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洋新报》的总编今天一反常态,心情非常不好。

据说他家有十个孩子,今年五十六岁的他又让妻子生了一对双胞胎。他的尊容就像春团治(说)的第二代传人一样,长着比目鱼似的大腮帮子,与滑稽的大阪话十分相称。他很少叱责报社的员工。比如,即便打字员在工作上出现重大的失误,他也只是开玩笑似的说一下。“下次别犯这样的错误了。不管怎么说,我是向着你的,想骂你也骂不出口呢。”很难想象这个人在不高兴时会是什么样子。

今天,一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总编的心情不好。大家隔着玻璃门,可以看到他一边噘着嘴不停地嘟囔着,一边在总编室里走来走去。但是,大家却不知道他这是在拼命地压制自己心头的怒火,不让怒火爆发出来。有的冒失鬼甚至以为总编正在练习吹口哨。

稍后,副总编和社会部部长被同时叫到总编室。然后,当看到他们出来时的表情,大家才发现情况有些不对。两人出来时均脸色苍白。

“怎么了?”有些爱说话的家伙问道。但是两人都没有回答。作为报社的领导,他们怎么好意思对部下说自己刚被总编这样训斥过呢:“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糊里糊涂地不着调。要是这样的话,干脆别干了。”此时,两人都恨恨地咬着嘴唇,在心里嘀咕着:“土门这个混蛋!”

实际上,那天大阪的报纸都在大肆报道的一件事,唯独《东洋新报》没有报道。报道的内容是电影女星村口多鹤子在奥林匹亚夜总会当了圆桌女郎。若是现在的话,这种绯闻一般根本不会被当一回事儿,或者只是小心翼翼地写一则短小的新闻报道一下。但是,当时这种事情却会被各种报纸当成头条新闻进行大肆炒作。这么说有点儿奇怪,但是当时的确可以说是夜总会文化盛行的时代。而且,据说村口多鹤子和导演之间的恋爱结果不妙,已经导致有人触犯了刑法。正如新闻标题所说,她是一个“问题美貌女星”。“奥林匹亚”的大掌柜仅仅是在利用她的名气。有的报道称仅圆桌服务的报酬,一晚就要好几百元。这也并不一定完全是夸张,因为她曾经那么有名。但是,为什么只有《东洋新报》没有对这件事进行报道呢?《东洋新报》一直以来都以刊登这种新闻为卖点,而且“奥林匹亚”又是该报重要的广告赞助商。发行部也曾特意过来嘱咐“请务必多多关照”。

总编之所以不高兴,也不无道理。但是,《东洋新报》绝非故意不报道这个头条新闻。社会部部长曾安排了一个有能力的记者前往“奥林匹亚”。社会部部长没有任何失误。于是,他将这件事告诉了总编。总编问:“你派谁去的?”

“土门。”

“让土门君来找我。”

但是,土门现在还没有来上班。实际上,土门昨天倒是与摄影队一起去了“奥林匹亚”,但是由于“奥林匹亚”的大掌柜为报社的记者们摆了一桌盛大的宴席,要管记者们一个酒足饭饱。当时本来不是喝酒的时候,可土门偏偏打电话叫了小丑舞女剧团的北山过去,两人喝起来没完,将最重要的采访抛到了九霄云外,一直喝到烂醉如泥。今天也因为宿醉没来上班。因为土门不在,总编只好把火撒在副总编和社会部部长两个人的身上。即使不是这样,总编也不会叱责土门。这并非因为土门是一个即便挨骂也不会打起精神的人,而是因为他觉得土门是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记者,但最后自己却没有让他当上部长,从感情上不忍心责备他。而且,出现这么大的问题,还是应该将责任转嫁给副主编或者部长更合适。这对两人来说可真是飞来横祸。尤其是当总编用他那滑稽的大阪腔说出“干脆别当新闻记者了”这句话的时候,虽说只是玩笑,却发挥了意外的效果。他们气势汹汹地等着土门来上班。幸亏土门今天没来。

总编发了一通火之后,开始思考善后之策。从发行部前来提出抗议这件事来看,确实得为“奥林匹亚”刊登一个报道。可是,现在发也为时已晚。总之,就算要报道也得采取和其他报纸完全不同的做法。每家报纸都采访了在“奥林匹亚”工作的她,但是若自家的报纸也那么做,只不过是吃别人的剩饭。所以,总编决定对成为“奥林匹亚”头牌女郎之后的多鹤子进行一番“跟踪调查”。那么,让谁去负责这项工作呢?总编隔着门玻璃看着编辑室里面,开始物色合适的人选。

有的人正伏案写着《晚报》用的新闻稿,有的人正在打电话,有的人正在看报纸的合订本。没活干的人围在火炉边闲谈。总编挨个将他们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一个合适的人选。突然,他看到形单影只地站在一边的豹一。他的身姿僵硬紧张,又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因此不管他愿不愿意,都吸引了总编的注意。他英俊的外貌中也有一种吸引人的东西。

“他是谁来着?”

健忘的总编一时间没有想起他是谁。

豹一入职已经有半个月了,但是由于他只是一个实习记者,从来没有承担过什么像样的工作,只是每天像行尸走肉一样到报社上班,无所事事。所以,总编也一不小心就忘记了豹一的存在。但是,现在看来,豹一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跟其他人不同,豹一一个人远远地站在人群外,眼睛中闪烁着敏锐的目光。他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朝气。

其实,由于在报社从来没有承担过一件像样的工作,除了土门偶尔会找他借钱外,没有一个人会看自己一眼,豹一正对报社的工作感到厌倦,并感受到一种屈辱。他切身体会到新入员工的悲惨境遇,并夸张地感觉到每个人扫过自己的视线中都带着鄙夷。所以,豹一在报社里表现出的态度也十分不自然,显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他经常一边为自己鼓劲儿,一边站在角落里目光敏锐地东瞧西望。豹一跟大家保持距离,还有一个原因是报社里的桌子不够用,豹一没有坐的地方。

不管怎么说,总编第一次注意到了豹一,好不容易才想起他的名字。

“啊,是他啊?”总编突然想起豹一就是那个新进的实习记者时,不知为什么心中产生了一种满足感。他还记得豹一当时的入职考试成绩非常好。仔细一看还是一个美少年。“用一下他吧。”因为他是个美少年,所以比较适合跟踪夜总会的女郎。总编突然想到的这种想法虽然十分浅薄,但是人们在用人的时候,往往会觉得这种浅薄的公式化做法最为可靠。

报社里的勤杂工将豹一叫到了总编室。

“你现在有空吗?”

总编吩咐工作的时候总是会说这句话。也就是说,他在用人方面非常讲究技巧。但是,这句话却让豹一感到有些不高兴。自从进入报社工作以来,绝对没有一天不是没有空的。

“啊,有倒是有……”

“那你能帮我做点儿事吗?”总编向豹一说明了一下需要他做的工作,然后叮嘱道,“这是一个重要任务,要好好干啊。”

这种时候,不管是多么微小的工作也必然会让豹一打起精神来。所以,当听总编说是“重要任务”的时候,豹一简直高兴得不知道东西南北了。

“我马上去调查。”豹一用了十分符合记者身份的“调查”这个词。他也对自己能说出这个词感到很满意。

“马上去?可夜总会不到晚上是不开门的哦。”

豹一听总编这么说,感觉一下子被人泼了冷水,慌忙说:“啊,那就晚上……”说出这句话,连他自己也觉得无趣。越发紧张的豹一又说了一句奇怪的话:“稿子也是我写吗?”

当然,豹一原本没打算问这种明摆着的问题。或者说,他只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干劲,告诉总编自己能写出优秀的稿件,才故意这么说的而已。但是,总编听了,却觉得他的意思是:“尽量让别人写吧,我还没有自信能写出好稿子……”总编有些失望,但是不管怎么说,还是对他说:“需要用钱吧?”然后给他写了一张现金支取单。

豹一拿着那张单子,到楼下的会计处取了钱,然后又回到二楼的编辑室,取下挂在墙上的风衣穿在身上,走了出去。总编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更加失望了。豹一的那件风衣是母亲用七拼八凑借来的钱给他买的,不是量身定做的而是现成的服装,也就是日本桥的西装店门前挂着的那种非定制的现成货。大概是尺寸不对,衣服的下摆特别长。豹一穿着那件风衣,衣服的下摆拖着地,走路的姿势显得紧张又僵硬。他的背影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宝塚少女歌剧中的男性人物(然),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新闻记者。

可笑的是,豹一并不知道总编对自己的失望,他还沉浸在被总编安排工作的喜悦当中,兴冲冲地朝着淀屋桥的方向走去。他想到刚才在总编面前说了蠢话,便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重要任务”完成。豹一的心情完全无法平静下来。到了淀屋桥,他仍然无法停下脚步,一口气来到了肥后桥。

在十字路口等绿灯的时候,豹一突然想到应该去买一些报纸,先读一下有关村口多鹤子的报道,他就在朝日大楼前买全了各种报纸,然后在大楼的水果店里开始从头读了起来。

不谙世事的豹一可以说对村口多鹤子这个人一无所知,就连她的名字也是刚刚听总编说了之后才知道的。他完全不知道报纸新闻标题中的那些“罪恶的女星”或“叹息的女星”之类的字样是什么意思。可是,报道中也没有写多鹤子的详细情况。因为各类报刊过去的大肆炒作和报道中,在作者们看来,读者即便不是电影迷,也都知道有关她的那些事情,现在已经没有必要重复解释“罪恶的女星”的意思。

