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仆比阿特丽斯和冈宁一样,对玛丽·莱奥尼既尊敬又顺从,却也对她摸不着头脑。她是夫人,这是个优点;外国来的法国佬,这是个缺点;家里、花园里还有养鸡房里的活都干得非常利落,这件事让人不知该怎么评价。她的皮肤很白,不是黑脸庞,这是个优点;她很丰满,不像那些真正的上等人那样瘦兮兮的,这是个缺点,因为这样她就不算是真正的上等人。但也是个打点折扣的优点,因为如果你的房子里都是上等人的话,最好不要是真正的上等人。但总的来说,他们还是喜欢她的,因为和他们自己一样,她的脸色也是红扑扑的,长着一头金发。这就让她像个普通人。黑皮肤的女人可信不得,而且要是你嫁了个黑皮肤的男人,他可不会好好对你。在英国乡村,人们就是这么认为的。

家具木匠克兰普是曾经长时间居住于萨塞克斯的小个子黑皮肤人种中现存的一员,他对玛丽·莱奥尼的不信任中夹杂着对她从巴黎弄来的清漆质量的艳羡。那可是正儿八经的法国漆。他就住在公地上那条小径的对面的木屋里。至于东家给他分派的活儿,他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要修修补补,还得用蜂蜡抛光——不是清漆——他爷爷那个年代用的简陋玩意。那些老破玩意得有一百多年还不止,是连他爷爷都扔了的东西。

他要从这件老玩意上弄下点老木头,再补到别的少了一块的老玩意上。买来了老莫利家的猪泥塘围板,那原来是小金斯沃西教堂唱诗班座位上的木料。上尉让克兰普用这些木头修补各种各样的东西。上尉还买了老库珀小姐的兔笼子。用蜂蜡清出来之后能看见镶板的边都磨得很漂亮。克兰普不否认这点。让他比着镶板边的样子,用金斯沃西教堂唱诗班座位的木料把少了的那扇门给配上了,还拿了更多的木料来修补。他,克兰普,可是干得相当像样,他是这么觉得的。现在弄完了以后,它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一个长长的矮衣柜,带着六扇磨过边的门,角上还嵌了漂亮的镶边。就像是爵爷摆在菲特尔沃思[114]大宅的都铎时代房间里的玩意一样。得有一百多年了。三百,四……谁知道。

品位的事谁能说得清。他得说上尉眼光够毒。看一眼什么老破玩意——上尉看一眼——就能知道它比一八四二年修在塔德沃思山上的庆祝自由贸易光荣胜利的理查德·艾奇逊爵士雕像还老[115]。那个雕像上是这么写的。从牛棚后面拖出点老破烂,它们就被扔在那里——上尉就会这么干。有的日子里,看到老母马回家的样子,克兰普的心都会一沉,马车里满是鸡窝、铅打的猪食槽,还有用来堵牛棚窟窿的白盘子。

然后,这些玩意——全是老英格兰不要了的玩意——都给送去了美国。美国真是个奇怪的地方。猪食槽、鸡窝、兔笼子,还有现在谁都用不上的洗衣房大铜锅,他把它们都装上去——等他把它们刷洗好,用细白砂抛了光,打过蜂蜡,刷上松节油之后——都装上老马车,再套上老马,送到火车站,运到南安普顿,再装船送去纽约。那边绝对是个奇怪的地方!难道他们没有自己的家具木匠或者老破玩意吗?

好吧,世界上啥样的地方都有,这可得感谢上帝。他,克兰普,能有份多半能干上一辈子的好工作就是因为有的人脑子有问题。那些老木头去了那边,而他克兰普的老婆就能置办上一套像样的家当。他们的客厅看上去就让人舒心,红木三脚架上摆着蜘蛛抱蛋[116],地上铺着威尔顿地毯,放着竹编椅子,还有别的红木玩意。尽管克兰普太太有张刀子嘴,但她可是个好人。

