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日这一天,里尔登钢铁公司的工会提出了加薪的要求。

汉克·里尔登从报纸上得知了这个消息;这一要求没有向他本人亲自提出来,并且也没觉得有通知他的必要。这一要求是向联合理事会提出的;至于为什么别的钢铁公司没有提出类似的要求,则不得而知。他说不清楚那些提出要求的人是否能代表他手下的工人,理事会关于工会选举所做的规定使得这一切很难理出个头绪来。他只是听说这伙人都是理事会在过去几个月来塞进他厂里的新面孔。

十月二十三日,联合理事会驳回了工会的请求,拒绝增加工资。对此事是否举行过任何的听证会,里尔登一概不知。既没有人征求他的意见,也没有人通知过他。他并不去问什么,只是静静地等着。

十月二十五日,被理事会的当权者所控制的全国报界发起了一波对里尔登钢铁厂的工人表示同情的浪潮。报纸上报道了加薪被拒绝,却闭口不提是谁做出了拒绝,又是谁才独自握有法律上的否决大权,这些连篇累牍的报道影射出雇主才是导致员工一切不幸的元凶,仿佛觉得人们应该忘记应有的法律程序。它们的报道叙述了里尔登钢铁厂的工人们在目前生活费用飞涨的情况下是如何的度日艰难——旁边的一则报道则登载了汉克·里尔登在五年前获取的利润。在讲述里尔登的一名工人的妻子沿着店铺一路讨要粮食的悲惨境遇的报道旁边,是另外一则关于匿名钢铁大亨在高级酒店里醉酒狂欢、香槟酒瓶在某人头上开花的报道;这位钢铁大亨是沃伦·伯伊勒,但报道中没有提到姓名。“不平等依然在我们中间存在着,”报道中说道,“并且骗取了这个伟大的时代为我们所带来的利益。”“贫困令人们忍无可忍,情况已经到了危急的关头,我们担心会引发暴力。”“我们担心会引发暴力。”报纸上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话。

十月二十八日,一伙里尔登钢铁厂新入厂的工人袭击了一名领班,并将鼓风炉上的风口打掉。两天后,类似的一伙人砸碎了办公楼一层的玻璃窗,一名新工人砸毁了一部起重机的齿轮,致使一锅沸腾的钢水倾泻在了距离另外五名工人仅仅几步远的地方。“我想我是因为过分担心挨饿的孩子们才走火入魔了。”他在被捕的时候说道。“现在不是争论谁对谁错的时候,”新闻界对此评论道,“我们唯一的担心就是目前一触即发的形势威胁到了国家的钢铁产量。”

里尔登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一切。他似乎是在等着某种最终的真相逐步呈现在他的面前,而这一过程急不得,也不可能被阻挡。不——在秋日傍晚的薄暮之中,他向办公室的窗外望去,心里想道——不,他绝不是对他的工厂无动于衷;但这曾经是对活生生事物的热烈情感,此刻却像是对于死去的亲人的绵绵追忆。他想,人在缅怀死者时的独特感受便是对既成事实无能为力的感觉。

十月三十一日的上午,他接到了一个通知,法庭宣布,经审理,由于三年前他曾欠交个人所得税,已将包括他银行账户和保险箱在内的所有财产全部冻结。这是一份符合所有法律手续的正式通知——只不过所谓的欠交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而所谓的审理也从没进行过。

“不,”他对他那位愤怒得说不出话来的律师说道,“不要质疑他们,不要答复,不要反对。”“可这也太离谱了!”“你还没看到其他更离谱的吧?”“汉克,你是让我什么都不做,就这么认栽了?”“不,是要站直,我是说要站稳脚跟,不要动摇,不要有任何动作。”“可他们已经逼得你走投无路了。”“是吗?”他轻声一笑,问道。

他除了钱夹里的几百块钱以外,便再无分文了。但一想到他卧室的秘密保险柜里还躺着一块由一个满头金发的海盗交给他的金条,他的内心便如同是在和对方遥远地握手一般,滚过一阵奇怪而闪亮的热流。

第二天,十一月一日,他接到了从华盛顿打来的电话,电话另一端的官僚带着哀求般的赔礼口气说道,“这是个错误,里尔登先生!这是个不该发生的错误!它不是针对你的。你明白现在这些办公室帮忙的人办事有多马虎,同时我们又有那么多紧急的事情要处理,因此有人一时粗心,弄错了文件,并做出了对你不利的决定——其实那是另外一个奸商的案子!请接受我们最诚恳的道歉,里尔登先生。”他略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里尔登先生……?”“我听着呢。”“对于给你造成的种种尴尬和不便,我们十分抱歉,你知道处理要案时得经过一系列必要的程序,因此,要撤销这个决定,得有几天或者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尔登先生?”“我听见了。”“我们非常抱歉,愿意尽我们最大的努力来弥补这一切。对此,你完全有权利要求索赔,我们一定会无条件地补偿你蒙受的损失。当然,你可以提出索赔,并且——”“这我可没说过。”“啊?对,你是没有……那就是说……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里尔登先生?”“我什么都没说。”

在第二天下午很晚的时候,又有一个声音从华盛顿传了过来,这一次,说话人的语气不像是在道歉,倒像是一个表演走钢丝的人那样充满了兴奋。他自我介绍说是丁其?霍洛威,想请里尔登去参加一个会议,“这是个非正式的会议,只有咱们少数几个上层人物参加。”会议将于后天在纽约的韦恩·福克兰酒店召开。

“过去的几周发生的误会简直太多了!”丁其?霍洛威说道,“太不应该——也太没有必要了!里尔登先生,如果有机会和你面谈的话,我们就可以马上搞定一切。我们非常希望见到你。”

“如果你愿意的话,随时可以向我发传票。”

“哦,不!不!不!”对方的声音听上去很是惊恐,“不要这样——里尔登先生,干吗要这么说呢?你不了解我们,我们是出于好意才想见你,只是希望得到你的主动配合而已。”霍洛威有些紧张地停了下来,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听到了从远处隐约传来的一声冷笑;他等了等,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里尔登先生?”

“嗯?”

“里尔登先生,在目前的形势下,和我们开这个会对你绝对有好处。”

“开会——是关于什么的?”

“你遇到了这么多困难——我们非常希望能尽量帮助你。”

“我没有请求过帮助。”

“现在的情况很危险啊,里尔登先生,群众的情绪不太稳定,一点就着,太……危险了……我们希望能保护你。”

“我没有请求过保护。”

“可你肯定知道我们能帮上你的忙,如果你需要我们做任何事情的话……”

“没有。”

“可你肯定会有一些问题需要和我们商量。”

“我没有。”

“那么……那么”——霍洛威不再是一派救苦救难的态度,而是换了副乞求的口气——“那你难道就不能来听一听吗?”

“除非你们有话要和我说。”

“有啊,里尔登先生,我们当然有了!我们只是希望你能来听一听,你就给我们一个机会,来参加这个会吧。你用不着答应任何事——”他不太情愿地说着,然后停下来,听到里尔登带着揶揄的,响亮声音,似乎什么都没有答应。他回答说:“这我知道。”

“嗯……我是说……就是……那么,你会来吗?”

“好吧,”里尔登说道,“我去。”

他懒得去听霍洛威感激涕零地表示感谢的话,只是听到他一再重复着,“十一月四日,晚七点,里尔登先生……十一月四日……”这个日子似乎是与众不同。

里尔登放下电话,往椅子后背上一靠,看着炉火映在办公室天花板上的光芒。他清楚这会议是个圈套;同时也知道,那些设圈套的人从他的身上捞不到任何的好处。

在华盛顿,丁其?霍洛威放下办公室的电话,挺直了身子,眉头紧锁地僵坐着。全球进步联盟的主席克劳德?斯拉根霍普坐在一张椅子里,嘴里不安地咬着一根火柴棍,抬头看看他,问道,“情况不妙?”

霍洛威摇了摇头,“他会来,不过……对,情况不妙。”他紧接着又说,“我看他是不会接受的。”

“我的手下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知道。”

“我的手下说我们最好别打这个主意。”

“让你的手下见鬼去吧!我们只能如此!我们必须要冒这个险!”

那个手下便是菲利普·里尔登,几个星期前,他向克劳德?斯拉根霍普报告过:“不行,他不让我进去,不给我工作干,我已经照你的吩咐尽量争取过了,但是没用,他不允许我进他的工厂。至于他的思想状态嘛——你要注意了,非常的恶劣,远比我能想象到的还要糟糕。我了解他这个人,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现在已经无路可退,再逼他,绳子就会断。你说过那些大人物们想要搞清楚,那就告诉他们别那样干,告诉他们,他……克劳德,上帝保佑我们吧,如果他们那样去做的话,他就会跑掉的!”“哼,你简直没什么用。”斯拉根霍普冷冷地说着,将身子转向一边。菲利普抓住他的袖子,声音突然变得忧心忡忡,“哎,克劳德……根据……根据10-289号法令……如果他走了,他的财产是不是就……就没有继承人了?”“没错。”“他们会把工厂和……和一切都没收?”“这是法律。”“可是……克劳德,他们不会这样对我吧?”“他们不想放他走,这你知道,你要是能的话,就留住他。”“可我做不到呀!你知道我做不到!由于我的政治主张,以及……以及我为你做的那些事,你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我根本就控制不了他!”“那,活该你倒霉了。”“克劳德!”菲利普惊惶万状地叫了起来,“克劳德,他们不会见死不救吧?我是他们的一员,对不对?他们一直承认我是,一直说他们需要我……他们说他们需要的是像我这样,而不是像他那样的人,是有我……我这种精神的人,还记得吗?在我为他们做了这一切,忠心耿耿地效力之后——”“你这个蠢货,”斯拉根霍普破口骂道,“他不在了,要你还有什么用?”

十一月四日清晨,汉克·里尔登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他睁开双眼,看到卧室的窗外是拂晓时分的一片明净而灰蒙蒙的天空,泛着海水般的淡绿色。太阳尚未露面,初现的几缕光芒为费城古老的屋顶披上了一抹陶釉般的粉晕。有好一阵,他的大脑还是如天空般空白,除了意识到自己的醒来,还没有回复到怪异的记忆之中,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沉浸在眼前的景色和周围的世界与之融为一体的神奇魔力当中——在这样一个魔幻世界里,人的生存方式犹如持续的清晨。

电话的铃声把他扔回到了现实里:它在有节奏地叫着,仿佛是在没完没了地求救,发出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声音。他皱着眉头拿起了电话,“喂?”

“早上好。亨利,”是她妈妈颤巍巍的声音。

“妈——怎么这时候来电话?”他冷冷地问。

“噢,你总是天一亮就起床,我想赶在你去办公室前找到你。”

“是吗?有什么事?”

“我得见见你,亨利,我有话要和你说,就是今天,就在今天的什么时间吧,是重要的事。”

“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是的……就是……我必须和你见面谈,你能来一下吗?”

“对不起,不行。我今晚在纽约有事,如果我明天去的话——”

“不!不,明天不行。必须是今天,必须是今天才行。”她的腔调里隐约有些惊惶,不过,除了能在她那呆板的固执里听出一种奇怪的恐惧外,看来她并不是有什么急事,而是一副平素惯有的无可奈何的惶恐不安。

“妈,是什么事情?”