豹一将买来的报纸读了一遍,最后还是无从知道村口多鹤子的“罪恶”和“叹息”是怎么回事儿。“什么罪恶嘛。”豹一轻率地小声说了一句。从报纸上刊登的村口多鹤子的照片中,完全看不出什么“罪恶”或“叹息”。在旁边标有“在接受记者采访”或者“游走在圆桌之中”之类字样的照片中,村口多鹤子的脸上都浮现着堪称妖艳的笑容,甚至让人感觉可以从那些照片中听到她的笑声。晚礼服的胸口处的那朵花,让她的笑容看起来更加美丽。豹一无法理解报纸上为什么会把她写成“罪恶的女星”或“叹息的女星”。

“胸口干吗要戴朵花啊?”说实话,豹一看了那些照片后很生气。摄影师在拍照的时候硬要被拍摄者摆出一副笑容,这也是容易理解的,但是豹一却没有想那么多。他十分鲁莽地因为一朵花而夸张地生起气来。可是,他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呢?原本他这人就有着强烈的虚荣心,竟然会为了一朵花而生气,实在有些不合逻辑。不,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看到那些声名显赫或社会地位高而且总爱炫耀其身份的人,豹一才总爱故意找碴儿。如果将他的这种行为一概归纳为“受正义感的驱使”,那未免有些过于轻率。或许应该说是他的焦躁情绪让他任凭自己的好恶行事,而从不讲道理。要说起来,他生来就不具备一种洒脱的精神。首先,他看到报刊媒体对这个无聊(他这么认为)的女人进行大肆报道和炒作,便忘记了自己的记者身份,很不高兴。然后,他又想起自己也是一个新闻记者,不得不去做同类的事情,便感到愈发痛苦。“我的职责就是要去做这些事情吗?”接着,他顺便还在心里想道:“要是我的话,会写得更巧妙一些。”另外,追加解释一下,他之所以对那个与自己无冤无仇的村口多鹤子提不起劲来,也是因为他今天晚上不得不去见她。

不论从豹一的年龄来说,还是从他的性格来说,他都不擅长和任何女性交往。尤其是这个看起来十分傲慢(而且还很漂亮)的村口多鹤子,更让他感到不自在,以至于几乎一想到对方他就浑身颤抖。“这个女人肯定会瞧不起我吧?”可悲的是,还没见到多鹤子本人,豹一就胆怯了起来。他开始生自己的气。“有什么好怕的!”豹一猛地站起身来。“勇敢地去见她!什么嘛,这种女人!”

他就像一个要出门打架的男人一样,气势汹汹地从水果店里冲了出去。但是,他还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见到村口多鹤子。

奥林匹亚夜总会的经理佐古五郎从昨天开始便一直穿着夸张的燕尾服,像老鼠一样忙里忙外,这都是为了村口多鹤子。大家将他称为这个夜总会的“大掌柜”,其实他实际做的事情相当于宣传部长之类的工作。他原本是个修理电器的,因为经常到“奥林匹亚”修理电器,两三年前才被“奥林匹亚”聘为电工,但现在已经高升,可以满不在乎地自称“大掌柜”了。不过了解他底细的同行都说此人不过是个老鼠一样的人罢了。

实际上,他也许的确是一个有才华的人。就完全没有学识修养这一点上来说,他作为一个宣传部长是非常合适的。那种内敛的人想都不会想到的恶俗的宣传手法,只有从电工一点点做起来的他才能做得出来。比如,聘请村口多鹤子便是如此。将名人聘请到夜总会工作,作为一种宣传手段已然成为一种常见的做法,但是聘请村口多鹤子这件事,依然让其他的同行们大跌眼镜。对于他的厚脸皮,大家纷纷感觉甘拜下风,心想:不愧是佐古。

将村口多鹤子作为一个问题女性进行大肆宣传,必然会取得良好的效果。这种宣传所具有的广告价值,大家也并非完全没意识到,但是正因为如此,就更让人感到难以下手。但是佐古这个家伙竟然做到了,大家也就只有扼腕叹息的份儿了。若仅仅是考虑一天的报酬几百块这种钱的问题,大家也不会犹豫不决。但是,村口多鹤子可是一个犯了大罪的女人啊。她不仅吃了官司,而且不得不为此退出演艺界。她与导演之间的丑陋关系,已经悄悄做了了结。人们对于这个丑闻,依然记忆犹新。虽然她最终无罪释放,但以常情推度,在接下来一段时间至少应该少露面才好。实际上,即便是那种机敏的电影公司也想稍等一阵子再请她复出。因此,那些做事周到的同行实在不敢现在就把村口多鹤子请出来。但是,佐古却肆无忌惮地做到了。因此,难怪同行都对他恨得咬牙切齿,觉得他实在太厚颜无耻。

他之所以能够做成这件事,不仅仅是因为脸皮厚,还在于他的执着以及缜密的考虑。若非如此,村口多鹤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点头同意到他这里来工作的。即便没有发生过那个事件,大家也难以想象村口多鹤子会是一个到夜总会做陪酒女郎的女人。虽说演艺水平不算高超,但是村口多鹤子一直都被认为是一个有文化修养的女星,被称为知性女演员。正因如此,她才格外受到欢迎,出事后也就倍加受到媒体的关注,被大肆炒作。事件之后,她还写了一首诗抒发感情。因此,当陪酒女郎这事,绝对不可能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很明显,这件事是佐古先提出来的。当然,起初她拒绝了佐古的请求。听到佐古表明来意后,她使劲瞪着佐古,眼神中带着怨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要是有着正常思维的人,都会就此放弃而不再纠缠。但是,佐古正巧缺乏这种正常的思维。

“这也是为了让你继续受欢迎啊。而且,您如果现在抽身,以后就再也不可能复出,继续当演员了。没有必要一辈子总待在家里啊。有件事我只对您说,您可千万别对外人讲。其实我们夜总会的老板正打算收购某某影业公司,到时您就是那个公司的头牌女演员。老板说是要拍文艺电影,因此一定要请您来演才行。总之,您就把来我们这里当成参加某某影业公司的影迷见面会好了。”

佐古前后分四五次一点点向她讲了这些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让她对回归电影界重新燃起希望,真可以说是用心良苦。佐古为了说服她不择手段。她的老母亲莫名其妙地被请到白滨温泉享乐了一番。家里的女佣也收到从商场里直接送过来的与她身份极不相称的商品。村口多鹤子和母亲、女佣三人一起生活,虽然最近已经十分节约,但是生活费依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曾经的著名女星的生活之窘迫实在让人伤感。但是,连续两个月,“奥林匹亚”的会计每个月都会硬把一笔生活费塞给她。其数额是由女佣估算的,不多也不少,正巧是她每个月的生活费用,非常准确。

见对方将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她已经无法拒绝。当然,她也曾经歇斯底里地拒绝收受这些钱,说自己既没有要求,又没有任何理由收这些钱。但是每次对方都说着“哎呀,收下吧,收下吧”,硬把这些钱塞给她,她很生气。若佐古是一个有文化修养的人,却让人做这种事,她内在的修养或许会让她排斥他的这种做法。可是,做出这种事的人是佐古这样的人,她也就并没一直为此感到脸红。大概女人在这种卑俗的人面前,就会像在外国人面前一样,稍微忘掉一些羞耻之心吧。反正不管怎样,她开始逐渐习惯了佐古的做法,不再那么生气了。或者可以说,她开始一边鄙视佐古,一边又微笑着听从他的劝说了。佐古终于成功了。

长达两个月的游说终于有了回报,就连佐古本人也感到非常高兴。算是为了庆祝自己的成功,在多鹤子终于要出现在“奥林匹亚”的那个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他穿上了燕尾服。而且,他竟然还在自己的胸口别了一朵和多鹤子一样的红玫瑰。但是,没有人觉得他的样子很傻。不,或者说甚至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美丽的村口多鹤子吸引了。有的人在感叹之余,异常兴奋,根本没有心情去注意佐古打扮成什么样子。

整个策划非常成功。就连起初一直抱怨佐古为了请到多鹤子用了太多机密费的老板,看到美若天仙的村口多鹤子穿着一件纯白的晚礼服,拖着轻盈的裙摆,走进夜总会时,也一下子忘了赚钱盈利。不,即便他想起当初花的那些钱,在看到她吸引客人的盛况后,也应该没有什么怨言了。

“你给我找来一个好姑娘啊。”老板只对佐古说了一句表示感谢的话。

但是,这一句话让佐古感到心头咯噔了一下子。老板目不转睛地盯着多鹤子的胸部和腰部,仿佛恨不得透过衣服看到多鹤子的身体。“被盯上了。”意识到这种情况后,佐古完全不知所措了。

实际上,佐古之所以如此卖力地将村口多鹤子招聘到“奥林匹亚”,并非完全没有私心。他当电工的时候,工作服的布兜里便经常放着村口多鹤子的明星照。但是,起初他并非只迷恋村口多鹤子一个人。只要是长得漂亮的女演员,他都喜欢。当然,可能也不仅限于女演员。他只是偶然捡到了一张她的明星照而已。但是,由于经常把多鹤子的明星照从布兜里拿出来,深情地看来看去,他开始觉得她确实很漂亮,随之魂牵梦萦地迷上了她。在有声电影中听到了她的声音之后,便对她更加着迷了。她那好像是勉强发出的沙哑声音,含着一腔幽怨,体现出一个成熟知识女性的深厚底蕴,刺激了佐古的好奇心。

为了请到她,他倾注了很大的热情,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因此难怪当从老板的眼神中看到他对她的野心时,他会感到不知所措。想到自己的一切努力最终都将变成为了满足老板的好奇心而做的,佐古失望极了。