克兰普太太就觉得夫人不咋样了。她讨厌外国人。说他们都是德国间谍。她不和他们打交道,绝对不。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结婚了。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但是你骗不了克兰普太太,还是什么上等人!哪点看起来像真正的上等人?他们过起日子来可没什么上等人的做派。上等人不都是傲得很、穿着光鲜的衣服、坐汽车,家里有塑像,有棕榈树,有舞厅,还有暖房的?才不会把苹果酒灌进瓶子,捡鸡蛋,也不会和干杂活的人说乱七八糟的外国话。才不会卖掉他们坐的椅子。四个小点的孩子也不喜欢夫人。因为夫人从来不叫他们漂亮的小宝贝,她从来没有过,也不会给他们糖吃,送他们碎布缝的布偶或者苹果。如果被她在果园里逮到,她就扇他们。她甚至没在冬天送他们件红色法兰绒披风。

但是比尔,他最大的儿子,挺喜欢夫人的。说她是个像样的人。一说起她就停不下来。说她卧室里有塑像、漂亮的金漆椅子、钟,还有开花的植物。比尔替夫人做了个她称之为“爱提娇儿”[117]的东西,有三层架子,摆在墙角里放小零碎,上面的细纹饰是照着她给他的样子做的,还打了像样的清漆。虽然他不该这么说,但是这活儿干得不错……但是克兰普太太从来没有进过夫人的卧室。那可是个像样的地方,住个伯爵夫人都配得上!要是他们能准克兰普太太看看那个房间,她也许会改变看法。但是克兰普太太可说了,“绝对不能相信金发白皮肤的女人。”因为她自己是黑皮肤。

不过,说起苹果酒来,倒让他好好想了想。他们分到过一两瓶,那可是好苹果酒。但那不是萨塞克斯的苹果酒,有点像德文郡的苹果酒,又更像赫里福德的苹果酒,但是和哪个都不一样——更有劲,更甜,颜色也更深。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可不行!你要是敢喝上一夸脱[118],它简直能把你的肚肠给刷一遍!

整个小庄园里的人都鬼鬼祟祟地朝树篱走去。克兰普从工棚里伸出他的秃脑袋,然后溜了出来。克兰普太太,一位极为瘦削、衣着不整的黑皮肤女人,正用围裙擦着手,出现在家门口。克兰普家大小不一的四个娃从空猪圈里跑了出来——克兰普打算两周后去小金斯沃西集市上买冬天的猪。艾略特家的孩子们拎着牛奶罐,沿农场的绿色小径慢慢走过来;艾略特太太,一头乱发的大个子女人,从她家的树篱上看过来,她家的树篱在公地上圈了一小块地。小霍格本,那位农夫的儿子,一个已经四十岁的人,身体肥壮,从山毛榉树林里的小径上走了出来,貌似还赶着一头黑色大母猪。就连冈宁都从修剪枝条的地方走开了,拖着步子走到马厩边上。从那里他还是能看到躺在床上的马克,但是从苹果树的缝隙里朝下看,他也能看到玛丽·莱奥尼把苹果酒灌进瓶子里,大个子,脸红红的玛丽·莱奥尼就在那个有水顺着V字形木槽流动的挤牛奶棚里,专心致志的样子。

“她拿管子把苹果酒从桶里抽出来!”克兰普太太朝山上的艾略特太太喊道。“分装起来!”艾略特太太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喊了回来。所有这些人都鬼鬼祟祟地聚拢过来了;孩子们从树篱细小的缝隙里看过去,还互相说着:“分装起来……这准是外国的路数……一根玻璃管……分装起来。”克兰普用木匠的围裙擦着他的秃脑袋,他训了克兰普太太两句,让她记住他有份好活计。不过就连克兰普都沿着小径走到了树篱边上,站得不能再近了——从上头看过去——近得树篱上的棘针都刺透他的薄衬衣扎在汗津津的胸膛上。一个疲惫的面包师刚和他疲惫的马一起从下面的密林里走上来,那群人就赶紧拉住他说,得有人阻止她,得有人去告诉警察。用一根玻璃管把苹果酒灌到瓶子里。还把灌好的苹果酒放到水里去。收税的人去哪了?老实人喝了这样的酒会烂肚肠的!这是在给他们下毒。不用说,要是老爷能说话或能动弹,他肯定会告诉他们原因。应该有人告诉警察……就让她炫耀吧,把苹果酒放在流水里——刚刚装好就冰起来!分装开来!就因为她们的名字后面拖了夫人两个字,还比人品更好的人家多了那么点钱。也没多出多少钱去!估计他们是破败了,把家当都变卖了,就和菲特尔沃思的希格森一样。他也把自己装成上等人!玛丽·莱奥尼也不是个什么夫人。如果能知道真相的话,就算不上是什么夫人了。不是子爵,也不是男爵,就是个从男爵夫人。要是我们都能有自己该有的权利的话……应该叫警察来管管这件事!