“我没法在电话里说,必须和你当面谈。”

“那你要是愿意来办公室的话——”

“不!不能在办公室里!我得和你单独在一个能说话的地方。你就不能行行好,今天过来一趟吗?这可是你的妈妈在求你啊,你从不来看我们,或许这也不能怪你,但我在求你,你能不能来这么一趟?”

“好吧,妈,我今天下午四点到。”

“那好,亨利,谢谢你,亨利,那好。”

他似乎觉得这天工厂里有点紧张的气氛。这感觉很微妙——但工厂对他而言,如同是他深爱着的妻子的面容,他几乎能够预知那上面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他不止一次地发现新来的工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他注意到他们的神态不像是在工厂工作,倒像是在酒吧间的角落里一样。他注意到从他们身旁走过的时候,会招来他们的目光,很明显是在看他,而且会盯很久。对此他不去理会;这些还不足以令他多想——况且他也没工夫去多想。

下午,他开车去了以前的家,到了山坡下便猛然停住了。自从六个月前,在五月十五日那天他离开家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眼前的情景使他想起了十年来每天回家的点点滴滴:那种紧张、彷徨、憋在心里的郁郁不乐,强忍着不让自己承认,千方百计地试图去理解他的家人……试图去求得心里的平衡。

他沿着通向大门的小路慢慢地走了上去,没有一点感觉,内心却无比的清楚。他知道,这所房子是罪过的见证——见证的正是他对他自己所犯的罪过。

他本以为只会见到他的妈妈和菲利普,没想到一跨进客厅,站起身的还有一个人,那便是莉莉安。

他停在了门口。他们一起站着,看着他的面孔和他身后打开的大门。他们的脸上露出害怕和狡黠的神色,是已经被他看穿的试图以良心来做要挟的神情,此刻,他只要向后一迈步就能摆脱他们,可他们似乎还对他的怜悯抱有指望,还指望着能用它来捆住他。

他们指望他的怜悯,惧怕他的怒气;他们没敢去想第三种可能——他的无动于衷。

“她在这里干什么?”他转向他的母亲,冷冰冰地问。

“莉莉安自从和你离婚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她辩解道,“我总不能让她在街头挨饿吧?”

他母亲的眼里一半是乞求,似乎求他不要去扇她的耳光;另一半则是得意,仿佛是她把耳光抽在了他的脸上。他明白她的用意:这并非是真心的同情,她和莉莉安之间向来就没什么感情,这只是他们在一起对他进行的报复,是他们用他的钱养活了被他拒绝帮助的前妻后而暗自得意。

莉莉安的头摆出一副迎接他的姿态,紧张而又矜持的嘴角似笑非笑。他并非是有意不理睬她;他分明是清清楚楚地在看着她,但眼前的一切又似乎在心里留不下任何的印象。他没有说话,关上门,走进了房里。

他的母亲轻轻地吁了口气,急忙在紧挨着他的一张椅子里坐下,紧张地盯着他,不知道他是否会像她那样坐下来。

“你想说什么?”他坐好,开口问。

他的母亲坐得笔直,怪异地耸着肩膀,半低着脑袋,“是慈悲,亨利。”

“这是什么意思?”

“你难道不懂吗?”

“不懂。”

“这个”——她胡乱地将手一摊,摆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这个……”她的眼睛四处乱转,竭力躲避着他火辣辣的逼视。“这个,要说的有很多,而且……而且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说,不过……这个,有一件很现实的事情,但这件事本身并不重要……我叫你来并不是因为这个……”

“到底是什么?”

“你是问现实的这件事吗?是你给菲利普和我的生活补助支票。每月一号去存,可是因为那条冻结的法令,支票无法兑现。这你也知道,是不是?”

“我知道。”

“那,我们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是说,你对此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

他的母亲坐在那里,像是在数着一秒秒安静流过的时间一般吃惊地瞪着他。“没什么,亨利?”

“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紧张地在他的脸上寻找着;他可以肯定他的母亲讲的是实情,他们的目的绝不仅仅是要解决眼前用钱的紧张,这只不过是个开头而已。

“可是亨利,我们现在手头很紧张啊。”

“我也一样。”

“可你难道不能给我们一些现金之类的东西吗?”

“他们事先没给我任何警告,来不及拿现金出来。”

“那么……这样,亨利,这件事太突然了,我看大家都觉得怕了——除非你张口,否则杂货店是不会让我们赊账的。我想他们是想让你签个信用卡之类的东西,你能不能和他们谈谈这件事?”

“我不会去谈的。”

“你不去?”她诧异地噎了一下,“为什么?”

“我不会承担我负不起的责任。”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会去欠我还不了的债。”

“还不了,这是什么意思?那个冻结只是某种手腕而已,不过是暂时的,这大家都知道!”

“是吗?我不知道。”

“可是,亨利——这只是日常生活的费用啊!你有那么多的钱,连支付这点日常生活的费用都不能吗?”

“我不能装成有钱的样子去欺骗开杂货店的人。”

“你这是在胡说些什么呀?那些钱还能是谁的?”

“谁的都不是。”

“你什么意思?”

“妈,我觉得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甚至在我还没想到的时候你就明白了。并不存在什么所有权或者财产,这正是多年来你一直赞同和信奉的。你想捆住我的手脚,我已经被捆住了。现在再玩什么把戏已经太晚了。”

“你打算让你的那些政治观点来——”她瞅见他的脸色,便陡然止住了口。

莉莉安垂首而坐,似乎在这个时候不敢抬头。菲利普则坐在那里,将手指节按得咔咔作响。

她的母亲重新聚拢失神的眼神,喃喃地说着,“别扔下我们,亨利。”她嗓音中隐约流露出的语气告诉他,她的真正目的即将显露出来了。“现在的形势糟糕透顶,我们很害怕。情况就是这样,亨利,我们很害怕,因为你抛下我们不管了。我指的不光是日常用品的开支,但这只是个开始—— 一年前,你不会让我们落到这步田地,可如今……你已经不在乎了。”她顿了顿,像是在期待着回答,“是不是这样啊?”

“不错。”

“好啊……好啊,看来要怪也只能怪我们自己了。我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个——我们知道这是我们的错,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没有好好待你,我们对你不够公正,让你心里很难过,我们是在利用你,却从不表示感谢。我们心里很是愧疚,亨利,我们对不起你,这我们承认。现在,我们还能跟你再说些什么呢?你能不能从内心里原谅我们?”

“你想要我怎么样?”他那清晰、冷静的声音像是在谈生意。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现在说的不是这个,不是说要干什么,只是在谈感情。我是在乞求得到你的感情,亨利——只是你的感情——就算我们不配得到它。你是大度而坚强的,能不能把过去一笔勾销,亨利?能不能原谅我们?”

她眼里的惧色的确是出自内心。一年前,他会对自己说这就是她悔过的方式;她的这些话对他来说完全空洞而没有意义,只会令他感到厌恶;就算他不明白,也会违心地把这些话往好的方面想;尽管他有不同的思维方式,他还是会顺着她的思路,认为她是诚心诚意的。但现在,他只相信自己的想法。

“你能不能原谅我们?”

“妈,最好还是不要提这个,别逼我把理由说出来,我想,你和我一样都很清楚。如果你想办什么事情的话,就告诉我好了,其他的免谈。”

“我真是不明白你了!我真不明白!我叫你来就是请求你原谅我们的!你是不是打算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那好,我的原谅究竟是什么意思?”

“啊?”

“我是问,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两手一摊,做出一副显而易见的惊讶的样子,“这当然……会让我们心里好过些。”

“它能改变过去的一切吗?”

“我们知道你已经原谅了,心里就能好过些。”

“你是不是希望我假装过去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哦,天啊,亨利,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只是想知道……我们还能从你那里感觉到一些关心。”

“我可没这个感觉,你是希望我假装有吗?”

“我正是为这个才来求你——就是去感觉到它!”

“根据什么?”

“根据?”

“用什么作交换?”

“亨利,亨利,我们谈的不是生意,不是钢产量和银行里的数字,是感情——可你说起话来,就像一个商人。”

“我就是商人。”

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恐惧——这恐惧不是因为绞尽脑汁,依然想不明白而产生的绝望,而是害怕自己被逼得再也无法回避要去思考。

“哎,亨利,”菲利普急忙说道,“妈妈理解不了那些事情,我们不知道该怎样去跟你说,我们没法像你那样说话。”

“我不说你们那种话。”

“她想说的是我们很抱歉,我们对过去一直伤害你感到非常的抱歉。你认为我们没有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但实际上我们是在受良心的谴责。”

菲利普脸上的痛苦是真真切切的。一年前,里尔登会感到怜悯,现在他知道,唯一能被他们用来对付他的,便是他不愿意去伤害他们,他害怕他们会受苦。对此,他已经再也不害怕了。

“我们很抱歉,亨利,我们知道曾经伤害过你,但愿能够把过去的一切弥补回来,可我们又能怎么样呢?过去的已经过去,我们没法再来一遍。”

“我也没办法。”

“你能接受我们的悔过,”莉莉安小心翼翼地说道,“我现在已经不会从你身上得到任何东西了,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无论我做过什么,都是因为我爱你。”

他扭过头去,没有回答。

“亨利!”他的母亲叫道,“你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看上去简直一点人味都没有了!我们明明说不出什么来,你还一直逼着我们回答,还总是用道理来教训我们——这年月还有什么道理可讲?人们受苦的时候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我们没办法!”菲利普喊着。

“我们就全靠你了。”莉莉安说。

他们是在冲着一张已无法亲近的面孔哀求,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惊惶便是回避现实的最后挣扎——他那冷酷无情的正义感,曾经是他们制服他的唯一手段,曾经让他甘受一切惩罚,在疑惑中给了他们种种的甜头,可如今,它反戈一击了——这力量曾经使他宽容,现在却令他毫不留情——他的正义感可以宽恕无心犯下的累累错误,却不会原谅任何一个故意的邪恶举动。

“亨利,难道你不明白我们吗?”他的母亲哀求道。

“我明白。”他静静地说。

她掉转目光,回避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难道你不关心我们的今后了吗?”

“我不关心。”

“你还是人吗?”她气得尖叫了起来,“你还有一点爱心没有?我是在尽量打动你的心,不是你的脑子!爱不是拿来争论、分析和讨价还价的!它是给予!是感受!噢,天啊,亨利,你在感受的时候难道不能不去思考吗?”