虽然营业额是平常的三倍,夜总会在收益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是佐古昨天晚上却一直郁郁寡欢。赚的钱又没有我的份儿。佐古想到这些收益都进了老板的腰包,就觉得自己很傻。而且,村口多鹤子还将成为老板的女人。想到这个,他心中愈发愤恨难平。

别人不知怎样,佐古唯独在老板面前抬不起头来,根本没有勇气与之抗争。可怜的佐古昨晚因无法排解的嫉妒痛苦了一个晚上,甚至失了眠。但是,今天晚上的佐古和昨天多少有些不同。他心里多少生出了一点儿与老板抗争的决心,或者说是一种反抗老板的隐秘斗志。今天他到店里看到多鹤子的那一瞬间,他的这种反抗心一下子膨胀起来。

“管他妈的老板不老板的。要想开除我你就尽管开吧。即便把我从这里赶走,凭我在陪酒行业的人脉也还能找到工作。而且,如果我拥有了那个女人,光靠她我也能生活得下去。”佐古想到这里,双脚自然而然地朝着多鹤子所在的客席走去。

“欢迎光临。”

佐古首先跟客人打过招呼,然后松开正在搓着的手,拍了一下多鹤子的肩膀。“过来一下。”把她叫到柱子后面。

“……”多鹤子一脸严肃地走了过来。浓烈的香水味让佐古鼻孔里的鼻毛颤抖。完全兴奋起来的佐古忘我地靠近多鹤子的身体,脸贴在她的耳边,气息喷到她的脸上,甚至让她感到痒得难受。

“有件事我得嘱咐你。我一直不放心。我说啊,你得警惕老头子。我这是为了你好。一定要注意。”

“谢谢!”多鹤子轻盈地转身,回到客人的座位上。

多鹤子一时之间并没有理解佐古所说的“老头子”是谁。但是,她也不想知道。应该警惕的不仅仅是“老头子”。所有的男人都应该警惕——昨天晚上的经历让她深刻感受到了这一点,甚至她对那些男人感到腻烦。也可以说特意将她叫到一边好心提醒她的佐古也是应该警惕的其中一人。多鹤子觉得佐古对自己说这些,不过是他的职责之一,因此她强抑内心的悲伤,只是工作性地听他说了一下而已。

但是,佐古却因为多鹤子的一句“谢谢”而兴奋不已。“她谢我了!她依赖我这个‘大掌柜’。”他这样想着,脸上浮现出笑容。即便像佐古这样谨慎的人,迷恋上女人之后也失了分寸。“走着瞧!”佐古在心中悄悄地对老板吐了一下舌头。正在这时,一个服务生走了过来,告诉他有新闻记者来访。

“新闻记者?”佐古皱起了眉头。

他昨天就给新闻记者们发送了邀请函,并大摆筵席招待了他们。正因如此,今天各家报纸的早报都将村口多鹤子的新闻作为头条刊登了出来,且附上了照片。佐古觉得已经达到了预期的宣传效果,高兴倒是高兴,但是现在的佐古却有些想把多鹤子藏在一个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害怕别人再拿多鹤子进行炒作。现在所有来找多鹤子的客人都是自己的情敌。他不再需要新闻记者了。

佐古咬着牙问服务生说:“哪家报社的记者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了一下服务生拿过来的名片,上面写着:“《东洋新报》记者,毛利豹一。”

毛利豹一这个名字,他没有一点儿印象。但是,看到《东洋新报》这四个字,他倒想起来了些什么。今天早晨,他为了读有关多鹤子的报道,一字不落地将大阪的所有报纸都看了一遍。只有一家报纸没有报道多鹤子的事情。当他知道那家报纸就是“奥林匹亚”每周都提供广告费的《东洋新报》时,由于当时他还对多鹤子的宣传抱有热情,因此感到十分愤慨,马上给《东洋新报》的广告部打了电话,表示抗议。

当时的怒气现在依然残留在佐古的心中。他手中握紧名片,往入口处跑去。服务生紧追其后,指着合作商和工作人员出入的后门,说:“在这边。”

豹一特意在快要闭店的夜里十一点过后,拖着长长的风衣,将两手插进口袋里,出现在“奥林匹亚”的门前。

里面传来爵士乐的声音,就像是要将畏畏缩缩的豹一推开似的,在道顿堀冷冰冰的柏油地面上回荡。不知为何,豹一犹豫了几次之后,离开那个站着很多男女服务员的正门,跑到了后门。后门那边的墙上贴着写有“招聘男服务生”“勤杂工出入口”“招聘淑女”等字样的纸片,在寒风中摇曳。

那里有一个男服务生,看到豹一进门,就紧紧地盯着他,问道:“你有什么事?”他大概是看到豹一很年轻,以为他是来应聘男服务生的。像豹一这样脸色稍显苍白、五官匀称的青年是男服务生的最合适人选。

“我是新闻记者……”豹一一下子慌神了,原本应该说,“在下是报社的……”,却说了那种傻话。

“有名片吗?”

原来土门所说的“新闻记者首先要做一张名片”是这么回事啊。豹一老老实实地将自己做好的一张很小的名片递了过去。男服务生看了一眼,说道:

“啊,这样啊?现在我就叫负责人过来,请您稍等……请坐!”

名片的作用立竿见影。男服务生突然改用敬语,给豹一搬了一把椅子,然后推开一扇外面有人群聚集的阴森森的房门。男服务生开门的那一瞬间,夜总会富丽堂皇的内部构造突然映入豹一的眼帘,他一下子紧张起来。

等了一会儿,一个在燕尾服的胸口部位别着一朵玫瑰花、长相猥琐的男子出现在豹一面前。

“我是佐古。”话音刚落,他便怒吼道,“你是《东洋新报》社的?”

“嗯。”豹一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一边回答。

“你们太不像话了。”不知是否因为看出豹一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刚出道的新闻记者,便有意欺负他,佐古一开始便摆出了一副要吵架的架势,“为什么不给我们的新闻做报道?别家都写了。你们真是不像话。只有你们家没有写。你们到底打算怎样啊?”

豹一生气了。“所以,我不是特意跑过来了吗?”豹一用语气故意强调了“特意”两个字,这样说道。他的语气中有一种与外貌不符的锋芒,因此佐古实在没能将“今天来为时已晚”这句话说出口来。

“一个刚出道的小记者还这么威风,这样的人可能反而难对付。”佐古突然觉得如果不小心惹怒了对方,恐怕接下来会很恐怖,“像这种初生的牛犊,不顾前不顾后的,又不想捞钱,因此可能乱写一些花边新闻。”

佐古的脸上突然浮现出笑容。

“欢迎欢迎,里面请!”佐古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态度变得异常缓和,说着将豹一带到了门内。

耀眼的交际场出现在眼前,刺眼的强烈光线在爵士乐的喧噪声中红蓝交错变换。豹一激动起来,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被佐古带到窗边的一张朝向道顿堀的桌子旁。

“请坐!”佐古伸手指着沙发。

豹一故意摆着架子,突然一屁股坐了下去。由于沙发里有弹簧,他差点儿被弹得跌倒在地。之前一直故作冷静,刚才的样子肯定很难看。豹一突然觉得佐古的眼睛中泛起了笑意。

佐古等豹一在沙发里坐稳之后,说了一句“请慢用……”,丢下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子、不知所措的豹一,转身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服务生走了过来,在桌子上放了一个像牙签盒一样的小玻璃杯,倒上洋酒,然后离开了。若是啤酒瓶或者大玻璃杯还好,但是在那么大的一张桌子上放那么小一个玻璃杯,这场景显得有些煞风景。豹一紧紧地盯着眼前的这幅景象,开始觉得不好意思。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他拿起那个杯子,把里面的液体咕咚一口喝了下去。

“啊!”原来是杜松子酒。豹一顿时觉得舌头、喉咙甚至眼球都要燃烧起来了。他惊讶地低下头去,偷偷地把酒吐在地上。正在这时,衣服摩擦的声音传进豹一的耳朵里,一股温暖的女人气息隐约可闻。豹一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穿着白色晚礼服的女人优雅地站在桌子旁边。“是村口多鹤子。”直觉告诉豹一。

“哎呀,让您久等了。这位是村口女士。——这位是报社的……”站在女人旁边的佐古熟练地一边打着手势,一边这样介绍着。

“请多关照。”村口多鹤子的脸孔就像面具一样始终带着笑容,用一种沙哑却有力的声音跟豹一打了招呼。

“啊。”豹一只是暧昧地发出一种小得可怜的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很不自然。他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而且,他还觉得自己刚才吐酒的丑态一定被对方看到了,脸变得通红,连视线都变得模糊了。

“失礼!”多鹤子说完,在豹一对面坐了下来,脸上浮现出僵硬的假笑,明显是在催促豹一赶紧提问。

“得赶紧说点什么了!”豹一拿起桌子上的那个空酒杯,神经质地摆弄起来。

佐古看到他的样子,误以为豹一在催促自己倒酒,便转身离开去拿酒了。豹一和多鹤子留在那里,只是面对面地干坐着,谁也不说话。旋转交错的红蓝光线照亮了多鹤子敞开的衣领下的白皙胸脯。豹一不敢正视多鹤子的脸,眼睛自然而然地盯住了她的胸部。但是,这时他看到被灯光染红的胸部的静脉血管突然微微颤动起来。然后,多鹤子突然摘掉微笑的假面,皱起了眉头。豹一一直沉默不语,多鹤子也开始变得焦躁起来。但是,豹一仍旧没有开口说话。他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提问才好。或者不如说他是在胆怯害怕。