一群上等人,骑在亮油油的马上,沿小径骑了上来,皮制的马具响得很动听。他们是真正的上等人。一位优雅的老绅士,瘦得像根木条,脸颊刮得很干净,鹰钩鼻子,白色的唇髭,漂亮的手杖,漂亮的裹腿,骑在爵爷日常出行最喜欢用的马上——一匹枣红色母马。一位高贵的夫人,体形像男孩一样瘦削,像她们现在常做的那样两腿分开跨在马上,虽然过去她们不这样骑,但是时代总会变的。她骑的是伯爵夫人那匹额头一片白的栗色马。那马脾气可不好。那位夫人骑得不错。还有位夫人,头发灰白了,但也很瘦,骑着侧鞍,穿一身古怪的行头——带裙撑的长裙,还有顶三角帽——就是你在昆斯诺顿[119]的新酒馆里看到的那幅画里旧时候拦路抢劫的人戴的那种。她看上去有点老派,可是不用说,那肯定是最新潮的扮相。这年头什么东西都是混在一起的。老爷的朋友自然有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有个男孩,大概十八岁吧,也打着闪亮的裹腿。他们的衣服都光鲜耀眼。那个男孩也骑得不错。看看他用腿夹紧奥兰多的样子——那是车夫头头的马。他们是出来透透气的。老爷的马夫巴不得这些马能在打牧草的季节里出来动动。这些是真正的上等人。

他们拉住了马缰绳,坐在那里看着——就在小径前头一点,下坡到果园的地方。应该有人告诉他们下面正在发生什么事情——有人把白色的粉和糖一起加进苹果酒里。应该告诉那些上等人的……但是你不应该和上等人说话,他们不注意到你就最好了。你可说不清楚,他们总是喜欢抱团,说不定就是提金斯家的朋友。不知道提金斯家是不是真的上等人。最好赶紧走开,不然说不准你会出什么事。你听见了!

那个穿着闪光裹腿和衣服的男孩——他没戴帽子,一头闪光的金发,还有神采奕奕的脸颊——高声喊道:“我说,妈妈,我可不喜欢这样偷看!”几匹马动了动,挤来挤去。

你看,他们不喜欢这样偷看,赶紧走开。那些马慢慢地朝山上去的时候农民都匆匆走开了。要是老爷、夫人们盯上了你,他们照旧可以收拾你。这片土地适合所有的小老百姓——不管用哪个词来代表小老百姓——就是说得好听而已。他们手头捏着警察,捏着看猎场的人,也捏着你的小屋和生计。

冈宁从马厩旁边的果园门走了出去,冲着小霍格本大声呵斥说:“喂,你别赶那头母猪。它和你一样有权利上公地去。”

那头大母猪犟头犟脑地走在小霍格本矮壮的身躯前,他在它后面嘶嘶呀呀地叫着。它扇了扇大耳朵,左右嗅了嗅,俨然一尊不可打动的黑色塑像。

“让你们家的猪离我们的瑞典芜菁远点!”小霍格本在他的呵斥声中吼了回来。“它一天到晚都待在我们的四十英亩地里!”

“让你的瑞典芜菁离我们的猪远点!”冈宁嚷了回去,大猩猩一样的长臂摇来摇去像在打旗语一样。他朝公地走过去。小霍格本从坡上走下来。

“你该像其他人一样把猪圈起来。”小霍格本威胁说。

“在公地上跑来跑去的人应该被圈出去,不是圈进来。”冈宁威胁说。他们面对面站在软软的草皮上,扬着下巴互相威胁着。

“爵爷把地卖给了上尉,可没把用公地的权利也卖给他,”那个农夫说,“问问富勒先生就知道了。”

