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这个广场就像突然死去了一样,对一个刚才还在被数不清的人挤来挤去、被无尽的呐喊震得双耳欲聋的人来说,这里是如此宁静、如此冷清。呐喊声持续了很久,以至于带上了一种牢固、不可变动的东西,像生命一样。所以,这里的宁静看起来像死亡,而现在,死亡也进到了她心里。她要去面对一个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的疯男人。那幢空荡荡的房子还在一个空荡荡的广场上,广场周围的房子看起来都像极了十八世纪的东西,银灰色、僵硬、安详,它们里头也该是空荡荡的,还住着死去了的疯男人。是该做这个的时候吗?在全世界都因为快乐而发狂的今天?去给一头扔掉了所有家具,并且连门童都认不出来的熊当饲养员——他发狂了,但不是因为快乐!

这比她想象的还要糟。她本来以为会扭开一间高大、空荡荡的房间的门把手,在关着百叶窗、光线暗淡的空间里,她会看到他怀疑地扭头看过来,就像一只在它灰暗的巢穴里被人发现的灰色獾子或者狗熊一样,还穿着军装。但是她连做好准备的时间都没有。在最后的时刻,她要鼓起很大的勇气,她要变成一位弹震症病人冷冰冰的护士。

但是连最后的时刻都没有,他朝她冲了过来,就在门外,更像只狮子。他过来了,全身灰色,他灰色的头发——也许是他头发里的一缕缕灰发——闪闪发光,他嘭的一声拉上了门,快步冲下台阶,身体朝一边歪着。他的胳膊下面夹着一件小家具——一个柜子。

一切都太快,就像大脑突然一阵痉挛,周围的房屋都在摇晃。他看着她,他大概是在笨拙的大步前进的时候猛一下停住的。她没有看见,因为她只看到了房屋的晃动。她看到他灰蓝色的双眼似游鱼一般终于定在了木质般的脸上——粉白的脸。他脸上粉色的地方太粉,白的地方太白,过头了就显得不健康。他穿着灰色的手工呢外套,他不该穿手工呢或者灰色,这让他看起来块头更大。他本来可以被打扮成……哦,比如说,一个漂亮的人!

他在做什么?笨手笨脚地在他难看的裤兜里翻着。她听到他那带点摩擦声,还有点喘的嗓音,摇了摇头。

他大声说:“我要去把这个玩意卖了……待在这里。”他摸出一把门钥匙。他在她身边重重地喘着气,走上了台阶。他就在她身旁,在她身旁,在她身旁。待在这个疯子身旁让人觉得无尽地悲伤,也无尽地开心。因为如果他还清醒,她就不可能待在他身边了。如果他疯了,她就可以在他身边待上很长时间。或许他根本就不认得她了!她可能会在一个认不出她的人身边待上很长时间,就像照顾你的婴儿那样!

他正在用他的小钥匙对着钥匙孔起劲地捅来捅去。他就会这样,这才是正常的。他就是那种会捅半天钥匙孔的笨手笨脚的人。她不想让这点发生什么变化,但是她会好好打扮打扮他。她说:“我真的是在考虑要准备和他在一起住很长时间了!”想想看!她对他说:“是你找我来的吗?”

他把门打开了,他喘着气——他可怜的肺!然后说:“不是,进去吧!我正要……”

她在他的房子里了。她像一个孩子……他没有找她来……像一个孩子一样在一个大大的黑暗的洞窟门口胆怯了。

屋里面很黑,地上铺的是方石板。大厅里固定的家具被拆走后,庞贝红[208]的墙上露出一片片淡粉的伤疤。她要住的地方就是这里了吗?

他在她的背后,喘着气说:“在这等着!”照进大厅里的光变亮了些,那是因为他从门口走开了。

他正在冲下台阶。他的靴子真大。因为胳膊下面夹着那件家具,他朝一边歪着,摇摇晃晃地走着。他看起来真滑稽,真的。但是当你走在他身旁的时候,快乐就从他穿的手工呢衣服里散发出来。它就涌了出来,把你包裹在其中,就像电暖炉放出的温暖,不过暖炉的温暖是不会让你想哭和祷告的——那个傲慢的笨蛋。

不,他一点都不傲慢。那就是粗鲁无礼!不,他也不是粗鲁无礼的。她不能追着他跑。他是一块闪亮的光斑,长着粉色耳朵和愈发银灰的头发。他沿着十八世纪房屋前的围栏重重地跑着,他就是个十八世纪的人[209]……但是十八世纪从来没有发过疯,唯一一个从来没有发疯的世纪。直到法国革命为止:法国革命那种事,要不是没有疯,要不就不是十八世纪会做的事情。

她犹豫地走进了阴影,她又犹豫地走到了光亮下……有种长长的空荡的声音传来——海在说:噢,噢,噢,绵延好几英里。这就是休战。今天是休战日。她已经忘记了。她要在休战日被与世隔绝地关起来了!啊,不是被关起来!不是被与世隔绝地关在这里。良人属我,我也属他![210]但她最好还是把门关上吧!

她就像亲吻他的嘴唇那样小心地把门关上了。这是个预兆。今天是休战日,她应该离开的,但是她关上了门……不是对休战日关上了门!而是对做出……改变关上了门!

不!她不应该离开!她不应该离开!她不应该!他告诉她等在这里。她没有与世隔绝。这里才是整个地球最令人兴奋的地方。她不是注定要过上修女一般的生活的!她要在一个疯子身边度过她的白昼,还有她的夜晚……休战日的夜晚!无数代人都会记得这个夜晚的。而一个活着见证过那一天的人一定会被问到这个问题:休战日的晚上你在做什么?良人属我,我也属他!

