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用厢型车停在一大队等候摆渡的军用卡车中间,这些汽车的车灯在黑夜里宛如一个小村庄的灯火。路两旁的树木低低地压在头顶上,散发着热气和雨水的味道,在这一队汽车后面某处,一个司机正在唱歌——悲泣的、没有什么音调的歌声时高时低,好像风儿嘶嘶地吹过钥匙孔。斯考比在车上一会儿睡着一会儿醒来,如此反复。醒着的时候他就想佩倍尔顿的事,设想如果自己是佩倍尔顿的父亲该是什么心情——那个已经有了一把年纪的退休的银行经理,他的妻子在生佩倍尔顿的时候因为难产去世了。当他再一次蒙眬睡去的时候,他毫不费力地回到一个完全幸福、完全自由的梦境里去了。他正走在一片宽阔、凉爽的草地上,阿里跟在他后面。在这个梦里再没有什么别的人,阿里也一句话都不说。小鸟高高地在头顶上飞过去。有一次他在草地上坐下,草叶分开了,一条绿色的小蛇爬了出来,从他的手掌爬上胳臂,一点儿也没有惧怕的意思。在它重新爬回草地以前,这条小蛇用它的冰冷的舌头友善地轻轻触了一下他的面颊。

一次,他睁开了眼睛,阿里正站在他旁边等着他醒过来。“主人要不要床?”阿里的语声虽然很轻,却早已拿定主意了。他把自己在路边支起来的行军床指给斯考比看,连蚊帐都已经在头顶上面的树枝上挂起来了。“要两三个小时,”阿里说,“很多卡车。”斯考比听从了,在床上躺下来,立刻又回到那块恬静的草地里;在那里,任何事都不会发生。他再醒过来时,阿里仍然站在那里,只不过手里端着一杯茶和一碟饼干。“还要一个小时。”阿里说。

最后,终于轮到他们的厢型车过摆渡了。他们从红土的斜坡上开到一个木排上面,接着木排开始移动起来,一尺一尺地滑过阴森的、冥河般的水流,缓缓向对岸的森林驶去。两个揪动绳索的船夫除了围着一条缠腰布外,浑身赤条条的,好像他们已经把衣服留在身后生命终止处的岸边了。除了两个摆渡的船夫以外,木排上还有一个人给他们打着拍子,在这个阴阳交界的地方敲击着一只空沙丁鱼罐头权当乐器。那个还活在人世里的歌手那悲咽的、一刻也不停息的声音向脑后的方向飘去了。

这只不过是他们必须经过的三处摆渡的第一处,每过一次摆渡,汽车都需要排一次长队。这以后,斯考比再也没能好好地睡一觉。因为汽车的颠簸,他的头疼起来,他吃了几片阿司匹林,希望把头疼止住。他不想出门在外的时候发起烧来。现在他焦虑的并不是佩倍尔顿——人既然已经死了,也就算了,倒是他向露易丝许下的诺言使他忐忑不安。两百镑并不是个小数目,这个数字反复变化着像钟声一样在他那又疼又涨的头脑里嗡鸣着:200、002、020。他无论如何也寻不出第四种组合,心里一阵阵发急:002、200、020。汽车已经驶出了满是铁皮顶小屋和糟朽的木板房的地区。现在他们经过的都是些由泥棚和茅舍组成的灌木丛中的村落。到处没有灯光,家家门户紧闭,上着护窗板,只有几只山羊的眼睛盯望着汽车队的车灯。020、002、200、200、002、020。阿里蹲在汽车中间,一只胳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端着一大缸子热茶——尽管汽车摇摇晃晃,他还是设法烧开了一壶茶。露易丝说得对——他好像又回到过去的日子里。如果他感到自己年轻一些,如果没有这个200、020、002的问题,他会多么快乐啊。可怜的佩倍尔顿横死的事是不会扰乱他的心境的——他只不过在履行一项职责,再说,他也从来没喜欢过佩倍尔顿。

“我头疼得厉害,阿里。”

“主人吃阿司匹林太多了。”

“你还记得吗,阿里,十二年以前咱们花了十天工夫,沿着边界线做的那次二百002旅行[35]?两个挑夫病倒了……”

从司机的反光镜里他可以看到阿里在点头,满脸堆着笑容。他觉得这就是他所需要的全部爱情和友谊。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这些他就会很幸福了,只要有这个嘎嘎作响的厢型车,挨在嘴唇上的热茶,沉重、潮湿、庞大重浊的森林,甚至连头疼和孤寂也可以算上,他就心满意足了。他想,只要我还能安排好她的幸福,就什么都好了。在这个一切都颠倒混乱的夜晚,他一时忘记了经验已经教会了他的一件事——没有一个人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也没有人能够安排另一个人的幸福。

“还要过一个小时。”阿里说。斯考比注意到夜色正开始一点儿一点儿淡下去。“再给我一缸子茶,阿里,加一点儿威士忌。”一刻钟以前,汽车队已经同他们分了家,厢型车离开公路,沿着一条岔路颠颠簸簸地更深地驶入了丛林地带。斯考比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的脑子从那几组数字的不协调的轰鸣声里躲开,转到他要办的那件不愉快的公事上去。班巴只有一个土著巡佐,在听取这个巡佐的词不达意的报告之前,斯考比很想对于已经发生的这档子事先有一个明确的概念。最好先到教堂去一趟,和克雷神父谈一谈,他不太高兴地思索着。

克雷神父已经起床,正在一所凄凉的欧洲式样的小房子里等着他。这所红砖建筑物伫立在一群土房中间,一望便知是一所维多利亚式样的教士住宅。一盏煤油灯映照着这位传教士的红色短头发和他的一张生满雀斑的年轻的利物浦面孔。他不能安静地坐几分钟,每次都是屁股刚一沾椅子便马上站起来在小屋里走来走去,从一张非常难看的石印油画前走到一座石膏像前,再转回身子走向石印油画。“我很少和他见面。”他带着哭腔说,挥动着两臂好像在讲坛上布道,“他就喜欢玩牌、喝酒。我不喝酒,也从来不玩牌——除了玩迭蒙,你知道,玩迭蒙,那是一种一个人摆牌的游戏。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他上吊了?”

“是的。他的佣人昨天到我这里来了。佣人从前天晚上就没有看见他,但是这在大醉一场以后是常事,你知道,在大醉一场以后。我叫他找警察去。该这么做,是不是?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人早已死了。”

“你说得对极了。你能不能给我一杯水和一点儿阿司匹林?”

