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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快地拜读了你的回信。你升入高中后,学业想必很繁重,还给我写了这么长的信,一定很辛苦吧。以后不必每次都写这么长的回信,我担心这样会影响你的学习。

你责怪我不该把那个事情告诉竹姑娘,实在是抱歉。不过,我无法赞成你说的那句“这样我就不得不去探望你了”的话。你真是个小心眼的人。如果做不到若无其事、轻松自如地跟竹姑娘打招呼,就不能称之为新男性。要丢掉欲望。诗三百中不是有“思无邪”一说吗?要努力做到天真烂漫。前几天,我对旁边的越后狮子说:“我有个朋友,在学作诗。”

越后马上下了个极其简单粗暴的结论:“诗人都是装腔作势的人。”

我有些不高兴,反驳道:“但是,不是自古就有‘诗人使语言焕然一新’的说法吗?”

越后狮子冷冷一笑,随口回答道:“是吗,那么前提是要有今日的新发明。”

我觉得,连越后都说出了如此让人不可轻视的话来。你这么聪明,肯定早已领悟到了。我希望你今后一方面要更努力地学习诗歌,而且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能够展示出你作为一名新男性的真实风貌。尽管我自以为是的以前辈的口吻对你说话,其实,只不过想让你不要太在意竹姑娘。还是应该拿出勇气,拜访道场,见竹姑娘一面。一旦见到她本人,好感马上就会云消雾散。因为,她只是个出色的大鲷鱼罢了。不过,你对竹姑娘还真是够迷恋的。即便我那样大写麻儿的可爱之处,你也说些诸如“像麻儿这类女性,就好比没演出来的电影女演员”之类的话,完全看不上她,只一味地说竹姑娘如何如何,让我不知所措。我打算暂时不对你汇报竹姑娘的事情了。万一惹你发烧上火,一病不起可就麻烦了。

今天,我给你介绍一下都都逸君作的俳句吧。因这个周日的慰问广播时间是补习生们的文艺作品发表会,所以要求对和歌、俳句、诗歌有自信的人,于明晚之前把作品提交到办公室,都都逸作为我们“樱花屋”的选手,将提交他擅长的俳句,从两三天前开始,他就把铅笔夹在耳朵上,端坐在床,绞尽脑汁构思诗句,今早,终于修成正果,向同室的我们展示了他写在信纸上的十首俳句。他先拿给干面包看,干面包苦笑着说“我不懂这个”,随即把纸片还给了他。而后,他又拿给越后狮子看,征询越后狮子的意见。越后狮子弓着背,盯着那张纸片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说了句:“太不像话。”

倘若评价“不行”,或是别的还说得过去,而“不像话”这个评价也太过分了些。

2

都都逸脸色苍白地问道:

“你觉得不行吗?”

“问问那位先生吧。”越后冲着我抬了抬下巴。

都都逸拿着信纸走到我跟前。我不懂风雅,完全不了解俳句的妙味。我也应该像干面包那样,马上把纸片还给他,并请求他的谅解,但又觉得都都逸实在可怜,想多少安慰他一下,尽管不是很懂,还是拜读了他那十首俳句。看了几句后,我觉得并不算太差劲。应该说是平庸无奇了些吧,即便这等水准的俳句,如果让我写的话,肯定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诌出来的。

比如“烂漫野菊花,美如少女心”这样的诗句,虽稍嫌怪异,但不至于差劲到让人生气地说出“太不像话”的地步。但是,看到最后一句时,我立刻呆住了,也明白了越后狮子为什么生气了。

纵然浮世如朝露,亦然不枉活此生。

这是别人的句子,这样可不行。但是,我又不想露骨地指出来,让都都逸丢脸。

“我觉得每一句都写得不错,不过最后一句如果能换一句就更好了。不过,我不懂俳句,仅供参考。”

“是这样啊。”都都逸似乎不大服气,噘着嘴说道,“我倒觉得那句是写得最妙的。”

那是肯定的,因为那是连俳句门外汉的我也知道的有名的句子。

“妙当然是妙,不过……”

我一时想不出词了。

“你知道吗,”都都逸得意忘形起来,“我认为这首俳句中,寄托了我对于今天的日本国的真心,你理解不了吧。”他说话的口气听着有些看不起我似的。

“是什么样的真心呢?”我也严肃起来,反问道。

“你真是理解不了啊。”都都逸皱着眉头,露出“你这人可真够愚笨的”的表情,继续开导道,“应该怎样看待日本现在的命运呢?不就是露水浮世吗?诗句里的露水浮世,就是喻义这露水般的浮世啊。即便是露水浮世,诸位也要朝着光明努力前行,切勿徒然悲观,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这首诗即是我对于日本的一片赤诚之心,你能理解吗?”

我呆若木鸡。这句诗,你也知道,不是一茶表达自己[1]因痛失爱子,而绝望地将人世比作露水浮世,然而无论多么悲伤,仍无法对人世完全死心的心情吗?可是,都都逸居然做出这样的解释,实在太荒唐了,完全曲解了原来的意思。也许这就是越后所谓的“今日的新发明”吧,真是太过分了。我虽然赞成都都逸的真心,但是,盗用古人的句子,随便曲解原意,胡乱解释是不道德的,而且把这个句子作为都都逸的作品提交给办公室的话,也会有损“樱花屋”的名誉,想到此,我鼓起勇气,明确地给他指了出来。

3

“不过,与此十分相似的句子在古人的俳句中也是有的。尽管你并不是盗用,可若是招来误解就不好了,所以我觉得还是将这句换成其他句子比较好。”

“居然有相似的俳句吗?”