多鹤子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她甚至觉得豹一与其这样不声不响,还不如提出一些无礼的问题。多鹤子突然扭头朝窗外看去。“奥林匹亚”的霓虹灯的灯影在道顿堀河昏暗的流水中扭曲,不停地闪烁,呈现出一幅萧瑟凄冷的景象。“我为什么会答应到这里来工作呢?”她开始后悔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都一直想哭。若非对自身魅力有着充分的自信而且有着害怕失去人气的想法,自己怎么会如此可怜地在这里强装笑脸呢?她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糊里糊涂地被佐古的甜言蜜语欺骗了。她的文化修养让她对自己在这个“绅士的交际场”中表现出来的样子进行了严厉的批判。要是老师看到自己现在像蝴蝶一样在客人中间飞来飞去,不知会作何感想?她虽然中途退了学,但也曾是广岛县某女校的学生,当时有一个非常喜欢她的老师,是紫杉派(的)的诗人。以前她曾经在电影杂志的明信片问卷调查中称自己喜欢读安德烈·纪德(的)的书。

她很想站起来离开。但是,豹一那张长着像少女一样长睫毛的漂亮脸蛋吸引她留了下来。想到他那身肥肥大大的风衣下面掩盖着一个还未成年的纤细身体,她就无法真正生起气来。她看到他连汗毛都变成了红色,努力地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样子,突然觉得好笑起来。

“您是哪家报社的?”多鹤子向他表达了相当大的善意。

这时,豹一正为了摆脱这种无法开口说话的可悲状态煞费苦心,好不容易唤起自己白天读报时对她产生的愤怒。“你都不敢跟这个女人说话,真应该被人鄙视!这种女人算什么啊……见了本人才知道,不就是个半老徐娘么?”他在心中暗暗酝酿着准备跟多鹤子吵一架,眼睛里散发出光芒。所以,当他听到多鹤子先开口说话的时候,爱较真儿的豹一觉得被人抢了先,越发感到屈辱。在这种情况下,豹一不可能和颜悦色地回答多鹤子的问题。

幸运的是,这时佐古拿着洋酒瓶出现了。豹一压制住内心的痛苦,没有说出心中的那些失礼的话。

“怎么啦?《东洋新报》的记者先生,采访过了么?”

豹一听到佐古称自己为“《东洋新报》的记者先生”,便觉得没有必要再回答多鹤子的问题,松了一口气,不假思索地说:“嗯,采访过了。”

多鹤子听了他的话很吃惊,她的表情似乎在说:“你这个骗子!”豹一看见她的那种表情,心中十分痛苦。

“那么,就一醉方休吧。来,喝一杯!这瓶酒是我私藏的洋酒,谁都没碰过这个瓶子。请您好好品尝一下。”

佐古摆出一副邀功的样子,意思是说自己没找服务生,这瓶酒是自己亲自拿过来的。他一边给豹一倒酒,一边给多鹤子递了个眼色。多鹤子会意,站起身来。

“请慢用。”多鹤子转身离去。豹一一下子慌了,忘了说客套话,只是“啊”地发出一声莫名其妙的喊声,目送多鹤子的背影远去。

“快喝吧。”佐古催豹一喝酒。豹一闭上眼睛,咬着牙一口气将杯子里的酒喝光,然后将玻璃杯递给佐古。

“厉害!厉害!要兑点儿水吗?”

“不用。”豹一其实想要兑点儿水,但是听对方这么说,天生争强好胜的他反而这么回答。

这杜松子酒好像质量很差,很快就上了头。豹一想赶紧趁着现在还没露出醉酒的丑态离开,便鞠了一下躬,以相对比较像新闻记者的方式说了段“百忙之中……”式的套话,然后便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奥林匹亚”。

走出去之后,寒风飕飕地刮了过来。豹一冻得缩了一下肩膀,突然感到一阵眩晕。道顿堀的灯光突然变白,模糊起来,涌入视线当中。然后这种模糊的白光似乎变得越来越远,他的大脑中急速闪过一片红色。

豹一挣扎着从食伤胡同的狭巷中穿过,一口气来到法善寺的院子中。豹一看到一张长凳孤零零地放在冰冷的石板上。他有气无力地走到凳子上,瘫坐在那里,突然想要呕吐。感觉肚子里有什么东西不住地往上涌,豹一忍不住,哗哗地吐了出来。石板地面上的呕吐物上发出细微的白气,豹一看着白气,突然想起自己今天晚上的工作还没有完成。在他附近的半空中,印着金刀比罗天王的灯笼在寒风中静静地摇摆着。

深夜一点过后,有些性急的捡破烂的人,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推着手推车出现在道顿堀大街的柏油路面上。几乎与此同时,不知从哪里开来很多汽车,就像来参加深夜的葬礼,排成一排。夜总会的灯光一片片地熄灭,不久,黑暗便匆匆忙忙地填满了周围。柏油路突然变成冰冷的白色,清晰起来。昏暗当中的最后一点亮光——“奥林匹亚”的灯光也逐渐熄灭,披着披肩的女招待从昏暗的前门陆续走了出来,在寒冷中缩着肩膀。一个穿着毛皮大衣的窈窕女子身姿轻盈地飞了出来,跑向五六辆车中最前面的那辆。

车门打开了。

“快请上来。”说话的人是佐古。他戴着一顶扣在后脑勺上的礼帽。

“我送您吧。”那个女人听到他的话,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哎呀,那好么?”原来女人是村口多鹤子。

“快,快,让我送您一程吧。”佐古这样说完,突然将自己的脸贴在多鹤子的耳边,别有用意地小声说道:“再不上来,老头子就来了。”

多鹤子听了他的话,在他的推搡下,匆忙钻进车里。佐古跟在后面,半弯着腰关上门,对司机说:“到帝塚山……”他这么说,多半是说给多鹤子听的。多鹤子听到佐古说的目的地是那里,似乎放下心来,安心地坐进沙发车座里。等汽车开动之后,她习惯性地拿出化妆盒照了一下镜子。眼角出现了皱纹,这是因为熬夜到深夜的缘故。“今天的工作终于结束了。”多鹤子在心里对自己说。

但是,还有两个人的工作仍没有结束。一个是佐古,另一个是豹一。

豹一在寒风中神情沮丧地等着多鹤子从“奥林匹亚”里出来。因为与许多等着女招待回家的男人站在一起,他开始生起气来。“这算什么工作啊。”但是,当多鹤子终于出来的时候,豹一还是不由得紧张起来。他躲在最后面的一辆车后面,尽量不让多鹤子看到自己。当然,多鹤子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匆匆忙忙地上了最前面的那辆车。豹一慌忙说了一句“给我跟着那个女人的车”,等不及司机答复便上了车。风衣长长的下摆很碍事。他上车时打了个踉跄,差点儿摔倒,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多鹤子坐的那辆车。

“快追啊!”见多鹤子的车开了起来,豹一慌了神。

“要去哪儿啊?”

“要让我说多少次啊?跟着那辆车,那个女人的车。”豹一以这家伙耳背为由安慰自己,强压住内心的愤怒,“快点!”

“你再怎么着急,前面有车我也出不去啊。”

“往后退一下不就行了。”豹一终于发火了。

“往后走的话,就是去二井户了。要不您就去高津宫?”

要是在这里跟他吵起来,就跟不上多鹤子的车了。豹一服了软,说道:“求你了,赶紧跟上去吧。”这个“求”字终于发挥了作用,司机灵巧地将车从其他几辆车之间开了出去。

“我给你钱,多少都行!”真应该早点儿说这句话。汽车突然加快了速度,然后一点点地缩短了与前面那辆车的距离。豹一松了一口气,但依然向前弯着腰,连屁股都没敢坐稳。

多鹤子的车沿着道顿堀大街一直开到御堂筋,然后拐了个弯,朝着难波的方向驶去。在拐弯的那一瞬间,多鹤子抬眼确认了一下汽车行驶的方向,然后马上又拿起化妆盒照镜子。总之,她这样做,便可以不用理会佐古。汽车沿着电车道朝着日本桥筋一条巷的方向行驶。

一会儿,汽车在日本桥筋一条巷的路口拐向霞町的方向。豹一的汽车也跟在后面。

当多鹤子乘坐的汽车从霞町沿着天王寺公园旁边的坡道向上行驶的时候,佐古说道:“好冷,好冷,窗子进风。”为了防止汽车上坡时身体向后仰,佐古原本向前朝驾驶台探着身子,这时突然一边说着“得把窗子关上!”,一边侧身装出关司机旁边车窗的样子。之所以说是装样子,是因为车窗原本就是关着的。在做这个动作的那一瞬间,佐古将一张五元纸币丢在司机的大腿上,小声对他说了句什么。

多鹤子心头一惊。就在这时,汽车来到阿倍野桥,原本应该往右拐才是去她家帝塚山的方向,但是汽车却突然向左拐了弯。她原本以为只是绕个道,但是没想到汽车径直朝天王寺的方向行驶起来。车轮转动的声音让多鹤子突然感到毛骨悚然,不由得喊了起来:

“方向不对啊,司机先生!请掉头!”

但是,司机早已领会了佐古的意思,心想“这种事是常有的”,只是一脸苦笑,根本不理会多鹤子的命令。

“佐古先生!”多鹤子狠狠地瞪着佐古的脸,说:“请掉头!”