“让我帮你把阿司匹林化开吧。你知道,斯考比少校,这个地方几个星期、几个月也不发生一件事。我每天就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而突然间,仿佛晴天一声霹雳……太可怕了。”他的眼睛因为没有睡好觉布满血丝,斯考比觉得他是属于那些完全不适合于孤独生活的人。屋子里一本书也没有,一个小书架,上面只摆着一本祈祷书和几本阐述教义的小册子。他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打发日子。他又开始踱来踱去。突然,他转向斯考比,非常激动地问道:“也许这有希望是件谋杀案?”

“希望?”

“要真是自杀,”克雷神父说,“那就太可怕了。自杀就永远得不到主的慈悲了。我整夜都在想这件事。”

“他不是天主教徒。也许这会使问题的性质有所不同。这人简直愚蠢透顶了,是不是?”

“我正是这么想这个问题的。”走到油画同塑像中间的时候,他突然身子一缩,向旁边跨了一步,好像在他往返踱步的小路上迎头碰到另一个人似的。他偷偷地匆忙瞥了斯考比一眼,想知道斯考比是否注意到他的这一奇怪的举止。

“你多久去一次海港?”斯考比问。

“九个月以前我在那里住了一夜。你问这个干什么?”

“谁都要换换环境。你这里有多少教徒?”

“十五个。我试图说服自己,佩倍尔顿还是来得及——来得及,你知道,在他临死以前,认识到……”

“套索勒在脖子上的时候是很难思考清楚的,神父。”斯考比喝了一大口阿司匹林水,几粒酸涩的药渣儿卡在他的喉咙里。“如果是谋杀的话,神父,你只不过把你的得不到宽赦的罪人换了另外一个人而已。”他想说一句俏皮话,但是他的俏皮话却在圣画和圣像之间萎缩了。

“谋杀犯是有时间……”克雷神父说,接着他又沉思地、带着怀旧之情补充说,“我过去在利物浦,有时候到利物浦监狱听犯人告解。”

“你想得出为什么佩倍尔顿干出这件事来吗?”

“我对他不了解。我们两人不太合得来。”

“这倒是件遗憾的事。这个地方只有你们两个白人。”

“他主动想借给我书,但是他的书我都不感兴趣——爱情故事,长篇小说……”

“你看什么书,神父?”

“任何关于圣徒的书,斯考比少校。我最喜欢读的是献给‘小花朵’[36]的书。”

“他喝酒很凶,是不是?他的酒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我想是尤塞夫开的小铺。”

“对。也许他欠了债。”

“我不知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斯考比把阿司匹林吃完了。“我想我该去看看了。”外面天已经大亮了,太阳升起以前,白昼是那么柔和、清晰、新鲜,给人一种奇异的天真无邪的感觉。

“我同你一起去,斯考比少校。”

警察局的巡佐正在地区专员住宅前面的一张帆布椅子上坐着,他站起来,吊儿郎当地敬了个礼,马上就含混不清地、瓮声瓮气地读起他的报告来:“昨天下午三点半,长官,区专员的佣人把我叫醒。他向我报告,区专员佩倍尔顿,长官……”

“好了,巡佐,我到屋子里去看一看。”局里的一名办事员正站在一进门的地方等着他。

看得出来,这所单层住宅的起居间曾经一度是地区专员的骄傲——但那一定是巴特沃斯在这里的事了。室内的家具还带着几分高雅和夸示于人的风貌;这些家具都不是公家发给的。墙上挂的是描画殖民地初期风光的十八世纪版画;一个书架上摆着巴特沃斯留下来的书籍。斯考比注意到几本书和几个作者的名字——梅特兰[37]的《宪法史》,亨利·梅因爵士[38]的著作,布赖斯[39]的《神圣罗马帝国》,哈代[40]的诗集,以及个人印行的《小威亭顿的最后审判日记录》。但是佩倍尔顿却在所有这些物品上面都留下了自己的痕迹——一个所谓地方手工艺品的粗俗的皮坐垫,烟蒂在椅子上留下的烫痕,克雷神父不喜欢看的一堆书——萨默塞特·毛姆[41],一本埃德加·华莱士的作品,两本霍勒[42]的,长沙发上还摆着一本打开着的书——《死神在嘲笑锁匠》。这间屋子看来不经常拂拭,巴特沃斯的书都已经长了斑斑霉点。

“尸体在卧室里,长官。”巡佐说。

斯考比开开门,走了进去——克雷神父跟在他后边。尸体停放在床上,一条床单连头带脚盖在身上。当斯考比把床单撩开,露出死者的肩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穿着睡衣、静静安睡着的孩子;脸上的丘疹只不过是青春期的粉刺。这张脸显示出的死者的生活阅历,似乎只限于学校教室和足球场的那一些。“可怜的孩子。”他叨念出声来。克雷神父刚才那种充满虔信的惊叫使他非常气恼。他觉得像这样一个还没有成形的孩子肯定会得到主的慈悲的。“他是怎么做的?”

巡佐指了指巴特沃斯为了挂画精心嵌在墙上的横木条——给公家盖房的承包商是不会想到这一点的。一张图画——一个土著国王在一顶华盖下面接见传教士——靠着墙放着,一段绳子还缠在挂画用的大铜钉子上。谁都觉得奇怪,这样一个一点儿也不坚牢的设置为什么会没有垮下来呢?佩倍尔顿身体可能很轻,斯考比想,他想到儿童的骨骼同小鸟的一样,又轻又脆。佩倍尔顿上吊的时候两脚离开地面一定还不到十五英寸。

“他临死以前写了什么东西没有?”斯考比问办事员说,“这样死的人一般都会写点儿什么的。寻死的人容易变得饶舌,会不能自已地把心里话讲出来的。”

“是的,长官,在办公室里。”

只要随随便便地看一下,就会发现这间办公室多么毫无秩序。档案柜没有上锁,办公桌上的公文格里堆积着满是灰尘的文件。上行下效,土著办事员一定也同他的上司一样邋里邋遢。“在那里,长官,在拍纸簿上。”