石砌的大台阶上没有地毯,踏上这样的台阶就像参加一个仪式。从前门一进来就是大厅,你要朝右转一个角才能走到一个房间的入口。真是奇怪的布局。也许十八世纪的人害怕穿堂风,也不喜欢把饭厅放在大门附近的地方。良人属我……为什么会一直重复这个滑稽的句子?再说了,它是《雅歌》里的,对吧?颂歌中的颂歌!那现在引用它是在亵渎神灵吧,当你要……不对,祈祷的关键是在意念,所以亵渎神灵的关键也应该是意念,她根本就不想引用这句话。它跳出来只是因为她紧张了。她在害怕,她在一幢空房子里等一个发了疯的人。空荡荡的台阶上传来了声响!

她就像法蒂玛一样,推开一间空荡荡的房间的门。[211]他也许会回来杀了她的。性压抑导致的疯狂常常是致命的……你在休战日那天晚上做了什么?“我在一幢空房子里被杀了!”因为,毫无疑问,他肯定不会让她活到午夜的。

但也许他没什么性压抑。她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有,倒是有证据证明他没有。是的,他没有,他永远是个绅士。

他们把电话留下了!窗户上的百叶窗自然是拉得好好的,但是在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进来的昏暗光线里,白色的大理石闪着镍白的光。壁炉台,全都是帕罗斯大理石砌成的,壁炉台由两根雕刻着公羊头的柱子支撑着,非常贞洁。[212]天花板和直直的壁带组成了繁复对称的图案,也是贞洁的。十八世纪——但是十八世纪的人可不怎么讲贞洁……他就是个十八世纪的人。

她应该给她妈妈打个电话,立刻通知那位穿着不整洁的配有紫色腰带黑外衣的名人,她女儿即将采取的重要……

她的女儿要做什么?

她应该从这栋空房子里跑出去。因为想到他很有可能是要回来杀她,她应该是被吓得瑟瑟发抖。但是她没有。她是怎样?兴奋得颤抖?大概是。因为想到他要回来了,如果他杀了她……没办法!她还是激动得浑身颤抖。她必须给她妈妈打个电话,她妈妈也许想知道她在哪里。但是她妈妈从来都不用想就知道她在哪里。她太守规矩了,从来都不会惹麻烦!……想想看!

不过,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她妈妈也许想知道。她们应该互相交换喜悦之情,因为她弟弟现在是永远的安全了,其他人也是。通常情况下,她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她妈妈都很不耐烦。因为她在写作。看她写作真是件难以置信的事情,也许她再也看不到了。一个小房间,非常小一间,到处都摆满了纸,妈妈从不愿意在大房间里写作,因为大房间会诱惑她走来走去,但是她连走来走去的时间都没有。

她现在同时写两本书。一本小说……瓦伦汀不知道那是讲什么的。直到写完为止,她妈妈从来不告诉他们她的小说是讲什么的。还有一本是关于这场战争的女性历史,一本女人写给女人看的历史。她就坐在那张大桌子前面,除了在房间里四处走动以外,几乎不会离开那个房间。她灰色的头发,大个子,面色和蔼,一脸疲倦,她可能正在桌子边的一堆纸里翻来翻去,或者刚刚从她的小说稿上站起来,她松松的夹鼻眼镜滑了下来,绕到桌子边缘和墙之间去看散在那个地方的女性历史的稿子。她会在一本书上花十分钟,或者二十五分钟,或者一个小时,然后再花一个半小时,或者半个小时,或者四十五分钟在另一本书上。她那亲爱的脑袋里肯定是一团糊涂了!

她带着点不安拿起了电话。她必须要这么做,她不可能不告诉她妈妈就和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同居。她妈妈应该有劝阻她的机会。他们说,在你和一个爱人彻底分手之前必须要给他或者她最后一次大闹一场的机会,更何况是你妈妈。那才是实诚人[213]该做的事。

它把承诺的话在耳前砸碎,那就是电话[214]!引用莎士比亚算不算亵渎,当你准备要……也许只是品位不佳而已。不过,莎士比亚也不是纯洁无瑕的。所以,他们是这么说的……等待!等待!人这一辈子有多少时间都花在等待上了,人的体重压得脚后跟都钻进了地里。但是这个东西什么声音都没有。它的嘴里没有传来巨响,你把旁边那个小玩意拨上拨下的时候也没有铃声响,它可能是被断开了。可能因为他没有付费,他们断掉了他的服务。或者是他故意把它切断的,这样当他掐死她的时候她就不会打电话尖叫着报警了。不管怎样,他们被孤立了。他们会在休战日的晚上和全世界隔绝开来……好吧,他们很有可能会被永远隔绝起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又不知道她要来,他也没有找她来。

所以,慢慢地,慢慢地,她走上了石头砌的大楼梯。所有的声响都在她前方低声说道:“所以,慢慢地,慢慢地,她走了上去,然后,慢慢地环视自己周围。从此以后要汲取教训……”[215]好吧,她不需要汲取教训,她不会像芭芭拉·艾伦那样死去。恰恰相反!

他没有找她来,他没有让伊迪丝·埃塞尔给她打电话。那她应该感觉到被羞辱了才对,但是她不觉得被羞辱了!这其实挺自然的。他的确是非常明显的疯了,跑来跑去,朝一边歪着,胳膊底下夹着件小家具,显眼的头发上也没戴帽子。显眼!那就是他,他从不可能融入人群!他已经把他的家具都扔了,像伊迪丝·埃塞尔说的那样,很有可能他也没有认出门童来。她,瓦伦汀·温诺普,已经见到了他要去卖他的家具。疯了一样!跑着去!要是你还有理智,你去卖家具的时候是不会跑着去的。也许伊迪丝·埃塞尔见过他头上顶着张桌子跑。她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确定他认出了她,瓦伦汀·温诺普!

