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我国字字珠玑的语言感到惊异,每一个声音都不啻一件礼品;全都饱满而又硕大,就像珍珠,真的,有些东西的名称比东西本身还要可贵。[1]

果戈理

 

矮林区中的泉水

俄语中有许多字本身就放射出诗意,一如宝石之放射出闪烁不已的神秘光泽。

我当然懂得这种光泽并无神秘之处,任何一个物理学家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用光学规律解释这种现象。

但是宝石的光泽仍然使人们觉得神秘。人们明知迸射出灿烂光辉的宝石内部,本身并不存在光源,却偏偏不愿接受这种思想。

人们对于许多宝石都持这样的态度,即使对于海蓝宝石这样普通的宝石,也是如此。这种宝石的颜色简直无以名之。直到今天人们还没找到恰切的字眼来形容它的颜色。

海蓝宝石(аквамарин——原意为海水)若顾名思义定是一种与海浪颜色相同的宝石。其实并不尽然。在这种宝石透明的深处固然有淡绿色和浅蓝色的柔和色调,然而这种宝石的主要特点却在于它被一种纯粹的银光(正是银光而不是白光)从里到外照得亮晶晶的。

如果你仔细地端详海蓝宝石,就会觉得看到了一泓静静的、呈现出星星颜色的海水。

显然,海蓝宝石和其他宝石之所以会引起我们的神秘感,正是这种色和光的特点。不管怎么说,我们仍然觉得宝石的这种色和光的美是无法解释的。

相对来说,要解释俄语中的许多字何以会“放射出诗意”就比较容易了。我们之所以会觉得一个字有诗意,显然是因为这个字表达了一种在我们看来充满了诗意内容的概念。

但是要解释文字本身(不是指它所表达的概念)对我们的想象力所起的作用,那就要困难得多了。即使像зарница(远处闪电的反光)这样一个很普通的名词,要加以解释也决非易事。这个名词的发音本身就表达出了夏夜远处闪电迟迟才熄灭的反光。

当然我对这个名词的语感是非常主观的。不应加以坚持,更不要说把它当作普遍原则了。我本人是这样体味和谛听这个名词的。但我绝不想把我的这种感受强加给旁人。

只有一点是无可争辩的,那就是绝大部分有诗意的词都和我国的大自然有关。

俄罗斯语言只向那些对祖国人民有赤子之爱、有透彻了解,并且感觉得到我国大地的内在美的人,才毫无保留地展示出它名副其实的魅力和丰富多彩的内容。

凡是存在于自然界的一切:水、空气、天空、云、太阳、雨、树林、沼泽、河流、湖泊、草地、田野、花朵和青草,在俄语中都有大量传神的字眼和名称。

为了证实这一点,为了掌握俄语丰富多彩而又含意确切的词汇,我们应当阅读卡伊戈罗多夫[2]、普里什文、高尔基、阿列克谢·托尔斯泰、阿克萨科夫[3]、列斯科夫[4]和蒲宁[5]这样一些稔熟大自然、精通民间语言的行家的作品,但除此之外,我们拥有一个主要的、永不枯竭的语言源泉——人民本身:农民、渡船的船夫、牧人、养蜂人、猎人、渔夫、老工人、护林巡查员、浮标看守人、手工业者、农村画家、手艺人以及一切饱经世故的人,他们不开口则已,一开口无不字字金石。

自从有一次我遇见一位护林员后,这种看法对我来说就更加明确了。

我记得好像在哪本书中已谈起过这件事。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请原谅,我不得不再啰唆一遍,因为这则故事对于我们讨论俄语是有意义的。

我同这位护林员在矮林区中漫步。古时候这里是一大片沼泽,后来沼泽干涸了,长满了植物。现在只有厚厚的百年苔藓以及散布于苔藓中的一汪汪小水塘和遍地的矶踯躅才告诉人们此地曾经是沼泽。

我不赞同人们通常对矮林区不屑一顾的那种态度。矮林区自有其独特的魅力。各种各样的幼龄树——云杉、松树、白杨、白桦——密密麻麻地、和睦地在一起成长。那里总是明亮而又干净,就像拾掇得清清爽爽准备过节的农民的正房。

每回走进矮林区,我总觉得画家涅斯捷罗夫[6]正是在这里寻觅到他的风景画的特色的。这里每一株细细的树干,每一根小小的枝丫,无不如在画中,因此格外显得赏心悦目。

在有些地方的苔藓中,就如我已经说过的,有一汪汪小水塘。乍看上去似乎都是一塘死水。但是如果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从水塘深处一刻不停地冒出一股静静的水流,越橘的枯叶和发黄的松针在水流中打着旋。

我们俩在这样的一个小水塘前边停下来,喝饱了塘水。水微微带点儿松节油的味道。

“泉水!”护林员瞧着一只甲虫拼命在水中挣扎,刚浮上来立即又沉入塘底说道,“我想伏尔加河怕也是发源于这种水塘的吧?”

“大概是的。”我同意说。

“我非常喜欢追究字的来源,”护林员出乎我意外地说道,腼腆地微微一笑,“真是怪事!常常会想起一个什么字眼儿,这字眼就缠住了我,怎么也不让我定下心来。”

护林员沉默了一会儿,扶正了挎在肩上的猎枪,问道:

“听说,您在写书?”

“是的。”

“这么说,你对于字的意思想来都是清楚的了。可我不管怎样拼命地想,十个字里边倒有九个字解释不了。我在树林里走着,脑袋瓜里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字眼。我翻来覆去地想怎么会造出这些字眼的,但是怎么也想不出来。我没知识。没念过书。可有时候,也有这么几个字叫我找到了解释,那时心里可高兴呢。其实有什么好高兴的,我又不是教娃娃们念书的。我是护林人,一个普普通通看林子的。”

“那么这会儿是哪个字眼在缠着您呢?”我问。

“就是‘родник’(泉水)这个词儿。这个词儿我早就注意了。一直在刨根究底地琢磨它的来历。依我看,所以会有这个词儿,就是因为水是由那儿产生的。而泉水又产生河,河水流呀,流呀,流遍了我们的大地母亲,流遍了我们的祖国,哺育着人民。您瞧,把这三个词儿:родник(泉水),родина(祖国),народ(人民)搁在一起多近乎呀。这三个词儿就像是亲族(родня)。就像是亲族!”[7]他重复了一遍,笑了起来。

这一席普普通通的话向我揭示了我国语言最深的根源。

这一席话概括了自古以来人民的全部经验和人民性格中的全部诗意。

语言和大自然

要想充分掌握俄罗斯语言,要想不失去对俄罗斯语言的语感,我坚信不仅必须经常同普通的俄罗斯人交往,而且还必须经常去接触牧场、树林、河川、老柳树、鸟儿的鸣声和榛树丛下每一朵晃动着脑袋的小花。

每个人一生中大概都会有所发现。这种有所发现的时刻是幸福的。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那是我在树木葱茏、茂草似茵的俄罗斯中部度过的一个雷雨和彩虹频繁地交替出现的夏季。