斯考比开始读这封手写的信,那笔迹同佩倍尔顿的脸一样没有成形;世界各地,成千上万与他入学年龄相仿的人一定也都在用这种字体写东西。亲爱的爸爸——原谅我给你带来的麻烦。似乎没有什么别的路好走了。很可惜,我没有在军队里;如果是军人,我就可能战死了。我欠人的债,你不用还——那个人不应该要这笔钱。他们也许想从你这里把这笔钱要回来,不然我就不提这件事了。对你来说,这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可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你的爱子。底下的签名是“迪奇”。这封信读起来很像一个小学生因为学习成绩太坏在为自己辩解。

他把信递给了克雷神父。“你是不是要告诉我这里面有不可饶恕的地方,神父?如果做出这种事来的是你和我,那就是沉沦——你无论说什么我都同意。我们肯定会下地狱,因为我们是知道的,但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教会教导我们……”

“就是教会也不能教导我说,上帝不怜悯年轻的人……”斯考比的话说了一半就突然停下了。“巡佐,你去招呼人,趁太阳还不太厉害,赶快把墓穴挖好。再把他所有的账单好好找一找。我要找个人谈谈这件事。”当斯考比转过头来向窗外望去的时候,阳光已经晃得他睁不开眼了。他用手遮住眼睛,说:“求求上帝,我的头……”他打了个哆嗦,“要是我不能把它压下去,就得害寒热病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神父,我叫阿里在你那里把我的床支起来。我想发一阵汗也许会好起来。”

斯考比服了大量奎宁以后就脱光衣服、裹着毛毯躺下来。随着太阳越升越高,他觉得这间囚牢似的小屋四面石壁一会儿冷得滴水珠,一会儿又热得像烤箱。门一直开着,阿里坐在门外台阶上削一块木头,时不时地把一两个说话嗓门太高、扰乱了病室安宁的村民赶走。强烈、持久的疼痛[43]压在斯考比的前额上;偶尔,这种疼痛也使他昏沉睡去。

但是在这种睡眠里并没有愉快的梦境。佩倍尔顿和露易丝模糊不清地融合起来。他翻来覆去地读一封信,信上全部都是200这一数字的变换,下面的签名有时候是“迪奇”,有时候又是“蒂奇”。他意识到时间在不停地过去,而自己在毯子里却丝毫也不能移动——他需要做一件什么事,需要去救一个人,去救露易丝或者迪奇或者蒂奇,但是他却被牢牢地缚在床上,而且他们还把一些重东西压在他的额头上,就好像用镇纸压住松散的纸张似的。有一次巡佐走到门前,阿里把他赶走了;另一次克雷神父蹑着脚走进去,从书架上取走了一本布道的小册子。还有一次,或许只是个梦境,尤塞夫在门口探了一下头。

下午五点钟左右,斯考比醒了过来,他觉得自己口干舌燥,不那么热了,但是非常虚弱。他把阿里叫进来。“我梦见尤塞夫了。”

“尤塞夫来过,想要见你,主人。”

“告诉他我现在可以见他。”他觉得非常疲劳,好像全身都挨了打。他翻了个身,把脸转向石头墙,马上就睡着了。梦中,露易丝在他身旁不出声地哭泣着;他伸出手来,但是摸到的只是墙壁——“一切都会安排好。一切。蒂奇答应你。”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尤塞夫正在他身边。

“你发烧了,斯考比少校。我看到你身体不舒服,心里很难过。”

“我见到你的面,就觉得难过。”

“啊,你总是拿我开心。”

“坐下,尤塞夫。你同佩倍尔顿有什么关系?”

尤塞夫慢吞吞地把他的大屁股安顿在硬椅子里。他发现自己的裤扣没有扣好,便把一只长满汗毛的大手放在上面开始摆弄。“什么关系也没有,斯考比少校。”

“偏偏在他自杀的时候你到这个地方来,也未免太巧了。”

“我认为这是真主的旨意。”

“我想他欠了你的钱吧?”

“他欠我商店经理的钱。”

“你对他施加了什么压力,尤塞夫?”

“少校,要是你给一只狗安上个罪名,这只狗就完蛋了。要是区专员想在我的铺子里买东西,我的经理怎么能不卖给他呢?要是他不卖,结果会怎样呢?早晚会吵得不可开交。省专员会发现这件事。区专员会被调走。要是经理卖给他东西,结果又怎样呢?区专员欠的账会越积越多。我的经理怕我知道,他要求区专员付账——这样做也要争吵起来。只要有一个像佩倍尔顿这样的年轻的穷专员,不管你怎样做,早晚要发生争执。没理的总是叙利亚人。”

“你说的话很有点儿道理,尤塞夫。”他的头又开始疼起来,“给我那杯加了奎宁的威士忌,尤塞夫。”

“你吃奎宁是不是吃得太多了,斯考比少校?小心害黑水病。”

“我不愿意困在这里,多少天走不了。我想在病发作以前把它压下去。我要做的事太多了。”

“你起来坐一会儿,少校,让我把你的枕头拍打拍打。”

“你不是个坏人,尤塞夫。”

尤塞夫说:“你的巡佐在找账单,但是他不会找到的。账单在我这里。是我从我经理的保险柜里拿出来的。”他在大腿上拍打着一沓纸。

“我知道了。你预备怎样处置呢?”

“把它们烧了。”尤塞夫说。他拿出一个打火机,点起纸角来。“你看,”尤塞夫说,“他的账已经付清了,可怜的孩子。用不着惊动他的父亲了。”

“那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的经理非常发愁。我本来准备提出个解决的办法。”

“同你一起吃饭可需要一只长柄勺[44]。”

“我的敌人需要。我的朋友用不着。我愿意替你做许多事,斯考比少校。”

“为什么你总把我叫作朋友呢,尤塞夫?”

“斯考比少校,”尤塞夫说,把他那颗长满白发的大脑袋凑过来,一股头油味冲进斯考比的鼻孔里,“友情是灵魂里的一种东西。它不是为了报答别人什么。你还记得十年以前传我上法院的事吗?”

