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逊说:“我一直克制着自己没有到你这里来,可是我总想,也许我能帮点儿什么忙的。”

露易丝说:“大家对我都非常好。”

“我没有想到他病得这么厉害。”

“你对他的侦查在这件事上似乎不怎么成功,是不是?”

“侦查是我的工作,”威尔逊说,“而且我爱你。”

“你这句话说得真流利,威尔逊。”

“你不相信我吗?”

“我对那些口口声声说爱呀、爱呀的人哪个都不相信。他们实际上说的是我自己、我自己。”

“这么说你不同我结婚了?”

“这似乎不太可能,你说是不是?但是过一段时间,我也许会的。我还不知道寂寞会叫我做出什么样的事来,但是咱们不要再谈爱了。这是他最喜欢说的谎言。”

“对你们两个人都说的谎言。”

“她对这件事有什么反应,威尔逊?”

“今天下午我在海滨看见她同巴格斯塔在一起。我还听说昨天晚上她在俱乐部喝醉了。”

“她的举止太不庄重了。”

“我永远也弄不明白他看上了她哪一点。我永远也不会对你不忠实的,露易丝。”

“你知道,他临死的那一天还到上面去看过她。”

“你怎么知道的?”

“那里面都写着呢。在他的日记里,他在日记里从不写假话。他从来不说与他本意相违的话——像爱谁的话。”

斯考比匆匆忙忙下葬后已经过了三天了,死亡证明书是特拉威斯医生签署的——心绞痛。在这种地带尸体解剖是困难的,再说也完全没有这个必要,虽然,特拉威斯医生为了谨慎起见还是查对了一下斯考比服过的艾维盘。

“你知道吗?”威尔逊说,“当我的佣人告诉我他突然在半夜里死了的时候,我曾经想过他是自杀的。”

“真是奇怪,”露易丝说,“现在他人不在了,我谈论他一点儿也感不到有什么拘束。我确实还是爱他的,威尔逊,我确实是爱他的,但是他现在好像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了。”

看来他死后没有留下什么东西,除了几身衣服和一本门德语语法。此外在警察局还有一抽屉七零八落的东西和一副生锈的手铐。这所房子还同从前一样:书架上摆满了书。威尔逊觉得这个地方一向就是她的家,而不是他的。是不是纯粹由于幻想,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些回音,仿佛是在空屋子里讲话似的?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的事?”威尔逊问。

“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回来的。卡特太太写信告诉我了。她说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他当然不知道,他以为自己做得很聪明。他差一点儿也叫我相信——事情已经过去了。他照样去领圣体。”

“他这样做良心过得去吗?”

“有的天主教徒就是这样,我想。做过告解,再从头开始。但是我想他还是比这种人更诚实一些。一个人死了以后,许多事慢慢地就都被发现了。”

“他从尤塞夫那里拿过钱。”

“这我现在也可以相信了。”

威尔逊把手搭在露易丝的肩膀上说:“我对你说真心话,露易丝,我爱你。”

“这我确实相信。”他们并没有接吻。这样做还太早了一点儿,但是他们却并肩坐在这间空荡荡的房子里,手拉着手,听着秃鹫在铁皮屋顶上走来走去。

“那就是他的日记啰?”威尔逊说。

“他正在记日记的时候死的——噢,那里面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就是些气温什么的。他每天都记录当天的气温。他这个人一点儿也没有浪漫主义气质,天晓得她看上了他什么,值得干出这种事来。”

“我看看他的日记成不成?”

“如果你想看的话,”她说,“可怜的蒂奇,他没有留下什么秘密。”

“他的秘密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威尔逊翻了一页,读了读,又翻了一页。他说:“他睡眠不好日子很久了吗?”

“我一直以为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睡得像死木头一样。”

威尔逊说:“你注意到了没有,他这些讲到失眠的话都是另写的——后来加上的?”

“你怎么看出来的?”

“只要比较一下墨水的颜色就知道了。还有这些服艾维盘的记载——做得很精心、很仔细,但是首先就是墨水的颜色不同。”他说,“这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思索。”

她恐惧地打断他的话说:“啊,不会的,他不可能做出那件事来。不管怎么说,归根结底,他是一个天主教徒啊。”

“让我进来一下吧,我只要喝一小杯酒就走。”巴格斯特请求道。

“我们在海滩上喝了四杯了。”

“再喝一小点儿,再喝一杯。”

“好吧。”海伦说。在她看来,今后任何人提出任何要求,她好像都再也没有理由拒绝了。

巴格斯特说:“你知道,这是你第一次让我走进你的房间。你这个地方布置得真不错,谁能想到一间尼森式活动房屋能够这么舒服?”她想,我们两个面孔都这么红通通的,满嘴杜松子酒气,倒真是一对儿。巴格斯特用湿润的嘴在她的上唇上吻了一下,又开始四面打量起这间屋子来。“哈哈,”他说,“我又看见我心爱的酒瓶了。”在他们各自又喝过一杯杜松子酒以后,巴格斯特把他的制服上衣脱掉,小心翼翼地挂在一张椅子背上。他说:“让咱们松快一下吧,谈谈爱情吧。”

“需要吗?”海伦说,“现在就……”

“到了开灯的时候了,”巴格斯特说,“天已经暗了。咱们也该让乔治把操纵器接过去了……”

“谁是乔治?”