那年夏天有隆隆的松涛,有凄婉的鹤唳,有大朵大朵的白色积云,有闪烁不已的夜空,有一丛丛繁茂芬芳的绣线菊,有公鸡雄赳赳的报晓声,而每当落霞把姑娘们的双眸染成了金色,第一缕薄雾小心翼翼在深渊上弥漫开去的时候,在暮色苍茫的草地上,还有姑娘们的歌声。

在那一年夏天,我通过触觉、味觉和嗅觉,重新认识了许多词。其中绝大部分在那年夏天以前我虽然都认识,却一知半解,没有切身的体验。过去这些词只能给我一个一般的贫乏的形象。而自从那年夏天后,我发现每一个这样的词中都蕴含着无数生动的形象。

那么这都是些什么样的词呢?这种词非常之多,多得使我难以决定从哪些词谈起好。看来,最简便的还是从有关雨的词谈起吧。

不消说,我早就知道雨分毛毛雨、太阳雨、霪雨、蘑菇雨、疾雨、片状雨、斜雨、骤雨,以及暴雨(即瓢泼大雨)。

然而抽象地知道这些字眼是一回事,切身体验这些雨,从而领略到每一种雨所包含的诗意、弄明白每一种雨有别于其他雨的特征所在,又是另一回事。

一旦有了切身体验,所有这些形容雨的字眼就活了,扎实了,就充满了感染力。你就能透过每个这样的字眼,看到和感觉到你所要说的东西,而不再是按照千篇一律的习惯机械地把这个字眼念出声来而已。

顺便提一下,作家的语言如何作用于读者,是有其独特的规律的。

如果一个作家在写作的时候,不能透过他所写的字眼看到它们所包含的内容,那么读者也不可能从中看到任何东西。

但是如果作家能够清楚地看到他所写的字眼的内涵,那么即使是最普通,甚至是老生常谈的字眼,也能获得新意,以惊人的力量感染读者,使读者产生作家想要传达给他们的那种思想、感情和心绪。

显然,所谓潜台词的秘密就在于此。

不过还是言归正传,来谈雨吧。

下雨前是有许多征兆的。太阳躲进乌云,炊烟紧贴地面,燕子低飞,公鸡不按时辰乱啼,空中出现一缕缕长长的如雾一般的云霭——这都是要下雨的征兆。在临下雨前,即使乌云还未堆满天空,就已能感觉到水汽轻柔的气息了。这种气息想必是从已经下雨的地方飘过来的。

随后就开始洒下最初的雨点。“洒”这个民间用语生动地表达了初下雨时的景象。这时,疏疏落落的雨珠在尘土飞扬的道路和屋顶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黑点。

此后雨越来越大。这时刚刚被雨水打湿的土地就会散发出一股凉爽、奇妙的气息。然而这种气息持续不了多久。湿漉漉的青草,特别是荨麻,很快就用它们的气味把泥土的气息排挤一空。

我们不妨来分析一下几种不同类型的雨,以资说明一旦作家对一些字眼有了切身感受之后,这些字眼就活了,就可帮助作家正确地运用这些字眼。

比方说吧,疾雨和蘑菇雨有什么区别呢?

“疾”是迅速、急骤的意思。疾雨是垂直、有力地倾泻下来的。疾雨由远及近时,总是发出万马奔腾的喧声。

疾雨滂沱而下时,河上的景色尤为好看。每一滴雨珠都把河面打出一个圆圆的深坑,形成一只用水做成的小巧的杯子,雨珠猛地弹起来,然后又落下去,在它消失前的一瞬间,还可在水杯的底上看到它。雨珠闪闪发光,活像是一颗珍珠。

与此同时,河上响彻着一种玻璃相撞的声音。根据声音的高低,可以判断雨在越下越大,还是在渐渐停下来。

而蘑菇雨则是一种漾漾细雨,打低垂的乌云里懒洋洋地洒落下来。由这种雨水潴积起来的水洼,水总是挺暖和的。这种雨从不哗哗地喧闹,只是昏昏欲睡地悄声絮语,好不容易才能听到它在树丛中窸窸窣窣地忙碌,仿佛在用柔软的爪子一会儿摸摸这片树叶,一会儿又摸摸那片树叶。

树林中的腐殖土和苔藓不慌不忙地把这种雨水全部吸吮进去。因此雨后蘑菇就蓬蓬勃勃地生长出来,其中既有黏糊糊的伞菌,也有鹅油菌、牛肝菌、松乳菌、密环菌,以及无数的毒菌。

在下蘑菇雨的时候,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烟味,尽管鳊鱼一向狡猾、谨慎,可这时却很容易上钩。

民间把又出太阳又下雨的太阳雨形容为“公主哭了”。雨点映着阳光的确很像大颗大颗的泪珠。除了童话中美丽的公主,谁能因为痛苦或者欢乐而流下如此晶莹的泪珠呢!

在下雨时,变幻莫测的光线和各种各样的声音——从木板屋顶上有节奏的雨点声、水落管中轻轻的泄水声,直到所谓大雨像堵墙壁似的倾泻而下时那种密集而又紧张的哗哗声,都是百看不厌和百听不厌的。

关于雨,可以说的还很多,上述这一切不过是很少的一部分。然而就这么一点儿,也已经足够使一位作家听得火冒三丈,虎起脸来对我说:

“我宁可描写生气盎然的街道和住房,也决不会去写您那令人厌倦的死气沉沉的刮风下雨之类的东西。雨除了使人不便、叫人生厌之外,没有任何好处可言。您可真是个吟风弄月的幻想家!”

俄语中有多少令人拍案叫绝的描绘所谓天气现象的词呀!

夏日的雷雨风驰电掣地卷过大地,坠落到地平线后面。乌云消散了,可民间却不说乌云消散,而爱说乌云扫光了。

闪电有时劈开天空,笔直地打到地上,有时就在黑魃魃的密云中迸射开来,像是连根拔起的有许多枝条的金树。

在烟雾空潆的远方,空中已升起彩虹。可雷还在断断续续地打着,低沉的雷声怒气冲冲,震得地都抖动了。

不久前,我住在农村里,有回下雷雨时,一个小男孩跑到我屋里,用两只由于兴奋而睁得大大的眼睛,望着我说:

“走,咱们瞧громá(雷)[8]去!”