所以伊迪丝·埃塞尔给她打电话差不多还是说得过去的。通常情况下,那是种冒犯,尤其是考虑到她们是怎么断交的,考虑到伊迪丝·埃塞尔说她正是给这个男人生了个孩子!就算她看到了他扛着家具在广场上跑来跑去,就算没有别的任何人可以帮忙,这也很过分。但是她应该派她那个可怜的耗子一样的丈夫来。没有任何借口!

然而,这里没有任何她,瓦伦汀,可以做的事情。所以他没有召唤她过来,没有让她觉得被羞辱了。就算她对这个人没有那种感觉她也会来,如果他的情况很糟糕,她也会留下来。

他没有找她来!这个曾经向她求爱,然后一句话都不说就走掉的人,连一张明信片都没有给她寄过的人,粗鲁,无礼,傲慢!还有什么别的词可以形容他吗?不可能有。那么,她应该感到被羞辱了,但是她没有。

她很害怕,蹑手蹑脚地爬上大楼梯,进到了一间大房间里,一间非常大的房间。墙都是白色的,也带着那种物件被移走之后留下的污迹。房屋从房间的窗户外盯着她看,似是十八世纪的感觉。但是它们红色的烟囱又有那么点欢快的感觉……现在是她在窥探了。她非常害怕,心跳到了嗓子眼,这间屋里有人住,就像是在野地里一样,反正这房间有这么大,那里立着一张给军官用的行军床,通常的说法是,军用物资一件。还有几个用交叉的白木棍支撑着的绿色帆布的物件:一把椅子,一个带着绳子提手的桶,一个洗脸盆,一张桌子。床上铺着一床灰色的破羊毛毯子。她非常害怕,越走进这幢房子,她就越陷入他的控制。她应该待在楼下的,她在被他窥探。

这些东西看起来又脏又悲惨。他为什么要把它们放在房间正中?为什么不靠着墙放?没有东西挡住枕头的时候,通常不都是把床头靠着墙的吗?那样枕头就不会掉下去了。她想要改动……不,她不会做。他把床放在房间中央是因为他不想要床碰到……的裙子扫过的墙。你不准想那个女人的坏话!

它们看起来不是又脏又悲惨,它们看起来很节俭,而且光荣!她弯下腰,把破毯子的一头拉下来,亲了亲枕头。她会给他买亚麻枕头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你现在可以买到亚麻了。沿着那条长长的战线,人们都可以挺起身来了。

在房间的一头是一个木台,方方的木条做成的一个箱状东西,就像画家们会在画室里搭的假王座一样。她不可能是坐在木台上接待自己的客人的吧,就像皇室那样。她能做出……你不准……这也许是用来放钢琴的,也许她会办音乐会。木台现在被当成了书架,一排小牛皮封面的书立在木台靠墙那一侧。她靠近去看他选的都是什么书,那肯定是他在法国时读的书。要是她能知道他在法国的时候都读了什么书,她也就能知道他的某些想法了。她知道他睡的是非常便宜的棉布床单。

节俭而光荣,那就是他!而他设计了这间房间用来爱她。这就是她想要的房间。这种布置……阿尔克提斯从来没有……[216]因为她,瓦伦汀,也是习惯节俭的,还是他的崇拜者。反射过了光荣……该死,她在变得情绪化。但是很奇怪,他们的品位是如此一致。他不是傲慢或者粗鲁无礼,他给她的是真正的尊敬。他说的是:“她的思想和我的思想是并肩而行的,她会明白的。”

那些书的确是什么都有。它们的顶端沿着墙展开,就像一堆没有排列好的丘陵一样,有一本是小牛皮封面的大对开本,书名凹进去很深,很模糊。其他的是法国小说,还有小开本的红色军事教材。她从木台上探身去看那本大书的标题,她以为会是赫伯特的诗集或者他的《乡村牧师》[217]……他应该去做个乡村牧师,现在永远也当不了了。她夺走了教会的……一个高等数学家[218],真的。那本书的书名是《不为人知的人》。[219]

她为什么觉得他们是要同居呢?他没有正式地告诉她他想这么做。但是他们想说话。除非住在一起,否则你们就不能说话。她的眼睛,沿着木台往下看,看到了纸上的字。它们从几张乱摆着的打字机打出来的纸上跳到了她的眼前;它们是大大的,有力的,用铅笔写成的字。它们很醒目的原因就是因为是用铅笔写的。它们是:

人可以在该死的山丘上挺起身来站着!

她的心暂停了,她肯定是要晕过去了。她都站不稳了,但是周围没有可以依靠的东西。她也——她不知道她也——看到了打字机打出来的字:

提金斯夫人要留下那个巴斯[220]的巴克[221]制作的陈列柜模型,她认为这是您所有……

她慌忙把视线从那封信上移开。她不想读那封信。她不能走开。她想她是要死了。快乐从来不会杀人……但是它……“让人害怕[222]”。“让人感到害怕。”害怕!害怕!害怕!现在他们中间什么障碍都没有了,就好像他们已经在彼此的怀中了。因为那封信剩下的内容肯定是说提金斯夫人搬走了家具。而他的评论——难以置信地回应了她刚才想到的话……则是他可以直起身站起来。但这其实一点都不应该让人感到惊讶。良人属我……他们的思想是并肩而行的,一点也不让人惊讶。他们现在可以永远一起站在一座山丘上,或者永远一起钻进一个洞里。然后永远说话。她一定不能再读那封信剩下的内容了。她一定不能确认,要是她没有任何疑问了,她就没有希望保全自己……继续做一个……害怕,而且动也动不了。那样她就完了。她祈求般地透过窗子看出去,看着对面房子的外墙。它们很友好,它们会帮助她的。十八世纪,刻薄但是没有恶意。她一下跳了起来,那么她是可以动的,她没有给吓呆了。

蠢货,只是电话而已。电话一直响着,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声音从她脚下传来。不是,从木台下传来,听筒放在木台上。她没有特别注意到这个电话,因为她以为它已经被断了线。谁会注意一个被断了线的电话?