“我从不这样。”

过了一阵,她又恢复了原先低沉的嗓音:“我们没你那么聪明和坚强,如果我们有什么过错的话,那是因为我们没办法。我们需要你,你是我们唯一的依靠——可我们连你都要失去了——我们很害怕。现在世道险恶,而且越来越糟糕,大家都吓得要死,紧张而又茫然,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果你撇下我们,我们怎么能应付得了?我们弱小无力,只能听任正在到处肆虐的恐怖的摆布。也许我们有过错,也许我们不知不觉地让它成了现实,可事已至此——我们现在没办法去阻止了。如果你抛弃我们的话,我们就完了。假如你放弃一切,走得无影无踪,就像那些人——”

她并非听见什么才缄口不言,而只是看见了他的眉毛微微一动,像是迅速地做了个记号。随即,他们看到他笑了起来;这笑容的含意正是最令他们害怕的。

“原来你们是担心这个。”他缓缓说道。

“你不能走!”他的母亲完全陷入了惊慌,大喊大叫起来,“你现在不能走!去年你本来是可以走的,可现在不行!今天不行!你不能逃跑,因为现在他们要对你的家人下手!他们会让我们身无分文,会没收所有的东西,会让我们挨饿,会——”

“安静点!”莉莉安叫道,她比其他人更善于读懂里尔登脸上表现出的危险信号。

他脸上的笑容仍未消退。他们明白,他的眼睛里已经不再有他们,但他们无法弄懂他此时的笑容为什么会带着痛楚,并且几乎充满了渴望。他们也无从知晓他的目光为什么会越过屋子,向尽头的那扇窗户望去。

他的眼里看到的是一张栩栩如生、在他的侮辱之下仍镇定自若的面孔,他听到的是一个曾经在这间屋子里对他说话的声音:“我想警告你的是,这样是违反宽恕之罪的。”你那个时候就懂得了这些,他想……然而,他心里的这句话只想到一半,便融进了他那苦涩的笑容,因为他明白自己想要说:原来你当时已经懂得了这个道理——原谅我吧。

他瞧着他的家人,心想,这不就是吗——这就是他们乞求宽恕的本意,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要理直气壮地宣称那些感情不需要理由——当人们说着不用思想就可以感受、宽恕凌驾于正义之上的时候,他们那残酷的本质便暴露无遗了。

他们早就明白什么才是可怕的;他们在他意识到之前,就认清并堵住了能够拯救他的唯一出路;他们早就看出他在这个企业里毫无希望,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会有想象不到的压力把他摧垮;他们从理性、客观和自我保护的角度看出,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放弃一切、逃之夭夭——但他们还是想拖住他,让他继续待在会烧死他的火炉里,让他继续容忍他们能够借着慈悲、宽容和为亲人牺牲的名义,最后再吃上他一口。

“妈,假如你还想听我解释,”他平静地说,“假如你还认为我狠不下心来揭穿你们自欺欺人的想法,那么你们所谓的宽恕就是:你们对伤害我感到后悔,而作为补偿,你们却要我彻底牺牲掉自己。”

“逻辑!”她嚷道,“又是你那套逻辑!我们需要的是同情,同情,不是逻辑!”

他站了起来。

“等等!别走!亨利,不要扔下我们!不要就这么判了我们的死刑!我们再怎么样也还是人啊!我们想活着!”

“当然不——”他在沉默之中刚一开口,一个恐怖的念头就涌了上来,“我认为你们是不想活了,否则的话,你们就应该知道怎样对待我。”

仿佛是一个无声无息的证明和回答,菲利普的脸上慢慢地想要摆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但显露出来的却只是畏惧和恶毒。“你别想把工作一扔就跑掉,”菲利普说,“没有钱你跑不了。”

这句话似乎正中要害;里尔登略微停了一停,忍不住一笑,“谢谢你了,菲利普。”他说。

“啊?”菲利普满是疑惑,不安地一怔。

“冻结法令的目的原来如此,你们的那帮朋友怕的就是这个。我知道他们今天想要对我有所动作,但我不知道他们想用冻结令的办法来阻止逃跑。”他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着他的母亲,“原来这就是你一定要在今天,要赶在纽约的会议之前见我的原因。”

“妈妈不知道!”菲利普喊道,随即发现说走了嘴,就更大声地叫嚷起来,“我不知道你在瞎说些什么!我什么都没说!我没那么说!”此刻,他的畏惧似乎不再那么令人费解,反倒是更实在了。

“别慌,你这只不可救药的寄生虫,我不会跟他们说你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如果你想要——”

他的话没有说完;望着面前的这三个人,他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笑容,那是一种厌倦、可怜、难以想象的恶心的感觉。他眼里所看到的是疯子在把戏结束时暴露出的矛盾、愚蠢和荒谬:为了留住他,华盛顿居然想利用这三个人来当人质。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这声突如其来的喊叫是莉莉安发出来的;她早就蹿了起来,将他出门的去路挡住;她的脸部扭曲着,在她听到他的情妇名字的那天早晨,他也曾见到她的这副嘴脸。“你太了不起了!你太为自己感到骄傲了!好吧,我有话要对你说!”

看样子,她似乎到现在才相信自己的计划是真的落空了。看到她的表情,他仿佛感觉到断开的电路终于因为补上了最后的这一小段而畅通起来。在豁然明朗之中,他看清了她曾打过的如意算盘,以及她嫁给他的原因。

他心想,假如选择了一个人作为另一个人永远关注的中心和生活的焦点,那就是爱——这样说来,她的确是爱过他;但对他而言,如果爱是对一个人本身和存在的祝福——那么对憎恨自己和生命的人来说,只有对毁灭的追求才是爱的唯一形式与表达。莉莉安当初选择了他,是因为他身上具备的最优秀的品质,是因为他的勇气、他的信心和他的骄傲——她选择了他,就如同人选择了爱的目标一样,是把他当做了人生命力的象征,但她的目标却是要毁灭这个力量。

他的眼里出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当时的他精力旺盛,壮志冲天,一心想去建功立业,在被他取得的成功点燃后,又被一下子甩进一堆自命不凡的灰土之中。这样一堆垃圾文化燃烧后留下的残渣余烬,自诩为知识精英,借助别人思想闪光之后的余晖为生。然后只能用否定这些思想来标榜自己,把统治世界当做他们唯一的贪婪欲望——她这个投靠了那群精英的女人,搬来他们的陈词滥调作为她对世人的回答,把低能奉为优越,将无知当做美德——他丝毫没有觉察出他们怀着的仇恨,还天真地去讥笑他们是在蹩脚地骗人——而在她看来,他却是他们那个世界中的危险,是对他们的威胁、挑战和谴责。

那股促使其他人去奴役整个王国的欲望,到了她这里,就演变为要将他制服的野心。她打算把他摧毁——既然达不到他的高度,她可以通过毁灭它以达到超越,似乎衡量他的伟大的标尺也就可以用来将她衡量一番了,似乎——他想到这里,打了个冷战——似乎砸烂雕塑的破坏者要比建造雕塑的艺术家更伟大,似乎杀害儿童的凶手要比将生命带到世界上来的母亲还要伟大。

他想起了她奚落和嘲笑他的工作、他的工厂、他的合金、他的成功,他想起了她很想看到他喝醉的样子,哪怕一次也好,想起了她企图陷他于不义,他要是染上了什么风流韵事,她会感到多么的满足,而一旦发现那风流是他的梦寐以求而非自甘堕落时,她又是多么的惊恐。她的进攻曾令他一直觉得摸不着头脑,其实一直很清楚——她清楚人一旦失去价值,便只能任人摆布,因此她要毁灭的就是他的自尊;她千方百计要败坏的就是他纯洁的情操,她想用愧疚的毒药去动摇的就是他充满信心的坚定——似乎他一旦倒下,他的堕落便可以令她心安理得。

正如其他人编织出庞大的思想体系去毁灭一代又一代人的头脑,或者建立独裁统治去毁灭一个国家一样,她和他们有着一样的目的和动机,感受着同样的满足。作为女人,她手无寸铁,因此她的目标便是去毁掉一个男人。

你的准则是生活的准则——他想起了他的那位不知下落的年轻老师的话——那么他们的又是什么呢?

“我有话要对你说!”莉莉安心虚地叫喊着,似乎指望这句话能像铜箍一般把人定住,“你是不是很得意啊?你认为你的名字太了不起了!里尔登钢铁,里尔登合金,里尔登老婆!我不过就是如此,对不对?里尔登夫人!亨利·里尔登夫人!”此时,她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话里夹杂的笑声也变得难以辨认。“好啊,我想你会乐意知道你的老婆已经被别的男人搞过了!我已经对你不忠了,你听见没有?我的越轨并不是和什么了不起的高尚情人,而是和最下作的寄生虫,詹姆斯·塔格特!那还是三个月前的事!在你离婚之前!当时我是你的老婆!当时我还是你的老婆!”

他像科学家在打量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东西那样,站在那里听着。他心想:对于信奉没有自我,没有财产,没有客观事实,一个人的道德形象可以被别人的行为随意践踏的人们来说,这便是他们所鼓吹的相互依赖信条的最终覆灭。

“我已经对你不忠了!你这个一尘不染的清教徒,到底听见没有?我和吉姆·塔格特上过床,你这个铁板一块的大英雄!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你听见……”

他的样子仿佛是在看着一个从大街上走来、向他倾诉的陌生女人——他的神情仿佛是在说:干吗要跟我说这些呢?

她的声音低落了下去;他不知道人被毁掉后会是什么样子;可如今,他知道自己看到的便是毁掉了的莉莉安。他看到她的脸像是突然间失去了支撑一般,松软无力地垂了下去,看到她的眼睛茫然地瞪视着,然而却在瞪向她的内心,那双眼睛里面的恐惧绝不是外界能够带来的。这并非是人发疯时的表情,而是当内心意识到了彻底的失败,同时又头一回看清了她自己本质时的样子——那是当一个人发现她已经实现了自己鼓吹了多少年的信仰原本是虚无后才有的神情。

他转身欲走,他的母亲在门口拉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拦住。她依旧是一脸的惶然,用尽了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挣扎,带着阴沉和哭丧般责备的腔调喃喃道,“难道你就真的不能原谅了么?”

“没错,妈,”他回答说,“我不能。假如你今天是要我放弃一切跑掉的话,我还会原谅过去的一切。”

外面冷风阵阵,将他的外套紧紧地裹在他的身上,山脚下是辽阔而清新的田野,清冽的天色随着黄昏的到来渐渐地黯淡了下去。天空中仿佛出现了两个日落,火红的太阳在西方映出一道平展凝静的余晖,而东面的那一片通红的闪亮则是他厂子里的火光。

开车奔向纽约时,他手里的方向盘和飞速掠过的高速公路使他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激励。这是一种将极其精确的控制和松弛融为一体的感觉,一种摆脱了压力、令人不可思议的青春的律动——他终于意识到,他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并且希望能一直如此——他此时的感受像是一个简单而令他吃惊的问题: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好呢?