小男孩把这个词说成复数也有他的道理,因为那天的雷雨铺天盖地而来,一下子四面八方都响起了雷声。

小男孩说的“咱们瞧雷去”,使我想起了但丁在《神曲》中所说的“阳光缄默了”。这两句话都是概念的易位。然而这种易位给予了词汇以非同寻常的表现力。

我在上文中已提起过“远处闪电的反光”这个词。

这种闪光在七月份庄稼成熟的季节出现得最为频繁。所以民间有一种迷信说,闪光“照熟庄稼”,它在每天夜里给庄稼照亮,使庄稼得以更快地灌浆。因此在卡卢加州,人们管这种闪光叫“庄稼闪”。

与闪光同样富有诗意的词是“霞光”。这是俄语中最美的词之一。

人们在念这个词时总是轻声轻气的。甚至很难设想可以用大喊大叫的声调去念这个词。因为这个词迹近于更残漏尽时的岑寂,这时乡村果园内树丛的上空吐出了清澈如洗的淡蓝色的微弱的晨光。民间用“麻麻亮”三个字来形容一天中的这个时辰。

在这霞光初升的时刻,启明星熠熠闪光地低悬在大地上空。空气洁净得好似泉水。

拂晓时分的霞光中,有一种像处子一般纯洁的东西。每当朝霞初上时,青草披着露珠,树木散发出刚挤出来的热乎乎的牛奶的香味。村外,牧人在晨雾中吹着风笛。

转眼之间就破晓了。暖和的农舍里还静悄悄的一片昏暗朦胧。但是顷刻之间,圆木搭成的墙上就映出了几方橙黄的朝晖,一根根圆木像是一层层琥珀,灼灼地放射出光来。太阳出来了。

秋日的朝霞又是另外一种样子,不但阴沉沉的,而且行动缓慢。白昼不大情愿苏醒过来,因为反正照不暖冻僵了的土地,也无力把笑盈盈的阳光召回。

万物都在凋谢、衰败,唯独人不肯屈服。天刚破晓,家家户户的农舍里便生起了炉子,袅袅的炊烟萦绕在村子中,贴着地面弥漫开去。此后淅淅沥沥的晨雨大概就会打在蒙着一层水汽的窗玻璃上。

除了朝霞,还有晚霞。我们往往混淆夕照和晚霞这两个概念。

晚霞是在夕阳西坠之后才出现的。晚霞主宰着日落后渐渐黑下去的天空,把从赤金色到绿松石色的多种多样的色彩洒满天空,然后缓缓地转为越来越浓的暮色和夜色。

长脚秧鸡已在树丛中叫开了,鹌鹑已在啼了,麻鸻也已发出鸣声,空中已闪烁起第一批星星,可晚霞还在烟雾空濛的远方久久地燃烧。

北方的白夜,列宁格勒的夏夜——是绵亘不绝的晚霞,或者也可以说是连接在一起的晚霞和朝霞。

普希金对这种夜晚有准确得惊人的描绘,真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爱你,彼得兴建的都城,

爱你严肃整齐的面容,

爱你涅瓦河端庄的水流

和大理石砌成的河岸。

我爱你铁栏杆上的花纹

和你那沉思的夜晚,

爱你透明的夜色和无月的幽光。

这时候,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

不用点灯就可写作或读书,

我清楚地看见大街小巷

在静静地安睡,看见

海军部的尖塔多么明亮。

黑夜还未及把帷幕

遮没金色的天空,

朝霞已匆匆来临,

前霞方逝,后霞已至,

只让黑夜逗留半个小时。[9]

 

这些诗句不单单是诗歌的顶峰,其中所蕴含的不仅仅是准确性、开朗的心灵和宁静,而且还充分体现了俄语的魅力。

假如可以这样设想:俄罗斯的诗歌消亡了,连俄语本身也消亡了,世上只留下了这几句诗,那么单凭这几句诗也足以使每一个人知道当初我国的语言是多么丰富,多么富有音乐性。因为在普希金的这几句诗中,就像魔幻的水晶球一样,凝聚了我国语言的全部非凡的素质。

创造了这种语言的人民是名副其实的伟大而又幸福的人民。

花和草

不仅那个护林员寻找词的解释,许多人都在寻找,在没有找到之前,总是挂在心上,放不下来。

我至今记得,有一回我在谢尔盖·叶赛宁的一首诗中看到了“свей”这么一个词,这个词使我感到十分诧异:

 

绳索拴住我的颈项,

牵着我沿着沙漠,

踏着被风吹起的свей,

走向那哀愁之乡。[10]

 

我不知道“свей”是什么意思,然而我感觉得出这个词蕴含有诗意的内容。这个词本身就闪耀着诗情画意。

我很久都未能探究出这个词的含意,虽也曾作过种种猜测,但终不能得到解答。叶赛宁为什么要说“被风吹起的свей”?显然,这个词的意义和风有关。然而是什么关系呢?

后来,我终于从方志学家尤林那里得悉了这个词的含意。

尤林对于凡是同俄罗斯中部的自然界、生活方式和历史有关的事情,即使是细枝末节,也都锲而不舍地、兴致勃勃地加以研究。

在这方面,他很像那些热爱本乡本土的地方志行家,这些人对俄罗斯小县城中还保存着的本地和本区的地理、植物、动物以及历史上一切有意义有特色的东西都悉心加以考察,一点一滴地收集起来。

尤林到乡下来看望我,我们一起去河对岸的牧场散步。我们顺着洁净的沙滩向小桥走去。昨晚起过风,因此沙地上就像往常刮风后那样泛起了一道道波纹。

“您知道这叫什么吗?”尤林指着沙地上的波纹,问我。

“不知道。”

“叫свей,”尤林回答说,“风在沙地上свевает(吹出)波纹。所以就有了这个叫法。”

我高兴得眉开眼笑,显然,就跟那位护林员找到了某个词的解释之后一模一样。

我终于弄懂了叶赛宁为什么要写“被风吹起的свей”,为什么要提到沙(“牵着我沿着沙漠……”)。而最使我高兴的是,这个词果然如我所推测的那样,表达了一种虽然普通却充满诗意的自然现象。

叶赛宁的故乡康斯坦丁诺沃村(今称叶赛宁诺村)位于奥卡河左岸不远的地方。

每天太阳都是在那一边落山的。自从我到过那里后,一直认为叶赛宁的诗最完美地描绘了奥卡河左岸落日的壮观和湿润的牧场上的暮色。每到黄昏时刻,不知是雾呢,还是从火烧过的林区中飘来的淡蓝的烟霭,笼罩了这些牧场。

在这些似乎渺无人迹的草场上,我曾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事,碰见过许多意想不到的人。

有一回,我在一个小湖边垂钓,湖岸又高又陡,长满了刺人的悬钩子。湖的四围尽是密密层层的古老的柳树和黑杨。因此湖上终年没有一丝风。即使在艳阳天,光线也昏暗曚昽。

我坐在水边繁茂的树丛里,打岸上是怎么也看不到我的人影的。水边盛开着黄菖蒲花。再往前去,就是浑浊而又深邃的湖水了,从湖底一刻不停地冒起水泡——想必是鲫鱼在淤泥里寻找食物。

我头顶上边,野花长得有半人高。有几个乡下孩子正在那里采摘酸模。听声音,一共有三个小姑娘和一个年纪很小的男孩子。

有两个小姑娘在学多子女的乡下女人的口气攀谈。两人学的想必是各自的母亲。这是乡下小姑娘爱玩的一种游戏。还有一个小姑娘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一股劲儿地尖声细气地唱着:

 

在空袭金报的时候,

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小妞……

 

以下的歌词她就不知道了。稍停片刻之后,她又从头唱起这支《空袭警报》的歌来。

“金报!金报!”一个哑嗓子的小姑娘气呼呼地说道,“我成天起早贪黑,累得腰酸背痛,就是为了能把这帮小冤家,这帮讨债鬼,送到学堂里去学点儿东西,可他们在学堂里学到了点什么?连个字都念不来!不是‘金报’,应当是‘警报’!我这就告诉你爹,让他好好教训教训你。”

“我那个彼季卡前两天算术吃了个两分,”另一个小姑娘说道,“我把他一顿好揍,连手都打麻了。”

“纽尔卡,你尽胡扯!”小男孩用低沉的嗓音说道,“揍彼季卡的是妈妈。就轻轻地揍了几下。”

“挨得着你说话,鼻涕虫!”纽尔卡喝住他道,“看你再敢多嘴!”