就好像是对着他的耳朵说一样,他是如此充斥在她的心中——她说:“你是哪位?”

不应该什么电话都接的,但是人总是会自动地就这么做了。她不应该接这个电话的。她处在一个惹人怀疑的境地,她的声音可能会被认出来,就让它被认出来吧。她想要被人知道她处在一个惹人怀疑的境地!你在休战日那天做了什么!

一个声音,沉重而苍老:“你是在那里,瓦伦汀……”

她叫了出来:“啊,可怜的妈妈……但是他不在这里。”她接着说,“他没有和我一起在这里待过。我只是在等他而已。”她又说,“房子里是空的!”她看起来有点神神秘秘的,这栋房子在她周围低语,她似乎是在低声对她妈妈说话,求她救她,而且不想让这栋房子听见。这栋房子是十八世纪的,它刻薄,但是没有恶意。它想要她的毁灭,但是也知道女人喜欢被……毁掉。

过了很长时间之后,她妈妈说:“你一定要这么做吗?……我的小瓦伦汀……我的小瓦伦汀!”她不是在哭。

瓦伦汀说:“是的,我必须要这么做!”她抽泣了。突然,她又停止了抽泣。

她飞快地说:“听着,妈妈。我还没有和他说过话。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神志是不是还清醒。他看起来疯了一样。”她想给她妈妈点希望。她说得飞快的原因就是为了赶快给她妈妈一点希望。但是她接着说,“我相信如果我不能和他住在一起我会死的。”

那句话她说得很慢,她想要表现得像一个想让妈妈明白真相的小孩。

她说:“这么多年,我等了太久了。”她还不知道她的声音里还有这么悲凉的腔调。她可以看到她每说一句话,她妈妈就看向远方,思考着。苍老的,而且庄严又善良,她妈妈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有的时候也怀疑……我可怜的孩子……有很久了吗?”她们两个人都没说话,都在思考。

她妈妈说:“没有任何实际的解决办法吗?”她想了很久,“我想你一定已经都想清楚了,我知道你的头脑很好用,你也是个好孩子。”一阵沙沙声传来,“但是我赶不上这个时代了。如果有解决的办法,我会很高兴的。如果你们可以等待对方,我也会很高兴,或者找到一个法律的……”

瓦伦汀说:“啊,妈妈,别哭!”……“啊,妈妈,我不能……”“啊,我会回来……妈妈,如果你命令我,我会回来的。”每说一句话,她的身体就好像是受到波浪冲击一样摇晃。她以为人只有在戏台上才会这么做。

她的眼睛对她说:……尊敬的先生,我们的客户,克里夫兰的格罗比的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先生的夫人……

它们说:在位于……的训练营地事件之后……

它们说:认为这是毫无用处的……

她为她母亲的声音而痛苦。电话用降E调嗡嗡响着,它试了一下B调,然后又回到了降E调。

她的眼睛说:提议在合适的时候搬到格罗比……宽大的蓝色的打印字体。她痛苦地大叫着,“妈妈,命令我回去,要不就会太迟了……”

她之前不是故意地低头看了下面,就像站着接电话的人常常会做的那样。如果她再低头把那句有“毫无用处”的话看完,一切就太迟了!她就会知道他的妻子不要他了!

她妈妈的声音传了过来,被传递声音的设备变成了命运转动的声音,“不,我不能。我在思考。”

瓦伦汀把脚放在了她旁边的木台上,当她向下看的时候她的脚就把信盖住了。她感谢了上帝。

她妈妈说:“如果不和他在一起就会死,我不能命令你回来。”瓦伦汀可以感到她妈妈那副维多利亚晚期的先进头脑正在疯狂地寻找正确的说辞——寻找任何可以让她这么做而看起来又没有明显地依靠母亲的权威的说辞。她开始像一本书一样说话,一本严肃的维多利亚大书,像莫利的《格莱斯顿传》[223]。这很说得通,她写的就是那种书。

她说他们两个都是好出身的好孩子,如果他们的良心要让他们投身到某种行为中,他们可能也是正确的。但是她恳求他们,以上帝的名义,让他们自己确定,他们的良心真的驱使他们如此从事。她只能像本书一样说话!

瓦伦汀说:“这和良心没有关系。”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刺耳。她心里在苦思有什么名言可以引用,但她找不到。引用名言可以缓解压力,她说:“人是被盲目的命运驱动的!”那就引一句希腊语吧!“正如祭坛上的牺牲。我倍感恐惧,却依然愿意!”这多半是欧里庇德斯,很可能是《阿尔克提斯》!如果是个拉丁作家,这句话就会以拉丁文的形式出现在她头脑里。和妈妈在一起也让她像本书一样说话。她妈妈像本书一样说话,然后,她也开始了。她们只能这么做,要不然她们会尖叫起来的……但是她们是英国淑女,还知书达理。这太恐怖了。

她妈妈说:“那多半和良心是一回事——种族的良心!”她不能向他们灌输他们想要采取的行动是多么愚蠢和悲惨。她说,她已经见过太多不值得人效仿的不正规的结合,还见过太多正规的结合是既不幸又树立了让他人丧失信心的坏榜样……她是个勇敢的人,她不能昧着良心违背自己一生的信念。她想要这么做,非常想!瓦伦汀甚至可以感到她可怜的疲倦的大脑里几乎已经是生理层面的努力。但是她不能毁弃自己的信仰,她不是克兰麦[224],她甚至也不是圣女贞德[225]!