接近纽约时,尽管城市的景色在远望之下还略显模糊,他却感到特别的通透和清晰,这清晰并非来自视野中的景物,看透一切的力量仿佛是源于他本身。他注视着这座宏伟的城市,并未将目光局限在某些特定的地方。这城市不属于歹徒、乞丐、被遗弃的人或者妓女,它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工业成果,对他而言,这座城市真正的意义便是他内心的感受,它在他的眼中是掺杂了一丝个人因素的,那是一种敏锐的直觉、一种归属感,仿佛他在望着它的时候,正是生平的第一次——抑或是最后一次。

站在韦恩·福克兰酒店一处套间外的安静的走廊上,他踌躇了许久,才抬起手去敲门:这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过去一直住的套间。

香烟的雾气缭绕在客厅的空气里,在丝绒窗帘之间,在明亮考究的桌子周围。屋里陈设着名贵的家具,却看不到任何个人的物品,这使得奢华的房间里充满着一股廉价旅馆里才有的沉闷的气息。他一进来,便从烟雾中站起了五个人:韦斯利·莫奇、尤金·洛森、詹姆斯·塔格特、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以及一个干瘪、懒散、像个网球手一样蟑头鼠目的人,经过介绍,他知道那个人就是丁其?霍洛威。

“好吧,”里尔登打断了人们的寒暄、笑脸、递上的饮料和对国家紧急形势的议论,“你们想要怎么样?”

“我们是作为你的朋友来这里的,里尔登先生,”丁其?霍洛威说道,“仅仅是作为你的朋友,就加强彼此合作的看法,随便地谈一谈。”

“对你出色的才能,以及你对国家工业现存问题所提出的内行意见,我们非常希望能提供一些帮助。”洛森说。

“华盛顿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费雷斯博士说,“你根本就不应该被如此长期地闲置,国家的上层领导很想听听你的看法。”

里尔登心想,让人恶心的是他们所说的话只有一半是撒谎,他们在惊慌失措的腔调下所讲的另一半则是不言而喻地想要令它听上去像是出自真心。“你们想怎么样?”他问。

“自然是……听你的了,里尔登先生,”韦斯利·莫奇说着,脸上装出一副受惊的笑容;他的笑是假,而害怕是真。“我们……我们希望能从你对国家工业危机的意见里得到些启发。”

“我没什么可说的。”

“可是,里尔登先生,”费雷斯博士说,“我们只求有一个能同你合作的机会。”

“我曾经公开地告诉过你们,我不在枪口下合作。”

“在这种时候,难道咱们不能摒弃前嫌吗?”洛森简直是在哀求了。

“你是说枪吗?那好啊。”

“啊?”

“是你们在举着它,你们要是可以的话,就把它摒弃了吧。”

“那……那只是一种说法罢了,”洛森眨着眼睛解释道,“我是在打比方。”

“我可不是。”

“在眼下这种危急关头,难道咱们不能为了国家而站到一起来吗?”费雷斯博士说,“难道咱们不能先把分歧抛在一边吗?我们愿意尽我们的努力来接受你。如果你不同意我们的哪一项政策,我们可以签署法令去——”

“还是省省吧,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帮着你们假装觉得我没事,假装觉得我们之间还有商量的余地。现在来谈正事。你们又要对钢铁行业耍新花招了,究竟是什么?”

“其实呢,”莫奇说,“关于钢铁行业,我们确实是想讨论一个重要的问题,但是……但是你的这种说法,里尔登先生!”

“我们不是要对你耍什么花招,”霍洛威说,“我们请你来,就是要和你商量的。”

“我来这里是接受命令的,下命令吧。”

“可是,里尔登先生,我们不愿意这样去看,我们不想对你下命令,我们希望你能自愿同意。”

里尔登一笑,“我就知道。”

“真的?”霍洛威迫不及待地说道,但里尔登脸上的笑又令他动摇了,“噢,那么——”

“还有你,兄弟,”里尔登说道,“你明白你的计划里存在着一个天大的漏洞。是你告诉我你打算在我眼皮底下搞什么鬼——还是我现在回去?”

“哦,别,里尔登先生!”洛森猛然瞧了一眼手表,喊道,“你现在不能走!——我是说,你还没听我们要说的话呢。”

“那就说吧。”

他看见他们面面相觑。韦斯利·莫奇似乎不敢和他说话;莫奇的脸色阴沉,像是一道命令着其他人往前冲的信号;无论他们是否有资格决定钢铁行业的命运,他们到这里都是在为莫奇的讲话充当着保镖的角色。里尔登搞不懂詹姆斯·塔格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塔格特闷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沉着脸喝他的饮料,从不向他这里看一眼。

“我们制订了一份计划,”费雷斯博士强颜欢笑地说道,“这将解决钢铁业存在的问题,也完全会征得你的同意:它既会给大众带来利益,同时也会保证你的利益和安全,在这样一个——”

“用不着替我操心,还是说说具体的吧。”

“这项计划是——”费雷斯博士说不下去了;他已经忘记了该怎样去陈述事实。

“根据这项计划,”韦斯利·莫奇说,“我们将给予企业百分之五的钢铁价格上调。”他得意地停了停。

里尔登一言不发。

“当然,还是需要做些小调整的,”霍洛威像跳进空旷的网球场一样,语调轻快地插进来,打破了沉默。“必须要允许铁矿石的生产商实行一定的价格上涨——哦,最多百分之三——这是鉴于他们中的一些人,比如说明尼苏达州的保罗·拉尔金吧,会遇到更大的困难,因为詹姆斯·塔格特先生为了大家的利益而牺牲了他的明尼苏达铁路支线,所以他们不得不用成本更高的卡车去运矿石。当然,必须要允许铁路货运运费的上涨——大概是百分之七吧——这是鉴于绝对需要——”

霍洛威停了下来,他就像是在玩旋风游戏的人露出了脑袋一样,突然发现没有一个对手理睬他。

“但工资不会涨,”费雷斯博士急忙说道,“这项计划中很关键的一点就是,尽管钢铁工人叫嚷得很凶,但我们不允许增加他们的工资。哪怕是大家都有怨气和愤怒,我们还是希望能公平地对待你,并保障你的利益。”

“当然了,假如我们期望工人们做出牺牲的话,”洛森说,“我们就必须让他们看到管理者们也在为国家做出牺牲。目前钢铁工人的情绪极端紧张,里尔登先生,到了一触即发的危险边缘,而且……而且为了保护你……”他停住了。

“说呀?”里尔登说,“保护我什么?”

“免受可能出现的……暴力,有必要采取一些措施,这……吉姆”——他突然转向了詹姆斯·塔格特——“你也是个企业家,要不还是由你来向里尔登先生解释吧?”

“哦,必须要有人出来支持铁路,”塔格特没有看他,脸色阴沉地说着,“国家需要铁路,必须要有人帮我们扛起这副担子,如果我们不能增加运费的话——”

“不,不,不!”韦斯利·莫奇猛然喝道,“要向里尔登先生说的是铁路联合计划的进展情况。”

“哦,这项计划是完全成功的,”塔格特晕晕乎乎地说道,“只是还没能彻底掌握住时间的因素,不过合并小组迟早有一天会控制住全国的每一条铁路的。我可以向你保证,这项计划在其他行业里也会取得同样的成功。”

“毫无疑问,”里尔登说着便向莫奇转过脸去,“你干吗要让这个小丑耽误我的时间?铁路联合计划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里尔登先生,”莫奇欣喜若狂地喊着,“这就是我们要沿用的方法呀!我们叫你来就是为了要商量这个的!”

“商量什么?”

“钢铁联合计划!”

仿佛是跳进水下屏住了呼吸一般,顿时出现了片刻的寂静。里尔登坐在那里望了他们一眼,似乎有一点兴趣。

“鉴于钢铁行业正在面临着紧要关头,”莫奇似乎不愿意再去想里尔登的眼神为什么让他觉得不太自在,便一下子滔滔不绝起来,“而且因为钢铁是最关键、最重要的基本物资,是我们整个工业结构的基础,必须采取非常措施,以保护国家的钢铁生产设施、设备和工厂。”尽管是用了公共演说的语调和激情,他讲到这里,便讲不下去了,“抱着这个目的,我们的计划是……”

“我们的计划其实很简单,”丁其?霍洛威想用他那欢快跳跃的声音来证明他的话,“我们将取消对钢铁产量的所有限制,每家企业都可以开足了马力生产。但为了避免出现浪费和狗咬狗式竞争的危险,所有的企业都要把全部收入上缴到一个共同的金库里,我们称之为钢铁联合金库,由一个特别理事会来管理。到年底,理事会用全国钢铁的总产量除以当时现有的平炉数量,得出一个平均产量,以此作为公平分配收入的依据——每家企业都会根据它的需要分得收入。因为对炼钢炉的维护是最基本的需要,因此对每家企业的收入分配将以它拥有的钢炉数量而定。”

他停顿下来,等了等,然后又说,“就是这样,里尔登先生,”见他还是没有回答,便说,“哦,还有很多细节需要整理,不过……不过大致就是如此。”

他们看到的反应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里尔登把身体往椅子上一仰,双眼凝视着空中,仿佛在望着一处并不遥远的地方。随即,他像是事不关己般地调侃着问道,“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知道他们听懂了他的话。他看见他们的脸上还是那副支吾逃避的老样子,他曾经以为那是骗子骗人时的表情,但现在他明白那其实更恶劣:这是一个人昧着良心欺骗自己的表现。他们没有回答,他们沉默的目的似乎并不是想使他忘记他们的提问,而是在想方设法地使他们自己忘记已经听到的问题。

“这是一项行之有效的计划!”詹姆斯·塔格特出人意料地大叫了起来,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怒不可遏,“它行得通!它必须行得通!我们想让它行得通!”

没有人理会他的话。

“里尔登先生……”霍洛威小心翼翼地说道。

“好啊,那我来算一算,”里尔登说,“沃伦·伯伊勒的联合钢铁公司有六十座平炉,其中三分之一闲置,剩下的平均日产三百吨钢。我有二十座平炉,全负荷运转,每座平炉日产里尔登合金七百五十吨。经过合并,我们就有了八十座平炉,日产量共计为两万七千吨,每座钢炉的产量平均是三百三十七点五吨。我每天生产一万五千吨,得到的却是六千七百五十吨的报酬。伯伊勒每天生产一万两千吨,却会得到两万零二百五十吨的报酬。先不用计算其他人,因为他们除了会把平均数拉下来,改变不了别的情形,他们大多数还不如伯伊勒,其中也没有人的产量超过我。你们觉得我能在这样一种计划里坚持多久?”

起初无人应声,接着便是洛森突然不顾一切、理直气壮地喊了起来,“在国家危难的关头,为拯救国家而服务、吃苦和工作是你的责任!”

“我看不出让我的钱流进伯伊勒的腰包就是在挽救国家。”

“你必须为了大众的利益而做出一定的牺牲!”

“我看不出沃伦·伯伊勒有哪一点比我更‘大众’。”

“哦,这问题根本就和伯伊勒先生无关!它牵扯到的不是某一个人。这件事关系到对诸如工厂之类的国家自然资源的保护,以及对国家工业整体的挽救。我们绝不允许像伯伊勒先生那样大规模的企业倒台。国家需要它。”

“依我看,”里尔登慢悠悠地说,“国家需要我更甚于沃伦·伯伊勒。”

“啊,当然啦!”洛森愣了一下,热情地喊道,“国家需要你啊,里尔登先生!你能意识到这一点,对不对?”