“老爷不会把地卖给提金斯家却不给他们用公地的权利,就像你不能卖了牛奶却不卖喝牛奶的权利一样。问问斯特吉斯律师就知道了!”冈宁坚持着。小霍格本说他要把砒霜拌到芜菁根里。冈宁说要是他这么干了,就等着去刘易斯市的监狱里蹲七年吧。他们继续着这场无休无止的争吵,这种争吵常常在不是上等人但习惯欺负手下农夫的佃农主和绅士家的在自己的阶级和农夫中都有些人气的亲随之间发生。他们之间唯一的共识就是不相信有过一场战争。战争本来可以赋予佃农主全副小暴君的权力,它也应该赋予绅士们的管家同样的权力。那头母猪在冈宁脚下哼哼着,抬头等着冈宁通常都会洒下的玉米粒。这样做,不管母猪在公地上跑出多远,你叫它们的时候它们都会跑到你跟前。

从上山的硬路上——提金斯家的地顺着山坡一直上延到的树篱那里——乡下人眼里打扮奇奇怪怪的那位老妇人骑着马下来了。她认为自己是——不是从血缘关系,而是从道德认同的角度——曼特农夫人的后裔,所以她穿了条带裙撑的灰色骑马长裙,戴了顶灰色三角毡帽,手里拿着条绿粗革马鞭。她瘦削的灰色脸庞上满是倦意,又满是威严,她帽子下面的头发扎成一个发髻,灰得发亮,戴着无框夹鼻眼镜。

这座花园建在陡峭的山坡上,海卵石铺成的小径从花园的一头曲曲折折蜿蜒到另一头,小径是橙色的,因为最近才铺过沙子。她在树间小心翼翼地走来走去,像极一只篱雀,轻快地跑出一段距离,然后停在那里,等那个打着闪亮裹腿的男孩面无表情地超过她。

她说想起年轻时候造下的罪孽会带来这样的报应就让人害怕。这该让她年轻的同伴好好想想,一辈子到头来住在这么个偏僻地方,没有汽车根本就到不了这里。昨天,她自己的德拉鲁-施奈德[120]就在来这里的山路上出了故障。

那个男孩身形瘦削,但是宽大的脸颊红得发亮,长着一头棕色的头发,打着确确实实闪着光的裹腿,还系一条有红白条纹的绿色领带,脸上一时显得很忧郁。不过,他还是不乐意地开口说,他觉得这么说可不太公平。再说了,成百上千辆汽车都爬上了那座山,否则那些人要怎么来买旧家具?他先前就告诉过德·布雷·帕佩夫人,德拉鲁-施奈德的化油器就是个废物。

但帕佩夫人坚持说,就是那样的,一想起来就可怕。她迅速转过另一个之字拐弯,然后停了下来。

她说,这些守旧乡野的可怕之处就在那里。为什么他们从不汲取教训呢?比如说这里有两位出身于伟大的家庭,格罗比的提金斯家——古老的宁静停留之地[121],一个因为他年轻时造下的罪孽而落到一种毫无疑问的可怕境地,另一个则要靠卖旧家具谋生。

那个年轻人说帕佩夫人说错了,她一定不能相信他妈妈向她暗示的东西。他妈妈没什么问题,但是她暗示的东西并非事情的真相。如果他想把格罗比庄园租给德·布雷·帕佩夫人,那是因为他讨厌大排场。他伯伯也讨厌大排场。他嘟囔了两声,然后接着说:“还有……我父亲也是!”再说了,这样说不公平。他有双温柔的棕色眼睛,现在他的眼前浮起了层雾气,他的脸也变红了。

他嘟嘟囔囔地说妈妈是挺棒,但他觉得她不应该把他送到这里来。自然,人无完人。至于他自己则是马克思主义的信徒。不光他,全剑桥的人都是。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要支持他父亲想和谁住就和谁住的意愿。不过,做事情总还是要守规矩的。因为一个思想进步的人应该懂得尊重女性。不过当他在下一个路口的拐弯处赶上那位疲倦的夫人时,他可是不耐烦得要命。

帕佩夫人希望他不要误会她的话。在她眼里,卖旧家具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绝对不是。麦迪逊大道上的莱缪尔先生也算是个旧家具商。当然,他卖的是东方的,所以又有所不同。但是莱缪尔先生是个非常有修养的人。他在纽约州克鲁格斯的乡间宅邸被布置得就算法国大革命前的贵人们住进去都会觉得有光彩。但是从那个到这个……真是一落千丈!

