是Hoch die Haende!他在找德国佬肋部有什么好地方。

他的外语冒险最后证明是多此一举。那个德国人把双臂一扬,他的——打得稀烂!——脸朝向天空。

总得那么戏剧化,弗里茨表兄[91]!太戏剧化了,真的。

他倒了下去,垮进了他肮脏的靴子里。糟糕的靴子,都是皱巴巴的,到小腿肚都是皱的!但是他没有说“皇帝万岁”[92],或者“德意志高于一切”[93],或者任何永别的话。

提金斯又放了一发照明弹,重新在枪里装了一发,然后,他蹲在那个德国人脑袋上,大腿下侧都泡在了泥里,双手的手指摸在他脑袋下面。他能感觉到大声的呻吟给他的手带来的激动。他松开了手,犹犹豫豫地摸起了他的白兰地酒壶。

但是交通壕的另一头有一堆糊满了泥的人。巨大的声响小了一半。那是来抬尸体的担架兵。还有那个小得出奇的阿兰胡德斯和他的新装弹手……那时他们还没有这么缺人!叫喊声顺着堑壕传了过来。不用说,还有别的德国佬混进来了。

声响小得只有三分之一了。颠簸的渐弱。颠簸!一袋一袋的煤炭继续带着规律的节奏顺着楼梯滚下来,相比而言,血腥玛丽[94]的声音更无规律,就在堑壕的背面,或者感觉是这样。你可以打个比方,它的声音震动了整个剧院,还有其他的海军大炮或者别的什么大炮,在不知道的地方。

提金斯对担架兵说:“先把那个德国佬送走。他还活着。我们的人已经死了。”他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虽然在脑袋的位置上有一摊东西,但是他没有了脑袋,在弯腰蹲在德国人头上的时候,提金斯已经发现了,他没有你能叫得上脑袋的东西。那是怎么回事?

阿兰胡德斯回到了他在堑壕顶旁边的位置,他说:“你太他妈冷静了,长官。太他妈冷静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刀抽得那么慢的!”他们看到了那个德国佬跳的整场肚皮舞[95]!那个可怜的家伙一直被好几把步枪和这个年轻人的左轮手枪指着。如果不是担心会打到提金斯,他们本来有可能会再朝他多开几枪。好几个德国人在不同的位置跳进了这个区域的堑壕里,就跟三月兔[96]一样疯!那个家伙两眼都中了枪,这个事实让小个子的阿兰胡德斯尤其害怕。他说,想到自己会瞎掉,他就会发疯。因为要是他阿兰胡德斯的美貌不再,巴约勒一个茶店里的姑娘就会被威尔特郡步兵团一个叫斯波福斯的家伙抢走。一想到这个,他绝对连说话都带上了哭腔,然后他告诉了提金斯,上头认为这次是假警报,他的意思是这是一次佯攻,想要把不知道在何处的主攻方向的部队调走。那么,肯定有个别的什么地方打得尸横遍野。

看起来就是那样。因为几乎就在一瞬间,所有的大炮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一两门炮还在嘟嘟囔囔……那么,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好玩!

好吧,他们现在离巴约勒他妈的相当近了。再过一两天他们就要被赶到它后面了。一直奔向英吉利海峡。阿兰胡德斯想看他的姑娘得赶快。这个小混蛋!他为了他的姑娘透支了自己该死的小账户,结果提金斯不得不担保他的透支——其实,他自己也没钱给他担保。现在那个小混蛋有可能还要透支更多——而提金斯就不得不担保越来越多的透支。

但是那个晚上,当提金斯下到他自己那一间酒窖的黑暗沉寂中时——在那个时候,他们已经真的待在酒窖里了,酒窖延伸出去好几百码,头顶是石灰层,里面还夹杂着让泥土尤其胶黏、烦人的黏土层——他觉得他长满虱子的破被窝下面传来的十字镐声几乎让人无法忍受。他们很有可能是我们的人,很明显是我们的人。但是这也没有多大的不同,因为,很自然,如果他们在那里挖,他们就会吸引德国人的注意,而德国人说不定就在他们下面挖着破袭地道。

他的精神变得很糟糕,就因为这场该死的袭击——就是为了好玩。他知道他的精神情况很糟糕,因为〇九摩根的鬼魂来拜访他了,那是个头被敲碎的家伙,而且就死在他的,提金斯的,手里,就在提金斯刚刚拒绝他回家探亲,省得他被一个和他的,〇九摩根的,老婆搞在一起的拳击手打死之后。是很复杂,但是提金斯希望那些挨了一发,要倒在他身上的家伙,会选择别的部位而不是他们的脑袋去挨一发。倒在他肩头的倒霉德国佬,给他的惊吓现在还在动摇他的整个身体。按照战争法则,那个时候,他早就该跑回自己的前线。当然还有精神上的冲击。那个家伙看起来绝对像世界末日里的角色,他白灰色的手臂和腿大张开……还有,那就是件愚蠢的事,没有任何真正的战斗目的……

那道单薄的浪头,排成浪头的白灰色物体,最多只有十来个冲进了堑壕里——提金斯知道这点,这是因为他戏剧化地举着把左轮手枪,带着一帮人,其实那帮人更应该做的是把那个倒霉德国佬抬走,结果他不得不等了半个小时才有人去管他——带着那些身上像揣桃子一样揣满了米尔斯手榴弹的人,他转过了好几条交通壕,左轮手枪先伸过去,也穿过了足够多的残留毒气,致使他的肺不舒服——就像个孩子在玩“我发现”[97]一样!就像那样——但最后只发现了几堆大兵围着不幸的东西站成一圈,那些不幸的东西要不是带着恐惧、雨水和汗水瑟瑟发抖,就是因为他们那场小跑而大口大口地喘气。

那么,这道白灰色东西的浪头,为了好玩而牺牲,目的是……目的最……最终是……那么……

一个声音响起,就在他的行军床下,那个人应该说的是:“给上尉拿根蜡烛……”就像这样!一场梦!