所以她继续重复说:“我只能恳求和祈求你,让你自己保证,如果不和那个男人同居,你会死去,或者受到严重的精神创伤。如果你觉得可以不和他一起生活或能等他,如果你觉得还有希望,以后和他在一起而你又不会受到严重的精神创伤,我恳求和祈求……”

她没法说完这句话……在你生命中的关键时刻还能保留尊严,挺不错!这很恰当,这很合适。这证明了你以前的哲学生活都是对的,而且这还挺狡猾的!狡猾!

因为现在她在说:“我的孩子!我的小宝贝!你这一辈子都献给了我和我的信念。我现在怎么能够要求你去剥夺自己享受它们益处的机会呢?”

她说:“我不能劝你去做一件可能会给你带来永远的痛苦的事!”那个“不能”就像一道痛苦的烈焰一样!

瓦伦汀颤抖了。这是残忍的施压,她妈妈毫无疑问只是想尽到她的责任,但那仍是残忍的施压。好冷啊,十一月是一个很冷的月份。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她晃了晃。

“啊,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她叫了出来。她想说的是:“救我!”她说出的是:“不要走!不要……不要走开!”男人会对你做什么,你爱的男人?疯了的男人。他扛着一个大口袋。这个大口袋是他一开门的时候她见到的第一个东西。他推开的那扇门本来就半开着。在一幢空荡荡的房屋里,一个大口袋扛在一个疯子的肩上很吓人。他把口袋重重地放到了壁炉前,他右边的额角有煤灰。那是个很重的口袋,蓝胡子会在里面装着他第一任妻子的尸体。博罗[226]说吉卜赛人有个说法:“永远不要相信长灰头发的年轻人!”他只有一半的头发是灰色的,而且他也算不上年轻人了。他在喘着粗气,他一定不能再扛那么重的口袋了。他喘得像条鱼一样,一条大大的一动不动的鲤鱼,漂在鱼缸里。

他说:“我猜,你想出去。要是你不想出去,我们得生火,没有火你没法待在这里。”

同时,她妈妈说:“如果那是克里斯托弗的话,我要和他说话。”

她移开听筒说:“好,我们出去吧。哦,哦,哦。我们出去吧……休战……我妈妈想和你说话。”她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伦敦东区一个小小的女店员,一个穿着模仿女童子军的制服的小女裁缝。“被这位绅士吓到了,我亲爱的。”人肯定可以保护自己不受一条大鲤鱼的侵犯!她可以给他来个过肩摔,她的柔道练得还可以。当然,如果他有准备的话,一个练过柔道的小个子是没有办法战胜一个没有练过的巨人的。但是如果他没有准备,她是可以的。

他的右手扣在了她左手腕上,转身面对她,用左手接过电话。窗户里有片玻璃真古老,它都鼓出来了,还发紫。那还有一片,有好几片,但是第一片的紫色最深。

他说:“我是克里斯托弗·提金斯!”除了这句套话,他就不能说的别的吗——这个不会说话的大个子!他的手凉凉地握住她的手腕。她很冷静,不过浑身流淌着幸福。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了,就好像你刚从一浴缸温暖的花蜜里站起来,幸福在你身上流淌。他的抚摸让她安定了下来,也用幸福包裹了她。

他慢慢地放开了她的手腕,为了证明那么一握是一次爱抚!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爱抚!

在把电话交给他之前,她对她妈妈说:“他还不知道……噢,要记住,他还不知道!”

她走到房间的另一头,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听到声音从电话里的黑暗深处传来:“你怎样?我亲爱的孩子?我亲爱的,亲爱的孩子,你永远都安全了。”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这是他想要勾引的年轻女孩的母亲。他想要勾引她。他说:“我挺好的,有点虚弱。四天前,我刚从医院出来。”他再也不会回到那场血腥的游戏里去了。他的复员申请就揣在衣兜里。那个声音说:“瓦伦汀以为你病得很厉害。是的,她去你那里就是因为她是这么以为的。”那么,她来的原因,不是因为……但是当然,她不会那么想。但她也许想要两人一起过休战日!她也许是那么想的!失望充满他的全身,他气馁了。他很敏感。那个老恶魔,坎皮恩!但是人不应该敏感成那样。

他心怀敬意地说:“哦,是因为精神上的问题,而不是生理上的。不过,我的确是得了肺炎。”他接着说,坎皮恩将军让他负责在几支队伍的战线上押送德国俘虏。那真的是让他发疯了,他实在受不了当个该死的牢头。

到现在——到现在——他还是会看到那些包围和穿透了他战后的每一天的灰色幽灵。在意想不到的时刻,那幅画面会带着种憎恶的感觉在他脑海中涌现——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没有任何提示,他的眼前就浮现出了那幅画面,灰扑扑的形状铺满了大地。在灰色的天空下,好几千人,坐在翻过来的桶上,旁边地上放着一罐罐他们要吃的肥肉,拿着已经算不上新闻的报纸。德国俘虏围绕着他,他是他们的牢头。他说:“这是一份肮脏的工作!”

温诺普夫人说:“不过,它为我们保住了活着的你!”