“听着,姑娘们!”哑嗓子高兴地喊了起来,“嗬,我告诉你们一件什么事儿啊!这儿鸟滩近旁有一棵树。一到夜里,整个树,直到树尖尖,就开始冒蓝颜色的火!火可大着呢!就这么冒呀,冒呀,一直冒到天亮。谁都不敢走到这棵树跟前去。”

“克拉娃,这树为什么冒火?”纽尔卡诧异地问。

“因为有宝藏,”克拉娃回答说,“树底下埋着宝藏。一支金铅笔。谁要是拿这支铅笔写出他最想要的东西,东西马上就会变出来。”

“给我!”小男孩死乞白赖地说。

“给你什么?”

“铅笔!”

“别胡缠!”

“给我!”小男孩突然扯开粗嗓门令人讨厌地哭叫道,“给我铅笔,蠢丫头!”

“好呀,你敢撒野?”纽尔卡怒喝道,随即响起清脆的啪的一声,“我的灾星!我作了什么孽,要生下你来!”

说来也怪,小男孩立刻不哭了。

“你呀,老姐姐,”克拉娃装出一副规劝的口吻说,“别打孩子。老打孩子,用不了多久就会叫你打死的。你呀,得看看我的样,好好地开导他们,教他们懂事儿。要不长大了,一个个全是傻瓜蛋,对自个儿,对别人都没一点儿好处。”

“教他什么?”纽尔卡气呼呼地说,“你倒来教教他看!他照样会气炸你肚子!”

“不教还行吗!”克拉娃反驳说,“什么都得教他们。就拿这会儿来说吧,他硬要跟咱们来,来了又尽瞎闹,可四下里的花,一朵跟一朵不一样。这儿的花少说也有几百种。可他认得这些花吗?他啥也不认得。就连这种花叫什么,他也不知道。”

“叫鸡肠草。”小男孩说。

“什么鸡肠草,是肺草。你才是鸡肠草呢!”

“对,肥草!”小男孩甚至有点儿佩服地学嘴说。

“不是‘肥草’,是‘肺草’。得把音咬准了。”

“肥草,”小男孩急忙又重复了一遍,马上又问道,“这粉红色儿的是什么花?”

“这是薄荷。跟着我念:薄荷!”

“好,跟着你念就跟着你念:薄荷。”小男孩同意道。

“叫你念就乖乖地念,别啰里啰唆的。瞧,这是绣线菊。多香呀!多娇呀!要给你采一朵吗?”

显然那小男孩挺喜欢这样的游戏。他一边哼哧着,一边认真地跟着克拉娃念。她像炒爆豆子似的讲出了一连串花草的名字。

“这是猪秧秧。这是睡莲。瞧,就是那长着白铃铛的。这是杜鹃泪。”

我听得惊叹不已。这小姑娘竟认得出那么多花草。她叫出了女娄、紫茉莉、石竹、荠草、细辛、皂根、唐菖蒲、穿心排草、百里香、金丝桃、白屈菜,以及其他许多花草的名字。

可是这堂极为生动的植物学课却出乎意料地被打断了。

“我脚上扎到刺了!”突然那小男孩又扯开嗓门哭了起来,“你们这些傻瓜,尽把我往什么地方带?!带我往有刺的地方钻!这下我回不了家啦!”

“喂,小丫头们!”远处有个老人的声音喊道,“你们干吗要欺负小孩?”

“帕霍姆大爷,是他自个儿扎上了刺!”维护准确发音的克拉娃高声回答说,然后压低声音埋怨那小男孩道,“嗬,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自个儿才尽欺侮人呢!”

我听见那位老人走到孩子们跟前。他朝下面的湖望了一眼,看到了我的钓竿,便说道:

“人家在这儿钓鱼,可你们却叽里呱啦地大吵大闹。这么大的草场,你们偏要跑到这儿来嚷嚷!”

“哪儿在钓鱼?”小男孩急忙问道,“让他给我钓一会儿吧!”

“上哪儿去!”纽尔卡喝住他道,“还想掉到水里去吗,该死的,一句话也不听!”

孩子们很快就走开了,因此我没能见到他们是什么样的。可那老人仍站在岸上,想了一会儿,客气地咳了几声,迟疑不决地问道:

“公民,您带烟了吗?”

我回答说有烟,于是老头儿便噼噼啪啪地打斜坡上冲了下来。悬钩子老是钩住他,气得他一迭声地骂娘。他下到我跟前,向我讨烟抽。

这是个又瘦又小的干瘪老头儿,可手里却握着好大一把刀。刀套在刀鞘里。老头儿见我对这把刀很不放心,便急忙告诉我说:

“我是来砍柳条的。拿去编箩筐和篮子。我是编这些玩意儿的。”

我对老头儿说,刚才有个小姑娘可真了不起,什么花草都认得。

“您是说克拉娃吧?”他问,“她是集体农庄饲马员卡尔纳乌霍夫的闺女。她奶奶是全州最有本事的草药郎中,这丫头还有什么不认得的呢!您去找她奶奶谈谈吧。准叫您听得出神。真格的。”他说道,然后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每朵花都有个名儿……看来连花也实行户口登记制度。”

我惊诧地看了他一眼。老人又向我讨了支烟就走了。不一会儿我也走了。

我钻出树丛,走到了草场的大道上,远远看到前面有三个小姑娘。她们全都拿着一大把花。其中有一个还牵着个戴顶大便帽、光着脚丫的年纪很小的男孩子。

小姑娘们走得挺快。只见她们的脚不停地挪动着。后来传来了尖声细气的歌声:

 

在空袭金报的时候,

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小妞……

 

太阳已经在向奥卡河左岸,向叶赛宁诺村的后边沉落下去,淡红色的斜晖燃亮了东方繁密得像堵墙壁似的绵亘不绝的森林。

辞书

有时我会忽发奇想。譬如说吧,我就曾想过何不去编纂几部新的俄语辞典呢(当然,现有的综合性辞典不在其内)。

其中的一部辞典不妨收一切与自然界有关的词汇,另一部收生动准确的土话俚语,第三部收各行各业的用语,第四部则专收乌七八糟的死了的词汇以及陈词滥调的公文用语和鄙俗不堪的字眼。