对一个刚刚迷迷糊糊睡过去的人来说,这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大的惊吓。不像梦见自己掉下去那么吓人,但是同样让人清醒。他的大脑继续着,那个句子……

冲到壕沟里的那几个德国人就是为了战略这种愚蠢的乐子而牺牲的,很有可能。愚蠢的!当然,打着蜡烛挖地道还挺像德国鬼子会干的事情。过时得就像尼伯龙根[98]一样,多半是矮人!他们为了把那道稀薄的人浪送过来,可是动用了不少火炮——很多!非常多!这的确是一次相当厉害的炮击。说不好打了一万发。那么,在战线的某个地方他们肯定大举佯攻了。巨大的人流、涌动的人浪,还有两三万发炮弹,就像是好几英里长的滩头,大海狠狠地冲击着它,而这只是大举佯攻。

那不可能是真正的进攻,他们的春季攻势还没有准备好。

那肯定是为了打动某个蠢货——某个在瓦拉几亚、索非亚,或者小亚细亚[99]的蠢货,或者白厅,那也很有可能,要不然是白宫!也许他们干掉了不少美国佬——这样他们在大西洋两岸就都很受欢迎了。毫无疑问,到现在,整支的美国军团就布防在战线的某个地方。到现在!可怜的家伙们,这么晚才落进这场愈发惨烈的地狱煎熬里。愈发他妈的惨烈——刚才那次小打小闹的声响恐怖之处远远胜过了,比如说,一九一五年的一次大战。那个时候就参加进来,然后习惯了还是好些——前提是漫长的交战还没把你折磨得崩溃。

可是能为了打动什么人——但是谁又会被打动呢?自然是我们那些在铺着焦炭垫层的地板和红木门之间跑来跑去,脑子就和炖桃子一样的立法者——可能会被打动,你别老押韵[100]!——或者,当然,我们自己的立法者也可以在别的什么地方来一小场同样愚蠢的漂亮的大举佯攻,为了打动某些同样不可能被打动的人——那么,这就是最终的答案了!不过,再也没有人会被打动了。我们都领教过彼此的手段了。所以这只会让人觉得厌倦。

深深的黑暗里相当安静。在下面,十字镐们继续着它们在彼此耳中邪恶的密语——真的就像是那样,就像孩子们堆在教室的角落里小声说老师的坏话,一个接一个——女孩们,比如说——咚,咚,咚,一把十字镐低语说。咚?另一把十字镐压低声音问道。第一把说咚咚咚。然后砰……然后是打破节奏的沉寂,就像你听人打字的时候,那个年轻姑娘要停下来,重新放一张纸进去……

白厅里的漂亮年轻姑娘们很有可能是听着口述,在方方正正、带皇家徽章的热压花纸上,打出了这次袭击的方案。因为,很明显,这道命令来自白厅,还是直接来自菩提树下大街[101]差别不大。我们有可能也在沃洛格达[102]发起了大举佯攻,目的是为了让德国佬在佛兰德[103]来一次反佯攻。巴不得可怜的老泡芙[104]脖子上挨一发。因为他们还在试图毁了可怜的泡芙将军,阻止统一指挥——他们还不如希望我们在反佯攻里损失了足够多的人,以至于整个国家都要嚷嚷着从西线撤军——如果他们能让五十万我们的人去送死,也许整个国家有可能……他们,不用说,肯定觉得这值得试一试。但是这太让人厌倦了,白厅里那帮家伙从来不肯汲取教训。菜帮子脑袋兄弟[105]也一样。

在老泡芙的军队里真不错。不错,但是令人厌倦。通风良好的办公室里的打字机前的年轻漂亮的姑娘们,她们还戴纸袖套防止袖子沾上墨水吗?他会问问瓦伦……瓦伦……温暖又宁静……在这样一个晚上……

“给上尉拿根蜡烛!”他的行军床下面传来一个声音!他猜那个上尉鬼子肯定是个近视眼,眯着眼睛检查一根填塞导火索[106]——前提是他们也用填塞导火索,或者军队里也这么叫那个东西!他看不见那个上尉的脸或者他的眼镜,他也看不见那个人手下的脸。视线不能透过他的破被褥和小腿!他们紧紧地在隧道里挤成一团,白灰色的长条堆成一堆——好大!就像澳大利亚土著吃的那种蛆一样——恐惧攫住了他!

他在破被褥里坐起来,冰冷的汗水往下掉。

“朱庇特在上,我完了!”他说。他觉得自己的大脑正在崩溃,他疯了,而且还在看着自己走向疯狂。他拼命地在大脑里找一个还能思考的问题,这样才能向自己证明他还没有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