“我能。”听见里尔登那冰冷的商人般的口气,洛森的那股由于发现了牺牲品而产生的激动便一下子消失了。

“这里面涉及的不光是伯伊勒一个人,”霍洛威在一旁央求着,“目前,国家的经济再也经不起大折腾了。伯伊勒关系到成千上万他手下的工人、供应商和客户,一旦联合钢铁公司破产,那些人该怎么办?”

“如果我破产的话,我手下成千上万的工人、供应商和客户们又该如何呢?”

“你里尔登先生破产?”霍洛威不相信地说,“目前,你可是全国最富有、最高枕无忧、实力最强的企业家啊!”

“那以后呢?”

“啊?”

“你觉得我这样亏损生产的话,能坚持多久?”

“哦,里尔登先生,我对你是有充分信心的!”

“让你的信心见鬼去吧!你倒是说说我如何才能坚持下来?”

“这你能对付!”

“怎么对付?”

对方不说话了。

“当务之急是要避免出现全国性的崩溃,”韦斯利·莫奇嚷道,“我们不能去空谈什么今后!我们必须挽救国家的经济!必须有所行动!”里尔登好奇而冷静的目光令他冒失了起来,“要是觉得这个计划不行,你能拿出更好的方案来吗?”

“当然,”里尔登轻松地说道,“如果你们想要恢复生产的话,就别在这儿碍事,把你们那些法规都废了,让沃伦·伯伊勒破产,让我把联合钢铁公司买下来——这样,它六十座钢炉里的每一座日产量都能达到一千吨。”

“哦,可……可是我们不能这样做!”莫奇倒吸了一口气,“这样做是垄断!”

里尔登冷笑一声,“好吧,”他不为所动地说道,“那就让我工厂的主管把它买下来,他比伯伊勒可强多了。”

“哦,这样就是在以强凌弱!我们不能这么做!”

“那就别奢谈什么挽救国家的经济了。”

“我们只是希望——”他哽住了。

“你们只是希望不依靠生产者也能生产出东西来,是这样吧?”

“那……那只是理论,只是一种理论上的极端而已,我们只是希望有一个临时性的调整。”

“你们已经临时性调整了几年了,难道就看不出来已经没时间再这样调整下去了吗?”

“那只是理论……”他的声音渐渐变小,乃至停了下来。

“其实是这样的,”霍洛威谨慎地说道,“并不是伯伊勒先生……无能,伯伊勒先生是极其能干的。只不过是他不走运,遭到了一些他控制不了的挫折而已。为了帮助南美的穷人,他在一个颇具公众意义的项目上投入了大量的资金,他们那里的铜矿崩溃对他的财务造成了重创。所以,这只是给他一个恢复的机会,用临时性的援助帮他渡过难关,仅此而已。只要我们把牺牲平衡一下,大家的情况就都会好转了。”

“你们搞这种牺牲的平衡,已经搞了一百”——他停了停——“搞了几千年,”里尔登不慌不忙地说,“难道就看不出这是死路一条?”

“那只是一种理论!”韦斯利·莫奇大声说道。

里尔登一笑,“我清楚你们的所作所为,”他轻声说道,“我想要弄明白的就是你们的理论。”

他知道这项计划幕后的诱因是沃伦·伯伊勒;他清楚这个错综复杂,依靠人际关系、威胁、施压和敲诈去维持的机制的运转方式——这体系犹如一台疯狂累加的机器,随时都会将累积的压力胡乱地喷发出来——此时,在伯伊勒的压力下,这些人开始去为他抢夺这最后的一块战利品。他也明白伯伊勒并非是这一体系形成的主要原因和关键,他只是在利用这架摧毁了世界的邪恶机器,但它的始作俑者并不是他和此时屋里的这些人,他们和伯伊勒一样,都是在搭乘着这趟无人驾驶的顺风车,也都清楚这辆车即将在它最终坠入的深渊中撞毁——促使他们继续沿着这条路走向灭亡的并非对伯伊勒的爱或恐惧,而是另有原因,他们心里明白这无名的原因,却总在刻意回避它,它既不是什么想法,也不是什么希望,他只能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出它的端倪,那副诡秘的表情是在说:我能够安然无恙。为什么?他心想,他们为什么认为他们能逃过这场劫难呢?

“我们不能再纸上谈兵了!”韦斯利·莫奇叫道,“我们必须行动起来!”

“那好,我给你另外一种方案。你干脆把我的工厂收走,这岂不很痛快?”

他们大吃一惊,感到了真正的恐惧。

“噢,不!”莫奇惊叫道。

“我们对此不予考虑!”霍洛威喊着。

“我们一向支持企业自由!”费雷斯博士叫道。

“我们不希望去损害你!”洛森叫道,“我们是你的朋友啊,里尔登先生,难道咱们就不能合作吗?我们是你的朋友。”

房间的另一头是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部电话,这些很可能就是房间里原本固有的东西——突然间,里尔登好像看到一个人剧烈颤抖的向电话俯下身去的身影。在那个时候,那人便已经看透了他里尔登现在才开始意识到的一切,便已经同他此时拒绝这间屋子的新房客那样,奋然回绝了同样的要求——他的眼前又看见了那场冲突的结尾,看见一张痛苦不堪的脸昂然地迎向他,听到了那个渴望的声音在一字一句地说着:“里尔登先生,我以我所爱的女人的名义……向你发誓……我是你的朋友。”

他就是把这样的行为称做了叛逆,就是为了能继续效力于他此刻面对着的这些人,而断然回绝了那个人。那么谁才是叛逆呢?——他思考着;他在思考的时候几乎没有夹杂丝毫的感情,他也不认为应该带有感情,他只能意识到自己是在肃然起敬。是谁使得现在这些人有了占据这个房间的条件?他让谁做出了牺牲,又令谁从中得利?

“里尔登先生!”洛森抱怨道,“怎么了?”

他转过头来,看到洛森的眼睛正充满了畏惧地注视着他,于是便猜出洛森从他的脸上发现了怎样的一种神情。

“我们并不愿意去占你的工厂!”莫奇喊道。

“我们不想剥夺你的财产!”费雷斯博士喊着,“你并不了解我们!”

“我已经开始了解了。”

他心想,要是在一年前,他们会枪毙了他;在两年前,他们会没收他的资产;在几代人以前,他们这类人完全可以大肆杀戮,横征暴敛,可以在面对他们自己和被迫害的人的时候,放心大胆地把掠夺物质财富当成是他们唯一的目的。但他们的末日正一天天迫近,像他这样被害的人消失的速度远远超出了有史以来的任何一种预想,现在这些掠夺者们再也无法隐藏他们的目的,只能去面对现实。

“听着,”他厌倦地说,“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既想霸占我的工厂,又想靠它养活你们。我只想知道:你们凭什么认为这是有可能的?”

“我不明白你怎么这么说,我们已经向你做出了种种的保证,我们认为你极其重要,无论是对国家,对钢铁行业,对——”

“我相信你们说的话,正因如此,这问题才更令人费解。你们认为我对国家极其重要?算了吧,你们是觉得我对你们的小命很重要吧。你们坐在那里发抖,因为你们知道,现在只剩下我能救你们的命——你们知道末日就要到了。可你们却提出了一个要将我毁灭的计划,这计划带着白痴具有的粗鄙,制订得没有任何漏洞,不留一点余地,就是要逼我赔本干活——让我生产的每一吨钢都入不敷出——让我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的财富一点点流尽,直到和你们一起都饿死。没有任何人或掠夺者会如此的丧心病狂,就是为你们自己——别说什么是为了国家和我着想——你们一定在指望什么。到底是什么?”

他看到了他们躲闪的脸色,这表情很特别,看上去十分诡秘,却又满是厌恶,倒像是他在掩饰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样。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形势如此悲观。”莫奇阴沉地说。

“悲观?难道你真认为我在你们的这个计划中还能继续生存下去吗?”

“可这只是暂时的!”

“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暂时的自杀。”

“可这只是在紧急情况下的权宜之计,国家一旦复苏就不会这样了。”

“你怎么指望它会复苏?”

没有回答。

“你怎么指望我破产之后还能继续生产?”

“你不会破产,你会一直生产下去,”费雷斯博士冷冷地说,他的口气既不是赞许,也不是责备,完全像是在对另一个人陈述着这样一个事实:你会永远贫困潦倒下去。“你对此无能为力,因为你生性如此。说得更准确一些:你已经习惯那样了。”

里尔登挺直了身体:他似乎一直在苦苦地寻找着开锁的密码,听到这些话,便隐约感觉到第一次发现了某种契合。

“这只是为了应付眼前的危机,”莫奇说,“好让人们能缓口气,得到个整顿的机会。”

“然后呢?”

“然后情况就会改善了。”

“怎么改善?”

没有回答。

“是什么能让他们得到改善?”

没有回答。

“是谁去改善他们?”

“行了,里尔登先生,人不可能干站着不动啊!”霍洛威叫了起来,“他们会干事情,会成长,会前进!”

“你指的是谁?”

霍洛威把手胡乱一挥,“我说的就是人们啊。”他说。

“是什么人?是那些把里尔登钢铁的最后一点都啃光也毫无表示的人吗?是那些索取多于付出的人吗?”

“情况会改变的。”

“靠谁改变?”

没有回答。

“你们究竟还有什么可抢的?如果说你们以前对这种政策的实质还看不清,现在就不可能还看不清了。你们好好看看周围,全世界的国家都奄奄一息,只是因为靠着你们从这个国家榨出来的一点救济才苟延残喘。但是你们——你们在全世界已经找不出什么地方还能挤出油水来,这里是最大,也是最后的一块地方,你们榨干了它。多少杰出的人都一去不回,我只是他们中剩下的最后一个。你们,以及被你们统治了的地球,一旦把我解决掉之后,你们还打算怎样?你们还想要干什么?在你们眼前除了遍地的饥荒,还能有什么?”

他们没有做声,没有看他,脸上依旧充满了憎恨,仿佛他说的话才是骗人的狡辩。

随后,洛森半责备半讽刺地低声说道,“不管怎么样,你们这些商人一直以来总是在预言灾难,对每一项进步的举措,你们都叫喊着要大祸临头,说我们会灭亡——可我们并没有。”他刚刚想笑一笑,却突然碰到了里尔登严厉的目光,便又缩了回去。

里尔登的心中又是一动,这第二句话似乎触动了他心中的机簧。他把身体向前一探,问道,“你们在指望着什么?”他的语调变得低沉,有一种像钻头般不断下压的浑厚力量。

“这只是为了能争取到一些时间!”莫奇嚷道。

“已经没有时间可争取了。”

“我们只需要能有一次机会!”洛森叫着。

“已经没有机会了。”

“只要能让我们恢复过来就行!”霍洛威在喊。

“不可能恢复了。”

“只要等我们的措施产生效果!”费雷斯博士喊道。

“没有理智的东西不可能生效。”众人都哑口不言了。“现在还有什么能挽救你们?”