“记得,记得。”斯考比把头扭过去,躲避开从门外射进来的阳光。

“那一次你差一点儿把我抓住,斯考比少校。关于人口税的问题,你还记得。只要你吩咐你的警察把他们的供词稍微改变一点儿,你就能够把我抓住了。我当时感到非常吃惊,斯考比少校,坐在警察厅里,听到警察嘴里句句说的都是真情实话。你一定费了不少力气才把事情真相弄清楚,还叫警察都讲实话。我对自己说,尤塞夫,警察厅可来了一个但以理[45]。”

“我希望你不要说这么多,尤塞夫。我对你的友情不感兴趣。”

“你是个心软嘴硬的人,斯考比少校。我想同你说一说,为什么在我的魂灵里我总觉得你是我的朋友。你给了我一种安全感。你不会设陷阱害我。你相信的是事实,而事实则总是对我有利的,这一点我很有把握。”他掸了掸白裤子上的灰土,结果反而多留下一条脏印,“这些都是事实。我把欠条都烧了。”

“我还可以找到一些线索,尤塞夫,了解一下你想同佩倍尔顿达成的协议到底是怎样一种协议。这里的分局控制着一条跨越边界线的大道,从——该死的,我的这个头,什么名字也想不起来了。”

“偷越边界的牛贩子。我对牛可不感兴趣。”

“也有一些东西可能顺着这条路偷运到那一边去。”

“你还在想着钻石,斯考比少校。自从打起仗来以后,所有的人都为钻石发疯了。”

“不要过于自信,尤塞夫,别认为我检查佩倍尔顿的办公室的时候什么东西也发现不了。”

“我绝对相信你不会发现什么,斯考比少校。你知道我既不会读又不会写,从来不把什么留在纸上,一切都在我的脑子里。”尤塞夫的话还没有说完,斯考比就睡着了——只延续几秒钟的那种很不踏实的睡眠,梦中的时间刚刚够映现一件念念不忘的心事。露易丝伸着两只手,满面笑容地向他走来,斯考比很久很久都没有看到过她脸上有这种笑容了。她说:“我是这么高兴,这么高兴。”斯考比醒过来,尤塞夫的熨帖的语声仍然在他耳边响着:“只有你那些朋友才不信任你呢,斯考比少校。我是信任你的。连那个流氓塔利特都信任你。”

过了一会儿,他才看清楚那张面孔。他的脑子疼痛不堪地从“这么高兴”往“不信任”上调整。他说:“你在说什么,尤塞夫?”他好像可以感觉到脑子里的各个部件在吱吱叫、嘎嘎响,互相摩擦,齿轮怎么也挂不上,这一切都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剧痛。

“第一,专员空缺的问题。”

“他们需要一个年轻人。”他机械地应声说,心里却在想:如果不害寒热病,我是绝不会同尤塞夫讨论这样一个问题的。

“其次,他们从伦敦派来的这个特殊人物……”

“你等我脑子清爽一些再来同我谈吧,尤塞夫。我一点儿也不懂你到底在同我谈什么。”

“他们从伦敦派来一个负有特殊任务的人,来调查钻石的事——他们为钻石的事都发疯了,只有专员一个人肯定知道这个人的身份——别的官员都不知道,连你也不知道。”

“你真是胡扯,尤塞夫。没有这样一个人。”

“谁都猜到了,除了你一个人。”

“太荒唐了。你不该听信谣言,尤塞夫。”

“还有第三件事。塔利特到处宣扬你去过我的家。”

“塔利特!谁相信塔利特的话?”

“只要是坏话,随时随地都有人相信。”

“走吧,尤塞夫。你为什么要现在来惹我心烦呢?”

“我只想叫你了解,斯考比少校,你可以信赖我。我的魂灵里有对你的友情。我说的是真话,斯考比,全是真话。”他向床上俯过身去,头油的气味更加强烈地钻进斯考比的鼻子里,一双棕色的眼睛也似乎因为感情激动而变得湿润了。“让我给你拍拍枕头,斯考比少校。”

“噢,看在上帝的份上,离我远一些吧。”斯考比说。

“我知道当前的情况,斯考比少校,要是我能帮你的忙……我手头很富裕。”

“我不想受贿,尤塞夫。”他疲倦地说,为了避开尤塞夫的头油味,他把头扭向一边。

“我不是要向你行贿,斯考比少校。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借你一笔钱,只收适当的利息——年息四分。没有任何条件。如果你拿到了什么事实,你可以在借钱的第二天逮捕我。我想做你的朋友,斯考比少校。你不需要做我的朋友。有一个叙利亚诗人写过这样的话:‘两颗心,一颗永远温暖,一颗永远冰冷。冰冷的心比钻石还珍贵;温暖的心没有价值,被人扔掉。’”

“这首诗在我听来,写得并不好,可我不是内行。”

“对我来说,咱们两个人都到这个地方来真是巧合。在岸那边,那么多只眼睛盯着我们。可是在这里,斯考比少校,我可以真正帮助你。要不要我再拿几条毛毯来?”

“不要,不要。你别老是缠着我就成了。”

“我看见像你这样性格的人受人排挤,非常愤慨,斯考比少校。”

“我不相信会有一天,我需要你来怜悯我,尤塞夫。但是如果你真要替我做一件什么事的话,你还是走开让我睡一会儿吧。”

但是在他睡觉以后,回到他脑子里的仍然是痛苦的乱梦。楼上,露易丝还在哭泣,他坐在桌旁写最后的一封信。“对你来说,这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但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爱你的丈夫,蒂奇。”这以后,当他转过头来,想寻找一件武器或者是一段绳索的时候,他突然醒悟过来,他绝对不能采取这种行动。他永远也没有权利自杀——他不能叫自己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不论他的理由多么充分。他把信撕碎,跑到楼上,想告诉露易丝一下,本来一切就没有问题,但是已经听不见她的哭声了,卧室里一片寂静,一直溢到室外来,他吓得怔怔地站在那里。他开始呼喊:“露易丝,一切都没有问题了。我已经给你订了船票了。”但是没有回答。他又叫了一声:“露易丝。”听见钥匙在锁眼里一声转动,门悄悄地打开,给人一种灾祸已经无法挽回之感。他看到紧靠房门口站着的是克雷神父。克雷神父说:“教会的教导是……”斯考比醒了过来,他仍然躺在坟墓一般的小石头房子里。

他在外边滞留了一个星期。热病过了三天才减退,他又休息了两天才能勉强上路。他没有再见到尤塞夫。

车子驶进市区里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了。月光下,房屋像是白森森的人骨;静静的街道从两旁延伸出去,好像骷髅伸着两只枯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如果他是回到一所空居,他知道自己会非常恬适的。他非常疲劳,不想打破午夜的宁静。他知道绝不可能指望露易丝这时已经入睡、绝不可能指望在他出门在外的这几天家里的气氛会变得松快起来,露易丝也不会像他在一次梦境中看到的那样无忧无虑、高高兴兴。