“您这是什么话啊。我又不是司机。我想掉头也掉不了啊,又不是我开车。”他若无其事地这样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以此回应多鹤子的白眼。多鹤子差点儿大叫起来。但她不愧是曾经的人气女星,努力忍住内心的恐惧与愤怒,小心翼翼地盯着汽车前进的方向。

从阿倍野桥大概开了两百多米,汽车突然停了下来。司机迅速下车,走进了一家民房式的院子,那个院子的门口挂着一盏印着“清川”二字的门灯。多鹤子马上便明白了这里是做什么生意的。虽然这地方有些破旧,但是电影的布景中经常会出现几乎与这里一模一样的院子。

司机从里面走出来之前,佐古失去了平常的沉着冷静,以一种神经质的手势拿起烟卷,抽起烟来。他想到自己从当电工的时候便疯狂迷恋的这位美貌女星终于要成为自己的女人,便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忍不住颤抖起来。多鹤子打算趁佐古不注意时赶紧脱身,在脑海中回想着那些电影中经常出现的逃跑场面。

司机很快便出来了,给佐古递了一个眼色,打开了车门。佐古先下了车,一本正经地站在司机旁边,催促多鹤子下车。

情况显然不允许多鹤子始终矜持地坐在弹簧车座上一动不动。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将穿着巧克力色袜子的纤细的脚伸到车外。佐古浑身哆嗦了一下。多鹤子那张苍白的脸,在佐古的眼中仍旧非常漂亮。佐古甚至感觉自己正在做一件无法无天的大坏事。

这时,豹一乘坐的那辆汽车发出沉闷的刹车声,缓缓地开了过来,然后停下。

“啊,不行,不能停这儿。”豹一不由得叫了起来。但是,傻乎乎的司机一心只想着追上多鹤子的汽车,当豹一这样叫喊的时候,他已经自以为理所当然地踩了刹车。

“停在这个地方,坏事了。”豹一心想,这不是故意要告诉对方自己在尾随他们么?他慌忙扯起自己风衣的下摆,想要挡住自己的脸。但是多鹤子一眼便看到了他,“啊”地轻声发出一声惊叫。

“啊,这个人……”本来是来采访,却一句话都没有说。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多鹤子记住他了。“那个新闻记者!”多鹤子马上想了起来,也没有时间去考虑豹一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便突然转身朝豹一的汽车跑了过去。

“可以上你的车吗?”还没等豹一回答,多鹤子便迅速钻进车里,坐到他的旁边。

她那柔软的细腰碰到了豹一的身体。豹一条件反射似的躲开了,这时一股强烈的女人香突然扑鼻而来。豹一越发不知所措,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喂,等等!等一下!”佐古大吃一惊,当他用粗俗的腔调说出这种台词一般的词句时,豹一的汽车已经载着多鹤子,在深夜的大街上奔驰起来。

豹一和多鹤子都没有让司机开车。司机只是随机应变而已。他通过豹一的表情,随随便便地认定豹一是多鹤子的情人。所以,即便两人没让他开车,他也已经“心领神会”。

“啊,请在这里停车。”

汽车开到一个精致的洋房跟前时,多鹤子让司机停下车。

“这里是我家……”多鹤子这样说着,从弹簧车座上起身,说:“多谢啦!”

向豹一致谢的时候,她突然想到:“对,让他去家里坐一下吧。”

她觉得即便是作为感谢,这样做也是有必要的。多鹤子告诉自己,不请这位特意送自己回家的人到家坐坐是十分失礼的。但是实际上,她之所以不想让豹一就这么直接回去,其实还有别的原因。她要拜托豹一不要将今晚的事情写出来登报。

“对不起,能到家里坐坐吗?虽然大半夜的,也没有什么可招待的……”多鹤子这样说道。

豹一做梦也没有想到对方会这样说,感觉非常意外,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啊,不用,我就此就告辞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实际上,豹一和多鹤子坐一辆车来到这里的这一路,他都感到拘谨得很,浑身不自在。因此,他绝对不想到她家里再去体会那种令他窒息的感觉。虽然司机对豹一艳羡不已,但是这一路对于豹一来说却很漫长。汽车终于停了下来,豹一好不容易才松了一口气。要不是想着还得付给司机车钱,他半道就想逃走了。

但是,多鹤子理所当然似的先将车费迅速地递给了司机。豹一曾说过“我给你钱,多少都行”,司机原本是打算向豹一要钱的,但是看到多鹤子给自己的那些钱,便心满意足了。

“这个男的应该也给不了这么多。”司机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收了钱,如果再载着豹一跑一趟的话,自己就吃亏了。这个女人给的钱很多,以至于司机不好意思张口再要一次车费。而且,即便自己到时再要一次车费,这个男人也不会给。到了之后,他肯定会说:“刚才那个女人不是已经给过你钱了吗?”司机想到这些,不管豹一怎么说,他都不想再载他跑一趟了。

“车已经没油了。您要去哪儿啊?”

“下寺町。”

“和车库的方向相反,不行啊,请下车吧。”结果,豹一只好下了车。

引擎在深夜的空气中发出爆破声,汽车开始倒车,笨拙地转弯。

茫然呆立的豹一慌忙往后跳了一步。自然而然地,豹一便离多鹤子家的门口近了一步。

“请进吧!”多鹤子说。

豹一只好对多鹤子言听计从。他虽然很想回去,但是他知道深夜在这个地段的住宅区很难打到车,也只好放弃。“大半夜的……”刚才多鹤子应该也这样说过。但是,豹一马上给自己找到了借口接受邀请——抓住机会完成工作。在这种奇怪的场合想到自己的记者身份,从这一点上来看,豹一还不是一个称职的新闻记者。

里面的人好像听见了汽车的声音,知道多鹤子回来了,打开了门口的灯。

“我回来了。”多鹤子说。

“您回来啦。”里面传来一个女佣的声音。门开了。

“请您先……”

豹一听言,走进门口,见女佣人低着头。看到她放在一起垂下的双手,豹一心头咯噔了一下子。那双手红红的,有些地方看起来甚至像是渗透着血丝,让人看了感到心疼。豹一突然想起了母亲,心里难受。

多鹤子让女佣把豹一带到客厅,自己去了下面的日式房间。

“回来啦?”母亲在长火盆的前面弓着背,孤单地坐在那里。

“您还没睡啊。”

“哦,正要睡呢……”母亲看上去有些慌张,“……被炉太热了,我想拿出来凉一下再睡呢……”

多鹤子看到母亲这样辩解,倒没有觉得可笑,只是感到心头一阵酸楚。昨天晚上母亲也没睡,一直等到多鹤子回来。想到母亲一动不动地坐在长火盆前,连哈欠都不打一个,一直等着自己回来,多鹤子便感到伤心。她本来反复叮嘱过母亲“别担心,我没事,您先睡”。但是,今天晚上她依然没睡,等着自己回来。而且,她还以被炉太热为借口,掩饰自己因为担心女儿而睡不着这个事实。母亲以前并不这样。以前因为拍电影的原因,经常很晚才回家,而且有时还会因为意料之外的彻夜拍摄,一个晚上不回家,也不用特意往家打电话,母亲总是能放心地睡下。

她当电影演员之前还当过舞蹈演员。刚当舞蹈演员的时候,有一次自己没打招呼便彻夜未归。当时她在一个女性朋友的出租房里跟朋友闲聊,不小心错过了末班车,便住在了她那里。半夜的时候,她接到一个从公用电话上打来的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当母亲知道了原委之后,终于放了心,但是即便如此,她当时好像依然十分慌张,甚至将装着原本打算用来给女儿买鞋子的钱的钱包落在了公用电话亭。一直以来,母亲只为自己担心过那一次。以后即便自己很晚回家,母亲也不再担心。因为她相信女儿。

但是,自从那个事件发生之后,她就开始整日担心女儿的安全。尤其是女儿开始到“奥林匹亚”工作后更是如此,比如昨天和今天。那个事件已经告一段落,母亲抚摸着女儿消瘦的肩膀,以为终于可以放心了。谁知没过多久,女儿便不得不再次出入男人出入的娱乐场。千万别再犯那种错啊。在听到多鹤子说“我回来了”之前,她一直不敢从长火盆边离开。

想到母亲这样为自己担心,多鹤子心里便痛苦不已。而且,多鹤子知道母亲为了不让自己知道这些,还在拼命掩饰她内心的担心,心里便更加难受了。

“真是的,您得早点儿睡啊。”但是,母亲并不起身,不安地观察着多鹤子的脸色。

母亲已经敏锐地注意到今天有一个男性客人到了家里,不由得竖起耳朵听楼上的动静。这也难怪。这两年来一直没有男性客人在大半夜的时候来过这个家里。两年前曾经有过。那人半夜突然来访,多鹤子将他介绍给了她。他低头致礼,一点儿也不拘谨,“啊啊”地点头。然而,他之所以如此落落大方而不拘谨,与其说是因为他觉得是自己将多鹤子培养成了一个人气女星,不如说是他仗着自己已经占有了多鹤子的身心。矢野以一种残酷的傲慢态度,对她说:“你生了一个好女儿啊。”那天晚上他留宿在了这里。那之后他便经常来。她后来才知道,原来矢野已经有了老婆孩子,所以便以“对不住人家妻儿”为由,私下里劝多鹤子与他分手。但是多鹤子却总是说:“什么啊,没关系的。”不久,她突然发现多鹤子的身体有些异样。见事已至此,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伤心地看着女儿。不久,才知道是虚惊一场,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可就在这时,女儿被传唤到警察局。后来她知道了原因,心想,早知如此,即便不让女儿当演员也要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养大。但是,后悔已经太迟。她觉得这都是矢野的主意,因此对他非常怨恨。母亲始终忘不掉矢野第一次来家里时那种傲慢自大的态度。现在母亲又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突然往楼上看了一眼,眼神中充满了不安。

她没有张口问客人是谁,但多鹤子敏感地察觉到母亲的这种心思。

“我有客人……”她自己主动说了起来,“是报社的,说是想写关于我的跟踪报道。新闻记者真烦人……可是我不接待的话也不好。我得去见见他。”

然后,她说了一句“您先睡”,便走到隔壁的房间,脱下晚礼服,换上和服。她突然觉得自己这样说有些对不起那个年轻的新闻记者。因此,她出于美女特有的本能,开始仔细地补妆。

“让您久等了。——刚才多谢您了!”