“噢,你总会想出点办法来!”詹姆斯·塔格特叫了起来。

瞬时间,这样一句他平生已听过无数遍的话在他的心中却犹如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一扇铁门在最后轻轻的一拂之下轰然大开,最后的这一点终于令一切完整,将这把复杂的锁开启,将他一生中所有支离的碎片、疑问以及无法愈合的伤痛统统汇合到一起,给出了一个答案。

巨响过后,他似乎在沉寂之中听见了弗兰西斯科在宴会厅里轻声向他发问时的声音,那句问话也同样出现在了此时此地:“这个房间里,谁的罪过最深?”他听到了他自己过去的回答:“我想——是詹姆斯·塔格特?”然后便是弗兰西斯科那并无责备的声音:“不,里尔登先生,不是詹姆斯·塔格特。”但就在这里,在这个房间内,就在此刻,他的内心回答道,“是我。”

他不是曾经咒骂过那些瞎了眼的掠夺者吗?正是他成全了他们。自从他在第一次勒索面前低头,在第一个法令面前俯首,他就给了他们理由,使他们相信现实可以被歪曲,即使提出的要求再无理,也总会有人能想出办法满足他们。一旦他接受了机会平衡法案,接受了10-289号法令,听任他的才能去受那些远不如他的人的摆布,默认了不劳者要攫取,他这样的付出者却应该受损,没有脑子的人应该发号施令,而他却要听命于他们——那么他们凭什么还认为他们生活的世界是不合理的呢?是他令这些成为可能。他们相信,他们要做的就是随意地幻想——而他要做的就是将他们的幻想实现,至于他是怎么做的,他们则不闻不问,他们这种想法难道不合逻辑吗?他们这些无能的不可知论者,在极力逃避着理性的责任的同时,发现他这个理性主义者可以被他们用来使唤。他们知道他给他们开出了一张可以随意涂抹现实的空白支票——对此,他不应该去问为什么——他们则不管这是怎样做到的——他同意了他们索要他的部分财富,接着他们便索要他的全部财富,索要更多的、超出他的范围的财富——这不可能?——错了,他会想办法去做的!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噌地站了起来,怒视着詹姆斯·塔格特,从塔格特脸上那丑陋的一堆肉里,他看到了导致他毕生所见的种种灾难的原因。

“怎么了,里尔登先生?我说什么了吗?”塔格特愈加紧张起来——但他对塔格特的问话声却浑然不觉。

浮现在他眼前的是过往的岁月、穷凶极恶的敲诈、无理的要求、邪恶势力莫名其妙所占得的上风,在肮脏混乱的理论中诞生出的荒谬计划和愚蠢目标,以及被残害的人们在绝望和惊愕中认为有某种歹毒的庞大力量正在将世界摧毁——所有的这一切都依赖着躲在战胜者们猜疑多变的眼睛后的那一个想法:他会想出办法来的!……我们会脱险——他会让我们脱险的——他会想办法去做!……你们商人总是预言我们会灭亡,可我们没有……的确如此,他想到。他们并没有看不清现实,是他没有看清楚——他没有认清自己一手造成的现实。不错,他们没有灭亡,那么灭亡的又是谁呢?是谁的灭亡使得他们能够这般存活下来?是艾利斯·威特……肯·达纳格……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他伸手去拿他的帽子和大衣,这才发现屋里的人都想阻止他,他们一脸的惊慌,在错愕中叫喊着,“这是怎么了,里尔登先生?……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呀?……我们究竟说什么了?……别走啊!……你不能走!……现在还早呢!……先别走!噢,先别走!”

他仿佛从飞驰而去的后车窗里望见了他们,仿佛车后的他们正徒劳地挥着胳膊,听不清他们嘴里在喊叫着什么,他们的身影和声音渐渐地远去了。

他走向门口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个人企图拦住他,他一把将那人推开,却没有使劲,只是像撩开碍事的窗帘那样,手臂轻轻地一挥,便走了出去。

他手扶着方向盘,疾驰在通往费城的路上,只觉得周围沉寂无声。这沉寂来自他的心如止水,仿佛他知道他现在可以什么都不想地好好歇歇了。他既不气恼也无得意,什么都感觉不到。这便如同他为了能极目远眺而花费数年的功夫去爬一座山一样:到达山顶之时,便一动不动地躺倒在地上,只想在远望之前先好好地休息,终于觉得能自由自在地放纵一下自己了。

他可以感觉到那条漫长而空旷的公路在迎面扑来,转弯之后,便又笔直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感觉得到他的手轻松地搭在方向盘上,感觉得到车轮拐弯时摩擦出的尖叫声。然而,他觉得自己是在一条放弃不用的航道上飞驰,辗转地驶入了一片苍茫之中。

一路上的工厂、桥梁和发电站里的过路人见到了一幅曾经是多么和谐自然的情景:一辆漂亮、昂贵、马力强劲的汽车被一个信心十足的人驾驶着,它所传达出的成功理念比电子公告牌的显示更加嘹亮,将它彰显出来的是这个驾车人的衣着,是他熟练的驾驶动作,是他全力以赴地前进的速度。这些过路人看着他驶过,消失在了笼罩着大地的夜幕之中。

在夜空中,他看见他的工厂如同一片背衬着火光的黑影呈现在眼前,那火光一如熔炉中的黄金般耀眼。在水晶般透明清冷的白色火焰照耀下,里尔登钢铁几个大字高高地矗立在夜空中。

他望着被夜空映衬出的长长一排剪影,高大的鼓风炉像凯旋门一般拱立,林立的烟囱仿佛是在皇城里威仪大道两旁的肃穆的廊柱,天桥如花环般悬吊,起重机犹如持着枪敬礼的勇士,烟雾飘绕,如同漫卷的旗帜。眼前的景象打破了他内心的沉寂,他向它们露出了微笑,表示迎接,这是充满愉快、热爱和奉献的笑容。他从没像此时那样爱他的工厂——在这样一个透亮得没有隐涩的现实里,当他用自己的眼光,纯粹依他的判断和标准去看它们时——他看出了令他去爱的理由:这些厂是他智慧的结晶,是为了让他去享受存在的美好;它建立在一个理性的世界上,为的是和理性的人们交往。如果这样的人已经消失,如果这样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如果他的工厂不再依照他的价值观——那么这些工厂便只是一堆死去的废物,只有让它们尽快地倒塌才好——这不是一种背叛之举,而是忠于它们原本意义的忠义之举。

离工厂还有一英里的时候,他突然发现有一小团火焰蹿了出来。从这一大片厂区里各种各样颜色的火光中,他看得出这是不正常和出事的征兆:这团火光的黄色不纯,而且是从大门入口处不该起火的一座建筑里冒出来的。

紧接着,他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响,随即又回应般地连响了三声,仿佛是一只手在愤怒地抽打着突如其来的进犯者。

远处的路上渐渐出现了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它绝不仅仅是来自夜的黑暗,也并没有随着他的驶近而消散——那是一群聚集在门口企图袭击工厂的暴徒。

他可以看见,在那些挥舞的手臂之中,有的举着木棒,有的拎着铁棍,还有一些拿着长枪——门房的窗户里蹿出了木头着火后燃起的黄色火焰——暴徒群中的枪声响起时闪出的蓝光,以及来自房顶上的回应——他可以看见一个人影抽搐着倒向后面,从车顶上栽了下去——他立即急转车轮,拐入旁边一条小路的黑暗之中。

他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以六十英里的高速冲向工厂的东门——刚看到大门,车轮便撞入一条水沟,汽车被撞离了路面,冲到了一条底部堆满了陈年废矿渣的深沟边上。他用胸口和胳膊肘用力压住方向盘,对抗着这个重达两吨、高速疾驰中的钢铁之躯,用力扭转身体,迫使汽车在尖利的嘶叫声中转了半圈,重新回到了路面,回到了他的双手控制之下。这一切只是在一瞬间,然而在下一个瞬间,他的脚已经踩下了刹车,强行令发动机停住:当他的车灯扫过山沟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长条状的东西,颜色比山坡上灰暗的杂草还要深,他似乎觉得那白色的一闪是一个人舞动着的求救的手臂。

他甩下外衣,便沿着沟坡冲了下去,脚下的土块被踩得松动,他抓着一团团干枯的草丛,半跑半滑地冲向那块长长的黑影,此时他已辨认出那是一个人的身体。一团浮云正缓缓地滑过月亮,他能看出一只发白的手和一只横伸在草丛里的胳膊,但那身体却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

“里尔登先生……”

这是一声拼命叫喊出来的低呼,悲惨的声音是在极力压抑着痛苦的呻吟。

他心里的预想和眼前的所见几乎在同时令他大吃了一惊:这声音很耳熟,一缕月光此时正穿透云层,他在那张发白的椭圆形的脸旁跪倒,一下子认了出来:他正是那位“奶妈”。

他从小伙子紧紧抓住他的手上感觉到了非比寻常的痛苦,与此同时,他注意到那张脸露出了经受着折磨的神情,还有他那干涸的嘴唇,无力的眼神,以及一股黑黑的细流正从他左胸致命处的一个又小又暗的洞口流淌出来。

“里尔登先生……我想去阻止他们……想去救你……”

“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他们开枪打了我,这样我就不会说话了……我想要防止”他的手朝着映红夜空的火光抬了抬——“他们正在干的事……实在太晚了,不过我已经尽力了……我尽力了……而且……我还能……能说话……听着,他们——”

“你需要治疗,还是先把你送到医院去——”

“不!等等!我……我觉得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且我必须要告诉你……听着,那个暴乱是根据华盛顿发出的命令搞起来的……他们不是工人……不是你的工人……是那些新来的人……和好多从外面雇来的暴徒……他们说的话你一句都不要信……这是个阴谋……是他们那种卑鄙无耻的阴谋……”

小伙子的脸上浮现出无比的渴望和十字军战士一样庄重的神情,他的声音似乎从身体上破裂的伤口处获得了某种燃料,变得有了生气——里尔登明白,他现在能够给予他的最大帮助就是去听。

“他们……他们准备好了一份钢铁联合计划……而且他们需要为它找个借口……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国家不会接受它……而且你也不会支持……他们害怕这一次所有的人都没法承受……这个计划其实就是要活剥人的皮,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他们想造成一个是你在压榨工人的假象……然后工人急了眼,你就管不住了……此时,为了保障你和群众的安全,政府必须介入……这就是他们的诡计,里尔登先生……”

里尔登注意到了小伙子划破的双手,他的手掌里和衣服上满是凝结的血污和泥土,膝盖和腹部沾满了灰土,上面挂着草刺。在明暗不定的月色下,他可以从亮晶晶的一片污迹中看出一条杂草被压平的痕迹,从这里一直延伸到了下面黝黝的黑暗里。他不敢去想这个小伙子已经爬了多久和多远。

“他们不想让你今晚到这里来,里尔登先生……他们不想让你看见他们的‘人民起义’……事情一结束,你也知道他们会怎样去销毁证据……没法说清到底发生过什么……他们想让全国的人……还有你……蒙在鼓里……以为他们是在暴乱之中保护你……不要让他们得逞,里尔登先生!……告诉全国的人……告诉新闻界……告诉他们我跟你讲了……我可以对此发誓……这样做就有法律效力,对吧?……对吧?……这是不是就能让你有个机会?”