都都逸瞪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他那双眼睛美丽而清澈,令人忍不住发出感叹。我又改变了想法,虽然盗用了他人的,但本人并未意识到,这种奇特的心理也有可能会出现在对俳句自负的人身上吧。他实在是个毫无邪念的罪人——正所谓思无邪。

“真是这样的话,可就太没意义了。做俳句,时常会遇到这种事情,真让人头疼。这也难怪,只有区区十七个字嘛,自然会出现相似的句子。”都都逸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惯犯。

“好吧,那么就把这句去掉好了。”他边说边用夹在耳朵上的铅笔爽快地划掉了露水浮世那句诗,并在我床铺枕边的小桌上快速写了一句,拿给我看。

“换上这句,你看怎么样?”

波斯菊舞影草席。

“很不错啊。”我放心地说道。

不管是多么差劲的句子,只要不是盗用的,我就放心了。“顺便建议一下,改成‘波斯菊影’怎么样?”放心之余,我不觉又多了一句嘴。

“你的意思就是改成‘波斯菊影舞草席’了?果然不错,这样一改,景物立刻变得鲜活起来了。不简单哪!”他嘭地捶了我的背一下,“你还真有两下子啊!”

我满脸通红。

“饶了我吧。”我有些忐忑,“也许还是‘波斯菊舞’更好呢。我对俳句一窍不通,只是感觉‘波斯菊影’,我们更看得懂。”

这种句子,改不改不都一样吗,我内心里嚷嚷着。

但是,都都逸对我总算尊敬起来了。他以并非恭维的神情郑重拜托道:“今后还要向你请教俳句。”然后,得意扬扬地以他惯有的颇具节奏感的姿势,踮起脚尖、轻扭屁股,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我看着他走路的姿势,有种不堪忍受的感觉。他向我请教俳句,比听他唱填入戏词的《都都逸》还令我头疼。我实在无法平静,万般无奈之下,禁不住向越后发起了牢骚:“这下我可完蛋了。”就连我这新男性,对都都逸的俳句也是无计可施。

越后狮子沉默着重重点了一下头。

还不只这些呢,还出现了更让人惊讶的事情。

今晨八点的擦身,正好是麻儿负责都都逸,于是,我听到都都逸小声地对麻儿说的话,非常惊讶。

“麻儿,你那句‘波斯菊’的句子,嗯,虽然还不错,但是有一点要注意。‘波斯菊舞’不大好,应该改成‘波斯菊影’。”

我大吃一惊,原来那是麻儿的句子。

4

这样说来,那一句确实有些女性的纤细感觉。如此说来,那句“烂漫野菊花,美如少女心”的奇怪句子也有这种感觉。恐怕这句也是麻儿或其他助手作的吧。不知怎么,我觉得那十首俳句的每一句都令人起疑了。真是个过分的家伙!孰不可忍。无论是“露水浮世”那句,还是“波斯菊”这句,且不说有损“樱花屋”的名誉之类夸张的话,单从都都逸君的人品来说,天知道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让人为他捏一把汗,不过,听到都都逸与麻儿接下来的对话,我又放了心,心情也变得大好了。

“什么波斯菊的句子呀?我都忘记了。”麻儿一向大大咧咧。

“哦?那么说,是我自己的句子喽?”他淡淡说道。

“是不是霍乱的句子呢?你不是曾经偷偷地和霍乱交换过俳句什么的吗?哇——”

“这么说,是霍乱的句子?”

真够沉得住气的。应该说他淡定好呢,还是说他潇洒好呢,我简直找不出可以形容的语言来了。

“如果是霍乱的句子,也写得太好了吧,她肯定是盗用别人的。”到了这种地步,只能让人赞叹其天衣无缝了,“这次,我提交了这句。”

“慰问广播?把我那句也一起报上去吧。你忘了,我以前不是告诉过你吗?就是‘烂漫野菊花,美如少女心’那句。”

果不其然。不过,都都逸坦然地答道:

“嗯,那句已经放进去了。”

“是吗?你真能干!”

我听了,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对我来说,这正是所谓的“今日的新发明”。对于这些人而言,作者是谁根本不重要。因为他们觉得是大家齐心协力共同创作出来的。然后,大家能够一起欢乐一整天,就足够了。艺术与民众的关系,原本不就是这样吗?

诸如“只有贝多芬最棒”“李斯特是二流的”云云,当这些所谓的“行家们”吐沫飞溅地大发议论时,民众早已抛开这些议论,去倾听、享受各自喜爱的节目了。他们根本不把作者当回事。不管是一茶作的,还是都都逸作的,还是麻儿作的,只要那个句子没有意思,他们就不感兴趣。他们绝不会为了社交上的礼仪或是提高情趣之类的目的,而勉强“学习”艺术。他们只是以自己的方式记住那些能打动自己的作品,仅此而已。对于艺术与民众的关系,我仿佛刚刚被灌输了一种全新的理念。

今天这封信,虽然显得有些矫情,但是,即便像都都逸这么个小小的插曲,或许也能在你的诗歌学习当中,有助于你的“新的发明”,考虑到这一点,我才没有撕掉这封信,而是原封不动地寄给了你。

我是流淌的河水,冲刷着所过之处的河堤,奔流不息。

我爱这里所有的人——我是不是有些做作?

九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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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林一茶(1763—1827),日本江户后期俳人,通称弥太郎。其创作多基于自己的感情生活,表现了一种个性的存在,著有俳句集《我春》《七番日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