后一部辞典之所以需要,在于它可以告诫人们摈弃似通非通的拙劣语言。

我在牧场上的小湖边听到那个哑嗓子小姑娘历数各种花草名字的当天,便产生了一个想法,要收集与自然界有关的各种词汇,编成一部辞典。

不消说,这应当是一部详解辞典。每个词目都应当有释文,并摘引作家、诗人、学者著作中从科学上或从诗学上涉及这个词的段落,附于释文之后。

譬如在“冰箸”这个词目之后可以援引普里什文作品中这样一段描写:

 

陡岸近水的地方向里塌陷,形成黑洞洞的岸的穹隆,其中密密麻麻地悬垂着长长的树根,如今这些树根变成了一根根冰箸,而且越结越大,越结越长,都已触及河水。每当春风徐来,河上泛起涟漪的时候,细微的水波便拂弄着悬在陡岸下的冰箸的尖尖,使冰箸左右晃动,彼此相碰,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这是春的最早的声音,是风神之琴。

 

而在“九月”这个词目之后,则不妨引用巴拉丁斯基的几句诗:

 

九月到了!太阳迟迟才升起,

吐出亮闪闪的寒冷的晨曦,

一抹朦胧的金色的朝晖,

荡漾在波光粼粼的明镜般的水里。[11]

 

我在考虑编纂这些辞典,特别是《自然辞典》时,把这方面的词汇分成以下各类:“森林词汇”“田野词汇”“草场词汇”,以及有关四季时令的词汇、气象的词汇、河川湖泊的词汇、植物词汇和动物词汇。

我懂得,这样一部辞典应当编得像一本书那样好读。那么这部辞典既可提供有关我国自然界的知识,也可使人们体会到俄语词汇的丰富是取之不竭的。

当然,由一个人去从事这项工作是力所不逮的。即使用毕生的时间也完成不了。

每当我想起这部辞典时,就恨不得能年轻二十岁,当然并不是说,这样我就能独自来编这部辞典了。要编这样一部辞典,我缺乏必要的知识,但参加编纂工作还是可以的。

我甚至已开始为编这部辞典做了些笔记,但是我照例把笔记给丢了。现在要想凭记忆来追述这些笔记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有年夏天,我差不多把全部时间都用之于收集花草的名字。我根据一本老的植物图鉴得知了花草的名称和特性,并把它们一一记到我的笔记本里。这是一项饶有趣味的工作。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如此明确地意识到自然界中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有道理的,从没有想到过每一片树叶、每一朵花、每一条根须或者每一颗种子都是极为复杂和完美的。

这种合理性往往只让人看到其表象,对其内情却秘而不宣到了过分的程度。

有一年秋天,我和一位朋友结伴上奥卡河荒凉的旧河道去捕了几天鱼。奥卡河改道已有好几百年,旧河道已演变成一个长形的深水湖。湖的四周榛莽密布,使人难以走到湖边,有的地方甚至根本无法穿过。

当时我穿的是件毛线衣,那上边沾了好多扁扁的带刺的鬼针草籽、牛蒡籽和其他草籽。

白昼晴朗而寒冷。夜间我们和衣睡在帐篷里。

第三天上,下了一场小雨,我的毛线衣淋湿了,睡到半夜里,只觉得胸部和手臂上有好些地方像针扎一样疼。

原来是一些又圆又扁的草籽吸足水分后动了起来,像螺旋似的拧进我的毛线衣里。它们先钻过毛线衣,然后又穿过衬衫,到半夜里终于碰着了我的皮肤,开始小心翼翼地往皮肤里扎。

这大概是一个最生动的例子,说明植物的一举一动无不是有道理的。草籽落到地上,在降下最初几场春雨之前,始终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因为钻到干燥的土壤中去,对它来说,毫无意义。但一俟土壤被雨水浇湿,草籽便膨胀,苏醒,形成螺旋状,像螺钻一般拧进地里,只等适当的时机一到就开始萌发抽芽。

我又离开了“叙述的主线”,扯起草籽来了。而且我在谈草籽的时候,还想起了另一个奇怪的现象。我不能不提一提这个现象。何况这个现象和文学有某种关系,虽然这种关系是极其疏远的,确切点说,是纯粹比拟式的。然而借这个现象可以说明什么样的书能够垂诸久远,什么样的书却经不起时间的考验,不消多久便会夭殇,就像那朵“在一个阴冷的早晨未及开放便已凋谢”的感伤的花。

我所要谈的是普通的椴树花浓郁的香味。这种树在我们的公园里常常见到,是一种富有浪漫主义情调的树木。

椴树花的香味只有从远处才能闻到。一走到树跟前反而闻不到了。这种香味像是一个巨大的圆环,把椴树闭锁在中间。

之所以会如此,显然是有道理的,只是我们不了解罢了。

真正的文学就像椴树花一样。

要检验和评价文学的感染力、文学的完美程度,要感到文学的气息和不朽的美,往往需要隔一段时间。

如果说,时间能够使爱情和人的其他感情,就如对人的怀念那样消失殆尽的话,那么时间却能够使真正的文学成为不朽之作。

不妨回忆一下萨尔蒂科夫-谢德林的话,他说文学不受衰亡这种规律的制约。回忆一下普希金的话:“我的心灵将越出我的骨灰,在庄严的七弦琴上逃过腐烂。”[12]还有费特的话:“这片树叶虽已枯黄凋落,但是将在诗歌中发出永恒的金光。”[13]

各个国家各个时代的作家、诗人、艺术家和学者都有类似的看法,这种话还可举出很多。

这个看法必然会激励我们致力于把“我们所喜爱的思想臻于完美”,激励我们永远不去贪图安乐,激励我们不断去攀登技巧的新高峰。同时使我们意识到人类真正的精神产品和那种灰色、颓废、粗鄙的文学是有天壤之别的,凡是富有朝气的心灵都不会需要后一种文学。

瞧,可以把椴树花的特性引申得多远!

可见一切事物都可以使人的思想受到启发,所以不应当轻视任何东西。要知道,有些童话,就是在一粒干豌豆或者一只破瓶子的瓶颈这类不起眼的东西乃至废品的启发下写成的。

在东拉西扯地谈了一通离题的话后,回过头来,我还是想凭记忆简略地追述一下我为了打算编写辞典(这差不多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所做的笔记。

据我所知,我们有好几位作家都备有类似的“私人”辞典。但是他们从不给别人看,甚至都不愿提起有这样的辞典。

我前文所提到的泉水、雨、雷、霞光、沙地上的波纹,也出自于这类“辞典”的笔记,只不过我是凭记忆回想起来的罢了。

我最早记的笔记都与森林有关。我生长在没有森林的南方,也许正因为如此,在俄罗斯中部的自然界中,我最偏爱森林。

第一个吸引住我的有关“森林”的词汇是глухомань[14]。诚然,这个词并不仅仅与森林有关,然而我是从守林人口里第一次(另一个词глушняк[15]也是这样)听到这个词的。从此这个词在我的心目中,便和遍地青苔的密林、潮湿的林莽、东倒西歪的被风吹断的树木、霉烂的树叶和朽烂的树桩所散发出来的似碘酒一般的气味、淡绿的暮色以及无边的寂静联系在一起了。“你是我亲爱的故乡,我的自古以来荒凉的地方!”