里尔登用力握了握小伙子的手,“孩子,谢谢你。”

“我……我很抱歉来晚了一步,里尔登先生,但……但他们直到最后一分钟才告诉我……直到他们马上就要行动了……他们叫我去开一个……一个对策会议……在那里有一个叫彼得的人……是从联合理事会来的……他是丁其?霍洛威的一条走狗……而霍洛威又是沃伦·伯伊勒的走狗……他们要我做的是……他们要我签发很多通行证……放其中的一些暴徒进厂……这样他们就可以里应外合,同时动手……让它看上去像是你的工人干的……我没答应签发这些通行证。”

“你没答应?他们不是已经让你参与他们的行动了么?”

“当……当然了,里尔登先生……你认为我会参加他们这样的行动吗?”

“不,孩子,我想不会,只是——”

“什么?”

“只是那样的话你就保不住自己了。”

“可我只能那样做!……总不能让我去帮他们把工厂毁了吧?我要躲多久?要等到他们把你毁了吗?……如果那样的话,我留着这条命还有什么用?……你……你是理解这些的,对不对,里尔登先生?”

“对,我理解。”

“我拒绝了他们……从办公室里跑了出去……我跑去找主管……想把一切都告诉他……可我找不到他……然后我听见了大门口的枪响,我知道是他们动手了……我想给你家打电话……可电话线被切断了……我跑去开车,想去找你,找到警察或记者之类的人……但他们一定是在跟踪着我……我就在停车场上……被他们打中了……他们是从背后开的枪……我只记得自己倒了下去……然后,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他们已经把我扔到了这下面……就扔在了矿渣堆上……”

“在矿渣堆上?”里尔登缓缓地重复着,他知道,下面的那堆矿渣距离这里有一百尺深。

小伙子点点头,朝着黑乎乎的下面指了指,“嗯……就在底下……然后我……我就开始爬……往上爬……我想……我想坚持到能把这些告诉个什么人,让他去告诉你,”他脸上疼痛的表情忽然舒展开来,变成了微笑;再接着往下讲时,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获得了他一生最大的胜利一样,“我坚持住了。”随即,他用力抬起头来,仿佛是一个在突然的发现面前惊讶不已的孩子,问道,“里尔登先生,这是不是就是……想得到一种东西……太想得到它……最后终于得到了的那种感觉?”

“是的,孩子,就是这样的感觉,”小伙子的脑袋仰倒在里尔登的手臂里,眼睛慢慢地闭上,嘴巴无力地张着,仿佛是要留住这一瞬间无比的满足。“可你不能就在这里停止,你还没走到头呢,你一定要坚持到我把你送到医生那里——”他小心地把小伙子的身体抬了抬,但小伙子的脸上充满了疼痛难忍的表情,嘴唇抽搐着,强忍着没有叫出来——里尔登只好将他轻轻地放回地上。

小伙子摇摇头,带着几乎是抱歉般的目光,“我不行了,里尔登先生……骗自己也没用……我知道我不行了。”

随后,在隐约之间他似乎要从自怨中挣脱出来,便极力地用他过去那种带着嘲讽和机智的语调,说起了心里熟记的一课,“这又有什么关系,里尔登先生……人只不过是由一堆经过加工的化学物质凑起来的……人的死亡和动物……没有任何区别。”

“你可不至于相信这个吧。”

“对,”他轻轻地说道,“对,我想也是。”

他的眼睛茫然地环顾着无尽的黑暗,然后向里尔登的脸上靠近;那双眼睛中充满了无助、渴望和孩子般的迷惘,“我知道……他们教给我们的东西全是垃圾……他们说的每句话都是……所说的活着或者……或者死亡……死亡……对化学物质是无所谓的,可是——”他停了下来,只有从他降低的紧张声音里才能听出他那不顾一切的反抗,“——可对我就不同了……而且……而且我想,对一只动物来说也不一样……然而他们却说根本不存在什么价值……存在的只是社会习俗……没有价值!”他的手茫然地抓向他胸前的洞口,仿佛是要攥住他正在失去的东西,“没有……价值……”

随着他彻底的袒露,他的眼睛突然沉静地睁大了一些,“我想活着,里尔登先生,上帝呀,我是多想活下去呀!”他的声音激动中带着平静,“这不是因为我快死了……不是因为我今晚才发现活着的真正含意……而且……可笑的是……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吗?……是在办公室里……是在我把自己交了出去……告诉那些混蛋,让他们去见鬼的时候……我……我希望我能早点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不过……算了,覆水难收,伤心又有什么用。”他看到里尔登正情不自禁地望着下面被压平的草痕,又说道,“伤心什么都没用了,里尔登先生。”

“听着,孩子,”里尔登坚决地说,“我要你帮我个忙。”

“是现在吗,里尔登先生?”

“对,现在。”

“当然,里尔登先生……只要我能办到。”

“你今天晚上帮了我很大的忙,但我还想让你帮一个更大的。你能从那个矿渣堆爬上来是相当不容易的,想不想试试更难的?你情愿为了救我的工厂而去死,能不能为了我坚持活下去?”

“为你,里尔登先生?”

“为我。因为是我在请求你,因为是我希望你这样做,因为你和我还有更远的路要一起攀登。”

“这……这对你来说有任何区别吗,里尔登先生?”

“有。你能不能像在矿渣堆上那样下定决心活下去,坚持活下去?你能不能为此而努力?你想要为我而战斗,那你愿不愿意和我一道,把这当做咱们第一场共同参与的战斗?”

他感觉到小伙子握紧了他的手;它传递出的是强烈而渴望的回应,然而那声音却只是轻轻的一句,“我会尽力,里尔登先生。”

“现在,你要帮我把你送到医生那里去。放松,慢一点,让我把你抬起来。”

“好的,里尔登先生。”小伙子突然猛地一使劲,靠一只胳膊肘把自己撑了起来。

“慢点,托尼。”

他发现小伙子看到他惯有的那种爽朗、豪迈的笑容后,脸上突然颤抖了一下,“不再叫我‘从不绝对’啦?”

“不了,再也不了,你现在就是一个‘绝对’,这你也知道。”

“是啊,我现在已经知道了好几个,这是一个”——他指了指胸口的伤——“这是个绝对吧?还有”——里尔登一边从地上将他一点一点艰难地扶起来,一边说着,好像他那剧烈颤抖的话对疼痛有麻醉作用似的——“假如华盛顿那些无耻的混蛋……在做出今晚这样的事后还能……安然无恙的话……假如一切都成了假的……所有的真实都不见了……大家全都这样的话……人就没法活了……这就是一种绝对,是吧?”

“是啊,托尼,这就是绝对。”

里尔登极其小心地缓缓站了起来;当他像抱婴儿那样慢慢地将小伙子的身体靠上自己的胸口时,只见小伙子的脸因为疼痛而抽搐着——然而,他在这阵抽搐之中又开始嬉皮笑脸起来,开口问道,“现在谁成‘奶妈’了?”

“看样子是我了。”

他为了减轻对这个脆弱的重负的震动,不由得绷紧了身体,尽量以平稳的节奏,沿着松滑和无处下脚的土坡向上攀去。

小伙子的脑袋犹豫不决地半垂在里尔登的肩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里尔登把腰一弯,在那满是泥土的前额上亲了一下。

小伙子猛地缩了回去,几乎不敢相信地抬起头来,觉得又气又惊,“你这是干什么?”他喃喃地说着,仿佛不相信这亲吻是给他的。

“把你的头低下来,”里尔登说,“我再亲一亲。”

小伙子的脑袋垂了下去,里尔登吻着他的脑门;这仿佛是父亲在对儿子的努力表示着嘉许。

小伙子埋着脸,双手抱住里尔登的肩膀,身体一动不动。接着,里尔登没有听到声音,但从轻微不断的有节奏的抽动中察觉到了小伙子正在哭泣——他把自己无法用语言表达出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哭了出来。

里尔登继续一步一步地慢慢向上爬着,面对脚下密布的杂草、下滑的沙土、一块块的废铁和看似走不完的漫长距离,他在摸索中尽量踩稳脚步。他竭尽全力使自己的动作柔和而平缓,向着那道被工厂的火光映红了的坡口前进。

他没有听见啜泣声,但他能感觉出有规律的抽动,每抽动一次,透过他的衬衣,他感到那本来应该浸满了眼泪的地方,有一股股温暖的液体随着抽动从伤口中涌出。他知道,小伙子现在只能从他夹紧的手臂中听见和明白他的回答——他紧紧地抓住这颤抖的身体,仿佛他臂膀的力量能够为它搏动渐弱的血管注入他的一部分活力。

随着哭泣声的止住,小伙子抬起了头。他的脸庞显得消瘦和苍白了许多,但两眼却炯炯有神,他看着里尔登,拼命积攒着说话的力气。

“里尔登先生……我……我很喜欢你。”

“我知道。”

小伙子的脸上已经无力绽放出笑容,但这笑容在他的眼神之中,他看着里尔登,看着那个他在短暂的生命中没有意识到那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他一直在寻找的却又没有意识到的价值的化身。

接着,他的头又耷拉了下来,他的面孔并未抖动,只有嘴巴依然松弛地保持着安详的样子——但他的身体却短暂地抽搐了几下,仿佛是在发出最后一阵反抗的吼声——里尔登没有改变节奏,依旧缓缓地走着,尽管他明白这样的小心谨慎已经没有了意义,因为在此时,他双手托着的便是那个小伙子的老师所说的人的意义—— 一堆化学物质。

他继续走着,仿佛对于这个在他的手臂中死去的年轻生命来说,这一过程便是他最后的致意和葬仪方式。他感到了一股说不出的愤怒,令他觉得难以抑制:这便是想要杀人的冲动。

这股冲动并非是冲着那个向小伙子开枪的不知名的凶手,也不是冲着那些雇佣了凶手的掠夺成性的政客,令他愤怒的是把这个小伙子手无寸铁地推到了枪口下的老师们——是藏身在大学课堂里的那些斯文的凶手,面对着理性的探求,他们是那样的无能,却津津有味地对那些托付到他们手上的稚嫩心灵大加摧残。

他心想,小伙子的母亲在教他蹒跚学步的时候,曾经是多么的战战兢兢和小心,在为他称量食物时,会做到精确得不差分毫,为了护佑他幼弱的身体免受细菌的侵害,她对于关乎他饮食和健康方面的最新科学研究会狂热般地迷信——然后,便送他投师在了那些教导着说他没有思想,也根本不该去思考的人的门下,令他受尽折磨,精神错乱。哪怕她喂他一点脏东西,他心想,哪怕她曾经在他的食品里掺进些有害的物质,都不会造成如此恶毒和致命的后果。

他想到了所有的动物对它们的下一代的求生本领的培养,猫去教小猫们捕食,鸟不厌其烦地去教雏鸟们飞行——而依靠头脑生存的人不仅不教孩子思考,更要送他去接受泯灭思想的教化,在他开始思考之前,说服他去相信思考是无用的并且是罪恶的。

向孩子从头至尾灌输的都像是一连串的打击,这使他生命和意识的动力瘫痪了。“别问这么多问题,小孩子不应该嚷嚷个不停!”——“你想什么?我说这样就这样!”——“别争,听话!”——“别去琢磨,相信就是了!”——“不要反抗,要去适应!”——“不许别出心裁,要合群!”——“不要挣扎,让步就好!”——“你的心比头脑更重要!”——“你知道什么?你父母才是最清楚的!”——“你了解什么?社会才是最了解的!”“你懂什么?政治家们才最懂!”——“你凭什么去反对?一切价值都是相对的!”——“你凭什么想要逃脱凶手的子弹?那只是一种个人的偏见罢了!”