小仆人在门口摇动着手电筒;青蛙在草丛里咯咯地叫个不停;野狗对着月亮嗥叫。他回到家里来了。露易丝搂住他;桌子上已经摆好夜宵的餐具;佣人出出进进地往屋里搬行李;他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谈个不停,尽量让忙乱的气氛延续下去。他谈论佩培尔顿、克雷神父,也提了一下尤塞夫,但是他知道,迟早他一定要问她这些天过得怎么样。他想试着吃点儿东西,但是他非常累,一点儿也没有胃口。

“昨天我清理了他的办公室,写好了报告——事情这样就算完了。”他沉吟了一下说,“这就是我的全部新闻了。”接着,又很勉强地补充了一句:“家里怎么样啊?”他很快地抬起头望了她一眼,又把眼睛转向别的地方。也许有千分之一的机会,她会笑一笑,模棱两可地回答一句“不错啊”,接着就把话头岔开,谈起别的事情来。但是他从她的嘴角上看出来,他是不会这么幸运的。刚刚一定发生过什么事。

但是事情并没有一下子就爆发——且不管究竟是一件什么事。露易丝说:“噢,威尔逊很会关照人。”

“他很不错。”

“他很聪明,不该做他现在的工作。我想不出他为什么跑到这个地方来当个小职员。”

“他对我讲他是糊里糊涂地跑到这里来的。”

“从你走了以后,我好像还没有同别的什么人谈过话,除了小佣人和厨子。噢,还有哈里法克斯太太。”从她的话声里听得出,危险点已经接近了。同过去一样,尽管毫无希望,他还是想躲过去。他伸了一个懒腰说:“我的上帝,我累了。这场热病弄得我一点儿劲儿也没有,像块烂布头。我想我该上床了。已经快一点半钟了,明天早晨八点我还得上教堂。”

她说:“蒂奇,你一点儿主意也没有想吗?”

“你指的是什么,亲爱的?”

“船票的事。”

“别发愁。我会想个办法的,亲爱的。”

“你还没有想出来吗?”

“没有。我有几个主意,我正在考虑怎么做。就是一个借的问题。”200、020、002一直在他的脑子里鸣响。

“可怜的爱人,”她说,“别为这个发愁了。”她把一只手贴在他的面颊上,“你累了。你刚刚害过热病。我不惹你心烦了。”她的手、她的话把所有的防线都打破了:他本来想她会落泪,可是却发现眼泪涌上了自己的眼眶。“上去睡觉吧,亨利。”她说。

“你不上去吗?”

“我还有一点儿事要做。”

他仰面躺在蚊帐里等着她。他忽然想,她是爱他的,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想了。可怜的爱人,她是爱他的:她也是一个人,也有自己的责任感,她不只是受他抚爱、关怀的对象。他更深地感到自己的失败与无能。从班巴回来时,一路上他想来想去只是一个事实——在这个城市里只有一个人能够借钱给他,也愿意借钱给他,那两百英镑,但这是一个他绝对不能向其伸手的人。当初如果接受了葡萄牙人的贿赂,就安全多了。他无可奈何地逐渐打定主意,决定明白告诉她:钱是借不来的,至少今后六个月,直到他休假以前,她必须待在这里。如果他刚才不那么累,在她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就会这么对她说了,事情现在也就完了。但是那时候他退缩了,而她又是那么体贴,现在再让她失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困难了。这所小房子里鸦雀无声,但是房子外边饥饿的野狗却不断吠叫、悲嗥。他用胳膊肘支着身躯,倾听着。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凄凉的感觉,这样一个人躺着、等着露易丝上床;从来都是露易丝第一个躺在床上的。他觉得心神不定,有一种不安的预感,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梦境:他怎样在门外倾听,拼命敲门,却始终得不到回答。他从蚊帐里费力地爬出来,赤着脚跑下楼去。

露易丝正在桌子前边坐着,面前摆着一个拍纸簿,但是除了一个名字外,她在纸上什么还都没写。飞蚁在灯泡上撞击着,把翅膀甩在桌面上。灯光照耀的地方,斯考比看到她头上的一些白发。

“你怎么啦,亲爱的?”

“一切都太安静了,”他说,“我怕出了什么事。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你。佩倍尔顿自杀,弄得我心神不宁。”

“你真是胡思乱想,亲爱的,那种事绝不会发生在咱们身上。咱们是天主教徒。”

“是的,一点儿不错,我只不过想看看你。”他说着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头发上。从她的肩膀上面,他只看到她写在信纸上的几个字:“亲爱的哈里法克斯太太……”

“你没有穿鞋,”她说,“沙蚤会钻进你皮肤里去的。”

“我只不过想看看你。”他又重复了一句。他不知道纸上的斑迹是汗珠还是眼泪。

“听我告诉你,亲爱的,”她说,“你用不着再着急了。我一直在折磨你,折磨你。这也同热病一样,你知道,害过一阵就过去了。好了,现在它已经过去了——至少暂时不来了。我知道你弄不到这笔款,这不是你的过错。如果我不做那次愚蠢的手术……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的,亨利。”

“这同哈里法克斯太太有什么关系?”

“她同另外一位太太弄到下一班轮船的一个双人客舱,那个女人临时走不成了。哈里法克斯太太想,我也许能补这个缺——只要她丈夫同经管船票的人说句话就成了。”

“下班船大概两个星期左右来。”他说。

“亲爱的,不要再为这件事伤脑筋了,最好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不管怎么说,我明天得告诉哈里法克斯太太一声。我正在写一封信,告诉她我不走了。”

斯考比很快地说——他想赶快把话说出口,这样就收不回来了。“告诉她,你能够走。”

“蒂奇,”她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板起脸来,“蒂奇,请你不要答应你做不到的事。我知道你累了,害怕我和你吵闹,但是我不会吵闹的。我不能让哈里法克斯太太到时候下不来台。”

“你不会的。我知道我能够在什么地方借到这笔钱。”

“为什么你刚回来的时候不说呢?”

“我想把船票交到你手里,让你吃一惊。”

她并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高兴,她总比他希望看到的还要看得远一些。“你不再着急了吗?”她问。

“我不着急了。你高兴吗?”