后来我笔记中所记下的都是名副其实的林业词汇了:船材林、山杨林、矮林区、沙地松林、密林、沼泽松林、火烧迹地、阔叶林、荒原、林缘、护林哨所、桦树林、滥伐、树皮、净松脂、林班线、雪松、栎树林,以及其他许多普普通通的富有诗情画意的词汇。

甚至像“林班标桩”或者“护桩”这种干巴巴的术语也都充满了难以言说的魅力。要是您熟悉森林的话,是会同意我这个看法的。

一根根并不太高的林班标桩竖立在羊肠小道般的林班线的交叉处。在这些林班标桩附近总有一个小小的沙堆,沙堆上长满枯萎了的深草和草莓。这种沙堆是在挖坑埋下标桩时用多出来的沙土堆积成的。标桩的顶部全用刨子刨平,上边烙着一行数字,这是林班的番号。

几乎总是有好几只蝴蝶并拢翅膀,停在这些标桩上晒太阳,而蚂蚁则在标桩上忙忙碌碌地跑来跑去。

在标桩附近要比在林子里暖和些(也许这不过是一种错觉)。因此我总是要在这里坐下来歇口气,背靠着标桩,一边谛听树梢轻轻的喧声,一边仰望天空。待在林班线上,可以清楚地望到天空。镶着银边的云朵缓缓地在空中飘浮。这样坐上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月,也未必会看到一个人。

蓝天和白云跟森林一样,跟俯向灰化了的地面的风铃草枯萎的蓝色花萼一样,跟我们的心底一样,都沉浸在午间的宁静之中。

有时,隔了一两年后,又见到了早先熟悉的标桩。每回我都会感慨系之:在此期间有多少逝水流去了,我又在漂泊中去过了多少地方,经受了多少痛苦和欢乐,可是这根标桩却不分隆冬酷暑,不分白天黑夜,像个忠诚的朋友那样伫立在这里,毫无怨言地等待着我归来。它几乎没有变化,只是身上黄澄澄的苔藓比过去多了些,菟丝子一直爬到了桩顶。由于森林里挺暖和,菟丝子已经开花,吐出像扁桃一样的淡淡的苦涩的气味。

从防火瞭望台上眺望森林是最赏心悦目的了。可以清楚地看到森林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后面,数不清的树木有时高高地登上山丘,有时又降入山谷,好似一道道要塞的壁垒,耸立在沙沟之上。有些地方闪烁着粼粼的水光——这是森林中波平如镜的湖泊,或者是林中水色淡红、水寒彻骨的深邃的溪涧。

从瞭望台上俯瞰下方,郁郁苍苍的低地沼泽林和整个庄严肃穆的林区都尽收眼底。无涯无际的神秘的森林正在不容分说地召唤人们到它谜一般的密树丛中去。

这种召唤是无法抗拒的,使你不得不立刻背起背囊,拿起罗盘,走进森林,沐浴在这苍翠的针叶树的海洋之中。

有一回,我和阿尔卡季·盖达尔就曾不由自主地听从了这种召唤。我们两人不择道路地在森林中走了整整一天和几乎整整一夜,星星透过松树的树冠,仅仅为我们两人照着亮,因为周遭的一切都在沉沉酣睡。直到破晓前我们才走到一条弯弯曲曲的森林小河边。小河被笼罩在茫茫浓雾中。

我们在岸边生起了篝火,在一旁坐了下来,久久地默默倾听着河水流过附近什么地方一棵倒在水中的树木时发出的嘟囔声,以及后来响起的驼鹿哀愁的嘶鸣。我们坐在篝火旁,一声不响地抽着烟,直到东方吐出一抹异常柔媚的淡蓝色的朝霞。

“能这样坐上一百年该多好!”盖达尔说道,“一百年你知足了吗?”

“未必。”

“我也不会知足的。把小锅递给我。我们煮茶喝。”

他走到黑洞洞的河边去了。我听到他一边用沙子擦洗着小锅,一边骂着小锅,因为那上边用铁丝编成的拎把脱落了。后来他哼起了一支我从未听到过的歌:

 

强徒出没的野林,

已黑得看不见人影。

藏在怀里的利刃,

已磨得寒光凛凛。

 

他的歌声使我的心里漾起恬静的感觉。森林默默地伫立着,也在听盖达尔唱歌,只有那条小河对拦住去路的断树一肚子不高兴,一直在嘟嘟囔囔地埋怨它。

还有许多词汇虽与森林无关,但和林业词汇一样,以其蕴含的魅力深深地扣动着我们的心弦。

俄语中有关四季时令以及各种季节的自然现象的词汇是非常丰富的。

就拿早春作例子吧。她,在这位还被晚霜冻得瑟瑟发抖的春姑娘的背囊里,有许多美丽的词汇。

开始解冻、融雪,雪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滴落下来。积雪结成颗粒,出现了许许多多小孔,日益沉陷,发黑。迷雾朝朝暮暮地侵蚀着它。道路渐渐变成了烂泥塘,举步维艰的泥泞季节开始了。冰封的河面上出现了最初的几汪水洼,里边潴积着黑乎乎的水,而在小丘上,有的地方雪已融化,露出斑斑点点的光秃秃的泥地。在结得邦硬的积雪的边沿上,款冬已经在返青。

此后,河上的冰渐次移动(正是移动,而不是流动),封冻的河面开始从边上斜裂开来,冰块挪动了位置,于是河水就从各种形状的冰窟窿和裂罅中冒了出来。

不知为什么,流冰总是在漆黑的夜里开始的。而在河水还未开冻前,沟壑中就已流水汩汩,草场和田野也已冰消雪融,泛滥的雪水席卷着像碎瓷片似的残存的冰块,向四外泛滥开去。一路上冰块发出相撞的声音。

要历数一年四季的各种景象是不可能的。因此我跳过夏天来谈谈秋天,谈谈已交九月[16]的初秋的那些日子。

九月初,大地已开始凋萎,然而前面还有“小阳春”,其时太阳将最后一次放射出艳丽明亮的光芒,只是这光芒已冷得像云母的寒光,其时凉爽的空气将把昊天洗涤得分外湛蓝,空中将飘荡着一根根蜘蛛丝(直到今天,有些地方虔诚的老太太仍把这种飘荡的蜘蛛丝称作“圣母纺的纱”),萧萧的落叶将洒满落寞的水面。白桦林像是一群美丽的姑娘,披着绣有金黄叶子的围巾,亭亭玉立地伫立在那里。“忧郁的季节,多么撩人眼睛!”[17]