那栋房子——称之为农舍吧——现在几乎就在她的脚下,屋顶特别高,窗户深深地嵌在灰色的石墙里,而且非常小。门前有个铺了石头的半圆形庭院,那块空间是从果园的山坡上挖出来的,四周围着石墙。房子绿得过头了,被掩埋在绿色植物当中,几乎有帕佩夫人腰那么高的长草里藏着朵朵正在结籽的花。四个郡从她的脚下延展开,树篱像绳子一样伸向远方,把田地围起来,一直伸到遥远地平线上的丘陵中。四周的乡野都长满了树。男孩在她旁边深深地吸了口气。每当他看到壮观景色的时候都会这么做。比如在格罗比上方紫色的沼泽里时就是这样。

“这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那位夫人用一种伟大真理被证实了的胜利语气说,“这些老地方的穷人住得连乞丐都要同情他们。你觉得他们会不会连浴室都没有?”

“我觉得我父亲和我伯伯本人是干净的!”男孩说。他嘟囔说这本来就应该是个给人看的地方。他相信他父亲还真能找个给人看的地方住下来。看看挖出来的花园里长满的岩生植物!他大声说:“好了!我们回去吧!”

帕佩夫人的不安变成了顽固。她大声说:“绝不!”这个可怜男孩那位受了伤害的母亲给了她一个任务。要是逃避了,她就永远都不能正眼看西尔维娅·提金斯了。卫生比一切都重要。她希望在她去世以前留给这个世界一个更好的地方。她被委以可以这样做的权力——通过灵魂转移而来的。她坚信曼特农夫人的灵魂,刘易斯十四的伴侣[122],就附在她身上。谁知道有多少座修道院是由曼特农夫人建立的,谁又知道她有多么严格地照看着居住其中的人的道德和卫生?这就是她,米莉森特·德·布雷·帕佩,想要做的。她要那位年轻人相信她。她在法国南部的蔚蓝海岸[123]有座宫殿,是那位著名的建筑师贝伦斯先生[124]建造的——仿造了曼特农在桑苏西[125]的宫殿,但是是卫生的!曼特农夫人的闺房似乎只是镶了护墙板,非常大,只是因为太阳王[126]无用的虚荣而已。没有这样的虚荣,曼特农夫人也会满意的。但是只要一按镶板上的一个机簧,藏在墙里的各种各样的洁具就出现在你眼前:嵌入地面的浴缸、摆在地上的浴缸、放加碘海水的莲蓬头、放加了或者不加浴盐的水的莲蓬头。这就是她说的让世界变得好一点的地方。有这么多器具不可能还不健康。

那个男孩嘟囔说原则上他不反对砍了那棵老树。事实上,从原则上,他反对他父亲和他伯伯选择过农民的生活。但现在是工业时代了,农民从来都会毁掉世界思想的每一次进步。这一点全剑桥的人都同意。他大叫了起来:“喂!你不能那么做,不能从立着的牧草里走过去!”

看着德·布雷·帕佩夫人长裙后那道闪亮的灰色裙裾,他那乡下男孩兼地主的每一缕灵魂都感到了愤怒。他父亲的人要怎么收割被踩成这样的牧草?但是,德·布雷·帕佩夫人再也无法忍受顺着橙色的蜿蜒小径向马克·提金斯走去引起的焦躁,直接沿着山坡跑向那幢没有墙壁的草屋。她已经能从苹果树树冠之间看到它了。

那个男孩紧张得不得了,继续沿着蜿蜒的小径往下走,小径会把他带到紧靠他父亲房子的地方——一直到铺路石的缝隙里长出岩生植物的庭院里。他妈妈不应该逼他陪着德·布雷·帕佩夫人。他妈妈是挺棒的,尽管她受了很多苦,但仍像神一样美丽,像阿塔兰塔或者贝蒂·纳托尔[127]一样健美。但她不应该派德·布雷·帕佩夫人来,这算是种报复。坎皮恩将军并不赞成。尽管将军能看出来,但他说的是,“我的孩子,你应该永远听你亲爱的妈妈的话!她受了太多苦。你的义务就是要满足她哪怕是最小的一时兴起的要求来补偿她。英国人是永远都要尽到对自己母亲的责任的!”