她坐在了豹一的对面,马上发现豹一还没有碰女佣给他冲好的咖啡,就说道:“快趁热喝吧……”但是,当她发现咖啡在这期间已经完全变凉的时候,又说道,“哎呀,原来都已经凉了啊。对不起。”她在句尾用了升调,按铃叫了女佣。说话时表情和蔼可亲,让人无可挑剔。

年轻的女佣对豹一一见钟情。她不愧是电影演员家里的女佣,也很喜欢电影,个性中充满了罗曼蒂克的气息。当看到豹一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肥大风衣进门时,大概也是由于夜色已深的缘故,她甚至怀疑这个少年是个“男装的丽人”。冷不防陷入爱河的可怜女佣惴惴不安地出现在客厅里。将咖啡杯子递过去的时候,她十分害羞,因为这样会让对方看到自己那双难看的手。

然而,如果说这个女佣有几分吸引豹一的地方的话,那肯定不是她急急忙忙间涂抹的黏糊糊的鼻头,而是那双她觉得羞于见人的通红的难看的手。即便她仅有那双手,也足以让豹一心动。那双手让他联想到母亲的手。然而,豹一却是在一栋富丽堂皇的住宅的客厅里看到的这双手。接过咖啡,豹一越发感动,突然想起在弥生剧场的舞台上跳舞的东银子的那双红红的脚。豹一突然感觉有泪水就要夺眶而出,赶紧提醒自己并不喜欢这栋房子,擦了一下泪,站了起来。

“我就此告辞了。”

好不容易给他端上了新咖啡,豹一却提出要离开。多鹤子很吃惊。

“哎呀,着什么急啊,再坐一会儿嘛……您这么快就走,我会生气的。”

她是真的生气了。而且她觉得现在就让豹一回去,自己会很麻烦,就拼命地挽留他。她甚至觉得自己这样做很可怜。豹一也很奇怪,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这样挽留自己。不管怎样,反正对方正热心地挽留自己。豹一决定拒绝她的挽留,毅然决然地离开,好让自己的自尊心得到满足。

“夜已经这么深了……”他这样说完,便推开了门,走下了楼梯。

“哎呀,您这是要走么?”女佣出现在门口。豹一没有回答,穿上脏兮兮的鞋子,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他听着远处传来的犬吠,走到住吉线的姬松巴士车站,终于打上了一辆车。多鹤子在自己离开时流露出的那种哀怨的神情,不知为何始终留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女佣送走豹一之后,装作收拾客厅的样子走进了客厅。她有些怨言。她没有想到豹一会这么快就离开。她原本认定豹一今晚会住在这里的。她不知道这个男人和自家的女主人是什么关系,但是她却希望豹一晚上住在这里。然而,他却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她心中感到很落寞。“不跟我这种女佣人打招呼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仅女佣心情如此。虽然原因多少有些不同,她的女主人此时也正体会着与她相似的心情。女佣走进来的时候,多鹤子正呆呆地坐在长椅子上,一动不动。

“原来他今晚不住这儿啊。”听女佣这么说,多鹤子这才回过神来。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谁要住下啊?就那种新闻记者?”多鹤子嚷道。

实际上,她在挽留豹一的时候,也是觉得夜已经深了,原本想着应该留他住下的。但是,现在听女佣这么一说,她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有些不成体统了。这时,她想起豹一离开的时候说的那句“夜已经这么深了”,觉得其中竟有一种讽刺的意味。多鹤子这才开始觉得自己在深夜和豹一一起回家这件事过于轻率,开始后悔起来。

女佣听到女主人这样说自己暗自倾心的男人,突然伤心起来。但是,她敏感地觉察到多鹤子在生气,便顺着她说了下去。

“的确是呢。那种新闻记者!而且啊,他也太狂妄了吧。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女佣并不知道豹一走的时候有没有跟多鹤子打招呼,这句话只不过是在说她自己遇到的情况。然而,对于多鹤子来说,豹一的确“不打声招呼就走了”,而且拒绝了她的挽留,毅然地离开了。

“是有什么事情让他生气了么?”

多鹤子想了想,也没有想起什么特别的事。她不可能想到这是因为豹一看到了女佣的那双通红的手。由于没有找到可以接受的合理原因,多鹤子愈发觉得这件事严重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心。而且,还没有跟他说那个最关键的新闻稿,就让他走掉了。这就让多鹤子更加感到颜面扫地。

女佣的话狠狠地刺痛了多鹤子的心。但是,她突然想起刚才女佣曾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着迷地看着豹一,心中稍微感到一点儿安慰。

“这个小姑娘在说谎。她明明喜欢那个新闻记者,却还说那种话!……对,那个新闻记者和这姑娘倒是天生的一对。”多鹤子这样想着,开始在内心深处鄙视起豹一来,“跟那种男人生气,那才叫丢脸呢。总之,那种男人也就只配跟女佣相好。”

豹一莫名其妙地不告而辞这件事,始终萦绕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甚至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勉强说服自己。

她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善罢甘休。第二天,她出人意外地做出了一个轻率的举动,往豹一的报社打了个电话。

晚报第一版的稿件截止时间是在中午。

豹一昨天晚上实在太累,一下子睡过了头,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了。豹一为了在截止时间前将跟踪报道的稿件写完,一找到坐的地方,立刻拿起一支4B铅笔奋笔疾书。

铅笔芯断了。

“杂务!拿铅笔!”

平常时候,豹一从来不敢吩咐勤杂工做事。但是现在他实在太着急,便学着老员工的语气喊了起来。可悲的是,他仍然被当成一个新进员工,而且他也太年轻。没有一个人帮他把铅笔拿过来。豹一的脸红了起来。

“喂,给你铅笔!”这时,一个男人把铅笔拿给了豹一。豹一抬头一看,发现是土门。

“啊,谢谢。”豹一很高兴。

“借我点儿钱,五十钱就行。”又来这套——豹一一边苦笑,一边将五十钱硬币放在桌子上,然后继续在草纸上写稿件。

土门一边将硬币放进口袋里一边问:“这么认真啊。这是在写什么报道啊?”问完之后,还没等豹一回答,他便笑着说:“啊,原来是村口多鹤子啊……让你替我做,不好意思啊。啊哈哈。”

豹一突然抬起头来,“村口多鹤子到底是怎样一个女演员呢?她到底做了什么啊?‘罪恶的女星’是什么意思啊?”因为没有别的人可以问,豹一觉得见到土门是个好机会,便问了一下。

“哎,你不知道啊?真是太有意思了。竟然还有新闻记者不知道村口多鹤子的事,真是太好玩了。而且,写那娘们儿的跟踪报道,却不知道她的事情。啊哈哈,受不了了,真是太有意思了。大早晨的,你就别逗我了。呵呵呵……”他嬉皮笑脸地笑了一会儿,突然一本正经地问:“你真的不知道啊?”

“嗯。”

“原来如此。那我就告诉你吧。村口多鹤子啊,哎呀,我说,可真是一个一文不值的娘们儿。她为了能在电影里出演一个好角色,就和导演好上了。最后把肚子搞大了,大的跟糯米糕似的,然后转眼间又把肚子整回了原来的样子……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这事儿被曝光后,她就不得不退出了演艺界,现在虽然长得还很可爱,但是好像始终还是忘不了赚钱,为了钱去了‘奥林匹亚’,就是这么回事啦。我可不是因为喝醉了写不了,我是真的不想写新闻捧那种女人的臭脚。啊哈哈。”土门一口气说完多鹤子的事情,然后接着说道:“可是,这是你的工作,好好写。这是你第一次写新闻稿件吧?加油写哦。那回头见啊……”土门说着便离开了。

原来如此,事情是这样的啊。豹一已经不想继续写下去了。实际上,他也是在捧那个女人的臭脚。他突然将自己刚刚写的那份稿件一下子撕掉了,然后在一张新的草纸上写下了一个表示页码的数字“1”。

很快,豹一便在土门的刺激下,用尖锐批评的语调写起了文章。当他写下“完”这个终止符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正午。豹一一边看稿子一边穿过编辑室,将稿子交给了总编,然后走了出来。这时,一个勤杂工走了过来,问:“你昨天晚上去‘奥林匹亚’了吗?”

豹一点了点头,“是的。”

勤杂工便有些鄙夷地说:“若是这样,那么有人打电话找你。”

打电话的人是村口多鹤子。她不知道豹一的名字,因此便让接电话的人叫一下“昨天去‘奥林匹亚’的那个人”。

豹一接过电话,知道对方是多鹤子后,慌张起来。即便不是因为这个,豹一也会不知所措。因为他以前还没有怎么用过电话,尤其是在这家报社,这还是他第一次打电话。豹一满脸通红,笨拙地回应着。

“昨晚真是失礼了。”多鹤子闻声判断出对方是豹一后,这样说道。

“啊。”原来失礼的不是自己啊。豹一突然想起自己昨天晚上离开时,多鹤子脸上那种哀怨的表情。

“喂,我有话想跟您说。您现在有空吗?”

“啊。”

“那我们能见一面么?”