小阳春一过便开始了阴雨天,秋雨连绵不绝,凛冽的北风刮来湿冷的天气,在铅一般沉重的河水上犁出一道道垄沟。天气越来越冷,渐渐出现冰冻,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寒露点点,朝霞黯淡无光。

秋意就这样越来越浓,临了终于袭来第一股寒潮,大地冰封了,纷纷扬扬地落下第一场雪,初雪上出现了雪橇的橇道。从此冬天就开始了,随之而来的是暴风雪、雪暴、低吹雪、鹅毛大雪、严寒、田野上的路标、雪橇滑铁的吱嘎声,以及阴云密布、大雪纷飞的天空。

俄语中有许多形容雾、风、云、水的词汇。

其中尤为丰富的是形容河流,以及河流的深水处、水底壑、渡船和浅滩的词汇。每当河流处于平水位时,轮船航行总是困难重重,为了不至于搁浅,必须始终顺着“主流”航行。

我认识好几个渡船的船主和渡船工人。要学俄语就得向他们学习!

渡船是农村熙来攘往的集市。它取代了民间的聚会和乡村的茶馆

不在渡船上聊天又上哪儿去聊天呢!正是在渡船上,妇女们一边慢吞吞地拉着钢缆,一边假惺惺地骂自己的丈夫是懒虫;逆来顺受的毛烘烘的驽马一边打身旁的大车上扯出一束干草,急急忙忙地咀嚼,一边斜睨着卡车上的小猪崽子在麻袋里死命地挣扎,发出垂死的尖叫声;而男人们则用自种的有毒的绿色烟叶卷成纸烟,拼命抽着,不烧到手指头决不掷掉!

要想听到农村中的——而且不仅是农村中的——形形色色的新闻,要想听到闻所未闻的机智的格言,以及难以置信的故事,只有到用干草屑填没一道道缝隙的摆渡船上去,只管坐在一边,在两岸之间渡来渡去,一边抽着烟,一边竖起耳朵来听。

所有渡船的船主都是闯荡江湖的过来人,他们几乎都喜欢讲话,而且无不妙语连珠。特别是黄昏的时候,他们就益发饶舌了。这时人们已不再有事没事来来回回地渡河,太阳静静地往陡岸后边落去,蚊子成团地在空中旋舞,发出聒耳的蚊雷。

这时,他们已可以消消停停坐在木棚旁的长板凳上,用暗示的办法向某个不急于上什么地方去的外地客人讨支烟,一边伸出由于拉钢缆而变得粗糙的手指接过烟来,一边照例要说:“这烟真淡,纯粹是抽着玩儿的,连烟瘾都杀不住。”可是他们尽管嘴上这么说,却津津有味地抽着,同时眯起眼睛望着河,打开了话匣子。

总之,在渡口,在码头上(人们称它们为浮码头或者轮船码头),在趸船上,都聚集着众多的船民。他们有特殊的习俗和传统,那里的生活是热闹的,形形色色的,这种生活为我们研究俄语提供了丰富的养料。

伏尔加河和奥卡河流域的语言是异常丰富多彩的。我们难以设想我们的国家可以没有这两条河,就像难以设想可以没有莫斯科,没有克里姆林宫,没有普希金和托尔斯泰,柴可夫斯基和夏里亚宾[18],没有列宁格勒的青铜骑士[19]和莫斯科的特列嘉柯夫美术馆[20]一样。

亚济科夫[21](用普希金的话来说,他的语言像一团烈火),曾在一首诗作中出色地描绘了伏尔加河和奥卡河。尤其是对奥卡河,他描绘得更加精彩。

亚济科夫在这首诗作中以包括奥卡河在内的俄罗斯伟大河流的名义,向莱茵河[22]致敬。

 

……河水暴涨,橡木芊绵,

以王者的气度,雍容,威严,

流入广阔的牟罗马族[23]的沙漠,

仰望着可敬的河岸……[24]

 

好吧,让我们牢牢记住“可敬的河岸”,并为此向亚济科夫致谢。

我国方言俚语之丰富不亚于自然词汇。

一个作家如果滥用方言,就说明这位作家艺术修养肤浅、幼稚。不加选择地使用生僻的,甚至为广大读者所根本不懂得的土话,无非是想炫耀自己,而不是想使自己的作品生动活泼。

我们已经具备了一座高峰——纯正的、可适应各种需要的俄罗斯文学语言。再要想用方言来丰富它,就必须严加选择,必须有高度的审美力。因为在我国不少地方的方言和口音中,既有真正的明珠,也不乏拙劣的、语音难听的字眼。

只有形象的、悦耳的、易懂的方言俚语,才能丰富文学语言。

依靠枯燥的释文或者脚注来使人们看懂方言俚语是不行的。应当把某个土语同上下文紧密地联系起来,使读者无须依靠作者和编者的注解就能对其意义一目了然。

一个生涩费解的字眼就足以在读者眼里把一篇结构非常好的散文败坏殆尽。

只有清晰易懂的文学作品才能存在下去,才能作用于读者,这是无须再费笔墨来加以论证的。费解的、晦涩的,或者故意弄得莫测高深的作品,只有作者自己才需要,人民是决不会需要的。

空气越是清澈,阳光就越明亮。散文越是清澈,散文就越完美,就越能扣人心弦。列夫·托尔斯泰用一句话简单明了地阐明了这个思想,他说:“质朴是美的必要条件。”[25]

我听到过许多方言俚语,譬如弗拉基米尔州的和梁赞州的,其中有一部分不用说是费解的,毫无意思的。但偶尔也能遇到一些颇为生动的字眼,例如,在这两个州内至今还用古字“视界”来称呼地平线。

奥卡河高耸、开阔的岸上,有一座村庄叫视界村。据这个村的村民说,从视界村“可以看到半个俄罗斯”。

地平线就是我们在陆地上眼睛所能看到的最远的地方,或者用古语来说,就是“视力所及之界限”。“视界”一词就是由此而来的。

“火焰星”这个词也非常悦耳,这是上述两个州(不仅限于这两个州)民间对猎户座的叫法。

这个词使人联想到穹苍中的冷焰(猎户座确实非常明亮,特别是秋季,这个星座的群星在黑沉沉的夜空中燃烧,的确像银色的火焰)。

像这样的单词是能够美化现代文学语言的。而有的土话就不然了,譬如梁赞人不说“淹死了”而说“太平了”。这种土话既费解又没有表现力,因此在全民的语言中绝无生存的权利。但是梁赞方言中替代“可以”的那个“堪”字,却因为古意盎然而显得很有意思。

在梁赞乡间,至今还可听到这样责备后辈的话:

“唉,孩子,这样调皮简直堪称恶作剧,真是不堪啊!”