当然,这是因为德·布雷·帕佩夫人在场,将军才不得不说这样的话。这大概是出于爱国主义的动机吧。坎皮恩将军怕他妈妈怕得要死,谁又不是呢?但是他也不会要求一个儿子去偷窥自己的父亲和父亲的……伴侣,如果不是他要向德·布雷·帕佩夫人证明英国人的家庭关系比她的祖国要好多得多的话,他们因为这件事情一整天都吵个不停。

不过,他也说不清楚,女人对另一半的控制是件恐怖的事情。他见过老将军像条挨了鞭子的狗一样呜咽,白色的唇髭嘟嘟囔囔的……妈妈是挺棒的。但难道性不是个恐怖的东西吗……他喘不上气来了。

他在缝隙里铺满橙色砂土的卵石上走了两英尺。在这个坡上铺砂土肯定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不过,“之”字形蜿蜒的小径坡度并没有那么大。大概每十六英尺下降一度。他又在缝隙里铺满橙色砂土的卵石上走了两英尺。他怎么能做到?他怎么能再走两英尺?他的脚跟都在发抖!

四个郡在他的脚下延伸出去,一直到天边!把天下的万国都指给他看。[128]这里的景观和格罗比山上一样壮阔,但不是紫色的,也没有大海。相信父亲一定会住在爬上山就可以看到壮丽风景的地方。“他的双脚扎根在大地中”……不对,“他的声音卡在了他的颌里”[129]。确切说是硬腭。他的硬腭干得像锯木屑一样!他怎么会这样!……一件恐怖的事情!他们管它叫性!……他妈妈凭借她的性狂热的力量把他强迫到了这种硬腭发干、脚跟发抖的地步。他们在她闺房的晚安说得总是让人难受,她用各种言词逼迫他动身,来这里。美丽的妈妈!……残忍!残忍!

闺房里一片明亮、温暖!有香气!是妈妈的肩膀!挂着一幅彼得·莱利爵士画的内尔·格温的肖像[130]。德·布雷·帕佩夫人想把它买下来。她觉得她连地球可以都买下来,但菲特尔沃思爵爷只是笑了笑……他们是怎么被妈妈强迫着下到这里来的?……来偷窥父亲。妈妈从来没有关心过菲特尔沃思——好人菲特尔沃思,他是个好地主!直到去年冬天,妈妈发现父亲买了这个地方。然后就是菲特尔沃思,菲特尔沃思,菲特尔沃思!午宴、晚宴,在公使舞会上跳舞。菲特尔沃思没有拒绝。谁可以拒绝妈妈在马鞍上的身形,还有她的秀发呢?

要是在去年冬天来菲特尔沃思家的时候,他就知道现在才知道的就好了!他现在知道他妈妈来这里猎狐,虽然她对猎狐从来就没有太大的兴趣……不过,她会骑马。朱庇特在上,她骑马真的很厉害。在那些她大笑着纵马跃过的地方,他每次骑马跳过之前都会一次又一次地全身紧张。她就是狄安娜[131]……哦,不对,狄安娜是……他妈妈告诉了他来这里猎狐是为了来折磨他父亲和他的……伴侣。就她那样的笑法……那肯定是种源自性的虐待!……她笑得就像那些莱昂纳迪,不对,莱昂纳多·达·芬奇画的女人一样。一种怪怪的笑,最后是种扭曲的微笑[132]……她和父亲的用人通信……装扮成女仆,躲在树篱后偷窥。

她怎么能这么做?怎么能?她怎么能逼他到这里来?他们会怎么说,蒙蒂、首相的儿子、多布尔斯、波特——肥得不得了,因为他爸有钱得不得了——他在剑桥的同伴们会怎么说?他们个个都是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者。然而……

要是劳瑟夫人真的知道了,她会怎么想?……要是某天晚上他从妈妈的闺房出来的时候她恰好在走廊里,那个时候他就会有勇气问她了。她的头发像蚕丝,她的嘴唇像切开的石榴。她笑的时候会把头一扬……现在他全身都发热了,他的眼睛湿润又温暖。