“就是自动驾驶仪[83]啊!你有不少东西要学习呢。”

“看在上帝的份上,下一次再教我吧。”

“现在是轰炸的最好时间了。”巴格斯特说着一步紧似一步地把海伦往床上推。为什么要拒绝他呢?她想,为什么要拒绝,如果他要这样做的话?巴格斯特也好,任何一个别的人也好,对我来说还不都是一样?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我爱的人了;至于这个世界之外,即使有我爱的人,也不能算。所以,如果这些人非常想“轰炸”(这是巴格斯特的术语)的话,为什么不肯满足他们的要求呢?她一声不出地仰面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在幽暗中感觉不到有任何东西的存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她想。她一点儿也没有怜悯自己的意思,她只是在述说一个事实,就像一个探险家在同伴都遇难后可能说的话一样。

“老天,你一点儿也不热情。”巴格斯特说,“你一点儿也不爱我吗,海伦?”他嘴里的杜松子酒味一阵阵向她扑来。

“不爱,”她说,“我什么人也不爱。”

他非常生气地说:“你就爱斯考比。”但是他马上又加了一句,“对不起,我说这样的话太不应该了。”

“我什么人也不爱。”她又重复道,“你不能爱一个死人,是不是?他们不存在了,是不是?爱死人就如同爱绝了种的渡渡鸟一样,不是吗?”她问他说。她似乎期待着谁能解答她的这些疑问,哪怕是巴格斯特呢,也可能给她一个回答。她仍然闭着眼睛,因为她觉得在黑暗里自己离死亡更近一些——把她唯一爱过的人夺去的死亡。床摇动了一下,巴格斯特沉重的躯干从上面爬下来,椅子发出一声吱溜的轻响。他取下自己的上衣来。他说:“我还不是一个那么没有心肝的人,海伦。你没有这种情绪。明天能见到你吗?”

“明天见吧。”再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任何人的任何要求了,虽然如此,她还是感到了无比的轻松,因为刚才她并没有被要求做什么。

“晚安,好姑娘,”巴格斯特说,“我再来看你。”

她睁开了眼睛,看到一个穿着灰蓝色军服的陌生人正在门边晃悠。对一个生人是可以无话不谈的——他们听完了就走到别处去,把什么都忘了,他们像是来自另一世界的旅客。她问:“你相信上帝吗?”

“啊,我想我相信。”巴格斯特一边揪着自己的小胡子一边说。

“我真希望我也相信。”她说,“我真希望我也相信。”

“啊,你知道,”巴格斯特说,“很多人都相信上帝。我该走了。晚安。”

她闭着眼睛,在一片黑暗里又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刚才说的那个希望像胎儿似的在她的身体里蠕动着。她的嘴唇动了动,但是她能背诵的只是这样一句:“永远,永远,阿门……”其他的她都忘了。她伸出手去,摸了摸旁边的一个枕头,仿佛是,她仍然抱着万一的希望能够证实自己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仿佛是,如果这时候她不是孤单一个人,她就永远也不会孤独了。

“我可能永远注意不到,斯考比太太。”兰克神父说。

“叫威尔逊看出来了。”

“我也说不出为什么,我不喜欢眼睛这么尖的人。”

“这是他的职业。”

兰克神父很快地瞥了她一眼:“会计师的职业?”

她忧伤地说:“神父,你不能给我一些安慰吗?”兰克神父心里想:啊,一个家庭要是死了人竟有这么多话要说,这么多旧账要翻,这么多议论、问题和要求——在寂静的边缘上要有这么多声响!

“在你的生活中,斯考比太太,已经有人给了很多很多安慰了。如果威尔逊的猜想是真的,需要我们安慰的应该是你死去的丈夫。”

“我知道他的一些事,你是不是也都知道啊?”

“我当然不都知道,斯考比太太。你做他的妻子已经十五年了,不是吗?神父只知道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无关紧要?”

“啊,我是说只知道一个人的罪过,”他有些不耐烦地说,“来找我们的人谁也不是来袒露自己的美德的。”

“我想你是知道罗尔特太太的事的。这事差不多谁都知道。”

“可怜的女人。”

“我不懂为什么可怜。”

“我对每一个同我们的一个教徒在这方面发生牵扯的幸福、无知的人都感到可怜。”

“我的丈夫不是个好教徒。”

“这是挂在人们嘴边上的一句最愚蠢的话。”

“而且最后弄到这么一个——可怕的结局。他一定早就知道他正一步步地走向地狱。”

“是的,他知道。他从来不相信自己会得到宽恕——尽管他相信别人都会得到。”

“连为他祈祷也没有用……”

兰克神父啪的一声把日记合上,非常生气地说:“看在老天的份上,斯考比太太,关于上帝宽恕谁不宽恕谁的事,千万别认为你——或者我——能够了解万分之一。”

“教会说……”

“我知道教会会怎么说。教会什么规矩都知道,就是不知道一个人心里想的是什么。”

“这么一说,你认为还有一点儿希望?”她像是感到厌倦似的说。

“你对他的怨气这么大吗?”

“我已经没有怨气了。”

“你认为上帝会比一个女人心眼儿还窄?”他毫不留情地逼问说。

但是她却怯阵了,不想对有无希望的问题继续辩论了。

“噢,他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这么一团糟?为什么?”

兰克神父说:“说起来也许有点儿奇怪——像他这样一个犯有过失的人——我却觉得,根据我的了解,他实际上是爱上帝的。”

她刚刚还否认过自己怀有怨气,这时却禁不住又从心底里挤出一股来,就像从枯竭的泪腺里又挤出几滴眼泪似的。“别的人他肯定谁都不爱。”她说。

“你这句话也可能有些道理。”兰克神父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