他想,假如人们看到鸟妈妈拔去小鸟翅膀上的羽毛,然后把它推出鸟巢,让它挣扎着求生时,一定会战栗不已——然而他们对自己的孩子正是这样做的。

这孩子除了被灌了一脑子的荒唐话以外,便再无所长,被迫为了生存而挣扎。他曾在短暂而无望的努力下尝试过跌跌撞撞的探索,曾经在愤怒和彷徨中大声地抗议——然后,当他第一次企图用折损的翅膀高飞上天时,便一命呜呼了。

不过,曾经有过另外一类老师,他想,是他们培育了国家的栋梁;他想到那些母亲们宁愿下跪,也会去寻找和乞求像休·阿克斯顿这样的人回来。

他几乎没去理睬放行的警卫,便走进了工厂的大门。他们看见他和他肩上背的人时,不禁呆住了;他脚下不停,没有去听他们指着远处的打斗时所说的话;他继续缓缓地朝着敞开的医院楼门口的灯光走去。

他跨进一间亮着灯的房间,这里挤满了人,浸血的绷带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液的味道;他把背在肩上的“奶妈”放在一张长椅上,没有向任何人解释什么,便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他走向前门,朝着火光和枪声响起的方向走去。他不时能看见几条身影在警卫和工人的追赶下,从建筑物之间蹿过,或是一头扎进黑暗的角落里;他意外地发现他的工人们武装得很充分。他们看来已经制服了厂内的暴徒,现在只剩下被围的前门还有待攻克。他看到一个笨拙的家伙在一片手提灯面前仓皇逃窜,抓住一截吊在玻璃窗前的管子来回晃悠,像动物一样将玻璃撞倒,还被玻璃的碎裂声吓得连蹦带跳,直到三个彪形大汉扑了上去,把他抓了下来。

暴徒们仿佛断了脊梁骨一般,对大门的围攻似乎减弱了。他能听见他们的尖叫声从远处传来——但路上的枪声已明显稀落,守门人房间的火被扑灭了,在房顶和窗户旁边,全副武装的工人严阵以待。走近之后,他看到在大门上方的建筑物屋顶上出现了一个人颀长的身影,他两手各执一枪,以一根烟囱作掩护,不断地朝下面的暴徒射击,他的射击快速敏捷,似乎是同时射向两个地方,就像一个保护着大门不受进犯的哨兵。他那自信而娴熟的动作,不用瞄准、信手甩去而弹无虚发的射击姿势,令他看上去简直是一个西部传奇般的英雄——里尔登带着一种局外观战的愉悦看着他,仿佛这场工厂的战斗已经不再属于他,但眼前的情景令他欣慰地看到了人们在远古时代与恶魔搏斗时所表现出的能力和信心。

一束巡视的灯光在里尔登的脸上晃着,灯光扫过之后,他看见房顶上的那个人似乎正探头朝他这个方向望来。那人招了招,示意让别人来接替他的位置,随即便倏地不见了。

里尔登快步从前面的一小块黑暗里穿过——就在这时,他听到旁边的一条小路上传来了一声疯狂的喊叫,“他在这儿呢!”旋即便发现两个大汉朝他逼了上来。他看见的是一张内心空虚、不怀好意、狞笑着耷拉着嘴巴的面孔,还有高举在手里的木棒——他听到脚步声从另一个方向朝这里跑来,正在他回头张望的时候,那根木棒便从身后向他的头顶砸了下来——刹那间,他身子一晃,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接着便觉得他自己倒了下去,又感到立即被一条强壮而坚实的臂膀抓住,才没有继续往下栽倒,他听到一声枪声在自己的耳畔炸响,随即间不容发地又是一枪,但他已滚翻在地,那枪声听上去是如此的遥远。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只有一种宁静无比的感觉。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风格庄重而现代、他也很熟悉的房间里的沙发上——他随即意识到这是他的办公室,站在他身边的两个人一位是厂医,另一位是厂里的主管。他感到头部隐隐作痛,并且随着他的清醒而加剧,同时发觉了头上缠着的绷带。那股宁静感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彻底得到了解脱。

绷带和办公室这两样东西是无法被同时接受的——这不是人们生活中应该有的组合——这些已经不再是他的战斗,也不再是他的工作,已同他彻底无关了。

“我想我应该会没事的,医生。”他说着,便抬起头来。

“是啊,里尔登先生,真是万幸。”医生望着他,似乎仍无法相信里尔登居然会在他自己的工厂里出这样的事;医生的声音里充满着强烈的忠诚和义愤,“伤势不重,只是破了头皮,受了轻微的震荡。但你必须安心静养。”

“我会的。”里尔登坚决地说。

“事情都过去了,”主管指了指窗外的工厂,说道,“我们已经把那群混蛋打得四处逃窜,你不必担心,里尔登先生,都过去了。”

“是啊,”里尔登说,“大夫,你现在肯定有一堆事要忙了。”

“可不是嘛!我从没想到会有今天这样——”

“我明白,你去忙吧,我没事。”

“好的,里尔登先生。”

“我会把这里料理好,”在医生匆匆出门时,主管说道,“一切照常,里尔登先生。不过,这是最卑鄙的——”

“我知道,”里尔登说,“是谁救了我?我倒下的时候有人把我抓住,同时在朝凶手开枪。”

“没错!是朝他们迎面开的枪,把他们的脑袋打得稀巴烂。他是咱们新来的炉前领班,来了两个月,是我手下的人里最棒的一个。就是他识破了那帮臭小子们的诡计,今天下午的时候提醒了我。他让我尽量把自己的人都武装起来。地方和州里的警察是一点忙都没帮,全都躲到一边,用各种我闻所未闻的借口来搪塞,这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那些暴徒们根本没想到会碰到任何武装抵抗。是那个炉前领班——他叫弗兰克?亚当斯——组织了咱们的抵抗,他指挥了整个的战斗,站在屋顶上消灭了逼近大门的歹徒。他可真是个神枪手啊!我简直难以想象他今晚救了咱们多少条性命,那些混蛋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里尔登先生。”

“我想见见他。”

“他在外面等着呢,是他把你抬进来的,他说如有可能的话,想和你谈谈。”

“让他进来,然后你回去领着大伙把事情处理好。”

“还有什么事情要做,里尔登先生?”

“没了。”

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他的办公室里,心里清楚他的工厂已不复存在,这想法清晰得让他连半点懊悔和幻想的痛苦都体会不到。从这最后的一幅画面里,他彻底看清了敌人的灵魂与本质:这就是那个拿着棒子、一脸内心空虚的凶手。令他感到恐怖的不是那张面孔本身,而是将这张面孔放到这个世界里来的教授、哲学家、道学家和神秘主义论者们。

他感到格外的神清气爽,这感觉来自他对这个世界的爱和骄傲,这世界属于他,不属于他们。正是这样的情感激励他走向了他的生活,这样的情感是一些人年轻时虽有过,后来却背叛了的,而他始终在坚持,尽管它饱经摧残和打击,始终孤立无援,他依然把它当做生命之源,时刻在内心保留——他此时完全体会到了它真正的意义:那便是他感到了他自己以及他生命的崇高价值。他最终坚信,他的生命属于他自己,绝不应该受邪恶势力的制约,而且那种制约从来就没必要。他明白他已完全从惧怕、痛苦和罪恶之中摆脱出来了,心头一片明净。

他心想,为了挽救像我这样的人,的确是有复仇的力量存在,让他们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把他们的秘密都告诉我,让他们来带我走,让他们——“进来!”听到有人敲门,他大声应道。

房门一开,他便惊呆了。站在门口的那个人头发散乱,脸和胳膊上满是煤烟和高炉熏烤下的脏污,身上穿着烤焦的工作装和血迹斑斑的衬衣,然而看上去,却宛如身披斗篷,迎风而立的骑士。那人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里尔登似乎觉得他脑子里的意识飞出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在惊愕之中无法动弹,而他的内心却高声地大笑着,在告诉他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最应该能想到的一件事了。

弗兰西斯科微笑着,仿佛是在夏日的清晨同儿时的伙伴打招呼一般,仿佛除此以外,他们两人之间不可能再有别的招呼方式——而里尔登发觉自己正含笑作答,虽然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相信,但他清楚地知道这样才是对的。

“你已经痛苦挣扎了好几个月,”弗兰西斯科走上前来对他说,“一直在想着一旦能再见到我,应该说些什么来求得我的原谅,并且是不是还能去请求我的原谅——可是现在你知道没必要了吧,本来就用不着请求,也谈不上原谅。”

“是啊,”里尔登惊讶地轻声说道,但这句话尚未说完,他便知道这是他所能表达的最高的敬意了,“是啊,我知道。”

弗兰西斯科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缓缓地将手放在里尔登的额头,这触摸仿佛带有愈合的奇效,能将过去的一切彻底地抚平。

“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里尔登说,“我想让你听我亲口告诉你:你遵守了自己的誓言,你的确是我的朋友。”

“我清楚你心里是知道的,从一开始就知道,无论你怎么想我做的事情,但你始终都知道这一点。你打我的耳光是因为你不能强迫自己去怀疑它。”

“那……”里尔登凝视着他,低声说道,“那正是我没有权利对你说的……没有权利把这当做借口……”

“难道你觉得我不明白这一点吗?”

“我想找到你……我不配去找你……一直以来,你——”他指了指弗兰西斯科身上的衣服,手便无奈地垂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我是你的炉前领班呀,”弗兰西斯科笑着说,“我想你不会有意见,是你自己答应了我这份工作的。”

“你来这里保护了我两个月?”

“对。”

“你是自从——”他停住了。

“没错,你在纽约的上空看到我告别字样的那天早晨,我就来这里报到,作为你的炉前领班,上了第一班岗。”

“告诉我,”里尔登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在詹姆斯·塔格特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你说你是为了得到一个最大的收获而来的……你指的是不是我?”

“当然了。”

弗兰西斯科像是在面对着一项庄严的任务那样,将身体挺直了一些,他脸上的表情诚恳,只有在他的眼睛里才看得到笑容,“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他说道,“不过首先,你能不能把你曾经对我说过,但我……我当时还不能去接受的那个词再说一遍?”

里尔登微微一笑,“是什么词呀,弗兰西斯科?”

弗兰西斯科默许地低下头回答说,“谢谢你,汉克。”接着,他抬起头来,“我第一次来这里的那天晚上,有些话想说却没有说完,现在我可以都告诉你了,我觉得你已经准备好了。”

“是的。”

窗外,出炉的钢水在夜空中闪亮。一片通红的火光渐渐地映红了办公室的墙和空荡的办公桌,映红了里尔登的脸庞,仿佛是在向他致敬和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