“啊。”

“我在心斋桥的不二屋咖啡馆等您。”

“啊。”

“您能马上过来么?”

“啊,‘不二屋’对吧?”豹一已经汗流浃背,没能拒绝对方的要求。

因为自己刚刚写了一篇将她贬得一文不值的稿子,豹一感到非常过意不去。原本他便对她反感。土门的那番话更是火上浇油,让他变得更加讨厌她了。所以,豹一现在觉得过意不去,其实很奇怪。虽然已经把自己对这个女人的反感都写进了文章里,可即便想要用这种反感来驱散自己对那个女人的愧疚感,也没有任何效果。现在他和对方不是在面对面说话,不能像往常一样,由观察她那漂亮脸蛋中透露出来的冰冷对她产生反感。最重要的是,电话里传来的多鹤子的声音,并不像平常那样低沉沙哑,而是让他感觉十分清脆温柔。

豹一放下话筒,穿着风衣飞奔了出去。

豹一走进“不二屋”时,发现多鹤子已经先到了。她带着手套,举起竖着一根手指的手,跟豹一示意。

“叫您大老远地过来……快,请坐!”豹一听了多鹤子的话,红着脸坐在她对面的座位上。

当豹一把双手放在桌子上的时候,吃了一惊。手掌上沾着像黑色墨水一样的东西。他赶紧缩回手去,心想:“让铅笔芯末给弄脏了。”这是自己刚才拼命撰写多鹤子的跟踪报道的证据。豹一不敢抬头,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不停地用手掌擦着裤子的膝盖部位。

多鹤子问豹一要喝点儿什么,豹一回答说“咖啡”。多鹤子叫来服务生,“咖啡和点心……我要冰淇淋……冰淇淋有哪种口味的呢?”

“只有香草口味的。”服务生说。

“那就要这个吧。”点完之后,多鹤子这才开始仔细观察豹一。

这时,她不禁感到有些惊讶。他刚才进来的时候还满脸通红,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脸色有些苍白,而且一脸生气的样子。他抬起头,紧盯着多鹤子。他的眼神中,甚至有一点点敌意。“这个人的脸变得可真快。”多鹤子感到很奇怪。

实际上,豹一这个人,在面对任何事情时都总是爱找碴儿,爱想得太多。说来可笑,此时的他则是因为看到多鹤子点了冰淇淋而大为生气。在豹一看来,大冬天吃冰淇淋就是做作。尤其是像多鹤子这种年轻的女人在别人面前吃冰淇淋,就更是做作。

豹一以前上学的时候,曾经在半夜与朋友赤井和野崎一起,去京极后巷的明星食堂吃过东西。那时恰好是在冬天,尤其是京都的冬天更是寒冷彻骨,他们便将椅子搬到火炉边,围着坐在那里。然后,三人便开始商量要吃点什么。一说到吃就不要命的野崎说道:“我想先吃点儿冰淇淋,从去年夏天以后就没吃过。”然后,赤井马上回应说:“我也正想吃那个呢。”然后问豹一道,“毛利你呢?”豹一听对方这样问,与其说是为了标新立异,不如说是循规蹈矩地点了咖啡。接着,他嘿嘿地笑着,看着另外两个人冻得哆里哆嗦地吃冰淇淋。看到豹一幸灾乐祸,赤井咬着牙恨恨地说:“不知道冬天的冰淇淋的味道,你就是个乡巴佬。”

这时的豹一,想起了当时的那件事。但是,当时豹一虽然被人称为乡巴佬,却并没有怎么生气。因为在豹一看来,赤井和野崎的那种“做作”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欢乐的“做作”,而不是多鹤子这种摆出一副清高的样子、装作若无其事的做作。

豹一总是像这样爱找碴儿,难道不能说明他心胸狭窄么?大概的确如此。他的性格原就如此,这也没有办法。更重要的是,这也是因为他对事物没有一种明确的观点,缺乏人生观或者人生哲学之类的思想,所以才总是这样小肚鸡肠地表达一些零碎的意见。他仅仅凭着自己的冲动思考问题,无法按照人们约定俗成的做法行事,自尊心受刺激的程度是他行动的动力。

多鹤子看到豹一的这种表情,突然想到他昨天晚上的失礼行为。然后,她逐渐开始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特意打电话把他叫出来。

她原本不是特别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再见一下豹一。当然,她内心深处觉得在受到昨天晚上那样的对待后,自己不能就此罢休。但是,若仅仅因为这个原因便要见他,自己未免也显得太低贱。对方不就是一个不值一提的新闻记者么?想到这里,多鹤子开始强烈地后悔自己的轻率,觉得自己不应该打电话。也就是说,她觉得没有面子,甚至不允许自己承认在某种意义上被豹一吸引。

所以,现在豹一脸上的这种表情,倒是让她感到心情舒畅了许多。

“对!这人昨晚对我十分无礼,我是觉得不能就此干休,才决定见他的!”这样,多鹤子为自己的行动找到了一个正当的理由,也就不再觉得后悔,不再觉得自己“低贱”或者“轻率”了。她用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豹一,开始思考该用什么话来指责他。

突然,女人特有的敏感让她注意到豹一风衣上的褶皱。那件衣服皱皱巴巴的样子让人觉得豹一很可怜。而且,那风衣看起来不像是定做的,肥肥大大的,一点儿也不合身。此外,仔细一看,那身西装好像也不是冬装。领带也很寒碜,花色与昨天晚上的那条一样,但是褶皱比昨天的那条更多。

“这件风衣是谁为您挑的……”多鹤子原本想冷不防地这样问他一句,但是就在这一瞬间,豹一那张瘦削的脸颊忽然让她觉得有些于心不忍。

她便没有说出口,甚至反而觉得自己想到这样的话,都有些对不起豹一。

“哎呀,不行!”多鹤子在心中惊叫起来,“我在同情他。”

这样的话,证明自己特意约豹一出来还是因为被他吸引。

她慌忙从豹一身上转开视线。就在这时,她的脸上浮现出微笑。“啊,对了!”

“我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我有事要求他。我是要找他,求他不要写跟踪报道,才特意来见他的呀。”她绕了一大圈,终于得出了这个结论。

“那个,实际上我有事要拜托您……您能答应吗?……是昨天您说的那个跟踪报道……”

豹一心里咯噔了一下子。

“……我知道这会让您很为难,但是还是想拜托您,请不要把我昨晚遇到的事写出来好吗?”多鹤子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便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豹一无法回答。自己刚把那篇报道写完,它现在估计已经被排成活字,可能已经开始印刷了。想到这里,豹一说:“为、为什么?”听那声音,他心情好像很沉重。但是,在下一个瞬间,豹一想起了土门说的话,便用一种挑衅似的语气接着说:

“写出来会让您为难么?”

“她肯定会说写出来会损害她的人气吧。这个女人最看重的就是人气。和导演之间出的事情,也是为了增加自己的人气,是算计好的。”豹一这样想着。

豹一在报道中将这个女人写得一无是处,现在还这样在心中无情地鞭打她。或许其中有一个原因是因为豹一想要让自己打起精神,不要对多鹤子感到过意不去。但是,最直接的原因则是因为这时服务员把冰淇淋端了上来。

“这倒不是为难……”多鹤子还没有说完,豹一便打断了她的话,“会损害你的人气吧?”

多鹤子突然低下头。

“人气?”多鹤子重复这个词时,句尾的语调降了下来。

“不是吗?”

“不是!”多鹤子的眼睛一下子有了生气,她瞪大了眼睛,扬起长长的睫毛。“大家都在说什么人气、人气……”多鹤子突然用一种朗诵式的语调说话。

“我就那么在意自己的人气么?……比如我和矢野先生这件事,大家都说我村口是为了演一个好角色,才将贞操献给了矢野,说得真是过分。可是,我真的是为了那个才跟矢野先生交往的么?我难道会为了人气,为了人气杀掉自己么?……不是的。的确,矢野先生是我的恩人。但是,恋爱与这个是两回事。如果我不喜欢矢野先生的话,他再怎么对我有恩,我也不会像那样跟他交往的。那时我只是喜欢矢野先生,仅此而已。正因如此,即便是那件事,矢野先生让我那么做的时候,我也按照他说的做了。因为是我喜欢的人让我那么做的,所以我便做了。但是大家却都认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提升自己的人气。大家都戴着有色眼镜看我。你肯定也是这样的吧?”