所有这些词——视界、火焰星、堪,以及把“九月”动词化(指秋天的初寒),都是在跟一位老人聊天时听来的。这位老人有一颗赤诚的童心,是个安分守己的劳动者,是个过穷日子的人,这倒不是因为他贫穷,而是因为他自奉极其俭朴,他是梁赞州索洛特奇村的一个无亲无眷、无子无女的农民,名叫谢苗·瓦西里耶维奇·叶列辛,已在一九五四年冬天溘然长逝。

谢苗老爹是俄罗斯性格的最纯正的典型——他自尊、高尚,尽管表面上自己的生活过得极其清苦,待人却十分慷慨。

他对什么事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使人听了终生难忘。他喜欢谈的话题是小酒馆,说是在小酒馆里“庄稼汉一夜到天亮像开了锅似的”斗嘴、喝茶、抽马合烟。可是对集体农庄的食堂,他却长年来一直看不入眼,因为那里要先“开票”,凭收据才给菜。他觉得这种规定简直岂有此理:“什么票不票的,我要那劳什子干啥!我付钱,给我上菜就得啦!”

谢苗老爹有个梦寐以求的崇高理想——当一名细木工,而且得是一名手艺高超的细木工,做出来的东西精巧得能使全世界都为之惊叹。

然而这个理想到头来不过变成了无休无止的热烈的争论:怎样才能平服地镶好窗框的装饰板,或者怎样才能修好踩坏了的阶梯。在争论时他总是使用全套艰深的术语,要想记住这些术语是根本不可能的。

一个人能够把他所生活的地方照耀得多么明亮呀!谢苗老爹故世了,他生前所居住的地方也就随之而失去了许多魅力,以致我再也打不起精神上那儿去了。听说,在河边辟为坟场的沙丘上,在凄楚的柳丛间,他那隆起的坟茔顶上搁着一个灰色的磨盘。

在寻找词汇的过程中不能忽视任何一个词。你永远也无法逆料在什么地方能找到真正有用的词汇。

为了研究海洋、航海业务和海员的语言,我开始阅读航海指南——这是船长们必备的参考书。航海指南详尽地罗列了这个或那个海的全部资料:深度、海流、风、海岸、港口、灯塔、暗礁、沙洲,以及安全航行所必须知道的其他一切东西。所有的海都有航海指南。

我弄到手的第一部航海指南是有关黑海和亚速海的。我刚开卷阅读,就被其中精确的、出色的、自成一格的语言所惊倒。

很快我就了解了怎么会形成这种自成一格的语言的。自十九世纪初开始,每隔若干年,便出版一版由佚名作者编写的航海指南,每一代海员都对指南作出修订。这样一百余年来语言变化的画幅便鲜明地反映在航海指南中了。我们曾祖辈和祖父辈的语言同现代语言和睦地相处在一起。

从航海指南中可以看出有一些概念已起了根本变化。譬如,航海指南在记述极为猛烈、破坏性极大的新罗西斯克东北风(一种严寒的东北风)时提到:

“起东北风时海岸为浓密之мрачность[26]所遮蔽。”

在我们曾祖的时代,мрачность是浓雾的意思,可到了我们的时代,这个词就用来形容我们的精神状态了。

所有的航海术语就如海员的口语一样,都是非常生动的。几乎可以为每一个术语写一首长诗,从“风向玫瑰图”到“轰鸣的北纬四十度”(这并非诗歌中随意杜撰的词汇,而是这一纬度在航海文件中的名称)无不如此。

在所有这些名称,诸如三桅巡航舰、多桅帆船、纵帆船、快速机帆炮舰、护索、桅桁、绞盘、海军锚、樯楼值更、沙沙有声的沙漏时计和测程仪、隆隆作响的涡轮机、强音雾笛、舰尾旗、九级烈风、台风、雾、炫目的无浪区、灯船、深水岸、陡峭的海岬、节[27]、链[28]等等之中,在亚历山大·格林[29]称之为“诗情画意的航海劳动”的一切词汇中,都洋溢着热情奔放的浪漫色彩。

海员的语言是有力的,鲜明的,充满宁静的幽默。海员的语言一如其他许多行业的语言,是值得专门加以研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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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自果戈理于1844年所著文章《当代抒情诗人可描绘之对象》。——原编者注

[2]德米特里·尼基弗罗维奇·卡伊戈罗多夫(1846—1924),俄国自然科学家,自然科学的通俗作家。

[3]谢尔盖·季莫费耶维奇·阿克萨科夫(1791—1859),俄国作家。

[4]尼古拉·谢苗诺维奇·列斯科夫(1831—1895),俄国作家。

[5]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蒲宁(1870—1953),俄罗斯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6]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涅斯捷罗夫(1862—1942),俄罗斯油画家。

[7]родник(泉水、源泉)родина(祖国、故乡)、народ(人民、民族)和родня(亲族)在俄语中称为同族词,它们都有共同的字根род。род这个字根可作“生养”“产生”解。上面这段文字因为涉及俄语词的构造,所以实际上是无法翻译的。现在中译文只译出了字面的意义而已,未能把作者的巧思表达于万一。

[8]此处系гром(雷)一词的复数。俄语中此词一般是不用复数的。

[9]引自普希金的长诗《青铜骑士》的《序诗》。

[10]引自苏联诗人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叶赛宁(1895—1925)的诗作《在那长满黄色荨麻的地方……》。

[11]引自巴拉丁斯基的诗歌《秋》。

[12]引自普希金的诗作《纪念碑》。

[13]引自费特的诗作《致诗人》。

[14]此词有多意:① 夜阑人静;② 荒凉的野林;③ 荒芜的田地;④ 渺无人烟的荒凉的地方。

[15]此词也有多意:① 荒凉茂密的针叶树林;② 减音器;③ 聋子;④ 大雷鸟。

[16]原文“九月”用的是动词。这在俄文中是极为罕见的。

[17]引自普希金的诗作《秋》第7节。

[18]费奥多尔·伊凡诺维奇·夏里亚宾(1873—1938),俄罗斯男低音歌唱家、歌剧演员。

[19]系指彼得一世的雕像。

[20]世界著名艺术博物馆之一,规模宏大,收藏丰富,为俄罗斯绘画的宝库。

[21]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亚济科夫(1803—1846),俄国抒情诗人。

[22]欧洲大河之一,源出瑞士,流经列支敦士登、奥地利、法国、德国、荷兰,在鹿特丹附近注入北海。

[23]9至12世纪居住于奥卡河下游的一个部族。

[24]引自亚济科夫的诗作《致莱茵河》。

[25]引自托尔斯泰于1908年致俄国作家列昂尼德·安德烈耶夫(1871—1919)的信。——原编者注

[26]мрачность在现代俄语中作“忧郁”“悲观”解。

[27]航海速度单位,等于每小时1海里,即每小时1.852千米的速度。

[28]海上测量距离的长度单位,等于185.2米。

[29]亚历山大·斯捷潘诺维奇·格林(1880—1932),俄罗斯作家。