“噢,是的,”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些迷惘,“我很高兴,亲爱的。”

轮船在星期六傍晚驶进了港口,从卧室的窗户里他们看到它灰色的长长的影子在棕榈树后边滑过封锁港口的铁索。他们看着它,心头感到一阵黯然——幸福从来不会像保持常规那样受人欢迎。他们拉着手看着那即将使他们分隔的暗影在港口抛了锚。“唉,”斯考比说,“这就是说,明天下午了。”

“亲爱的,”她说,“这段时间过去以后,我还会对你好的。我就是不能再忍受这里的生活了。”

他们听到楼下响起一阵哐啷哐啷的声音;阿里刚才也在瞭望海面,这时开始往外搬动箱笼了。整所房子好像就要崩塌似的,秃鹫仿佛也感觉到墙壁在震动,扑扇着翅膀从房顶上飞开,弄得铁皮板发出一片隆隆的响声。斯考比说:“你在楼上整理整理东西,我下去把你的书包装起来。”过去两个星期里,他们俩好像一直在弄虚作假,互相在爱情上欺骗,如今已经闹到非要离婚不可的地步:共同的生活就要分开,只剩下把一些令人伤心的赃物平分一下了。

“我把这张照片留给你好吗,蒂奇?”他斜瞟了一眼,看到一张第一次领圣体的面孔。“不,你带去吧。”他说。

“我把这张咱们同泰德·布罗姆利一家人合拍的照片留给你。”

“好,留下来吧。”她开始整理衣服,他在旁边又看了一会儿,就到楼下去了。他把架上的书一本本地取下来,用一块抹布拂拭着:《牛津诗选》、伍尔夫的作品、年轻一代诗人的诗作。把露易丝的书取下以后,书架差不多空了,他自己的书只占一点儿地方。

第二天他们很早就一起去参加弥撒,两个人并排跪在祭坛栏杆前边,好像故意让别人看到他们是无法分开似的。斯考比想的是:我祈求宁静,现在我已经得到了。但那实现的方法太可怕了,应该解决得更好一些,我为它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当他们往回走的时候,他有些担心地问:“你快活吗?”

“是的,蒂奇。你呢?”

“只要你快活,我就快活。”

“等我上了船,安顿好以后,就会好起来。我想今天晚上我得喝点儿酒。你为什么不找一个人跟你合住呢,蒂奇?”

“噢,我宁愿一个人。”

“每个星期给我写一封信。”

“当然了。”

“还有,你不会懒得去参加弥撒吧,蒂奇?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经常去。”

“当然了。”

威尔逊从路对面走过来,一张焦虑不安的脸因为汗水变得亮堂堂的。他说:“你真的要走了?我到你家去,阿里说你下午就要上船了。”

“她要走了。”斯考比说。

“你从来没告诉我你会走得这么急。”

“我没想起来告诉你,”露易丝说,“我太忙了。”

“我根本没有想到你会真的离开这里。要不是在卖船票的地方遇见哈里法克斯太太,我都还不知道。”

“噢,好了,”露易丝说,“以后你和亨利得彼此多关照一点儿了。”

“简直不能相信。”威尔逊一边说,一边踢着脚下的土路。他站在路中央,把他们两人和他们的家隔开,根本不想让他们走过去。他说:“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只有你——当然了,还有哈里斯。”

“你应该开始结识几个朋友。”露易丝说,“对不起,不能和你多谈了,我还有好多事要做。”

他们绕着他走过去,因为他还站在那里不动。斯考比回过头来,亲切地向他挥了挥手——威尔逊站在灼热的路当中好像迷失了方向,看上去那么孤独可怜、那么不得其所。“可怜的威尔逊,”他说,“我想他是爱上你了。”

“他以为他爱上我了。”

“你离开这里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在这种气候里,像他这样的人会给别人带来麻烦的。你不在这里的时候,我会关照他的。”

“蒂奇,”她说,“我同他见面的次数不该那么多。我不该信任他。他有一些虚伪。”

“他年轻,有些多情。”

“过于多情了。他说谎。为什么他说一个人也不认识?”

“我想他是一个人也不认识。”

“他认识专员。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我看见他到专员家里去了。”

“也许是谈什么事吧。”这一天的午饭,两人都一点儿食欲也没有,可是他们的厨子却认为这是个特殊的日子,为他们做了一大盆咖喱饭,装在一只水盆里,放在桌子正中。在这盆咖喱饭四周,摆着无数的小盘子——油炸香蕉、红辣椒、花生米、木瓜、橘子片、辣酱……他们两个人中间隔着这么一大堆盘子,好像隔着好几里路。菜盛在盘子里逐渐冷了下来;除了诸如“我不饿”“再多吃一点儿”“我什么也吃不下”以及“你动身以前应该吃饱了”这些说来说去只是好心劝对方努力加餐的话以外,他俩好像找不到别的话好说了。阿里一会儿走进,一会儿走出,一直打量着他们;他像是钟表里的一个小人儿或者小动物,每次报时就钻出来一下。两个人都感到可怕的是,这时心中都盼望着离别的场面赶快结束,而且一旦这个尴尬的场面告一段落后,就可以各自定下心来,重新过一种不再有任何变化的生活了。

“你要带的东西肯定没有落下什么吗?”他们一件件地把可能遗落的东西又描述了一遍。这是他们想出来的另一个办法,可以坐在那里不吃饭,只偶尔挑一点儿容易下咽的东西送进嘴里。

“幸而这所房子只有一间卧室。他们不会再让谁住进来。”

“他们也许会把我赶出去,让给一对夫妻住。”

“你每个星期都会写信吧?”