当他问她,是不是——是否她也想让他这么做——妈妈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无论他是否赞成……如果他妈妈让他去做出他自己觉得卑鄙的举动……但那是在开着著名的菲特尔沃思七姊妹蔷薇[133]的孔雀露台上……在蔷薇的映衬下,她穿着一件黄色……不是,是浅褐色……不是黄色,不是黄色。绿色是被抛弃,而黄色是被放弃。[134]一想到劳瑟夫人可能会被抛弃,他心中就充满了强烈的怜悯之情。但是她一定不能被放弃……浅褐色的丝质裙子,闪闪发光。在粉红蔷薇的映衬下,她纤细的纤细的秀发放出一团光晕。她朝斜上方抬起头,张开她那似切开的石榴一样红的嘴唇大笑……她告诉他,在像你妈妈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夫人这样的女人面前时,通常来说,最好照她想要的去做。她温柔的声音……温柔的南方口音……哦,在她嘲笑德·布雷·帕佩夫人的时候……她是怎么成了德·布雷·帕佩夫人的朋友的?

如果不是在阳光下……如果他是在从妈妈的闺房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劳瑟夫人,他就有勇气了。在夜深时,他就能说:“如果你真的关心我的命运,告诉我该不该去偷窥我的父亲和他的……伴侣!”在夜深的时候,她就不会笑了。她会把她的手伸给他,最可爱的手,还有最轻巧的脚。她的眼睛会暗下去……可爱的可爱的大花三色堇!大花三色堇是野三色堇[135]。

他为什么会这么想:这样一阵阵不可忍受的……哦,欲望。他的确是他妈妈的儿子……他的妈妈是……谁敢说出来他就杀了谁……

感谢上帝!哦,感谢上帝!他已经沿着那条疯狂的小径走到了和房子齐平的地方。而且这里有另外一条路通向马克伯伯的小屋。圣母——她长得像海伦·劳瑟!——在庇护他。他不用从那些又小又深、镶着小片玻璃的窗户下走过了。

他父亲的……伴侣可能在朝外面看。他可能会晕过去……

他父亲是个好人。但他也必定是……像妈妈一样。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因为过得太堕落,被毁了。不过是一个很好的憔悴的人——就是那种会被妈妈折磨的人。父亲的手指头又大又扁,但是做飞蝇钩[136],没人能比得上他。他好多年前做的几个飞蝇钩到现在还是他,格罗比的小马克·提金斯,手上最好的。而且父亲钟爱着酒红色的高沼地,他怎么能憋屈着生活在这些树下!被树干遮掩的房子是不利于健康的。意大利人是那么说的……

但是树下的景象多么可爱啊!路边长满了美洲石竹,光从树干之间透下来。阴影,小片的窗玻璃的反光,砌墙的石头上长满了地衣。这就是英格兰。要是他能在这里和父亲待上一阵子……

父亲对付马的水平无人能及。对付女人也是……他,小马克·提金斯,遗传了多好的才能!如果他可以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但是他父亲选择了……要是她从门里出来……她一定很漂亮……不是,他们说她连妈妈脸上的斑都比不上。这是他在菲特尔沃思家无意中听见的。或者海伦·劳瑟……不过,他父亲不是没有选择的!……如果他选了……

她要是从门里出来,他会晕过去的……就像维纳斯,是波提[137]……扭曲的微笑……不,海伦·劳瑟会保护……他也许会爱上他父亲的伴侣……当你接触到一个坏女人的时候,你怎么会知道将有什么事降临到你身上……还有进步的观念……他们说她有进步的观念,还是个拉丁语学者……他就是个拉丁语学者!非常喜欢!

或者,他父亲会喜欢海伦……燥热的嫉妒充斥了他全身。他父亲就是那种人……她可能……为什么欲望过于……的人,像他妈妈和父亲那样的人,会生孩子?

在他踏上铺在小径上的大石条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出神地盯着农舍的石头门廊。小径通向马克伯伯没有墙的小屋……门廊里没有人影出现。他究竟会怎么样?他很富裕,他会遇到难以抵抗的诱惑。他妈妈不是什么好导师。他父亲也许更好些……算了,还有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现在他们——他剑桥的同伴们——都信那个。蒙蒂,首相的儿子,长着黑色眼睛;多布尔斯,坎皮恩的外甥,瘦得跟耗子一样;波特,长着个猪嘴,但是风趣得不得了,肥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