她这样说完,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落寞的微笑”。很快,她意识到自己的这种微笑是有意识地装出来的,开始烦躁起来,心想:习惯这东西真是可怕。她在无意识之中做出了一种拍特写时常用的表情。

“但是,我绝对没有说谎。”她这样想,“至少在那时,比起自己的人气,我更喜欢的是矢野先生。”

突然间她相信了自己的这些话。实际上,很久以来,她一直在心里用类似这样的话跟自己解释往事,除此之外她已经不再相信任何别的说法。也就是说,这些说法已经成了她的定式思维。

但是,明确地将自己的这种定式思维在别人面前讲出来,多鹤子还是第一次。她原本不想在这种地方说这些,不想在这种咖啡馆中首次说出自己对“大众眼光”的抗议。尤其是考虑到对方还是一个新闻记者,一个过于幼稚的年轻男子。

但是,多鹤子看到豹一一脸惊讶,似乎在认真地倾听自己讲述,觉得自己对他说这些多少还是有些作用的。的确,豹一被多鹤子的话吸引了。正因为自己的“批判”过于辛辣,很容易让人觉得有种走极端的感觉,豹一才会对她说的话产生了一种相对强烈的信任感。“土门的那些鬼话,根本不靠谱!”豹一心想。

多鹤子知道周围有很多人,不得不有意识地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想到自己虽然感情激动,却不得不压低声音,多鹤子心中愈发悲伤,眼睛不由得湿润起来。豹一看到这幅情景,心里原有的立场便愈发动摇了。容易走极端的豹一突然站了起来。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可是,跟踪报道已经写好了。不知道是不是还来得及,反正我往报社打个电话,让他们取消刊登。”

说完,豹一连想都没想报社是否会允许取消刊登,便急急忙忙地去借电话了。

豹一的字写得很难看,杂乱无章。总编看得头疼,但是不管怎样还是浏览了一遍豹一的稿子。然后,他开始庆幸自己幸亏看了一下这个稿子。

“要是我没看一遍就直接送到社会部部长那里,那可真就不得了了。以社会部长这人的性子,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送去排版印刷了。”

豹一的稿件不仅写了村口多鹤子的坏话,而且揭露了“奥林匹亚”夜总会宣传部长的丑陋行径。如果这个报道刊登出来,“奥林匹亚”肯定会来抗议。虽然这样做有热点新闻的价值,但发行部的同事就会很为难。虽然总编站在编辑部的立场上很想采用这篇稿子,但他还是想尽量避免与发行部产生矛盾。而且,善良的总编还想保护一下村口多鹤子。

总编没有采用豹一的新闻稿,他觉得有一点点对不住豹一。虽然有靠运气的偶然成分,但他肯定是下了很大功夫才能挖掘到这样的材料。

“这小子果然是个可塑之才。天那么冷,却努力工作到大半夜。他要是知道自己的稿子未被采用,肯定会很伤心。”正当总编这样想着的时候,豹一打来了电话。

“是我,毛利。”

总编一下子没能想起对方到底是谁。听声音对方应该很年轻,肯定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毛利是谁啊?”

“啊,那个,我是社会部实习记者毛利豹一。”

“哦,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啊,那个,刚才我交给您的新闻稿已经送去印刷了吗?”

“还没。怎么啦?”

“还没啊?这样啊。要是这样的话,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您不要采用这篇稿子啊?”

“为什么呢?”

“啊,那个,稍微有些情况……”

“是吗?若是如此,就依你吧。”总编的脸上浮现出微笑,“那你现在在哪儿?”

“啊,在心斋桥的‘不二屋’……”

“和谁在一起呢?女朋友?”

总编听了豹一意外的请求,心情变得大好,跟豹一开起了玩笑。

“那就拜托您了。”

总编听着豹一在电话那头说话,仿佛看到了他满头是汗的样子,挂断了电话。

“那家伙肯定是受了村口多鹤子的央求,他现在肯定跟多鹤子在一起。”

总编高兴地想象着自己的年轻部下如何大展身手的景象。这时,土门进来找他盖一个预支薪水的章,他几乎看都没看就给他盖上了。

打完电话之后,豹一回到多鹤子旁边,告诉她稿子已经取消了刊登。

“谢谢。让您费了这么大劲儿……”

多鹤子这样说着时,忽然想到:“从结果上来说,这人昨天晚上费了这么大劲儿都是为了救我呢。”她突然站起身来,朗声说道:

“出去走走吗?”她的意思是说,一起出去散个步。

不管怎么说,多鹤子看到豹一被自己说的话感动,是十分高兴的。而且,豹一马上采取了高于自己预期的行动。多鹤子与生俱来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豹一在她的眼中简直就像个骑士。

昨天晚上豹一的一些行为曾给她的自尊心带来了巨大伤害,但是现在想来,多鹤子却很自然地觉得他之所以那样做仅仅是因为性格内敛,夜深了不好意思。而且,他离开时那种风一般的速度,也有一种骑士般的飒爽。这个曾经的女演员心中想道。

两人避开心斋桥的闹市,肩并肩沿着御堂筋的林荫路,朝着大丸百货公司大楼的方向走去。温柔的阳光直接洒落在两人的脸上。睡眠不足的豹一觉得光线有些耀眼,眉根缩在了一起。多鹤子早就已经习惯了强烈的光照,因此并不觉得耀眼。她看到豹一的那种表情,误以为他是在皱眉,跟自己在一起并不高兴。

她的虚荣心无法接受这一点。为了吸引豹一,她一直在本能地做出努力。走到心斋桥的时候,多鹤子对豹一说:“我们回去吧。”接着,又忍不住问,“不喜欢和我一起散步吗?”

无论在谁的眼中看来,豹一都受到了多鹤子的厚待。以当时那个年代的情形,有人即便仅仅与多鹤子并肩走在一起,都能成为别人羡慕的对象。豹一再怎么迟钝,也从那些与自己擦身而过时不停地看自己的人的眼中看出了羡慕的神色。

“我和人气女星并肩走在一起。”

心情倒是不坏。但是,豹一不是一直都很鄙视“人气”这个词么?如今他又这样高兴,是应该说他自相矛盾呢,还是应该说他还不够成熟呢?反正如果他知道别人有这种想法,心中必然会升起轻蔑之心。大概豹一也意识到了自己心里的这种矛盾,或者是觉得不好意思,他并没有完全沉浸在喜悦当中。

所以,当他听到多鹤子这样问的时候,甚至未能傻傻地开个玩笑,说句“哎呀,真是荣幸之至”之类的话。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嗯,可是……”最后,他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多鹤子一下子变了脸色。豹一敏感地觉察到了多鹤子的心理变化,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我是在上班时间翘班出来的,或许偶尔翘一下班也没关系吧。”豹一勉强为自己的态度辩解着。

他的这句话也可以理解成对多鹤子刚才那句问话的回答。至少多鹤子想要把这个回答理解为豹一喜欢与自己一起散步。她选择了这种理解。

总之,豹一这个勉强的辩解多少算取得了成功。多鹤子感到满意,豹一也感到满意。不管这句话被谁听到,豹一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豹一的慎重又取得了良好的效果。若是那种厚颜无耻的男人或者情感丰富的恋人,在这种情况下也许会故意挑逗对方,说一些“别人看到我们俩这样走在一起,会怎么想呢?”之类的话。但是豹一却始终不愿意说那种话。总之,他没有一高兴便口无遮拦,让一个有教养的女人厌烦。因此,多鹤子和年轻的新闻记者并肩在御堂筋的柏油路上来回漫步时,并没有特别在意周围的目光。为了吸引豹一的心,她在无意识中自然而然地表现出媚态。豹一完全可以为自己感到骄傲。但是,接下来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让豹一的心情从高山跌倒谷底。

那是他们两人走到大丸百货公司大楼前面的时候。

“要是毛利先生有个妹妹,肯定会很漂亮。”多鹤子本来想要取悦豹一,但是话还未说完便突然变了脸色,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从豹一这面看去,多鹤子的侧脸变得苍白,肌肉甚至出现了一阵痉挛。豹一吃了一惊,发现一个男子正从“大丸”推门而出。

他上身穿着一件系着皮带的短皮衣,下身是一条打高尔夫球穿的裤子。此时,这个人正用无框眼镜后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豹一。在此之前,他先看了一眼多鹤子。接下来,这个人一脸惊讶地站住了,又很快迈着僵硬的步子走了过来,跟多鹤子打招呼。

“有一阵子没见了……怎么样?”

“……”多鹤子唰的一声拉上了手提包的拉链。手在微微地颤抖。

“我在报上看到了有关你的报道。听说你去‘奥林匹亚‘工作了?——好好干,保重。”

他看了一眼豹一,又看了一眼多鹤子。

“谢谢。”多鹤子小声说道。

男人举起手来,说了声“再见”,便离开了。

“啊。”多鹤子微微抬起了脚跟,却没有追上去。她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接着便一言不发地走了起来。

“他是谁啊?”豹一终于开口问道。

“矢野。”多鹤子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再也没有开口说话。豹一自然而然地想起刚才多鹤子在不二屋说过的那句话——“我喜欢矢野先生”,不免感到一阵失落无助。他还想起刚才矢野离开时对自己“居高临下”(至少豹一如此认为)的一瞥。

有一瞬间,豹一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多鹤子的脚步越来越快,他倒也不必担心多鹤子看到自己刚才那一瞬间扭曲的表情。他觉得实在是万幸。但是,多鹤子之所以加快脚步,表明她此时的心波动得厉害。她心里的这种波动直接传染了豹一,让豹一心里也无法平静。

正因刚才与多鹤子开始的亲密交往而感到有些骄傲的豹一,愈发因多鹤子的情绪波动感到伤心。更惨的是,在豹一看来,矢野比想象的更加高大魁梧。而且,他离开时是那样面不改色,凛冽的寒风好像对他没有任何影响。豹一觉得自己在矢野面前相形见绌。

多鹤子一言不发,豹一就这样沉浸在孤独的思考中。

“矢野看到我在这个女人身边,肯定会觉得有些好笑吧?”

嫉妒就这样一点点地潜入了豹一的心中。刚才多鹤子为了吸引豹一而在无意识中做出的努力,反而因为她现在的沉默而结出了果实。

但是,豹一见多鹤子这样一言不发,渐渐觉得自己若再这样一直跟她走下去,实在太可怜。他看着多鹤子的脸,感到她真是漂亮极了,但过了一会儿,他仍旧说:“我就此告辞了。”然后,他便突然从多鹤子身边走开了。

多鹤子看到豹一突然要离开,这才回过神来。

“啊,毛利先生。”她叫住了他,“今晚能来‘奥林匹亚’吗?”

说完,她朝着豹一所在的方向追了两三步。

寒风吹拂着他们脚下阳光直射不到的路面。

豹一答应了一声“好吧”,两人便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