“当然了。”

时间已经过了不少,他们可以使自己相信饭已经吃好了。“如果你吃不下去,我看我就送你走吧。巡佐已经在码头上把搬运行李的人组织好了。”他们现在只能说一些非常正经的话了。他们的一举一动好像都笼罩在虚幻里,尽管彼此都能触摸到,但是整个一条非洲海岸线已经把他俩分隔开了。他们说的话句句矫揉造作,倒像是一封不堪卒读的书信中的词句。

上了船,不再是两个人单独相对以后,他们都长舒了一口气。在市政工程厅任职的哈里法克斯装得情绪很高的样子,不断打趣逗笑儿。他说了一些语意双关的笑话,又叮嘱两位太太多喝杜松子酒。“这对治肚子疼有好处,”他说,“乘船最不舒服的就是拉肚子。睡觉以前要大量喝,早晨起来也起码喝六便士的。”两个女人把房舱查看了一遍。她们站在黑灯影里,好像两个穴居人,嘴里叽叽喳喳地说一些男人们没法听清楚的话。她们已经不是这两人的妻子了,她们是另一部族的两姐妹。“这个地方用不着咱们了,”哈里法克斯说,“她们俩在这里挺好的。我要上岸了。”

“我同你一起走。”本来一切都不像是真实的,现在,突然间,他真正感到了痛苦,宛如到了死亡关头。他好像是一个囚犯,在受审的时候总不相信自己犯了罪,一切都不过是个梦境,判刑也好,用卡车载赴刑场也好,都不是真实的。而突然间,他站到这里了,背后是一道没有门窗的大墙,一切都成为真实的了。但是事已如此,也只能横下一条心,勇敢地接受死亡吧。他们走到走廊的一端,把哈里法克斯夫妇留在屋里。

“再见,亲爱的。”

“再见,蒂奇,你每个星期都要写信……”

“我会写的,亲爱的。”

“我是一个可怕的逃兵。”

“别这么说。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如果他们让你当专员,事情就不一样了。”

“我一休假就找你去。如果在那以前你的钱不够花,就写信告诉我,我会给你安排的。”

“你总是什么事都替我安排好,蒂奇。以后没有我向你发脾气,你会高兴的。”

“别胡说了。”

“你爱我吗,蒂奇?”

“你说呢?”

“你说一句,我爱听——哪怕你不是真心的也好。”

“我爱你,露易丝。当然我是真心的。”

“如果我在那边一个人过不下去,我还要回来的,蒂奇。”

他们接过吻,便走到上面甲板上。从这里望过去,海港总是非常美:一排小房子有时候像石英一样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有时候笼罩在圆鼓鼓的葱茏的小山的阴影里。“给你们护航的军舰可不少。”斯考比说。驱逐舰和轻巡洋舰像好几只小狗蹲在周围;信号旗像水波似的飘摆,一只日光信号机闪动着。渔船扬着棕色的蝴蝶帆东一艘西一艘地停歇在辽阔的海湾上。“你要注意身体,蒂奇。”

哈里法克斯的粗大喉咙在他们身后吼叫起来:“有没有人上岸?你是坐警察厅的汽艇来的吗,斯考比?玛丽在下边房舱里。斯考比太太,把眼泪擦干,再扑一点儿粉让旅客们看看。”

“再见,亲爱的。”

“再见。”真的要分手了,哈里法克斯看着他们握手告别,从英国本土乘船来的旅客也都好奇地打量着他们。汽艇刚一驶开,马上就看不清哪个是露易丝了。也许她已经回到下面房舱哈里法克斯太太那里去了。梦已结束,变化已成过去,生活又要重新开始了。

“我真讨厌这种告别的场面,”哈里法克斯说,“总算都过去了,我挺高兴。我想我得到贝德福德去喝杯啤酒。同我一起去吗?”

“对不起。我要去值班。”

“剩我一个人了,要是有个漂亮的黑姑娘关心关心我,我倒也不反对。”哈里法克斯说,“可是,我忠诚、老实,是个忠实的丈夫。”斯考比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威尔逊站在一个防雨帆布遮盖着的货堆的影子里,遥望着海湾。斯考比停住脚步,他被这张悲伤的、孩子般的胖脸打动了。“对不起,我们刚才没有看见你。”他说,接着,又撒了一句无害的小谎,“露易丝让我问候你。”

 

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快一点了。厨房内外的灯光已经熄灭,阿里正坐在门前台阶上打盹,车灯在他的昏睡的脸上一晃,把他惊醒了。他跳起来,连忙拿着手电筒在汽车房前边照路。

“好了,阿里,去睡觉吧。”

他走进空荡荡的房子——他已经忘记寂静竟会有这样深沉的音调。不止一次他回家很晚,露易丝已经入睡,但是他从来没有感觉到哪一次寂静像今天这样令人心安、这样无法攻破。他的耳朵过去总是倾听着——尽管无法听到——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和细小动作的微弱声响,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倾听的了。他走上楼,向卧室里望了一眼。什么东西都清理走了,这里已经没有露易丝离开或来过的痕迹:阿里甚至还把桌上的照片也收起来放在抽屉里。真的就剩下他一个人了。浴室里一只老鼠响动了一下,铁皮屋顶哗啦啦地响了一阵,一只晚归的秃鹫正落下来过夜。

斯考比在起居间里坐下来,两只脚搭在另一张椅子上。他还不想上床,但是他很困,这一天过得多么长啊。现在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可以为所欲为,做出最荒唐的举动来:他可以在椅子上而不在床上睡觉。悲哀从他的心上一层一层地剥落,留下来的是宁静自得的感觉。他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露易丝快乐了。他闭上了眼睛。

一辆汽车驶离大路向他的住房这边开过来,车灯的亮光在窗户上一闪,斯考比惊醒了。他猜想来的是辆警车——这天夜里他是值勤警官,可能来了一封紧急的、多半毫无必要的电报。他打开门,发现尤塞夫站在台阶上。“对不起,斯考比少校,我路过这里,看见你还没有熄灯,我想……”

“进来,”斯考比说,“我这里有威士忌,或者你更喜欢喝一点儿啤酒……”

尤塞夫显得很吃惊的样子说:“你太殷勤了,斯考比少校。”

“如果我同一个人熟到张口借钱的程度,我当然应该殷切地接待他。”

“那么就喝一点儿啤酒吧。”

“真主许可吗?”

“真主不知道什么是罐装啤酒和威士忌,斯考比少校。我们需要用新时代的精神解释他的教义。”他看着斯考比从一个放着冰块的箱子里取出酒瓶来,“你没有电冰箱吗,斯考比少校?”

“没有。我的电冰箱缺少一个零件,我想,也许要一直等到战争结束才配得上。”

“我可不能容忍这个。我有几台多余的冰箱,我给你送一台来吧。”

“噢,我这样对付着就成了,尤塞夫。我这样已经两年了。这么一说,你是从这里路过吗?”