他说:“有时候,我希望它没有!”他很惊讶自己说了这么句话,他对自己声音里的苦涩感到吃惊。他补充道,“我不是冷血地希望那是真的,当然。”他又为自己声音里的尊敬语气感到惊讶。他正弯下腰,绝对的,就好像是面对着一位坐在那里的年长且著名的女士一样。他直起身来,突然想到这是非常没有品位的虚伪,向一位年长的女士鞠躬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要勾引她的女儿。

她的声音传来:“我亲爱的孩子……我亲爱的,你几乎就是我的儿子……”

他一阵慌张,这种语气是不会听错的。他转头看着瓦伦汀。她的双手扣在一起,就好像她正在绞手一样。她用她的眼睛痛苦地探索着他的脸,说:“哦,对她好点。对她好点……”

那她泄露了他们的……你不能管那叫亲密关系!

他从来就不喜欢她那身女童子军制服,他最喜欢她穿着一件白毛衣,还有一条麂色的短裙。她把帽子摘掉了——她那顶牛仔一样的帽子。她把她金色的头发剪了。

温诺普夫人说:“我必须得想,是你救了我们。今天我必须得想,是你救了我们……还有你经受的一切。”她的声音是忧郁、缓慢的,也是崇高的。

猛烈、空荡荡的回声充满了整栋房子。他说:“那没什么。那都结束了。你不用去想了。”

那阵响声明显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说:“我听不见你说话,好像有股雷声。”

外面又安静了下来。他说:“我说的是,你不用想我受了什么苦。”

她说:“你们不能等等吗?你和她?没有……”那阵响声又开始了。等他能听到她的声音的时候,她在说:“必须要考虑这种因为自己的孩子而引起的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和这个时代的倾向作对是没有用的。但是我本来希望……”

下面敲门的人重重地敲了三下,但是回音让它们显得更长。他对瓦伦汀说:“那是个喝醉的人在敲门。但是可能全城一半的人都喝醉了。要是他们再敲,下去把他们赶走。”

她说:“我先下去吧,省得他们再敲。”

离开房间的时候,她不能自已地要等到他说完这句话,她必须要尽可能搜集到她妈妈和她爱人之间那场令人痛苦的对话的所有内容。同样,她也必须离开,要不她会疯的。说她的脑袋有多乖多听话都没有用,它不是。就好像她的脑袋里装着两团线球,她妈妈拽着这一个,另一个,他……

她听见他说:“我不知道。人是有迫切的需求的。我想说话,我有两年的时间没有真正地和人说过话了!”哦,被祝福的可爱的人!她听见他继续说了一大串,“就是有那么那么迫切。我跟你说,我给你举个例子,我那个时候扛着一个年轻人,头上步枪子弹乱飞,他的眼睛给打没了。如果我把他留在他原来在的地方,他的眼睛就不会给打没了。那个时候我以为他在那里可能会被淹死,但是我事后确认了那里的水根本就不会涨到那么高。所以他丢了一只眼睛是我的责任,这成了种偏执狂。你看,我现在就说起它了。它会一直重复的。而我不得不独自承受一切……”

她现在不害怕走下大楼梯了。他们依旧在低语,但她就像镇定的法蒂玛一样。他就是她的安妮姐姐,也是她的一个兄弟。[227]敌人是恐惧的,她一定不能感到害怕。他把她从恐惧手里救了出来。如果因为一个年轻人的眼睛而感到后悔的话,你就一定要回到一个女人那里寻求庇护。

她的肠胃一阵翻滚。步枪子弹在他头上飞过!他看起来就跟从来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事情一样,一只灰色的獾子,一只温柔的,温柔的灰色的獾子弯腰拿着一部电话,带着温柔的关切在解释事情。他和她妈妈说话的方式真好,他们三个都在一起真好。但是她妈妈会让他们分开。如果她正在用和她说话一样的方式来对他说话,那她就是在采用唯一会让他们分开的办法。

那没法知道。她听见他说:“谢谢上帝!”他还好……“啊,给了我珍惜他的机会!”有点虚弱……他刚从医院里出来。四天前,他的确是得了肺炎,但是折磨他的是心理上的痛苦,而不是生理上的……

啊,这整场战争最难受的地方就是——那种痛苦是——心理上的,而不是生理上的。而他们没有想到这点……子弹在他头上飞过。她一直想象的都是他待在一个营地里思考着。如果他战死了,他反倒不是那么痛苦。但是他回来了,被他的执念和心理问题困扰……他需要他的女人!这就是最糟糕的地方。他遭受了精神的折磨,现在却有人正在拨动他的恻隐之心,让他放开那个可以弥补一切的女人。

在此之前,想到这场战争她都只把它看作一种生理上的苦难。现在她只把它看作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一英里又一英里长长的战线上,满是被痛苦的荫翳遮蔽的人。他们也许可以直起身来站在山丘上了,但精神上的折磨是不会消散的。

她突然几步跑下剩下的台阶,在前门的一堆门闩里摸来摸去。她不怎么会开那道门,她还在想那场她痛苦地觉得还在继续的对话。她一定要让那个敲门声停下。那个敲门的人停下来的间隔就是一个没耐心的人在敲一扇大门时能放手不敲门的极限。她妈妈太狡猾了,他们对付不了她。就是那种让母野鸭像断了翅膀一样歪歪倒倒地落在你脚下,以把你从她的小东西那里引开的那种狡猾。“舐犊情”,吉尔伯特·怀特是这么说的![228]因为,当然了,当她想到那位狡猾的、亲爱的、灰头发的名人坐在家里担心得发抖的时候,她是永远都不能让他的嘴唇印到她的唇上的……但是她会的!

她找到了用来开门的那个东西——那堆看不懂的,被油漆封了好几个世纪的东西里她试过的第三个。门开的时候恰好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响,一个人被他手里捏着的门环带得朝她扑过来……她拯救了他的思维。没有那个门环的打扰,他也许可以看出那位母亲的手段其实很狡猾。他们是很狡猾,那些伟大的维多利亚人……噢,可怜的妈妈!

一个穿着军服的可怕的人仇恨地看着她,一张拉长了的脸上有双刺人的、空空的黑眼睛。他说:“我必须要见到提金斯那个家伙,你不是提金斯!”就好像她在骗他一样。“这很急,”他说,“和一首十四行诗有关。我昨天被军队开除了,是他干的。还有他老婆的情人坎皮恩!”

她语气强烈地说:“他现在有事。你不能见他。要是想见他,你必须等着!”想到提金斯居然不得不要和这样粗野的野兽打交道,她内心就是一阵恐惧。他没有刮脸,黑黑的,还充满了仇恨。他提高嗓门说:“我是麦基尼奇,第九营的麦基尼奇上尉,副校长拉丁奖得主!老兄弟们里的一个!”他补充说,“提金斯强行挤到了老兄弟里!”

她感觉到了那种学者的女儿对得奖学金念大学的人的鄙视,她觉得阿波罗和阿德米图斯[229]混在一起给人的厌恶完全不能和提金斯被埋没在这样一群东西里相比。

她说:“没必要大喊大叫的。你可以进来等。”

无论如何,提金斯必须要不受打扰地和她妈妈说完话。她带着这个家伙绕过了大厅的一角。似乎有种无线信号把她和楼上的对话联通了起来。她能感觉到它穿过来,斜着穿过上面的墙,然后再排成垂直的波浪,穿过天花板,它好像阵阵波浪在她头脑里冲击、搅动她的头脑。

她拉开了拐角空房间的百叶窗。她不想单独和这个充满仇恨的人待在黑暗里。她也不敢上楼去警告提金斯。不论花多大的代价,一定不能打扰他。说她妈妈这么做很狡猾,这是不公平的。那只是本能,全能的上帝安放在她胸中的[230],就像人说的那样……然而,那也是种维多利亚时代早期的本能!它本身就非常狡猾。

那个充满了仇恨的人嘟嘟囔囔地说:“我看,他也被卖了。这就是为了升职把你老婆卖给将军们的后果。他们是帮狡猾的家伙,但是他干得过火了。坎皮恩反悔了,不过,坎皮恩他也干得过火了……

她正朝窗外看去,看着绿色的广场的对面。光亮是一种舒服的东西。你在光线里可以更深地呼吸……维多利亚时代早期的本能!维多利亚时代中期的人就不得放宽松些了。她妈妈,站在维多利亚时代中期的思想潮头,不得不承认“不正规的结合”也是道德的,只要那两个人是品格高尚的人。但是品格高尚的人不会在不正规的结合里有肉体关系。因此,她所有的书里给你看到的都是品格高尚的人出于思想投契或者彼此怜悯而组成了不正规的结合,但是从来不会走到那必然的最后一步。从道德上来说,他们可以这么做,但是他们不会。他们既要和道德那只野兔一起逃跑,又要和宗教那群猎狗一起捕猎……不过,当然,她不能因为事情出在她自己女儿身上就不承认自己整个信念的基础!

她对那个家伙说:“对不起!”

他之前在说:“他们太他妈狡猾了!他们干得过火了!”她晕了,她不知道他之前在说什么。她的头脑记住了他的话,但是她不明白它们是什么意思。她之前一直沉浸在对早期维多利亚思想的思考里。她记起了那段长长的——就叫“关系”吧,在伊迪丝·埃塞尔·杜舍门和小个子文森特·麦克马斯特之间。伊迪丝·埃塞尔全身罩着不透明的绉绸,像个寡妇一样沿着那些她现在就能看到的广场对面的围栏鬼鬼祟祟地走着,走向她品格高尚的通奸,周围是维多利亚中期英格兰的压低了声音的掌声。如此的谨慎而正确!……她要照顾好她的想法,的确是。[231]控制得真好!……好吧,她曾经耐心过。

那个人痛苦地说:“我那个肮脏、该死的猪猡一样的叔叔,文森特·麦克马斯特。文森特·麦克马斯特爵士!还有这个家伙,提金斯,都合起伙来害我……还有坎皮恩……但是他干得过火了……在基地的时候,有个家伙跑进了提金斯他老婆的卧室。然后坎皮恩就把他踢到了前线,让他去送死。她的另一个爱人,你懂了吧?”

她听着,集中了全部注意力听着。她想要能够……她也不知道她想要能够做什么!

那个男人说:“爱德华·坎皮恩爵士、少将、维多利亚十字勋章获得者、圣麦克和圣乔治骑士团骑士,呜里哇啦,等等等等。他太狡猾了。太他妈狡猾得让人受不了了。坎皮恩把提金斯踢到前线去送死,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节闷罐车厢里去师部报道——提金斯,他老婆的情人,还有我。提金斯成了那个该死的蠢货的告解牧师,就像个该死的修士。告诉他在死的时候——在死亡的瞬间[232],不过,你又不知道这句拉丁文是什么意思!——你的感官会完全麻痹,你既感觉不到痛苦也感觉不到恐惧。他说死亡就和麻醉差不多。那个颤抖的哭哭啼啼的蠢蛋全听了进去……我现在还可以看到他们,在一节闷罐车里,在一段铺在路堑上的铁道里。”

她说:“你是有弹震症吗?你现在像是得了弹震症!”