“啊,准确些说,不是路过,斯考比少校,这不过是那么一说。事实上是,我一直等着,直到我确信你的佣人都睡着了才到这里来。我的汽车是从汽车库租来的。我自己的车太显眼了。我没带车夫来。我不想让你为难,斯考比少校。”

“我再说一遍,尤塞夫,要是我可以从一个人那里张口借钱,我绝对不会不承认我认识他。”

“你为什么老谈这件事,斯考比少校?那不过是一桩金钱事务。四分年息利钱并不低,有时候我要的利息更高,那是我觉得借钱的人不够牢靠。我希望你让我给你送来一台冰箱。”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首先,斯考比少校,我想知道一下斯考比太太的情形。她的舱位舒服不舒服?她还需要不需要什么东西?轮船到拉各斯[46]的时候要靠岸,不论她需要什么我都可以派人送到船上去。我可以给我的代理人拍个电报。”

“我想她什么都不缺了。”

“其次,斯考比少校,我想同你谈谈钻石的事。”

斯考比又把两瓶啤酒放在冰块上。他用缓慢、温和的语调说:“尤塞夫,我不想让你把我当作这样一个人:头一天向人借了钱,第二天为了自我安慰就把债主侮辱一顿。”

“自我?”

“别管这个字了。自尊心。随便你叫它什么吧。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俩在金钱事务上可以说是伙伴,这一点我不想否认。可是我对你承担的义务,却只能严格地限于付给你四分利息这件事上。”

“我同意,斯考比少校。这些事你从前就已经说过了,我完全同意。我也再说一遍,我连做梦也没有想过求你替我做什么事,我倒宁愿替你做些事。”

“你真是个怪人,尤塞夫。我相信你真的是喜欢我。”

“是的,我喜欢你,斯考比少校。”尤塞夫坐在椅子边上,又粗又壮的大腿上硌出一道深印;除了在自己家,他在任何人家里也不舒服。“现在我可以同你谈谈钻石的事了吗,斯考比少校?”

“说吧。”

“你知道,我觉得政府现在对钻石有一种狂热。他们浪费了你的时间,浪费了警察厅的时间。他们派了专门人员到沿海的口岸来,连我们这里都派来一个人——你知道是谁,虽然这个人对谁都保着密,按道理讲只应该专员一个人知道。只要有人能够透露给他一点儿消息,黑人也好,穷叙利亚人也好,他都舍得出钱,然后他就拍电报给英国,给各个港口。可是费了这么大力气,他们查到了一颗钻石没有呢?”

“这件事跟咱们没有关系,尤塞夫。”

“我想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同你谈谈,斯考比少校。钻石与钻石不同,叙利亚人同叙利亚人也不一样。你们侦缉的对象不对头。你们想把这个漏洞堵住,不叫工业钻石流到葡萄牙,再从那里转到德国去,或者不叫钻石偷运到边界那边维希法国去。但是你们追踪的人一直是那些对工业钻石不感兴趣的人,这些人只不过想把几颗宝石藏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等着打完了仗再拿出来而已。”

“换句话说,你说的是你自己?”

“到这个月为止,警察已经到我的几家商店来过六次了,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他们这样做永远也找不出工业钻石来。只有小人物才对工业钻石感兴趣。可不是,一火柴盒钻石只能弄到两百英镑。我管这些人叫砾石收藏家。”他用鄙夷的口气说。

斯考比不慌不忙地说:“我早就想到,尤塞夫,或迟或早,你会向我要点儿什么的。但是除了你那百分之四的利息外,你不会从我这里拿到什么的。明天我就交给专员一份秘密报告,把咱们的借款协议告诉他。当然了,他可能要求我辞职,但是我想他不会这样做的。他信任我。”记忆中的一件事刺痛了他一下,“我想他是信任我的。”

“你觉得这样做明智吗?”

“我觉得这样明智。咱们两个人间的任何一件秘密,随着时间的推移迟早要腐烂发臭的。”

“随你便吧,斯考比少校。但是我向你保证,我不想从你这里要什么。我倒是愿意能够给你一点儿什么。你不愿意要电冰箱,但是我想你也许愿意听我给你出个主意,透露给你一点儿消息。”

“我在听着呢,尤塞夫。”

“塔利特是个小人物。他是天主教徒。兰克神父和别的人都到他家里去。他们说:‘要是世界上还有诚实的叙利亚人的话,那就是塔利特了。’塔利特做买卖并不很成功,这样让人看起来好像他挺诚实。”

“说下去。”

“塔利特的一个表兄弟要乘下一班葡萄牙轮船离开这里。他的行李会受到检查,当然了,什么也不会检查出来。他要带一只鹦鹉走,装在一只鸟笼里。我的建议是,斯考比少校,放塔利特的表兄弟走,把鹦鹉留下。”

“为什么把他的表兄弟放走?”

“你不应该向塔利特交底。你可以随便找个理由,说这只鹦鹉有传染病什么的把它留下。他不敢惹麻烦的。”

“你是说钻石藏在鹦鹉的嗉囊里吗?”

“是的。”

“以前葡萄牙船上耍过这种花招吗?”

“是的。”

“看起来我们得办一个鸟类饲养所了。”

“你要不要根据这个线索干一下,斯考比少校?”

“你给我提供了消息,尤塞夫。我可不想向你透露消息。”

尤塞夫点了点头,笑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把肥胖的身躯挺立起来,有点儿羞涩地摸了摸斯考比的袖子。“你说得对,斯考比少校。相信我,我无论任何时候也不想伤害你。我会非常小心,你也要小心,这样,就不会出问题了。”看起来两个人倒好像在订立一个密约,决心不坑害别人;但是即使是清白无辜,一到了尤塞夫身上,看着也令人生疑。他说:“要是你有时候对塔利特说一两句他喜欢听的话,这对你是有好处的。派来的那个人常常到他家去。”

“我不知道有什么人派到这个地方来。”

“你说得很对,斯考比少校。”尤塞夫摇晃着身子,活像一只在灯光边缘上扑腾的大肥蛾子。他说:“也许你哪一天再给斯考比太太写信的时候会替我问候问候她。噢,不成,信件要经过检查。你不能这样做。也许你可以这样写——不,最好什么也别写了。只要你心里知道,斯考比少校,我衷心祝愿你……”他跌跌撞撞地沿着小路走向自己的汽车。当他把车灯打开以后,又把脸贴在车窗的玻璃上。仪表盘上的灯光把他的脸照亮:一张扁阔的面团颜色的大脸,又真诚又令人不能信任。他畏畏缩缩、不太好意思地向独自站在静悄悄的空房门前的斯考比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