他像一只暴怒的獾子,说:“我没有!我有个糟糕的老婆,就像提金斯的。至少她不是那样糟糕,她是个有欲望的女人。她也要满足她的欲望,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把我从军队里踢出来。但是至少我没有把她卖给将军们,卖给爱德华·坎皮恩爵士、少将、维多利亚十字勋章获得者、圣麦克和圣乔治骑士团骑士,等等。我第二次请了假去离婚,但是又没有成功。然后我又一次请假去离婚,还是没有离掉她。这是有违我的原则的。她和一个大英博物馆的古生物学家住在一起,他还丢了工作。我欠提金斯那个家伙一百七十英镑。因为我请假去离婚。我没法还他钱。我没有离婚,但是我和我老婆把钱用了,还有她的朋友,一起到处逛。这是出于原则!”

他说了这么多,说得又这么快,而且他的话题换得如此之快,除了让那些话进到耳朵里之外,她什么都不能做。她听着那些话,然后把它们储存起来。有一条主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否则她都不能思考了。她只是让自己的视线溜到了对面房屋的中楣上。她听出来提金斯是被坎皮恩将军无故解职的,而且还在枪林弹雨中救了两个人。为了抹黑那位将军,麦基尼奇勉强承认了提金斯的英雄行为。那位将军想要西尔维娅·提金斯,为了得到她,他把提金斯派到了战线上战斗最激烈的地方。但是提金斯居然没有被打死,他是受保佑的。那就是老天不给将军面子了。不管怎样,天意也不可能喜欢提金斯,一个会去安慰自己老婆情人的傻帽。那是件肮脏的事情。在提金斯怎么都打不死的时候,将军跑到前线去狠狠地训了他一顿。她,瓦伦汀,难道不明白是为什么吗?他想把提金斯开除了,这样他,坎皮恩,就不会因为和他老婆搞在一起让人恶心地丢那么大的脸。但是他干得过火了。你不可能因为自己在枪林弹雨中救人,所以没来得及去捧将军的臭脚就给开除了。所以那位将军只能收回自己的话,给提金斯找了份肮脏的捡垃圾的活。让他去当了该死的牢头!

她就站在门口,以防这个家伙跑到正在进行对话的楼上去。窗户抚慰了她。她只听明白了提金斯肯定有很大的精神问题。关于西尔维娅·提金斯和那位将军,除了他们漂亮的容貌以外,她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提金斯肯定有很大的精神问题。真可怕!

太可恨了。她怎么能受得了!但是她必须不让这个人去见提金斯,他正在和她妈妈说话。

如果他的妻子是个非常糟糕的妻子,它不……

窗户很安慰人。有个小个子的黑黑的年轻军官从屋外的围栏旁走过,抬头看着窗户。

麦基尼奇把自己的嗓子都说哑了。他在咳嗽,并开始抱怨他的叔叔,文森特·麦克马斯特爵士,拒绝为他写封推荐信到外交部。那天早上他已经在麦克马斯特家里吵了一架。麦克马斯夫人——一个憔悴的荡妇,如果有这种人的话——她拒绝让他去见他叔叔,说他的精神崩溃了。

他突然说:“现在说这首十四行诗,我至少要让这个家伙看看……”又有一高一矮两个军官从窗口走过,他们笑着,大喊着。“我是个更好的拉丁学者,比起他这个……”

她蹿进了大厅。雷声又从前门传了过来。

在外面的灯光里站着一个小个子军官,他用侧脸对着她,看起来好像是在倾听一样。在他旁边是一位瘦瘦的女士,非常高。在台阶底下是两个在大笑的军官。那个年轻人的眼睛看向她,带着一种慢慢消退的胆怯,用温柔的声音大声说着:“我们是来找提金斯少校的,这是南茜,巴约勒人,你知道吗?”他把脸更多地扭向了那位女士。她看起来又瘦又高得不合理,脸上化了妆。她穿着黑衣服,年纪要大得多,还充满了敌意。她肯定往脸上抹了不少颜色,有点发紫了。她把头低下去了点。

瓦伦汀说:“我很抱歉……他有事……”

那个年轻人说:“哦,但是他会见我们的。这是南茜,你知道吗?”

那两个军官中的一个说:“我说过,我们会来找提金斯的……”他只有一只胳膊。她要疯了。那个年轻人军帽上有一条蓝色的带子。

她说:“但他正在接一个极其紧迫的……”

那个年轻人把脸转过来对着她,摆出一种恳求的样子。

“哦,但是……”他说。她退步太猛,差点摔倒在地。他的一个眼窝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一个乱糟糟、红乎乎的伤疤。那让他看上去好像是瞎了眼还要眯着眼睛看。缺少的一只眼睛把另一只眼睛的存在也抹去了。他用一种东方人的恳求的语调说:“少校救了我的命,我一定要见他!”

那个少了条胳膊的军官喊了起来:“我们说过,我们会来找老提金斯的……那是个军队……呃……在鲁昂的酒吧里……”

那个年轻人继续说:“我是阿兰胡德斯,你知道吗?阿兰胡德斯……”他们上周刚刚结婚,他明天就要去驻印度的部队了。他们必须要和少校一起过休战日。没有少校,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他们在霍尔本[233]订了个位子。

第三个军官——他是个皮肤很黑,有丝绸一样柔滑声音的年轻少校,他慢慢地走上台阶,拄着一根拐杖,他的黑眼睛落在她的脸上。

“这是个约定,你知道吗!”他说。他有丝绸一样柔滑的声音和大胆的眼睛。“我们那个时候真的约好了今天到提金斯家来……不管什么时候停战……在鲁昂的时候,很多在二号医院的人一起约定的。”

阿兰胡德斯说:“营长也要来,他要死了,你知道吗?要是没有少校,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她转过身去,她在哭泣,是因为他声音里恳求的语气,还有他小小的手。提金斯正顺着楼梯下来,有点出神地慢慢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